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

我、小偉、阿文今年都是26歲，三人相識于廣州4月的一個雨夜。

在一起觀看了售價29元的脫口秀開放麥演出前，我們屬于疏遠的“網(wǎng)友關(guān)系”，彼此在對方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躺了一兩年，幾乎從不說話。

當時，我正苦于一段破裂的人際關(guān)系，迫切地想為自己的孤獨尋求一個解決方法。那段時間，我恍然大悟般理解了長輩的擔憂—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城市工作，可依靠的社會網(wǎng)絡(luò)是多么單薄和脆弱。

看開放麥原本是阿文的單獨活動，他喜歡語言的藝術(shù)，從前都是一個人去看。開放麥的演出在沙面的一個“空間”，那里提供活動場地，同時也賣西餐。現(xiàn)場擺了三四排椅子，不少人都是獨自前來，我們一行三人反而顯得“浩浩蕩蕩”。演出結(jié)束后，所有人一起拍了合影，“面對面”建立了線上微信群。

在大城市，年輕人想要交朋友，說起來十分容易，這種交友上的便易，本身構(gòu)成了所謂都市生活“多姿多彩”的一部分。只要留心，就能發(fā)現(xiàn)城市里有眾多類似的文化空間，它們設(shè)置審美上的門檻，呼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現(xiàn)實世界里相見。

即便這些場所表現(xiàn)出文化生活的特征，但更多時候，它們真正的功能是社交。它們就像都市里的情感旅館，接納了來來往往的孤獨“旅人”，為他們在特定的空間里匯聚，建立臨時的連結(jié)。

有關(guān)城市里的“情感旅館”，兩個問題便可以解釋所有。去那里的都是什么人？年輕人。他們?yōu)槭裁匆?？因為實在是太孤獨了?/p>

2021年，小偉的生活布滿了裂痕。為了工作，她5月離開了生活多年的上海，與學(xué)生時代和初入職場的朋友們一一作別；來到廣州3個月后，她的工作安排發(fā)生變化，不得不從剛剛坐熱的工位起身融入另一個新集體。

秋去冬來，一年很快到了年底。在沒日沒夜地連續(xù)工作若干周后，返鄉(xiāng)的疫情管控措施擊倒了疲憊的小偉，春節(jié)到了，她決定不回家。

為了不徒增煩惱，她向同事隱瞞了自己沒有回家的事實。假期第一天就是除夕，室友踏上返程，房間里變得空空蕩蕩。午后的天色晦暗，小偉一個人躺在床上，像蚌把自己的殼半闔起來。接下來的七天假期，她打算在廣州“銷聲匿跡”，制造出在老家安然過節(jié)的假象。

恰好此時，她收到一條微信推送，封面中，明亮的橙色背景上“暴力”地放置了一只巨大鴛鴦鍋，“來不打烊書店一起吃年夜飯，一起看春晚”。

這家書店是小偉在上海認識的朋友推薦她去的，店中間擺了一張大學(xué)宿舍里最尋常的鋼架上下床，訪客可以在書海中過夜。小偉去過幾次，在密密疊疊的書柜桌椅間與鄰座和店員攀談。

很快，書店年夜飯群聊的人數(shù)迅速增長超過了30人。人們在群里問：“敢問大家有閑置的電磁爐嗎？可以帶來書店一起共享夜晚?！碑斕煜挛缛c，真的有人拎來了一個爐子。

小偉將那天形容為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夜晚。其他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朋友陸續(xù)帶來了新鮮的肉菜，十幾張平時用來閱讀的書桌被拼成一張大桌子，桌子上出現(xiàn)了幾十瓶啤酒和汽水，還有鋪天蓋地的砂糖橘。

小偉拎著一個蛋糕向書店奔去，除夕是她的生日。

六點鐘的書店已經(jīng)有了家的樣子，火鍋咕嚕嚕冒著泡，投影上滾動著央視的春晚預(yù)熱，大家圍坐在一起。他們之前都互不相識，但在那天，所有人都親切得像老朋友一樣，和蛋糕一起進門的時候，小偉迎來了一陣驚喜的歡呼，兩邊的男生女生接過她的包、拉開椅子，一雙筷子不知從哪里遞過來，身后又伸出幾只手，幫她戴好生日帽。

原本孤獨的感受從心中散去，小偉切好蛋糕，傳遞到每個人手里。

看春晚的時候，桌上出現(xiàn)了山東話、客家話、四川話和臺灣腔，此起彼伏地點評小品。他們討論了相聲里蹩腳的粵語發(fā)音，還有當時新聞中西雙版納的大象。2022年是虎年，一位有備而來的小哥甚至抖開了一張海報，向大家科普九種老虎的區(qū)別。

在那個時空里，人與人之間的陌生與隔閡似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親密的氛圍。人們敞開心扉，開始講自己的故事，一個男生說他在書店窗邊遇到了一位心儀的女孩，但兩人最終離散。

中途，人們發(fā)現(xiàn)一位伙伴默默離開，便拿著剛才拍的照片起身找他。眾人的三言兩語，拼湊出那位伙伴的大致輪廓：那是書店里的一位老客人，做餐飲的，年夜飯前置都是他在準備，擺盤十分專業(yè)。他們約定好，以后一定要去支持那位朋友的餐廳。

小偉記得，那天書店的天花板上，掛著七個大字：這個世界會好的。

社會學(xué)家形容的現(xiàn)代都市人際關(guān)系通常充斥著冷漠無情的腔調(diào)，他們通常說，不同于小城鎮(zhèn)，大都市里人與人之間淡漠、疏遠、工于算計。無窮無盡的變化，以及無時無刻出現(xiàn)的陌生人，使得現(xiàn)代人負荷過重，變得神經(jīng)過敏，不得不與他人保持一定的社會距離以維持內(nèi)心寧靜。

但那日的書店似乎在城市里制造出一處例外，一年最后的夜晚，書店連接起各個角落無家可歸或有家難回的人，每個人的情感和經(jīng)歷都變得鮮活，每個人的心都前所未有地靠近。

如果有心經(jīng)營，在固定空間里建立的關(guān)系可以延伸到空間之外。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小偉和幾位朋友跑到動物園看了老虎?，F(xiàn)在他們?nèi)匀槐３种?lián)系，偶爾會在周末約出來見面。

那家書店成為了他們在這座城市里的一個“據(jù)點”，一部分人際圈子，圍繞著書店展開。對小偉來說，這樣的“據(jù)點”還有更多。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像隨機發(fā)生的事件，回到那個看開放麥的晚上，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看完演出后，我們?nèi)齻€人的興致都很好。演出在廣州的老城區(qū)，三人都不認路，干脆放棄了手機里的電子地圖，撐著傘在街上亂走。

一開始，我們說開心的事，后來變成說傷心的事，漫無目的地，我們走到凌晨四點，在一家無人的麥當勞前散場。

阿文后來常說，我們?nèi)齻€是相像的人。不過我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二人與我不同的地方，小偉和阿文性格外向，遇到陌生人能十分自如地上前交談。在我眼中，他們的朋友很多，生活也頗為豐富多彩。不過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總能與一些地方，奇妙地產(chǎn)生連結(jié)。

在廣州，阿文有自己的“據(jù)點”。

他經(jīng)常去一家叫作“玩不來”的劇本殺店。盡管看起來頗為外向，但在人際交往中，他是一個害怕被拒絕的人，每次想要出門、但又覺得無處可去的時候，就會去那里坐坐—只要在營業(yè)時間內(nèi)，那里便是完全敞開的地方，永遠不會拒絕他。

劇本殺店里養(yǎng)了五六只貓，其中一只叫作佛爺，性格十分膽小，與其他貓素來不合，和人也不親近。但阿文認為佛爺唯獨喜歡他，因此他也喜歡得要命，去之前都要先問老板：佛爺在不在？

劇本殺店的老板是一位29歲的四川姑娘，學(xué)設(shè)計，曾經(jīng)上過班。但因為沉迷劇本殺，選擇開了一家實體店，店里的幾位dm（劇本殺主持人）都是年輕人。

店鋪藏在一棟公寓樓的22層，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地址，外人僅憑建筑外觀，幾乎無法知道這里有一家劇本殺店。我和小偉第一次去“玩不來”時，阿文點了幾道菜放在“前臺”的空間，我不由感到拘束與緊張，這里是營業(yè)場所，我們這些不消費的人怎么可以大剌剌地坐下來吃飯？

貨幣經(jīng)濟支配著城市的運作，年輕人擁入都市尋求更多的工作機會，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來說，這是他們一致的目的。因此，大部分人習(xí)慣了城市生活里的互動方式，根植于自我保護的冷漠，人人保持著禮貌的矜持。

不過，真正與人說上話后，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里氛圍相當隨和，對非消費者也能溫和相待。除了阿文之外，店里還有幾個常年在店里打轉(zhuǎn)的人，一個是老板未婚夫，還有另外一個男生，據(jù)說他正在追店里的dm阿淺，一直跟在她邊上，“鞍前馬后為她效勞”，一來二去，他也和店里其他人熟悉起來。

人似乎都是在低谷中迫切地感受到對連結(jié)的需要，對一些人來說是失戀，對阿文來說是失業(yè)。

一年前，他裸辭在家無事可做，沉迷“拼車打本”，他在家中附近的劇本殺店認識了玩家毛毛，毛毛雖然有班要上，但工作時間十分自由，兩人很快把店里感興趣的本子玩了一遍，決定探索更多的店鋪。一次，毛毛向他推薦了“玩不來”。

用阿文的話來說，結(jié)識陌生人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去店里的次數(shù)多了，總會和那里的dm、老板說上兩句話，到了后來，兩句話會變成四句，四句變成十六句。在劇本殺店那樣特定的空間下，話題是不缺的，阿文的專業(yè)在財經(jīng)領(lǐng)域，除了聊劇本外，他還喜歡和老板討論店鋪的經(jīng)營問題。

“據(jù)點”令人感到熟悉和安心，但它同時又是一個脫離工作與家庭的場所，即便不和人聊天，也能讓人在壓力重重的現(xiàn)實之外，喘上一口氣。一天，阿文面試結(jié)束，他預(yù)感到這次又要收不到回音，他不想在家里待著，背起帆布袋，去了“玩不來”。不知道為什么，當天店里人很少，他獨自坐在客廳，看著店里的貓，看了幾個小時。

后來，阿文找到了工作，還是經(jīng)常會去店里轉(zhuǎn)轉(zhuǎn)。一天周五下班，他“不知道找誰一起吃飯”，想到了劇本殺店，在微信上問客服，晚上有什么東西可以一起吃嗎？對面很快回復(fù)他，你來，我們可以一起吃火鍋。他說：“他們已經(jīng)沒有把我當外人了?！?/p>

阿文和“玩不來”、小偉和書店的關(guān)系特別令我神往，對于不喜歡和陌生人交談的我來說，形成這樣的關(guān)系十分困難。但隨著接觸的深入，在他們身上，我仍然時?？匆姽陋毜暮圹E。書店和劇本殺店的朋友們帶給他們的快樂是真實的，但他們?nèi)杂信沤獠涣说穆淠?/p>

“我需要通過介入他人的生活、觸摸到雙向流動的情感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毙フf。但她很少“介入他人的生活”，面對在不同文化空間里認識的朋友，她都遵守著一種有分寸感的契約，她很少去其他人家里，也很少邀請他人去自己家中。很多時候，大家已經(jīng)認識了一段時間，出去玩過幾次，但她仍然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實姓名。

小偉不是沒有遇到過建立更深刻關(guān)系的可能。她在廣州的另一個“據(jù)點”是一家茶社，說是茶社，但它更是一個文藝青年聚在一塊兒看盜版電影的地方。一個周末，她一個人去茶社看侯麥的電影《春天的故事》，影片里主角帶點奇跡的偶遇以及情感的試探親疏，都像鄉(xiāng)間別墅院子里開花的蘋果樹，微風(fēng)拂過枝頭輕輕顫動。

在映后交流里，在場的人說起為什么當下生活中缺乏電影里人與人之間輕盈自在的哲學(xué)討論，一位男生的發(fā)言讓她印象深刻，他們持續(xù)討論著，直到茶社打烊。

小偉一直記得一句話，“城里都是全國各地來的怪物、猛獸，出來見面沒問題，但絕對不會往自己的巢穴帶人”。因此，當那位男生邀請她去家里坐坐時，她有一絲驚訝，但她還是去了，他們又一起看了電影，分享冰箱里的飲料，不夠熟悉的局促在端起杯子的瞬間煙消云散。

她后來了解到，那個男生剛剛辭職，從而可以享受一段“神圣的閑暇”。那段時間，他們分享了人際圈子，他帶小偉認識了自己的前同事、中學(xué)同學(xué)還有工作上的前輩。

就在一片片拼圖快要完整地拼起這位男生過往的生活時，離別的日子也到了，他找到了新工作，打算離開廣州。最后一天，兩人與男生房間轉(zhuǎn)租后的新房客見面，新房客恰好是一位同行的女生，看到他們兩人如此親近投緣，她問：“你們真的只認識了兩個星期嗎？”小偉回：“是呀，我們不也很快認識了嗎？”

有一段時間，小偉頻繁遇見即將離開這座城市的人，或許正是因為他們計劃離開舊的城市，才在最后的日子里有了與他人發(fā)生連結(jié)的可能。古人說“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放在今天，它仍然是一個絕佳的比喻，城市就像一張巨大的湖面，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是無根的水生植物，水面之上，他們輕輕相擁，水面之下，又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說起與“玩不來”的聯(lián)系，阿文坦誠地告訴我：“他們是那個場景下維持的關(guān)系，越過這個場景，好像我們也不會有其他東西可聊?！?/p>

有不同層面的需要，就去見不同的人，現(xiàn)代生活賦予了人們更多選擇的自由，卻又令人失去了連續(xù)、完整的自我，自我被不斷地切成碎片，我們面對不同的人展示的，可能只是有關(guān)自己極為細小的一個面向?！坝袝r候我們需要一些深層次的關(guān)系，有時候你可能真的只需要酒肉朋友，”阿文說道，“玩就夠了，他們不用和我的人生難題有交集，不用和我的孤獨寂寞有交集?！?/p>

這番誠實的對話，卻開始讓我不安。我和阿文同樣是在“玩樂”的場景下認識的朋友，日常生活中很難產(chǎn)生交集，我突然感到了困惑，因為我不知道，在別人的世界里，自己被放在什么樣的位置。

這不是我和阿文之間會遇到的問題，這是所有人與人之間都會遇到的問題。兩百年前，社會學(xué)家齊美爾用頗為刻薄的語氣說過這樣的話：“很多人為一種要去體驗新感受的病態(tài)渴望所激勵，他們感受到任何反常和革命性的事物的吸引力，這些事物總能夠刺激一個神經(jīng)過敏而又墮落的社會的蕓蕓眾生。與此相聯(lián)系的，通常是一種荒謬和柔弱的心理狀態(tài)，一種對團結(jié)一致和舉世皆兄弟的模糊期待?！碑斶@種模糊的期待可能落空時，現(xiàn)代人又回到了原有的防備，同樣如他所說，“親密接觸的那一刻突然化為憎恨和掙扎”。

我們?nèi)绾文苋ケг谷伺c人之間的疏離呢？我們自身，就有著擺脫不去的軟弱與冷漠。小偉告訴我，她從前也會擔心關(guān)系中的不平等，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了它是一個必然會存在的事實。她采用了一種在我看來有些消極的方式，那就是去認識更多的人。

“只要你去，一定有所收獲，沒有一次是后悔的。”她說。

回想起走出茶社那晚，小偉和男生發(fā)現(xiàn)彼此都剛讀過《成為波伏瓦》。波伏瓦認為，“生命中沒有那種和一切都和解的瞬間”，時間在流逝，夢想在變化，而自我總是遙不可及，但他們都認同書的結(jié)尾講的“沒有人孤獨地成為她自己”。在過去無可重來、未來一片混沌的時期，與其他個體的羈絆是重建內(nèi)心秩序的錨點，而不同的人在同一時刻于同個空間相遇，其中必然藏著更多連結(jié)的可能性。

即便能夠形成的羈絆可能太輕、太淺，但有，總好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