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武 鄭濤
〔中圖分類號〕I561.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2)06-0067-09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1948— ),一時間引起軒然大波,絕大多數普通讀者竟然不知道古爾納是何方神圣。其實,在中國外國文學研究界,古爾納早已被列入重點研究作家之列,中國首個非洲文學研究國家重大項目就辟有專章探討古爾納的小說創(chuàng)作。古爾納迄今共創(chuàng)作了十部長篇小說,“鑒于他對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及對文化與大陸之間的鴻溝中難民命運的毫不妥協(xié)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①而被授予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不錯,古爾納的獲獎與他對流散特別是流亡群體的始終不移的深切關懷密不可分,但在過去幾十年里世界流散文學取得突出成就的背景下,古爾納何以脫穎而出?古爾納所揭示的非洲流亡群體的身體傷害、心靈創(chuàng)傷和無法平復的殖民記憶,是其他流散作家難以企及的。研讀了他的全部小說后,我們就不會再驚訝于其獲得諾貝爾獎。古爾納的《離別的記憶》(Memory of Departure,1987)對流散主題的探究,《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1988)對難民身份的建構,《多蒂》(Dottie,1990)對帝國敘事的后殖民逆寫,《天堂》(Paradise,1994)中的隱喻敘事與殖民創(chuàng)傷以及對東非貿易圖景的描摹,《絕妙的靜默》(Admiring Silence,1996)中對沉默的難民的有聲敘述,《海邊》(By the Sea,2001)對殖民主義陰影下的難民宿命的預判,《遺棄》(Desertion,2005)中對難民的文化無意識和殖民者的四重遺棄的揭示,《最后的禮物》(The Last Gift,2011)中對身份認同和共同體意識的彰顯,《礫石之心》(Gravel Heart,2017)中對非洲移民的邊緣化困境的思考,《今世來生》(After lives,2020)中對流散者的逃離和堅守的書寫,都顯示出作者古爾納對殖民主義的深惡痛絕、對非洲難民的悲憫之心、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深刻思考和對人類未來的樂觀態(tài)度。在這十部小說中,《天堂》的地位稍顯特殊,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名字也更有深意。“與其在天堂里做奴隸,不如在地獄里稱王”,①《失樂園》(ParadiseLost,1665)中的撒旦這么說道。從文化意象來看,天堂象征著無憂無慮,而地獄代表著無盡折磨,但二者絕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有了地獄作參照,天堂才讓人神往。倘若天堂中的生活水深火熱,奔赴地獄也許才是明智之舉。這種迷惘無奈的流散狀態(tài),對殖民問題、對未來的美好希冀與憧憬的隱喻描摹在古爾納的十部小說中都有體現,而在其最負盛名的小說《天堂》中彰顯得淋漓盡致。
英籍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是2021年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天堂》是其創(chuàng)作的第四部小說,曾入圍1994年布克獎短名單。古爾納得到高度認可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所描摹的非洲文學有別于其他任何地區(qū)的文學,非洲除埃塞俄比亞外曾長期處于殖民統(tǒng)治下,其創(chuàng)作整體來說都是流散文學,②這一點是有別于其他任何地區(qū)和國家的作家。而古爾納幾十年里始終聚焦非洲流散群體的命運走向、文化認同、殖民傷疤、創(chuàng)傷記憶和未來憧憬?!短焯谩愤@部小說代表著作者對殖民問題和流散問題的階段性思考。小說講述了一戰(zhàn)時期的東非,奴隸販賣盛行,主人公優(yōu)素福(Yusuf)因父親欠債而被賣給了富商阿齊茲叔叔(Uncle Aziz),跟著他到了一片富庶之地,并遇到了另一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小奴隸卡里爾(Khalil)。優(yōu)素福不知道自己是被當作奴隸賣過來的,以為自己到了天堂。后來優(yōu)素福受盡奴役剝削,又跟著阿齊茲的商隊到處游行,一路上目睹了非洲大陸上存在的種種問題。最后他認清現實,萌生了加入“民兵”③的想法。小說以優(yōu)素福在民兵部隊身后追趕的情景結尾,引人深思。與古爾納其他作品相比,《天堂》從一個更為宏觀的視角來看待非洲的殖民問題。小說引經據典,運用了許多隱喻的手法:由動物隱喻揭開殖民化過程,再從名稱隱喻探討殖民對文化身份的沖擊,最后通過主人公優(yōu)素福對奴隸主家中“花園”的向往與幻滅探尋身份認同缺失的根源。古爾納借隱喻之手,逐漸揭開了殖民者所構建的“天堂”面紗。
隱喻表達了兩種事物之間的相似性,而人們認知的本質往往都是隱喻性的。心理學家一般將隱喻分成根隱喻(radical metaphor)和新隱喻(novel metaphor)。其中,新隱喻指喻體和本體之間有明確差異,隱喻的使用者“知道A不等于B,但他只是想通過兩者之間的相似性傳達一種用別的方法無法傳達的信息”。④ 因此,隱喻能體現作者的情感,讓作者以講故事的形式將某些隱晦的信息傳遞給讀者。在《天堂》中,古爾納用了多種形式的隱喻敘事來討論殖民問題,如“花園”隱喻、名稱隱喻和動物隱喻等。其中,動物隱喻令人印象深刻。古爾納通過小說中的“他者”講述有關動物的故事,聚焦殖民化過程,把殖民者的暴力行為和殖民心理間接展現出來,體現了古爾納強大的文字把控力和對殖民主義問題的深刻思考。
小說中出現的動物隱喻大都與“狗”相關。在伊斯蘭文化中,狗或者說犬類,被認為是邪惡的、不潔的化身。在記錄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穆罕默德言行的《圣訓》中,關于犬類的記載也大多是負面的。阿齊茲家附近狗群泛濫,狗常常成群結隊在附近徘徊,優(yōu)素福和卡里爾都深受其擾。某天夜晚,狗群再次接近他們的住所,來勢洶洶,就像是專為優(yōu)素福而來。面對狂吠的惡犬,優(yōu)素福被嚇得手足無措,幸好卡里爾及時趕來,用阿拉伯語大聲咒罵,驅趕了狗群。這一情景暗示了面對殖民壓迫時,優(yōu)素福和卡里爾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所帶來的不同結果。被賣到阿齊茲手上后,優(yōu)素福一直都是一個沉默的“反抗者”,他拒絕學習奴隸主的語言———阿拉伯語,以這種無言的方式來反抗殖民主義帶來的身份枷鎖;而卡里爾則恰恰相反,他樂意接受自己的奴隸身份,也學習奴隸主的語言,并勸說優(yōu)素福學習阿拉伯語,始終以主動的“順從者”形象出現。但在面對惡犬時,沉默的反抗是無用的,只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才能獲得生機。其中,古爾納讓卡里爾用阿拉伯語驅散狗群這一設計也融入了他自己對于反殖民方式的思考。
此前,優(yōu)素福也曾夢到它們張牙舞爪地朝自己撲過來。值得注意的是,優(yōu)素福在這段對夢中惡犬的描述中,用了“slavering”一詞?!皊lavering”作形容詞指動物齜牙咧嘴、口水直流的樣子,但還可以用作名詞,意為“奴隸販子”。這個巧妙的雙關語,不僅進一步增強了“惡犬”的意象,也隱晦地將奴隸販子與惡犬作類比,凸顯了作者的寫作意圖。狗群被驅散后,稍有收斂,就只在附近徘徊,再沒有靠近。但狗群的低吼讓優(yōu)素福無法安睡。為了讓優(yōu)素福平靜下來,卡里爾給優(yōu)素福講述了一個有關“野獸育人”的故事。
豺和狼把人類嬰兒偷走,以犬乳哺育他們,喂他們吃反芻肉,把他們養(yǎng)成野獸的樣子。豺狼還教他們說野獸的語言,讓他們學習如何狩獵。人類孩子長大后,就讓他們和豺狼結合,造出半人半狼的生物。①
其實,這種“獸化”的過程就是“殖民化”過程的縮影?!爸趁窕钡牡谝徊骄褪莿儕Z被殖民者的姓名。“姓名不僅是稱謂符號,更是一種身份標識”,②一旦被剝奪,會造成一種自我認知混亂。而奴隸主會趁此機會重塑奴隸的“奴化自我”。殖民者剝奪他們的姓名后便限制其人身自由,剝奪其人權,強迫其學習殖民者的語言,侵蝕其思想,最后達到將其完全奴化的目的。優(yōu)素福自踏進阿齊茲家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擁有自己姓名的權力。阿齊茲始終保持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在與優(yōu)素福的對話中幾乎都以人稱代詞稱呼優(yōu)素福,而卡里爾常以“kifa urongo”(斯瓦希里語,意為死騙子)以及其他詛咒語來稱呼優(yōu)素福。此外,阿齊茲作為一名穆斯林貴族,又從事貿易,生活富裕,而優(yōu)素福由于從小生活困苦,見到這個陌生的繁華世界后便心態(tài)失衡,其世界觀和價值觀受到強烈沖擊。面臨這種沖擊時,選擇負隅頑抗還是繳械投降,是每個被殖民者或被奴役者需要作出的選擇。
優(yōu)素福聽完“狼人”的故事后,問卡里爾是否見過“狼人”,而卡里爾表示自己見過,并告訴他,見到“狼人”的時候,跑是沒有用的。“如果你跑,他們就會把你變成動物或是奴隸”。③ 作為主動的“順從者”,卡里爾自始至終都表現出一副對奴隸身份完全認同的態(tài)度,他會學習和使用殖民者的語言——阿拉伯語,儼然是“黑人之軀里住著阿拉伯靈魂”的樣子。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奴性外化的人,給優(yōu)素福講述了這樣一個別有深意的故事。此外,這個故事中“狼人”似乎與民兵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恰好重合,為故事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小說結尾,德國殖民者征召非洲土著人組建了一支軍隊,以便管理非洲人,并稱之為民兵。小說在這部分著重描寫了民兵路過時,滿地狼藉的景象。“就在蘇菲樹(sufi tree)樹蔭外,優(yōu)素福發(fā)現了幾堆排泄物,有幾只狗已經在如饑似渴地啃食著……它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食屎者”。① 此處,古爾納用“狗”來喻指那些被奴化的人,用地上的糞便來指代殖民者留下的遺產。一方面,殖民者用“以非制非”的方式,加深了非洲的殖民程度,這種殖民主義尤其體現在思想上對殖民主義認同,并接納殖民文化,甘愿成為殖民者的附庸。另一方面,語言和文化是殖民的主陣地,對于個體身份建構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語言和文化上的吞并直接意味著自我意識的消亡。古爾納在這里顯然是將殖民者留在非洲的遺產——語言與文化視為糟粕,用諷刺的手法體現出他對于殖民主義的鮮明立場。
然而,身處地獄,糟粕也會被視作黃金。優(yōu)素福在經歷了被剝削壓迫以及所愛被叔叔奪走后,心中的“天堂”隨之破滅,心灰意冷之下才認清了現實。在這片滿目瘡痍的殖民大陸上,自己已然成了一個“邊緣人”。遠方的家回不去,阿齊茲的家融不進,自己一無所有,無家可歸。就在這個時候,優(yōu)素福碰到了前來抓獲俘虜的德國殖民者,目睹了殖民者強行征召非洲人民加入民兵的場景。他和卡里爾躲在阿齊茲家里,等德國殖民者和民兵離開才敢走到外面。一出家門,優(yōu)素福就發(fā)現了民兵留下的“排泄物”,旁邊還有一群狗在虎視眈眈。優(yōu)素福一靠近那堆排泄物,狗群就急于護食,因為“它們一眼就能認出誰是食屎者”。②這句話顯然也是隱喻,暗示的應該是主人公的歸宿。最后,優(yōu)素?!翱焖侪h(huán)顧四周,目光透出一絲狡黠,隨即朝民兵隊伍的方向追趕”。③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并沒有具體寫出優(yōu)素福最后是否成功加入了民兵。一直極力與殖民主義抗爭的優(yōu)素福,最后卻動了加入殖民主義隊伍的念頭。這與《失樂園》中那句“與其在天堂里做奴隸,不如在地獄里稱王”形成互文關系,為探索后殖民時期創(chuàng)傷提供了新思路。
古爾納在復雜的語言文化環(huán)境中長大,母語為斯瓦希里語,但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不得不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學習英語。于古爾納而言,英語是殖民語言,這與屈辱和痛苦緊密相連,但后來在英國的生活又讓他無法擺脫英語。古爾納長期浸淫于英語語言和文化,用英語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無奈之舉,也是最好選擇,因為英語創(chuàng)作的影響力遠大于非洲本土語,同時這也是其利用殖民語言來反抗殖民主義的最有效手段。也許如小說中的優(yōu)素福一般,古爾納認清了現實。面對話語權的不平等,古爾納決定用殖民者的語言來闡述非洲被殖民的歷史,借此讓更多人,包括殖民者,看到殖民對一個民族造成的巨大傷害,也讓人們思考語言與歷史之間的關系。正如小說中印度商人加拉信葛(Kalasinga)所說,只有了解他們的語言和文化,才能知道如何“對付”他們。④古爾納用殖民語言對創(chuàng)傷進行書寫,“借用個體敘述對抗宏大歷史敘事宣揚的終極真相”,⑤“用不一樣的講述留存多元化的聲音”,⑥或許為后殖民時代非洲人民療愈殖民創(chuàng)傷提供了一種選擇。在古爾納的《最后的禮物》《絕妙的靜默》和《礫石之心》等作品中,我們都能清楚地看到這樣的隱喻。
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花落誰家,是全世界讀者最費思量的一件事,最后誰成為幸運者往往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而這正是諾獎的魅力所在。從諾獎120年的歷史來看,獲獎的118位作家總體上說能夠服眾,但有些作家獲獎后才真正出名、才為一般讀者甚至相關學者所知曉??梢?,諾獎評委會是有他們自己的思考和標準的。值得深思的是,每年的諾獎的確代表了一定時期西方主流社會的價值判斷和審美選擇,也的確預示著文學文化的一定走向。我們對一種文化現象熟視無睹或不予關注顯然是不對的。但我們不能跟著諾獎的判斷走,而應該對諾獎作家及相關現象做出我們自己的判斷和審視,同時還應該做田野調查,按照我們的判斷和標準去挖掘世界各地的代表性作家。古爾納之所以成為中國首個非洲文學重大項目的關注點,原因就在于此。
古爾納的小說對流亡到歐洲的非洲難民的持續(xù)關注和書寫正是中國學者關注的對象,而非洲難民的身份尋找和文化認同則是其作品的恒定主題。文化身份是殖民語境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概念。在殖民統(tǒng)治之下,被殖民者不得不長期接受殖民文化的浸染,致使其對自己在本土文化或是殖民文化中的位置產生懷疑,并對自身文化身份進行重構。古爾納對西方文學作品了然于心,對西方文化特別是宗教方面的有關典故如數家珍,其《朝圣者之路》《多蒂》和《礫石之心》等作品都運用了名稱隱喻的寫作手法,在互文、象征、戲仿等方面駕輕就熟?!短焯谩房梢哉f是這方面的集大成者,而在名稱隱喻方面更是匠心獨運。作品巧妙運用人物名字和稱呼,體現出小說主人公優(yōu)素福內心文化身份的構建過程。文化人類學認為,“宗教是人類社會中僅次于民族的一種重要文化身份”,①而作為一位穆斯林作家,古爾納的創(chuàng)作自然也離不開宗教這一重要創(chuàng)作題材。
權力等級關系是宗教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這一關系多見于對位居高位者的稱呼上。任何一個宗教系統(tǒng)都無法避免等級化,而等級與權力之間又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宗教都會根據每位教徒的功德量或圣潔度,劃分身份等級。在這個等級系統(tǒng)中,德高望重者居上。和社會階級一樣,級層越高,話語權越大。在小說中,被賣給阿齊茲為奴的優(yōu)素福一直稱對方為叔叔,而另一位小奴隸卡里爾卻始終稱阿齊茲為“賽義德”(Sayyid),同時要求優(yōu)素福也去效仿。賽義德這個詞最早指首領,后意為穆罕默德的后代,是對穆斯林貴族的尊稱,但直到小說結束,優(yōu)素福對阿齊茲的稱呼都不是賽義德,常以“阿齊茲叔叔”(Uncle Aziz)、“那個商人”(the merchant)或人稱代詞“他”代替。這一行為表現出優(yōu)素福對權力的反抗,而這種反抗是通過沉默來實現的,也正符合了優(yōu)素?!俺聊姆纯拐摺边@一形象。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作為一名信仰堅定的穆斯林,優(yōu)素福應對伊斯蘭的教義教規(guī)保持虔誠態(tài)度,一如卡里爾以及在商旅途中遇到的穆斯林商人們。阿齊茲是穆斯林貴族之一,處于宗教中受人尊敬的地位,每位虔誠信徒自然會對其使用尊稱———賽義德。但優(yōu)素福卻極力抗拒這樣的稱呼,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優(yōu)素福對于文化身份的抗拒。實際上,這種對文化身份的抗拒是個體對殖民創(chuàng)傷作出的應激反應。在創(chuàng)傷理論中,弗洛伊德把創(chuàng)傷描述為“一種經驗,這種經驗使心靈在短時間內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辦法謀求適應,從而讓心靈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紊亂”。② 創(chuàng)傷理論認為,受創(chuàng)主體會“拒絕恢復與外在現實正常的認同關系”。③ 在那段寄人籬下、任人奴役的生活里,優(yōu)素福不僅身體受到創(chuàng)傷,心理上同樣也傷痕累累。他離開父母和故土,本以為是跟著可靠的叔叔去旅行,卻成了奴隸。后來,優(yōu)素福好不容易遇到了心愛的女孩,卻只能眼看著她成為叔叔的妻子,他心中對生活抱有的唯一希望也隨之破滅。這一切給優(yōu)素福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于是他選擇抗拒自身宗教文化身份。伊斯蘭教教義強調集體性,認為所有教徒真正的歸屬不是故鄉(xiāng),而是宗教集體。在這種教義的熏陶下,“自我的其它屬性被消解,教徒的宗教信仰則成為其唯一的身份標識?!雹?通過抗拒原有宗教文化身份,優(yōu)素福試圖構建一個“他者”的身份,把自己與周遭世界隔絕開,從而構建自己真正的文化身份。古爾納在作品中常常試圖用帶有民族或宗教色彩的典故來解決身份認同問題,⑤而其對宗教這一文化身份的探討具有鮮明的獨特性,這也要歸功于他作品中大量引用的典故,其中就包括被譽為“伊斯蘭教圣經”的《古蘭經》。作為伊斯蘭教唯一的根本經典,《古蘭經》的重要性顯而易見,其中兩個重要人物就是優(yōu)素福與穆罕默德。在《天堂》中,古爾納借用了這兩個名字,并對其進行了反叛性改寫?!豆盘m經》中的優(yōu)素福被變賣他鄉(xiāng),臨艷不惑,卻遭到誣陷,身陷囹圄。這段經歷與《天堂》中優(yōu)素福的經歷如出一轍,但二者卻有著不同的結局?!豆盘m經》中的優(yōu)素福最后尋得了自己的光明,《天堂》中的優(yōu)素福則萌生了加入民兵的想法,前途未卜。如果說《古蘭經》中優(yōu)素福的結局是典型的宗教式結局,那《天堂》中優(yōu)素福的結局無疑是反宗教式的,體現出古爾納想要打破宗教文化身份施加給人的枷鎖,借此重新定義自己在本土和異邦雙重文化夾縫中的文化身份。小說中另一個改寫形象是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是伊斯蘭教先知,真主安拉的使者,也是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者,倡導穆斯林團結一致,不分貧富貴賤,停止內部爭斗。但在古爾納筆下,穆罕默德這一偉大的形象卻以一個乞丐的身份出現在優(yōu)素福面前,是“身形干癟,聲音刺耳的人”。① 這一改寫也體現出古爾納名字隱喻構建的“破”和“立”。通過這兩處“借名改寫”,可以看到古爾納對重構文化身份做出的探索,表明古爾納試圖從宗教文化身份著手,探討殖民與被殖民、構建與被構建的問題。
從描寫優(yōu)素福對文化身份的抗拒,到改寫《古蘭經》中優(yōu)素福的結局,再到讓安拉使者穆罕默德以乞丐身份出現,我們可以看出古爾納自身受到的殖民創(chuàng)傷以及其對文化身份構建的看法。仔細研讀古爾納的作品,可以發(fā)現他似乎對名字隱喻青睞有加,其大部分作品都運用隱喻的敘事手法,隱晦地將線索藏在人物名字或稱呼中。如古爾納的第三部作品《多蒂》中的主人公多蒂·布杜爾·法蒂瑪·貝爾福(Dottie Badoura Fatma Balfour)就化用了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里中國公主的名字,用來隱喻殖民創(chuàng)傷和解的方式。而2020年出版的作品《今世來生》中的哈姆扎(Hamza)則借用了《古蘭經》中穆罕默德叔叔的名字。每位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都會或多或少融入自己的個人經歷,因此要探究小說的寫作意圖,就有必要對作者的生活背景進行了解。
在非洲東海岸印度洋上,有一座小島名叫桑給巴爾,在阿拉伯語里意為“黑人的海岸”,后來阿拉伯移民加入,帶來了阿拉伯文化,并與土著文化相結合,形成了獨特的斯瓦希里文明。島上98%的居民都是穆斯林,1948年出生于此的古爾納也是其中一員。1964年,桑給巴爾發(fā)生暴亂,18歲的古爾納選擇離開這座小島,在肯尼亞停留一段時間后,于1968年作為難民抵達英國,直到1984年才重回故土。定居英國期間,這位流散作家在肯特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長期受到英美文學的熏陶。古爾納因故土的殖民和暴亂而流離失所,在英國又顯得格格不入,這種流散狀態(tài)和孤獨感對他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傷。連古爾納自己也曾在訪談中表示:“在英國的第一年,我是一個陌生且無足輕重的存在”。② 同時,在坎特伯雷基督教會學院的學習經歷也讓古爾納對于宗教文化有了新的認識,并將這一認識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無論是《天堂》《朝圣者之路》,還是《礫石之心》,抑或是《今世來生》,其各自主人公有著不同尋常的來龍去脈,代表著非洲逃亡流散者的不同類型,都透過多種文化視角來探尋自我文化身份,而構建文化身份正是古爾納在《天堂》中為讀者指明的方向。古爾納的隱喻手法,有別于其他英語作家的地方,就在于其創(chuàng)作是在吸收消化了歐洲傳統(tǒng)文化的精粹后,又返回到非洲本土的物敘述。這種把世界經典與非洲土著有機耦合的能力使尋常作家難以望其項背。古爾納小說的隱喻手法遠不止名稱隱喻,其在物敘述和物隱喻方面也有令人信服的表現。
古爾納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經常圍繞一個核心事物展開描摹,從而不易察覺地賦予作品以豐富的隱喻意義。這一點與獲得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1931—)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一個關于寫作的訪談中,門羅提到:“我不寫、也不會寫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我要進入到人物、或生活里面去,不能不寫圍繞著它們的其它的東西?!雹賰?yōu)秀的作家們正是通過這樣的隱喻實現其創(chuàng)作主旨和價值認同的。價值認同一直是非洲作家熱衷于探討的問題,古爾納也不例外。在《天堂》中,古爾納用隱喻的方式來探討直面創(chuàng)傷對自我價值認同的幫助。無獨有偶,古爾納在第二部作品《朝圣者之路》的結尾,也用了隱喻的手法,安排穆斯林達烏德(Daud)去參觀基督教的坎特伯雷大教堂,試圖從宗教的角度尋求自我價值認同。與直敘相比,隱喻更能給讀者更為強烈的感受,引起人們對非洲殖民問題的思考和對非洲殖民史的重視。
像美國作家馬克·吐溫把寫作比作“一塊磚一塊磚的壘砌……最終形成我們稱之為風格的東西”,②身份認同困境在古爾納自身經歷中有著清晰的體現。瑞典文學院在對他的評語中說到:“古爾納在處理‘難民經驗’時,重點放在其身份認同上。他書里的角色常常發(fā)現自己處于文化與文化、大陸與大陸、過去生活和正在出現的生活之間———一個永遠無法安定的不安全狀態(tài)?!雹圩鳛橐幻糜⒄Z寫作的非洲作家,古爾納在英美文學中一直處于一種邊緣化的狀態(tài),一直在努力尋找一種合適的方式來探究自己的身份與價值。在非洲文學研究中,學者們將這樣的狀態(tài)定義為“異邦流散”,即指發(fā)生了地理位置的徙移后所面臨的異質文化間的沖突與融合。④ 與古爾納的其他作品不同,《天堂》這部小說從現實與幻想的反差來體現這種被文化孤立的異邦流散感,讓我們對于這種“異邦流散”的身份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花園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場景,貫穿整部小說。小說以“天堂”為題,讓讀者產生一種先入之見,以為接下來將看到一幅“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景象,實則不然。在小說中,即將成為奴隸的優(yōu)素福跟著阿齊茲到家,一眼就看到了阿齊茲家的花園?!八高^門廊,瞥見了那座花園,一眼就看到了果樹、花叢以及粼粼波光”。⑤ “花”“泉水”“果樹”都是《失樂園》中用以描述伊甸園的常用意象,象征著生命的美好。自此,這座花園在優(yōu)素福心中構建出了一個天堂的樣貌。在優(yōu)素福暗無天日的世界里,花園成為其生活的一線希望,使其沉浸于其中。古爾納多次使用“四面圍墻”(walled)和“封閉”(enclosed)等詞來形容這座花園,把花園描繪成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而花園里透出的“幽靜”(silence)與“涼意”(coolness),讓人更是心向往之。從優(yōu)素福走進阿齊茲家開始,花園就一路見證了他的自我覺醒。離開舊生活后,優(yōu)素福第一個見到的就是阿齊茲家的花園,而在小說的結尾,優(yōu)素福動身往民兵離去的方向追趕時,最后聽到的關門聲也是從花園里傳來的。
因抵債被賣為奴后,優(yōu)素福跟著阿齊茲離開故鄉(xiāng),抵達全新的世界。沿途優(yōu)素??吹降氖堑萝娭趁裣聳|非人民的苦難經歷——為德國人修路,做計件工作,為來往旅客和商人提行李,工作量不達標就會被德軍絞死,且德軍施刑絕不心慈手軟,完全不把奴隸當人對待,等等。跟著阿齊茲商隊在非洲四處游走的過程中,優(yōu)素福也目睹了這片大陸的衰敗。疾病肆虐,迷信盛行,貿易腐敗,奴隸買賣猖獗。這地獄般的環(huán)境更凸顯了那座花園的圣潔,是宛若天堂一般的存在。優(yōu)素福跟著商隊回到阿齊茲家后,便常常溜進花園,在花園里幻想天堂的樣子,而花園也成了他心靈上的避難所。但古爾納并未使這個受傷的靈魂獲得片刻的寧靜?;蛟S在他看來,逃避并不能讓傷口愈合,直面問題才能找到自我,獲得身份認同感。在故事的結尾處,獲準在花園里干活的優(yōu)素福如往常一樣走進花園,為女主人禱告,而這次女主人對他示好,被他拒絕,于是從背后抓破了他的衣服,到阿齊茲面前污蔑他。直到這一刻,優(yōu)素福才意識到,“天堂”再美好,終究不屬于自己。就像他的自由,也終究無法由他自己掌控。從小在殖民環(huán)境下長大的優(yōu)素福,從未見過美好的事物,于是把那座花園看作天堂,寄予了自己全部的生活希望。但于他而言,這個天堂一直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就如同沙漠里的幻象,使其貪戀于美好之中無法認清現實。
小說運用了“花園”這個意象揭示了殖民統(tǒng)治下非洲的現實境況。“天堂”屬于殖民統(tǒng)治階級,而“地獄”的大門則為非洲人民敞開著。古爾納把“天堂”描述得愈美好,非洲人民的生活就愈顯得水深火熱。在小說中,被賣為奴的優(yōu)素福并沒有像另一位奴隸卡里爾一樣,始終守在奴隸主家里。一次突如其來的機會,讓優(yōu)素福得以跟著奴隸主阿齊茲的商隊到非洲各地進行貿易。途中碰到了一個叫哈米德(Hamid)的商人,以養(yǎng)鴿子為愛好。這人會欣喜地跟優(yōu)素福描述鴿子被關在籠子里的樣子,并把它們稱為“天堂之鳥”(the birds of paradise)。他還告訴優(yōu)素福,這些鴿子都是“渾身潔白,拖著寬大的尾羽”,①所有看上去與眾不同的鳥都會被處理掉。這些鴿子喻指殖民統(tǒng)治下的非洲人民,而“潔白”則應該是指白皮膚的歐洲殖民者,暗指殖民者想要鏟除異己,把非洲完全殖民化,并享受這一過程。這一系列隱喻形象地描述出了殖民者將非洲人民當作玩物的心理,從殖民者的角度來剖析非洲人民在這片大陸上受到的不公待遇,一定程度上也映射出壓在非洲人民身上的兩座大山——民族中心主義和殖民優(yōu)越感,側面凸顯了非洲人民所承受的深重苦難。這樣的苦痛經歷給非洲人帶來了巨大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主要表現為自我價值認同感的模糊?;\罩在西方殖民主義陰霾下的非洲,奴隸制度和奴隸貿易盛行多年。許多被殖民者不僅自己被賣為奴,且世代為奴。他們遭受非人待遇和精神摧殘,幾乎難以找回自我價值認同感。在“后殖民”時期,通過隱喻手法提醒人們記住苦難歷史,記住人類歷史上的悲慘一頁,為歷經苦難和努力擺脫苦難的人們發(fā)聲,為尋找當下幸福和美好未來的人們提供鏡鑒,這應該是古爾納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給我們的重要價值。
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等國家和地區(qū)的英語文學之根都是英語文學,語言沒有發(fā)生過變更,文化基本同源,認同無甚變化,連集體無意識都可以共享。印度雖然也曾被英國殖民,但畢竟時間相對較短,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始終沒有斷層。這幾個地區(qū)流散作家的形態(tài)普遍呈現出單一單維的特點。非洲則迥異,其傳統(tǒng)文化早已蛻變,語言早已經被取代,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都遠遠超過其他國家或地區(qū)。所以,當在歐洲學習工作和生活了幾十年、對西方文化和非洲文化都熟稔于心的古爾納站出來持續(xù)精心地書寫非洲難民的時候,其意義和價值就立刻凸顯出來了。殖民主義是非洲文學中最為重要的主題,而古爾納則抓住了那根最敏感的神經,那就是這么多年來人們始終關注卻并未深入腠理的難民問題,包括他們的過往、身體的摧殘、心靈的傷痛、多舛的人生、無望的掙扎和對于未來始終不滅的美好希冀與憧憬。人類已經進入到后現代化和后工業(yè)時代,在人類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已經如此愜意舒適的今天,還有那么多人在同一個世界的另一端和另一維呻吟、掙扎、哀求、乞愿和期盼,在這種情況下,《天堂》等專門描寫上述素材和主題的作品就不乏高度與深度。古爾納就是這樣成功抓住了讀者,并成功打開了當下讀者的心扉?!艾F代非洲文學是在殖民主義的熔爐中造就而來的”。② 透過《天堂》這部作品,古爾納用歷史性的眼光,書寫了一部非洲殖民史,同時又不局限于殖民歷史,而是傾向于用歷史隱喻現在,以史為鑒,思考未來。非洲是一片特殊的大陸,除了埃塞俄比亞,整個非洲都曾長期處于被殖民狀態(tài)。這段歷史為非洲帶來多元文化,同時也蠶食了非洲本土文化,讓非洲人民至今還處于失根狀態(tài),處于尋找自身立足點的狀態(tài)。批判是為了審視。最了解非洲的應該還是非洲人自己,可以說作為文學家的古爾納自然是最了解非洲的人之一。古爾納“以公允的世界主義眼光言說和批判一切的不公”,①在《天堂》中以非洲土著人的眼光來探尋非洲現存問題的根源。借主人公優(yōu)素福之眼,作品讓我們看到,除了殖民帶來的經濟掠奪、人口驟減和文化蠶食之外,非洲大陸上的部落爭斗、迷信盛行以及疾病肆虐也都是阻礙非洲發(fā)展的原因。其實不僅是非洲,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曾遭到殖民主義的迫害,至今仍存在歷史遺留創(chuàng)傷。而正視歷史、直面創(chuàng)傷,是讓傷口愈合的唯一途徑。
正如《失樂園》中的撒旦被貶地獄后所說:“一顆永遠不會因地因時而改變的心……在它里面,能把天堂變地獄,地獄變天堂”。② 《天堂》虛構出了那個名曰“卡瓦”的小鎮(zhèn),且并未提及阿齊茲所處海濱城市的具體位置,因為所處地域不應成為個人身份的決定因素。為此,古爾納顯然是有意模糊地理坐標,構建了一個“去地域化”的非洲世界,以便用更為純粹的眼光來探索自我身份?!胺侵抻⒄Z文學已經成為世界文化中的特殊現象,引起了各國文化界和文學界的廣泛關注?!雹酃艩柤{獲獎后,我國的相關研究立即呈現井噴之勢,《文匯報》《文藝報》《生活周刊》《香港明報》《解放日報》等多家報紙紛紛發(fā)表評論文章,從多個角度介紹古爾納的獲獎情況。我國首個非洲文學重大項目“非洲英語文學史”首席專家在古爾納獲獎的第一天和第二天就接受了十幾家報刊的專訪。中國文學界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就涌現出古爾納研究文章30多篇,《文藝理論研究》《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外國文學研究》《山東外語教學》《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燕京大學學報》《外國語文》《外語教學》等多家雜志都設立專欄,從創(chuàng)作主題、藝術特色和接受影響等多個維度對古爾納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闡釋,這既說明諾貝爾文學獎的影響之大,也說明我們有時較多地跟風西方學界,還沒能完全擺脫唯西方馬首是瞻的局面。因此,我們仍需增強文化自信和批評自覺。古爾納雖身在英國,其作品卻始終聚焦故土,講述非洲故事,反映非洲問題,但其寫作用語又是英語。這種在“天堂”與“地獄”間的狀態(tài),正是這類流散作家的共性,一如南非作家?guī)烨泻透甑夏?,以及與古爾納同為東非作家的恩古吉,還有尼日利亞的索因卡等一眾非洲作家,都不約而同地用隱喻揭露殖民創(chuàng)傷,從深層揭橥非洲人民的身心磨難。作為異邦流散和異邦—本土流散作家的代表,古爾納等非洲作家獨特的隱喻敘事和創(chuàng)傷書寫拓寬了非洲文學的寬度和深度,其包容性和豐富性也成為世界文學多樣性的重要因素。我們關注古爾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因為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不是因為他得到了西方文學界的高度認可,而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作關注了世界上被多數人忽略了的人群,是因為他揭示了人類社會和社會文明發(fā)展到今天還不能摒棄戰(zhàn)爭、歧視和傷害,還不能放棄種族間、民族間的成見,還不能放棄站在“文明頂端”高傲地俯視的態(tài)度,還不能持有悲憫之心、寬容之心、謙卑之心和大愛情懷。古爾納站在了一個新的高地,取得了文學所企圖達到的新的高度。
作者單位:朱振武,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鄭濤,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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