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博升

摘 要：日本入口支援制度在幫助老年人、殘疾人罪犯回歸社會、防止其再犯罪上起到了積極的作用。該制度有利于多機構協(xié)作下刑事司法與社會福利間的銜接，以及精密司法下“社會安全網(wǎng)”的重建。我國檢察機關在能動履職中可借鑒該制度司法經驗，從刑事政策的角度促進多機關聯(lián)動，共同應對日益增長的老年人犯罪。

關鍵詞：日本檢察機關 入口支援 回歸社會

“日本刑事政策定位是使犯罪人回歸社會?！盵1]刑事政策是日本刑事司法不可或缺的重要補充，這是因為僅僅依靠刑事司法的社會防衛(wèi)角度來處罰犯罪者，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再犯罪問題。日本檢察機關自2017年開始推進防止老年人、殘疾人再犯罪入口支援制度，以“架橋方式”開展多機構協(xié)作、參與社會治理，其做法和成效對我國有一定借鑒價值。

一、檢察廳型入口支援案例介紹

（一）基本案情

A女士初中畢業(yè)后就開始工作，但很快辭工回老家。失去工作后的A生活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反復離家出走，甚至流浪街頭。之后，A與沒有結婚登記的丈夫一起生活并住在對方家后，過上了一段較為穩(wěn)定的生活。后因丈夫突然去世，A不得不在C市的車站附近再次流浪。在A再次流浪期間，A的兄弟為了繼承家業(yè)，設法宣告了A失蹤，導致A戶籍被消除。某日，已經80多歲的A在購物中心偷熟食和酒被捕。

（二）福岡檢察廳對A入口支援情況

A被日本福岡地方檢察廳檢察官暫緩起訴，并被檢察廳判定為需要回歸社會的入口支援對象。在社會福利顧問的建議下，A主動申請了恢復支持中心的確保居住援助、保護觀察所的緊急更生保護[2]。根據(jù)對A援助和保護方案，釋放后的A將入住位于B市保護觀察所的“養(yǎng)成自立家園”。釋放當天，A突然提出要先和露宿街頭的同伴打個招呼，并向保護觀察所承諾下周初入住。但離開后的A很快就用公用電話告知保護觀察所表示拒絕入住，之后便行蹤不明。對A的入口支援只有暫時中斷。幾個月后，A因在超市偷點心而再次被捕，后被判處罰金刑。因此，檢察廳對其的入口支援再開，恢復支持中心也再次介入。[3]

福岡檢察廳認為，由于之前A是出于個人意愿主動拒絕了入口支援，于是在第二次（再犯后）再次對其考慮入口支援時，并非沿用之前的援助方案，而是聯(lián)合各機構對A的情況及問題進行精確評估，修改了援助方案使其更有針對性：

其一，分析A拒絕第一次援助原因。檢察官從A反復離家出走，持續(xù)工作時間不長這一信息中，推測其可能存在某種心理障礙。檢察官對A過往經歷并陷入流浪生活的緣由進行詳盡摸底，掌握了與其交流的特定點位。其二，在A羈押被釋放前，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就商定以A熟悉的車站周邊過居家生活為目標進行支援?？紤]到處于長期流浪生活的A，突然進入被管束的恢復中心會感到陌生和不適應，支援計劃將A的入住點從最初的B市“養(yǎng)成自立家園”，變更為A熟悉的C市的政府廉住房。其三，在A第二次盜竊被釋放當天，檢察官和律師便前往拘留所直接帶A前往C市入住點，并陪同A去C市政府申請最低生活費保障。這是考慮到長期流浪的A可能和申請援助機關在交流上有障礙，以及高齡且貧困的A被判處罰金刑后可能出現(xiàn)生活困難，遂向A提供檢察官、律師同行辦理的法律援助，也為A申請了足以入住的生活保護[4]。其四，在恢復A戶籍上，檢察官通過聯(lián)系日本司法支援中心[5]的民事法律扶助，使A獲得了法院取消失蹤宣告的宣判。通過恢復A的戶籍，將對A有扶養(yǎng)關系親屬關聯(lián)進來，可獲得更多的支援方案。

二、入口支援制度介紹

（一）入口支援制度概述

入口支援指以進入矯正機構前的“入口”階段的嫌疑人、被告人為對象，特別是對于高齡或殘疾等需要福利援助的人，負責入口援助機構與相關福利機構聯(lián)系，使其獲得生活保障補助等福利性措施。[6]

據(jù)統(tǒng)計，日本近年來在出獄后的2年內再次入獄比率方面，老年人（65歲以上）在所有年齡段中最高，而且有智力障礙的犯人再犯的時間一般較短。因此，日本政府根據(jù)2016年（平成28年）公布施行《防止再犯法》等法律，于2017年（平成29年）制定“防止再犯推進計劃”。其中規(guī)定了預防高齡者、殘疾人再犯罪的入口支援制度。[7]入口支援根據(jù)分工協(xié)作又主要涉及檢察廳、律師協(xié)會、地區(qū)生活安置支援中心三個機構。

（二）檢察廳入口支援制度構造

檢察廳入口支援是以高齡或殘疾等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犯罪嫌疑人、刑事案件被告人為對象，在其進入矯正機構前的“入口”階段（包括搜查、取證階段的暫緩起訴，刑事判決階段的罰金刑、全部刑期緩期執(zhí)行），為促進其順利回歸社會并防止再犯的刑事政策。該政策不僅是檢察機關活用緊急更生保護（《更生保護法》第85條）和附帶保護觀察的全部刑期緩期執(zhí)行（《刑法》第25條第2款），也是檢察機關與相關福利機構合作，嘗試防止再犯與領取生活保障、進入福利設施等福利性措施相連接的做法。[8]檢察廳入口支援與針對出獄者回歸社會的出口支援制度相呼應，共同構成預防再犯罪的閉環(huán)（見表一）。

對符合入口支援的老年或殘疾等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首先，負責該案件的搜查、起訴檢察官與檢察廳內設回歸社會支援室中的負責預防再犯罪檢察官、檢察事務官[9]、社會福利士（或社會福利顧問）[10]進行商談;其次，在掌握對象的基礎信息及需要解決的困難后，回歸社會支援室將召集上述商談者加上相關社會福利機構、入口支援對象關系者進行“關愛會議”[11]，負責該案件的檢察官作出是否暫緩起訴或者是否以罰金刑或緩刑起訴的決定;最后，檢察廳與市政府所屬保護觀察所、其他社會福利機構、醫(yī)療機構、社會團體進行聯(lián)系，確保解決其存在的如無住所等基本生活問題，并多機構協(xié)作（見表二）共同做支援對象順利復歸社會、預防再犯罪工作。

三、入口支援的特色優(yōu)勢

（一）刑事司法與社會福利間的橋梁

在檢察廳主導下，其與律師、社會福利機構專職人員、保護觀察所等機關團體合作，在刑事司法與社會福利間架設橋梁，即在入口支援對象受到刑事處分后就無縫銜接，轉入回歸社會支援階段，達到支援對象回歸社會、預防再犯罪的好效果。

日本最高檢察廳2016年（平成28年）成立刑事政策推進室，以防止再犯、回歸社會的入口支援作為主題，并對全國各地方檢察廳的入口支援做法收集和反饋。各地方檢察廳根據(jù)規(guī)模和實際，建立了“回歸社會支援室”或類似機構，配備了檢察官或檢察事務官，負責入口支援工作、協(xié)助對象回歸社會。比如，東京地方檢察廳回歸社會支援室，除了檢察官、檢察事務官以外，還雇傭了社會福利士擔任社會福利顧問，并向入口支援對象提供在福利事務所辦理業(yè)務的陪同服務。到2018年（平成28年），橫濱、千葉、水戶、靜岡、大阪、名古屋、廣島等地方檢察廳不但也可以雇傭社會福利士擔任社會福利顧問，還可根據(jù)需求與地方福利士協(xié)會、特定福利士個人合作。[12]福岡縣在2019年（令和元年）設立了“福岡縣更生支援中心”，將福岡地方檢察廳入口支援對象從高齡者、殘疾人、無資產且無固定住所者、藥物酒精依賴者，擴大到毒品犯、性犯罪者。

（二）精密司法重建“社會安全網(wǎng)”

刑事司法通過對犯罪者的社會防衛(wèi)，把遠離犯罪的人放置于一張“社會安全網(wǎng)”中。誠然，自由刑從社會防衛(wèi)角度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如果在刑事司法早期階段就重建“社會安全網(wǎng)”，自由刑反而會顯現(xiàn)其弊端，會導致犯罪者的家庭、職業(yè)等社會關系受影響，重新進入社會生活難度增加。與此相對，暫緩起訴者和緩刑執(zhí)行者可以在既有社會關系基本不受影響下，較短時間內重返社會。因此，特別是對于因生活困難、無錢飲食、認知障礙而輕微犯罪的老年人、殘疾人而言，更多應該在刑事政策上考慮如何讓其順利回歸社會、預防再犯罪。營造防止再犯罪的社會環(huán)境，是入口支援在防止再犯罪中最突出效果，其將犯罪者從原本的誘發(fā)犯罪社會環(huán)境中脫離，改變固有的生活模式，以此根絕再犯罪土壤，給援助對象重建“社會安全網(wǎng)”。日本入口支援范圍是按“未進入監(jiān)獄執(zhí)行+預防再犯罪必要性”標準框定，而出口支援是“進入監(jiān)獄執(zhí)行+預防再犯罪必要性”，由此能夠在預防再犯罪的適用范圍方面形成一個閉環(huán)，體現(xiàn)日本適用刑事政策的“精密司法”精神。

四、檢察廳型入口支援對我國檢察工作的啟示

（一）對我國檢察機關應對老齡化社會犯罪的啟示

和日本情況類似，我國正快速進入老齡化社會，老年人犯罪群體基數(shù)日益增長，現(xiàn)已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問題。社會老齡化、家庭小型化均不可避免地帶來傳統(tǒng)人際關系解體，導致老年人群體生活、生理、心理問題不斷滋生。這些問題呈現(xiàn)出復雜化、多樣化特征，并成為老年人犯罪的重要誘因。因此，我國檢察機關在履職中應關注老年人犯罪并分析其犯罪誘因。

認真落實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實現(xiàn)輕罪程序治理現(xiàn)代化是檢察機關能動履職、訴源治理重要舉措。其一，轉變傳統(tǒng)刑事追訴觀念。檢察機關不能一味從社會防衛(wèi)角度看待刑事追訴，而應從人文關懷角度在刑事司法與社會福利間架橋，才能實現(xiàn)罪犯尤其是老年、殘疾者迅速回歸社會、不再犯罪。其二，“四大檢察”業(yè)務協(xié)同開展。檢察機關刑事檢察部門辦理老年人、殘疾人犯罪案件的同時，應對其生活經歷及困難、犯罪原因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查，并將掌握信息及時和民事檢察、行政檢察部門溝通，同步解決其可能存在涉訪、涉訴、涉司法救助等問題;對犯罪誘因進行源頭治理，實現(xiàn)對老年人、殘疾人預防再犯罪的“抓前端、治未病”。此外，隨著老年化社會進程加速，或可適時探索專門的老年人檢察工作。其三，精細化辦案。從A的案例不難看出，在老年人等特殊群體案件中，掌握起訴權的檢察機關并不能簡單地“一關了之”“一放了之”，而是要針對每一個案進行精細化研判，在個案的不同辦理階段作不同的判定，最大程度轉化社會對立面，真正落實以人民為中心。

（二）對我國檢察能動履職促進多機構聯(lián)動的啟示

日本入口支援制度等刑事政策的有效性，還源于檢察廳與各個機構暢通的配合，架通刑事司法與社會治理、社會福利間的橋梁。而這主要借助地方政府、社會福利機構既有渠道，檢察機關更多是在刑事司法與上述渠道間進行無縫銜接，無需再設立檢察機關專有的新渠道。如此在保證“精密司法”的有效性下，又大大節(jié)約了司法成本，形成了“1+1>2”的效果。

對于在法律監(jiān)督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檢察機關自身往往沒有直接決定、直接處理的權力，還需要其他職能部門或者個人予以處理解決，這就必然從“我管”涉及到“都管”[13]。在刑事司法與社會治理的連接上，檢察機關應善于借用外部機關既有渠道，并非依靠檢察機關自有司法救助等有限手段，而是借助政府、機構、團體、企業(yè)的社會救助、救濟、福利大平臺。檢察機關向社會治理大平臺“架通橋梁”，便能以最小司法投入獲得最佳治理效果。比如，2020年7月出臺《社區(qū)矯正法實施辦法》明確了檢察機關在社區(qū)矯正中預防再犯罪工作的職責地位，專章規(guī)定社會力量參與社區(qū)矯正幫扶，但現(xiàn)實中仍存在基層組織“單打獨斗”，與相關社會福利機構、律師協(xié)會并未形成合力甚至沒有建立互通渠道等問題。對此，檢察機關可以正在開展的社區(qū)矯正巡回檢察工作為契機，與地方政府、司法行政機關、協(xié)會、團體、企業(yè)共同建立刑事司法與罪犯回歸社會的橋梁，積極參與社會治理;或可將不屬于社區(qū)矯正范疇的附條件不起訴、酌定不起訴一并納入檢察能動履職的關注視野，形成預防再犯罪類型的閉環(huán)。此外，多渠道借助“外腦”能提升檢察能動履職水平。對于一個刑事案件，檢察機關不但要做好刑事司法中批捕和起訴等前端工作，更要做好相關不予起訴、被判處緩刑等等進入社區(qū)矯正、預防再犯罪等后端工作，改變刑事司法中“就案辦案、機械辦案”的固有思維，在法治軌道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

*四川省人民檢察院成都鐵路運輸分院第二檢察部檢察官助理[610081]

[1] 金光旭： 《日本刑事政策的最新動向——犯罪人復歸社會理念所面臨的挑戰(zhàn)》，載梁根林主編： 《刑事政策與刑法變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3—224 頁。

[2] 緊急更生保護指：為防止被釋放犯罪人再犯罪，對于不能得到其親屬、社會關系援助或公共衛(wèi)生福利的犯罪人，或者認為僅靠這些援助或保護犯罪人是無法改過自新的，則國家將負起對其進行暫時保護的責任，以幫助其自愿成為遵守法律、善良的社會人，盡快改過自新。

[3] 參見：法務省·福岡県（日）「再犯防止·入口支援ハンドブック～福岡県立ち直りサポートセンター実踐事例集～」，F(xiàn)ukuoka Prefecture： https：//www.pref.fukuoka.lg.jp/contents/saihanhandbook2.html，last visited on April 5，2022.

[4] 指日本基于《生活保護法》，對生活窮困的國民，按照貧困程度進行保護，在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的同時，幫助其自立的制度。

[5] 指根據(jù)《綜合法律支援法》，按照獨立行政法人的框架，由日本國政府設立的法務省管轄的法人，以迅速、適當?shù)亻_展有關綜合法律支援的事業(yè)為目的。2006年（平成18年）4月10日成立，同年10月2日開始業(yè)務。又簡稱“法テラス”。

[6] 吉開多一（日）：「犯罪·非行をした者に対する就労支援の現(xiàn)狀と課題」，『早稲田大學社會安全政策研究書紀要』第7號（2014）78頁。

[7] 參見法務省·厚生労働省（日）：令和2年3月「入口支援の実施方策等の在り方に関する検討會検討結果報告書」。

[8] 參見吉開多一（日）：「検察官の訴追判斷に関する一考察：「入口支援」の試行を踏まえて（渡辺則芳教授退職記念號）」，國士舘大學法學會，『國士館法學』（48），77-121，2015.

[9] 指輔助檢察官的檢察廳的職員。在檢察官的指揮下，可以申請拘捕令和執(zhí)行嫌疑人的審訊等。經過一定的任職年限和考試等，可以擔任副檢察官甚至特任檢察官。

[10] 指為日常生活困難者提供福利方面咨詢、援助的專業(yè)人員。據(jù)昭和62年（1987年）通過《社會福利士及護理福利士法》，其被國家認可的一種職業(yè)資格。為日常生活困難者提供福利方面咨詢、援助的專業(yè)人員。

[11] 日文“ケア會議”的直譯。

[12] 參見法務省法務総合研究所（日）：令和元年版『犯罪白書』第3編第1章第2節(jié)コラム6， on the website：https：//hakusyo1.moj.go.jp/jp/66/nfm/n66_2_3_1_2_4_06.html，last visited on April 25，2022.

[13] 參見李文峰：《以“我管”促“都管”，一起向未來》，《檢察日報》2022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