航鷹
著名德國漢學(xué)家馬漢茂教授聽說我到德國來了非常高興,他在臺灣出版的一本書中編入了我的《東方女性》,約我第二天去科隆見面,下午去看畢加索畫展。我正想去看看舉世聞名的科隆大教堂,又聽說可以去看畢加索畫展和認(rèn)識他的夫人廖天琪女士,便愉快地答應(yīng)了。
在約定的時間地點,我認(rèn)識了他們一家。馬漢茂的德國名字叫馬丁,也有一雙湛藍(lán)湛藍(lán)的眼睛,會說一口純正的中國話。廖女士頗有女學(xué)者風(fēng)度,溫文爾雅,待人親切,我非常喜歡這位祖籍四川生于臺灣的女同行。他們的獨生女兼有東西方之美,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我們都對繪畫感興趣,興沖沖地去朝拜畢加索。能夠在訪德期間看到由世界各地收集來的畢加索原版作品,真是夢想不到的好機會。早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就覺得畢加索是一個叫人難以理解的神秘人物。我在天津人民藝術(shù)劇院舞臺美術(shù)隊工作時,經(jīng)常泡在資料室里看畫冊。那個小資料室有許多精美的畫冊,一般職工不允許進(jìn)去,我們學(xué)美術(shù)的人才能得到特殊批準(zhǔn)。我坐在小馬扎上,整日整日地翻看畫冊,簡直著了魔。有一冊價值五百多元的《畢加索畫集》,我抱著那個大畫冊翻過來倒過去地想看個究竟。我對它感興趣,只是驚異它的價錢,五百多元在五十年代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是,琢磨來研究去,始終不得要領(lǐng),除了一只線條流暢的和平鴿以外,別的畫大都支離破碎、怪里怪氣的。直到八十年代,變形畫已屢見不鮮,我對畢加索的生平也有所了解,才對他那些獨特的畫似懂非懂地附庸風(fēng)雅一番?,F(xiàn)在站在大畫家的原作面前,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尋找曾在那本大畫冊里見過的畫,如同尋找自己青少年的夢。夢,總是支離破碎的……那么這些支離破碎的畫面……三十年的生命體驗和流逝感,使我忽然有所領(lǐng)悟——畢加索不是單純描摹客觀真實景象的畫家,他力圖表現(xiàn)內(nèi)心的主觀情緒,而情緒和夢都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照像,它們都是浮想聯(lián)翩,沒頭沒尾,支離破碎的!啊,或許畫廊中充溢了藝術(shù)巨匠的靈氣,啟示我忽然“禪悟”了。再看那些變形畫,就不覺怪誕難懂了。
有一張把分割成一塊一塊的人體重新組合的畫,細(xì)看可以明了是一個母親領(lǐng)著一個幼兒蹣跚學(xué)步,廖女士告訴我畫的題目叫作《第一步》。幼兒的臉和身姿雖然變形,但神態(tài)可愛,邁出第一步的圖案式線條極有動勢,整個畫面非常美,富有人情味。只要是人類,不分膚色、國家、社會制度,都有這人生的第一步。引申一步,只要你在人生道路上決心重頭做起,以巨大的熱情開始做一件新事情,都會在這《第一步》中找到共同語言和精神鼓舞。畢加索以這種隨心所欲的色塊和幾何圖形畫這張畫時,顯然是極為情緒化,傾注了濃厚愛意的。觀賞者在看畫時也會被觸發(fā)諸多豐富的情緒,激起在人生之路上勇敢探索的自信心。畫家——作品——觀賞之間的情緒感染和心靈溝通,真是妙極了!變形畫較之寫實畫的長處,即在于它的神韻和引人思考、揣摩、聯(lián)想的余地。在畫廊的緊里頭懸掛著畢加索畫的十一頭牛,生動地記錄了由寫實到變形的過程。開始是以扎實的素描基本功畫的牛,逐漸變成線條簡練的速寫牛,繼而以圖案化的單線表現(xiàn)牛的動勢,最后變形為似是而非的牛了。奇怪的是,最不像牛的變形畫反而最像牛,其神態(tài)反而最栩栩如“牛”。這種從繁到簡,從實到虛,從忠實描摹到大膽夸張,從表現(xiàn)客體到表現(xiàn)自我的升華,不僅適用于繪畫,也適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及一切藝術(shù)門類。
我終于找到了《格爾尼卡》——那本往昔的大畫冊里最為著名也最令人不解的一幅畫。漆黑的底色上滿是可怕的人體局部,號哭的女人頭、有裂縫的馬頭、五官挪位的牛頭、手握斷劍的士兵的胳臂、死去的嬰兒、一雙腳……這些殘肢斷臂恐怖地組合在一起,給人造成很大的視覺刺激。在陳列這幅畫的印制品的柜子里,同時擺著一張照片,一隊佩帶“卐”字臂章的法西斯軍隊行進(jìn)在巴黎街頭。兩幅畫面互相一對照,你立刻懂得了《格爾尼卡》的全部含義。格爾尼卡是西班牙的一個城市,1937年德國空軍對它狂轟濫炸,整個城市變成一片廢墟。畢加索聽到祖國這一噩耗之后,決定畫這幅寬達(dá)25英尺的大型壁畫,他說:“我清楚地表明了對那把西班牙沉浸在痛苦和死亡的海洋中的好戰(zhàn)集團(tuán)的厭惡和鄙視?!?/p>
在畫展上我還看到了畢加索和加繆、薩特、西蒙波伏娃等思想家的合影,單憑這些名字本身就充滿了感召力,使你總想使自己變得更加高尚和聰明一些。有一張畢加索的照片十分幽默,穿著?;晟赖漠嫾夷抗庀闷娴赝澜?,桌邊各用五個面包棍兒擺成他的“巨手”。我便把印著這張照片的明信片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