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凄愴摧心肝。
詩仙天縱奇才,想必小時候也是個神童,望著深藍色天空中的那輪圓月,以為是凡間晶瑩剔透的白玉盤子,又或者是天上瑤臺仙人使用的明亮鏡子。月亮初生的時候,柔和清輝中看得見仙人露出的雙腳,漸漸便有桂花樹和仙人的全形。
白兔在桂花樹下永不疲倦地搗藥,伐桂的吳剛一斧一斧地砍鑿這不動如山的參天大樹,掉下去的桂枝周而復(fù)始地飛回樹上,三只腳的蟾蜍蹲在桂樹的陰影里面。年幼的時候,祖父抱著我引頸遙望,廣寒宮桂影婆娑,在祖父懷里吃完一整塊香甜的月餅,我也沒有分清楚這溫柔寧靜的清輝中有沒有美麗的嫦娥仙子。
祖父也給我講過后羿射日的故事,許多年以前,這“許多”的年限長如祖父的另一個經(jīng)典:“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兩個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那大約是這么早以前吧,天上突然出現(xiàn)了十個太陽,太陽烤焦了森林,烘干了大地,曬枯了禾苗和莊稼?!斑B我們東邊的大堰塘也曬干了嗎?”我揪住祖父下巴上翹起的胡須,滿是疑問。
森林大概是在南山以南的某個地方,我沒有見過,而如果連村子里最大的堰塘也曬干了,便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因為自我出生起,它就是一片清且深的遼闊水域。
“東邊的大堰塘也曬干了,小魚、小蝦都烤成了魚干,蚌殼在泥灘里張開嘴巴喘氣?!弊娓笍埓笞欤鲁錾囝^,如同干涸堰塘里殘喘的河蚌。
“人們都生活不了啦,這時候出現(xiàn)了一位英雄,他的名字叫后羿。他是個神箭手,只見他張弓搭箭,向那九個太陽奮力射去,那九個太陽就變成爆裂的大火球,咕嚕嚕地掉到東海里去啦?!弊娓傅墓适戮瓦@樣結(jié)尾了。
年幼的我無從想象一支神箭從炎熱土地抵達滾燙太陽之間的遙遠距離,而后,我央求祖父給我制作過許多小弓、小箭,可惜的是,它們甚至沒有射中過一支“嘰喳”歡叫著偷吃糧食的麻雀。
那時候,我也曾躺在祖父壘起的高高麥草垛上,在麥芒刺人的微癢中瞪大眼睛直視這天地間剩下的唯一太陽。
彼時的田野里,祖父彎腰駝背揮動著雪亮的鐮刀,成捆的麥子在他的臂彎中乖順如他另一個孫兒。焦急的布谷鳥在古老村莊的上空殷殷叮囑:“阿公,阿婆,割麥插禾!”
清澈小溪里成群的黑色蝌蚪早已長出了尾巴,又在水草叢中弄掉尾巴長出四肢,變成田間蹦跳著露出白肚皮的小青蛙。
那時節(jié)的祖父勞累如一頭咻咻喘氣的老黃牛,晚間,在農(nóng)家粗蔬和三兩淡酒的飽足后,他在曬谷場上沐浴著遠處吹來的涼風(fēng),聽他年幼的孫女,咿呀唱著新學(xué)的歌謠:“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詩仙也寫過一首平白如話的小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辈恢獎e家孩子啟蒙的詩篇是什么,祖父也不會什么高深的學(xué)問,他只是一字一句地教我唱念。“明月光”和“地上霜”都是我常見的東西,但它們這樣清涼寧靜地組合在一起,從祖父口中平緩悠然地念出,就令三歲的我,在明月和故鄉(xiāng)之間生出某種憂傷的聯(lián)系。
兒時誦讀的課文猶如童謠:“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田字格的作業(yè)本上,我握著鉛筆總是寫不好復(fù)雜的“彎”和“船”。祖父蹲在我身后,看小板凳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戳破頁面、折斷鉛筆的我,伸出大手揉一揉我毛茸茸的小腦袋。
八月的黃昏濃郁得如一幅油畫,從前車馬慢,村莊的一天從竹籠里最早醒來喔喔鳴唱的大公雞開始,到小黃狗搖著尾巴歡快地撲上去蹭著祖父荷鋤而歸的身影結(jié)束。祖父精心喂養(yǎng)的蘆花雞散在暮色漸起的院子里,溫柔地啄食著地上的谷粒,紫茉莉濃郁的香氣從巷子口一直飄散到很遠的地方去。
太陽變成通紅的鴨蛋黃,西邊一片絢爛晚霞,祖父說那些瑰麗色彩、動人圖案都是天上織女心靈手巧織出的錦衣。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須臾,我看那桃花色的晚云為遠山上的青黛所阻,太陽落下去,天空變得清澈透明,一彎新月懸在天邊,顏色潔白柔和如堰塘里鳧水白鵝的羽毛。
祖父指引新月逗我歡笑,說這藍藍天空上,閃閃星光里,這彎彎月兒是我乘坐的小船,在長夜安眠里載著我航行四方。
也許是秋風(fēng)清、秋月明的寧靜長夜,睡得口水滴答的我在夢里無師自通,又或者是那神奇的月亮船真的載著我在浩渺青冥中漫游探索,我再寫起“彎”和“船”字,沒有脹破過田字格,也沒有筆畫彎鉤上的錯誤。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弊娓敢步涛冶痴b過這樣的詩,幾歲的孩子是無法明白“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幽深景致里蘊含的種種情意的。
只是后來的無數(shù)個夜里,我在古老村莊從春而秋,經(jīng)冬復(fù)夏的安寧與靜謐里,聽長夜柴門犬吠,在夢的邊緣,看枕前老屋魚鱗細瓦篩落下的脈脈清輝,突然也能體會出一點祖父當(dāng)日教給我的這一聯(lián)詩句。
這一生辛勞從來沒有離開過莊稼和土地的老人,沒有正經(jīng)上過學(xué),他在詩詞上也沒有什么高深的見解,從來只是唱歌般地教我背誦那些句子。熟讀三百遍后,這些童年時候被他刻在腦海里的不甚明了的長短句,便會在漫長人生的某一個時刻,久別重逢般地跳出來,熨帖擁抱彼時靈魂孤單的自己。
我是不會覺出祖父年老的,好像自我出生起,他便這樣皺紋深刻,滿面笑容,對人和對物一律慈祥,身體硬朗,扛下地里所有的農(nóng)活。他清楚田間每一種昆蟲的名字,熟悉從春到冬田埂上每一棵野草的前世今生。他知道何時種麥子,何時收花生,紅薯種在哪塊地里能夠長得又大有甜,黃瓜和扁豆要怎樣施肥搭架才能爬滿院墻碩果累累。
我長大了,祖父依然手腳勤勞、從不停歇地耕耘他的土地,侍弄他的莊稼,無情歲月不過在這鄉(xiāng)下老頭兒的臉上加深幾道皺紋,將他昔日黑發(fā)盡數(shù)變得雪白。
祖父從來不懂什么“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他一生的詩意全部都是腳下的土地和頭頂?shù)脑铝痢?/p>
后來我離開祖父,離開村莊,離開故鄉(xiāng)那輪金黃月亮。我漸漸知道月亮上面沒有桂花樹,沒有搗藥的玉兔,也沒有三只腳的蟾蜍和美麗的嫦娥,后羿再如何神勇,也無法拉滿那張金弓,射落九個太陽。
我學(xué)會許多詩篇,知道有許多不同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這些月亮照耀著蒼穹碧落,黃沙瀚海,照耀著前朝繁華,千古興衰。
祖父的月亮還掛在舊時的村莊。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我想起祖父,便總是眺望著天邊月色,一望,再望,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