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在廣州天河公園的梯田山相親角，我第一次見到了明洋。

端午節(jié)假期雨轉晴，午后兩三點，天河公園內(nèi)那條位于半坡上的、狹長的林間小道，有越來越多中老年人擁入。他們前往此地的目的，就是為自己的孩子找對象。

這里就像市集一樣熱鬧。中老年人們互相攀談的基礎，通常是一張擺在地上或掛在樹上的A4紙，而關于他們子女的基本信息，全都凝聚在這小小一方白紙之上，諸如，“女，1993年6月，身高164cm，學歷本科，銀行上班，月入1萬，喜歡爬山”。

但在人潮之中，還會混入少許年輕的面孔，也就是那些，親自來為自己找對象的青年。

年輕人當然是梯田山上炙手可熱的人群，叔叔阿姨們在你身邊巡游著、打量著，就像正在捕獵，等到時機合適，他們就把你拉到一邊，問些相差無幾的問題：

“哪一年的？”“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找什么樣的？”

那些年輕男女們也會趁此機會互相搭訕。在這里，搭訕是正當?shù)?。而當我來到相親角采訪時，也遇到不少誤以為我前來相親的年輕人，明洋就是其中之一。

與那些一上來就纏著女生想要交換聯(lián)系方式的人不同，明洋顯然要謙和有禮得多，他首先介紹自己，是個做游戲開發(fā)的程序員，生于1986年，潮汕人。他似乎并不急于加上微信，而是通過交流來增進了解。

他穿著很隨意的運動背心和涼鞋，1.75米左右的個頭，體型偏瘦，是個通常意義上的普通人。在交談過程中，他告訴我，為了找對象，他曾經(jīng)上過相親平臺，曾通過親人介紹，也曾在相親角做過義工，這個過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些年，但至今沒能找到意中人。

而我們即將講述的這個故事就關于明洋，關于這個希望找到一個愛人的普通人，是如何走過近十年的相親路，卻始終無法覓得一段好姻緣的故事。

以下是明洋的講述：

我27歲左右就開始找對象，但我的相親史比較曲折，也比較傻，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交了非常多的錢在相親這件事上。

八年前我在成都，第一次通過珍愛網(wǎng)相親，交了好像七千多元的線下服務費。

成都這家還是蠻負責，他們每周會給我推兩至三次見面的機會，這種見面的頻率挺高，我覺得相親成功的概率蠻大的，但當時是“拆盲盒”的方式。他們會提前了解你的要求，而“盲盒”會根據(jù)你的要求上下浮動。

我當時的要求是，年紀要比我小，大專以上學歷，然后要合眼緣。而相親最難的，其實是眼緣。

一開始，紅娘會從資料庫里拿出四五個人的照片，讓我從中挑出一兩個人，然后排序告訴她我的喜好，就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們我在眼緣方面的要求。

但其實眼緣并不是純靠一個人的外貌和身材去判斷，畢竟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相親的時候，是要通過溝通和交流去看對方是不是剛好是你的青菜。

比如說對方是比較溫柔顧家的，瞬間就會在我心中有很大的分量，如果她的容貌沒有達到我的要求也沒關系，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越看越漂亮，對吧？

我們通常是在珍愛網(wǎng)的店里見面。店里有很多專門的隔間，很小的，中間擺一個小圓桌，然后擺兩把椅子。兩個人進去就面對面坐著，我們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的資料，你可以想象一下那種感覺會有多尷尬，就是你現(xiàn)在要跟一個陌生人談你的人生大事。

紅娘跟我講過，最慘的情況，就是兩個人坐在那里半個小時，可能就說了兩句話，然后就各自喝水。

盲推大概試了幾個月，但我都不滿意，所以我就自己到珍愛網(wǎng)的線上去找，后來找到了一個女生，聊得還可以，就通過紅娘去聯(lián)系她，約出來見面。見了幾次面以后，女生覺得我也不錯，就算是牽手了。

但很不幸的是，我們最終還是分開了，這個原因我后面再說。

后來我從成都回到廣州，又去找了另外一家平臺，叫世紀佳緣，當時的費用要六七千元，但是他們的時間只有三個月，每個月推薦一兩位，也是到他們店里面去見面。

我在世紀佳緣交了兩次錢，持續(xù)了半年時間，都沒有找到。

后來我朋友看到有個公司叫MarryU，我又去交了錢，一萬兩千多元，也只有三個月。因為交錢之前他們就說自己跟世紀佳緣的服務很不同，我又傻傻地覺得，好像也行，但是我發(fā)現(xiàn)最終服務下來跟世紀佳緣沒什么不同，因為他們的紅娘都是從這幾個公司出來的，他們的模式幾乎一樣。

到了去年10月份左右，我又看到了另外一個叫“幸運草”的平臺，你應該沒有聽過，是一個小眾平臺，我去參加他們的線下活動，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跟大公司有不一樣的地方。

我至今為止都沒有去過“幸運草”公司，它不像以前我在成都珍愛網(wǎng)或者廣州世紀佳緣那樣要去店里見面。他們一般是先給你看資料，看完如果覺得不錯，他們?nèi)ヂ?lián)系對方，對方如果也覺得不錯，就會幫雙方約在星期五下午，去線下見面。

“幸運草”的對接人不叫紅娘，叫經(jīng)紀人。經(jīng)紀人會給我們發(fā)一段很長的注意事項，包括見面的時候應該AA，或者男生出錢，包括不要去吃特別高檔的餐廳。他們也會把見面地點所在區(qū)域的一系列可以去逛逛的地方推薦給我們。

這種方式的好處就是不會尬聊，至少能讓你看見對方的愛好，雙方看完資料，相互了解，隨便走一走，聊一聊。

我第一次在“幸運草”上付了四五千塊錢，服務了半年，直到最近3月份結束。但結束之后我還是沒有找到對象，5月份我又交了一年的會員費，將近8000元。

你看我在這條路上兜兜轉轉，我都不敢跟我媽講，因為真的花了很多錢。

在廣州，我住的地方和天河公園距離很近，住附近的人都知道，天河公園有個相親角。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相親角有很多人，其中有一群人在登記信息，在他們旁邊掛了一個牌子寫著“免費登記”。我第一遍走過去，然后又回來，再走過去，心里面很想去登記一下，但是很尷尬，不敢去。

后來我看周圍沒什么人，而且是個女生登記的時候，就提起勇氣去了。完了之后跟這個女生聊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她哥哥是專門辦婚介平臺的，也了解到他們這邊可以通過做義工來幫忙做信息登記。

我就問她可不可以一邊招人一邊自己找？她說可以，于是我就去了。

當義工還蠻有意思的。每逢周六周日，下午大概一點左右就開始去掛資料，掛完之后就可以坐在一張桌子邊，別人過來看的時候，你就說，“相親嗎？免費登記”，他們就會過來登記。但是大部分情況下是父母來得比較多，本人來得比較少。

在我登記過的信息中，本科生應該占40%，碩士生占30%，博士和留學生占20%，剩下的10%，就是本科以下學歷。

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有些父母會特別驕傲。孩子是博士的話一定要找博士，最低也得是碩士。是碩士的話一定要找碩士，要碩士降低要求的話，他們會說，“本科985、211，這個不能再低了”。

本科生的最低要求就是找本科，而大專的就會說，誒，我們沒有要求。

然后他們就會說家庭情況，比如說，父母是干部退休，家里無負擔，或者是說家里面有幾套房，最后會說到兒女的工作，是某某國企、體制內(nèi)單位。

除此之外，還有些其他的要求。

比如對地域的要求，尤其是廣州本地人找對象的話，會要求最好也是廣州本地人。還有對生肖的要求，比如屬虎的和屬猴的就是沖突的，不能找。還有一些人要看星座，不過這類人比較小眾，反正千奇百怪什么樣的要求都有。

在這里，我還遇到過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女生。

她想去找對象，但是又怕被別人騷擾，所以她的資料登記完之后又不讓我們掛上去。我當時在做義工，她就拜托我說，如果我覺得有適合她的男生資料就幫她留著，拍幾張照片發(fā)給她看，有時候，她自己也會過來。

她是“90后”，我個人覺得她長得還蠻不錯，自己在廣州有一套老房子，但她老是擔心別人是因為她的房子才跟她在一起。

我在相親角也沒有待很久，只幫人家登記了三個月，因為疫情開始之后的半年里，不讓任何人去相親角，我也就沒有再繼續(xù)做義工了。

在成都，通過珍愛網(wǎng)，我找到了一個不錯的女生，她是大學畢業(yè)，但她的工作是幫人家做登記，月薪兩千多塊錢，住在工廠旁邊的小民房里。

她比我小六歲，我們后來相處了大概半年時間，還是覺得不大好。

我在市中心工作，她在三環(huán)外，我以前過去看她的話，坐公交車大概需要一個小時，一個星期去兩次。比方說我周三下班大概是六點多，在她那邊聊完天回來，大概是晚上十一點左右。

但同時我的工作壓力很大。我當時所在的公司正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經(jīng)常加班，要請假才能過去找她，這樣的日子大概經(jīng)歷了兩個多月，覺得自己特別累。

她爸媽希望我能在成都給他們買房子，當時成都的房價是七千多元一平，但我那時候還沒有什么存款，因為我在供我弟弟妹妹讀書，沒有能力買房子。

去年，在“幸運草”上我也找到過一個，這個女生其實還蠻符合我的標準，她和我一樣是潮汕人，在從化工作，是1993年生的，她的性格是我特別喜歡的溫柔體貼的類型，重要的是她也喜歡我。

我跟她第一次見面還挺有意思的，我們在嘉禾望崗那邊見面，她坐在我的左邊，我在右邊，因為潮汕人比較害羞，她跟我聊天的時候，眼睛看的不是我，而是看著前面，所以直到第一次見面結束，我只看到她半邊臉。

我回去之后還跟她開了個玩笑，我說這是我相親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見到女生全貌。然后第二次我去見她的時候，她就特意把口罩摘掉，說這次真的是見全貌了。見面之后，她還帶我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就在從化的河邊，她說這條河叫流溪河。

但回來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覺得距離太遠了。

她在從化做小學教師，是有編制的，所以她離不開從化，而我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在市中心上班，又不可能去從化，如果我們談戀愛的話，必須得每次花一兩個小時才能見面，往返三四個小時。

我就回想起成都那段不堪的經(jīng)歷，覺得如果這段這么持續(xù)下去的話，可能最后對女生也是一種傷害。

在相親這件事情上，通勤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是我切身的體會。

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因為這個女生有很多項符合我喜好的標準，這個女生對我的感覺也不錯，我就在想，相親這么難，這么多年，找到一個喜歡的真不容易，對吧？那就以后再想辦法。

比如說，我以后換工作的時候盡量往她那邊靠，或者買個車，至少兩個小時可以縮減到一個小時左右，通過這種方式去解決。于是我們就算是正式開始約會。

持續(xù)一段時間之后，她跟家里人說了我的情況。她弟弟找我聊天，對我進行家庭式逼問。好不容易過了他這一關，就開始要過她媽媽那一關，她媽媽又覺得，為什么我一個86年的到現(xiàn)在還不結婚？然后，這個女生就有點受到家里面的影響。

又再堅持了一段時間，她說她的閨蜜想見我，去了之后又開始進行閨蜜式逼問，問我以后買房子買在哪里，我說因為我的工作原因，我們是做IT的，大部分情況下都在市中心這邊，如果跟從化折中的話，可以買在黃埔區(qū)。

但我走了以后，她閨蜜就跟她講，以后你懷孕了，如果住在黃埔，還要挺著個大肚子一大早去從化上班，多辛苦啊，所以她最后就跟我說，不想繼續(xù)。

我找對象的運氣真不好，以至于后來我就告訴平臺，距離過遠的就請?zhí)崆敖o我篩選掉。

我還曾經(jīng)在一個叫“一伴”的平臺上認識過一個女生，她的外表我蠻喜歡的，94年生人，在我看來是個知識豐富的人。

她家住東莞，在廣州這邊上學，讀研究生，我喜歡她是因為覺得她比較真實。

假期的時候我就去東莞看她，一到周末我就早晨六點起床，七點多坐車，到東莞大概是九點，她會帶我去她以前住過的老房子看看，包括她以前讀的小學。這樣的來往就持續(xù)了整個暑假。

但問題是，她對她前男友念念不忘。

有一次她前男友來廣州面試，并且過來見她，他們那天又大吵了一架，具體原因她沒跟我細講，反正那天她就哭得很傷心，晚上九點問我說有沒有空，能不能陪陪她。

我就從天河區(qū)跑去她學校所在的白云區(qū)，還特意去北京路買了她最喜歡吃的豬紅湯。那是接近冬天的時候，晚上很冷，我給她帶了一個暖手寶，還帶了一把傘，因為風比較大。

她吃完以后就跟我講她跟她前男友的一些故事，一邊講一邊哭，我又一邊聽一邊逗她笑，到了差不多凌晨一點，我把暖手寶給她，打了一把傘，坐在他們操場上。

這件事情之后，我以為我們兩個人會有很大的進展，但后來我們又約在北京路見面，她說我們之間還是不合適，還說，“你是個好人”。

我初中畢業(yè)就出來工作了，因為我們家是農(nóng)村的，家里面沒有錢供我讀書。我去好多地方打過工，還去過華強北，幫人家賣手機電池。

后來在深圳，我看到有一家學院專門做游戲技術培訓，他們的廣告語說，只要你到我們這邊，就幫你就業(yè)。那時候我20歲左右，去外面打完工回來，就自己買電腦自學一些電腦的基本知識，比如打字和office的基本操作。然后我就想去這個學院上學，但我家里面還是沒錢。

我很難過，以前我想繼續(xù)讀書的時候沒有錢，現(xiàn)在想去培訓學這門技術的時候還是沒有錢，我爸也很難過，他就出門去，向別人貸了一萬塊錢回來，家里面又再給我湊了五千塊錢左右。

我一直記得那個價錢，16870，為什么一直記得這個數(shù)字，就是因為這些錢是借來的。

在學校，我總是第一個到，晚上最后一個走，學校里面從前臺到校長我都認識，因為整天都泡在學校里面。我從初中出來，很多知識都不會，所以我的學習成績在那里不是最好的，但也能排進前十，因為我非常刻苦。

我當時出來找工作就比較容易，在深圳和廣州各找了一家，結果兩家都錄取了。

但是我一直待在創(chuàng)業(yè)公司，其中有三家都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因此我的工資一直只有一萬多，直到最近換了工作才漲到了兩萬多。

在成都，一萬多的工資，和在廣州一萬多的工資，可以說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種薪資在廣州并不吃香，能被女生青睞的機會其實更少。

當你很迷茫的時候，站在街邊，或者站在一個橋上，一眼望下去有很多人，你就會去想，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生活，但為什么我就站在這里，為什么自己就過得這么慘？生活不如意，情場不如意，工作上也算不上得意，感覺自己活得好失敗。

在成都我待了很多年，因為加班很嚴重，后來就抽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去成都周邊旅游，但最終我覺得一個人去旅游真的很沒意思，你走到某個地方看到很多人成雙成對，而你會覺得美景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欣賞。

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如果沒有愛的人在身邊，美景再好都沒有那么美，它總有一份缺陷。

有時候我們加班回家，大概深夜十一二點的時候，會看到路邊靜悄悄，一個人都沒有，這個時候會覺得身心特別疲憊，就開始各種反思：這么多年來，自己這么辛苦，但再怎么努力找對象都還是沒有，是不是要求太高，難道是我不夠努力，還是我的方式不對，是不是月老把我忘記了？

你問我是想要去找一個想要去愛的人，還是找一個去結婚的人，這個問題其實很好回答，我們潮汕人沒有離婚的概念，如果我只是想找一個結婚的人，其實很簡單，我隨便找一個就行。

但我為什么找得這么辛苦還在找，那就是因為我真的想找一個自己愛的人，不是說為了結婚而結婚。

我倒沒有想過一直找不到這個人我應該怎么辦，因為每一年我都會告訴自己，今年一定會找到，如果找不到，那就是自己不夠努力。

我也知道有一些人會選擇獨自生活，但是我覺得每個人有自己的活法，我不去評價別人想要的生活怎么樣，他未必就是壞的，我未必就是好的。只不過是我從小的家庭環(huán)境造就了我這種重視家庭的觀念，所以我為這個觀念奮斗的時候，我會覺得幸福。

我的家庭環(huán)境是一種反面教材，我爸媽是相親介紹的，沒有感情基礎，特別容易吵架。我從讀小學五年級開始就獨自生活，還有一段時間是被寄養(yǎng)到外婆家，跟舅舅他們一起生活，我是從小就不怎么受人待見的那種孩子。

我從小就渴望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在我的觀念里面，我爸媽的做法都是錯的，他們的相處方式都不對，我只能去借鑒周圍的人的經(jīng)驗。

剛好我們鄰居有一對爺爺奶奶，他們就是相親相愛70多年，我聽人家說他們兩個從未吵過架，所以我從小就很羨慕他們。

他們的子女也是知書達理的人，所以我就知道，從一個幸福的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肯定也都會是優(yōu)秀的人，就算沒有在社會上很優(yōu)秀，他們的人格也都是優(yōu)秀的。所以在我的觀念里面，家庭很重要，所以我從小也就教育我弟弟妹妹，要相親相愛。

人到中年，就開始思考得更多，不再隨便談戀愛，因為深刻地理解了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

愛不是永恒的，人生不過百年，問題是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尋找到那個可以一生共鳴、不枉此生的人。想通了這些以后，就明白了，我不是沒有能力再去愛一個人，而是愛一個人變得更加謹慎。

收拾好以往的心情，我準備重新出發(fā)，我依然相信這個世界，還有純粹愛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明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