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季羨林
到了學校里,用不著防備什么,一放學,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個蓋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閑書,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來。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異常艱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數(shù)有限,平常只能吃紅高粱面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堿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見不到。一年到底,就吃這種咸菜。舉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歡我。我三四歲的時候,每天一睜眼,抬腳就往村里跑(我們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見她把手一卷,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來的時候,就會有半個白面饅頭拿在手中,遞給我。我吃起來,仿佛是龍膽鳳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還有比白面饅頭更好吃的東西。這白面饅頭是她的兩個兒子特別孝敬她的。她喜歡我這個孫子,每天總省下半個,留給我吃。在長達幾年的時間內(nèi),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歲的時候,對門住的寧大嬸和寧大姑,每年夏秋收割莊稼的時候,總帶我走出去老遠到別人割過的地里去拾麥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之余,可以撿到一小籃麥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籃子遞給母親,看樣子她是非常喜歡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麥子比較多,她把麥粒磨成面粉,貼了一鍋死面餅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來了,吃完了飯以后,我又偷了一塊吃,讓母親看到了,趕著我要打。我當時是赤條條渾身一絲不掛,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下來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餅子盡情地享受了。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學著認字,大概也總在4 歲到6 歲之間。我的老師是馬景功先生。現(xiàn)在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有什么類似私塾之類的場所,也記不起有什么《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書籍。我那一個家徒四壁的家就沒有一本書,連帶字的什么紙條子也沒有見過。反正我總是認了幾個字,否則哪里來的老師呢?馬景功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懷疑的。
雖然沒有私塾,但是小伙伴是有的。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個:一個叫楊狗,我前幾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現(xiàn)在還活著,一字不識;另一個叫啞巴?。ㄒ馑际菃“偷膬鹤樱?,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弄清楚他姓甚名誰。我們?nèi)齻€天天在一起玩水、打棗、捉知了、摸蝦,不見不散,一天也不間斷。后來聽說啞巴小當了山大王,練就了一身躥房越脊的驚人本領,能用手指抓住大廟的椽子,渾身懸空,圍繞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臘月,赤身露體,澆上涼水,被捆起來,倒掛一夜,仍然能活著。據(jù)說他從來不到官莊來作案,“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綠林英雄”的義氣。后來終于被捉殺掉。我每次想到這樣一個光著屁股游玩的小伙伴竟成為這樣一個“英雄”,就頗有驕傲之意。
我在故鄉(xiāng)只呆了6 年,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還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已經(jīng)到了同我那一個一片灰黃的故鄉(xiāng)告別的時候了。我6 歲那一年,我離開父母,離開故鄉(xiāng),是叔父把我接到濟南去的……到了濟南以后,過了一段難過的日子。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離開母親,他心里會是什么滋味,非有親身經(jīng)歷者,實難體會。我曾有幾次從夢里哭著醒來。盡管此時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是我寧愿再啃紅高粱餅子就苦咸菜。這種愿望當然只是一個幻想。我毫無辦法,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龍,對我的教育十分關心。先安排我在一個私塾里學習。老師是一個白胡子老頭,面色嚴峻,令人見而生畏。每天入學,先向孔子牌位行禮,然后才是“趙錢孫李”。大約就在同時,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師附小去念書。這個地方在舊城墻里面,街名叫升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實際上“官”者“棺”也,整條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時五四運動大概已經(jīng)起來了。校長是一師校長兼任,他是山東得風氣之先的人物,在一個小學生眼里,他是一個大人物,輕易見不到面。想不到在十幾年以后,我大學畢業(yè)到濟南高中去教書的時候,我們倆竟成了同事,他是歷史教員。我執(zhí)弟子禮甚恭,他則再三遜謝。我當時覺得,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
那時候,我們的國文教材改用了白話。教科書里面有一段課文,叫做《阿拉伯的駱駝》。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當時對我卻是陌生而又新鮮,我讀起來感到非常有趣味,簡直是愛不釋手。然而這篇文章卻惹了禍。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課本,我只看到他驀地勃然變色?!榜橊勗趺茨苷f人話呢?”他憤憤然了,“這個學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轉(zhuǎn)學!”
于是我轉(zhuǎn)了學。轉(zhuǎn)學手續(xù)比現(xiàn)在要簡單得多,只經(jīng)過一次口試就行了。而且口試也非常簡單,只出了幾個字叫我們認。我記得字中間有一個“騾”字,我認出來了,于是定為高一。一個比我大兩歲的親戚沒有認出來,于是定為初三。為了一個字,我占了一年的便宜。這也算是軼事吧。
談到學習,我記得在三年之內(nèi),我曾考過兩個甲等第三,兩個乙等第一,總起來看,屬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實際上,我當時并不用功,玩的時候多,念書的時候少。我們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他比我大五六歲,好像已經(jīng)很成熟了,死記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皺著眉頭,不見笑容,也不同我們打鬧。我從來就是少無大志,一點也不想爭那個狀元。但是我對我這一位老學長并無敬意,還有點瞧不起的意思,覺得他是非我族類。
我雖然對正課不感興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興趣的東西,那就是看小說。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說叫做“閑書”,閑書是不許我看的。在家里的時候,我書桌下面有一個盛白面的大缸,上面蓋著一個用高粱稈編成的“蓋墊”(濟南話)。我坐在桌旁,桌上擺著《四書》,我看的卻是《彭公案》《濟公傳》《西游記》《三國演義》等小說。《紅樓夢》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奧妙,黛玉整天價哭哭啼啼,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書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進來,我就連忙掀起蓋墊,把閑書往里一丟,嘴巴里念起“子曰”和“詩云”來。
到了學校里,用不著防備什么,一放學,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個蓋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閑書,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來。常常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吃飯,有時候到了大黑,才摸回家去。我對小說中的綠林好漢非常熟悉,他們的姓名背得滾瓜爛熟,連他們用的兵器也如數(shù)家珍,比教科書熟悉多了,自己當然也希望成為那樣的英雄。有一回,一個小朋友告訴我,把右手五個指頭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幾百次,上千次。練上一段時間以后,再換上沙粒,用手猛戳,最終可以練成鐵沙掌,五指一戳,能夠戳斷樹木。我頗想有一個鐵沙掌,信以為真,猛練起來,結(jié)果把指頭戳破了,鮮血直流。知道自己與鐵沙掌無緣,遂停止不練。
然而時光像流水一般飛逝,轉(zhuǎn)瞬三年已過,我小學該畢業(yè)了,我要告別這一個美麗的校園了。我13 歲那一年,考上了城里的正誼中學。我本來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學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總覺得自己這一塊料分量不夠,還是考與“爛育英”齊名的“破正誼”吧。我上面說到我幼無大志,這又是一個證明。正誼雖“破”,風景卻美。背靠大明湖,萬頃葦綠,十里荷香,不啻人間樂園。然而到了這里,我算是已經(jīng)越過了童年,不管正誼的學習生活多么美妙,我也只好擱筆,且聽下回分解了。(節(jié)選自《季羨林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