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籠罩，院子在村口徘徊

一切都不真實，輕輕搖晃就會破碎

母親搶在日出之前起身

照看她的菜地、魚塘和果樹

巡視柴草堆和水泥場，豬圈和車棚

每件在蒼白的清晨更顯蒼白的事物

都是她的路、鞋子和腳步，是膝蓋和心臟

憑借這些，她才有了兒女和底氣

不知從哪天開始，母親再也不能容忍

陽光在她的注視之前灑落到它們身上

院子里植物遍地，我也在院子里生長

母親精心呵護那些蔬菜，那些果樹

那些在注視中艷麗而招展的花

以及為了裝飾而養(yǎng)育的我

想要邁出院門，一度變得不可能

事實上我無數(shù)次出去

只是回來時會遭到漫長的詢問

夾雜著危言聳聽，像電閃雷鳴

母愛和母親的不信任

暴雨一樣淋漓地澆在身上

我早早學會了像草一樣東倒西歪

我偷看《朱元璋演義》

看朱元璋打下滁州，打下南京

七八天奪取了全國勝利

我看著院墻，想象它是城墻

需要弓箭手壓陣，我們沖過去

把梯子豎在墻上

需要爬，躲過滾木礌石

最后是肉搏，從敵人的身體里拔出刀

在腥風里插上勝利的旗幟

這一切太艱難了，首先我沒有隊伍

多年來，我一個人

看著眼前的一切

想著另外的一切

對天空投注了最多的目光

但天空意味著不可戰(zhàn)勝

這從童年開始的潰敗

讓我對堅信，靜默的院墻高于奔跑的

貓狗，讓我相信陰影的堅硬之處

父親養(yǎng)過一只小狗

給它取過若干名字，都不稱意

我也想不出更好的

只能把自己的名字給它

很多個早晨，我在院子里跑步

一邊跑一邊喊

李黎快一點，李黎這邊

李黎你在干什么

喊多了會突然難受

突然間就哭了起來

小狗的路線不可預計

它隨性寫意，腳步飛快

我惡毒地看著它，不夠朋友

后來，母親把它送走

我沒有過多的傷心

畢竟自己還在這里

母親會喊，李黎這邊

李黎快一點

李黎你在干什么

一九九八年長江大水

父親每天黃昏回家一趟

匆匆吃飯，趕去江堤

深夜時分，馬達聲由遠到近

我在月光下緩緩穿過院子

拉開沉重的鐵門

車燈刺破黑暗

父親來自一片光芒

看著父親嬰兒肥的背影

我擔心他會隨時倒下

像夜空中一顆星星突然黯淡

消失在蒼穹中的洪荒之間

他一步一步走向衰老

我跟隨他，腳步沒有錯亂

母親在凌晨五點起床

忍受著刺骨的寒冷

忍受著疾病帶來的刺痛

憑借一股豪氣打理一切

家在她的辛苦維持中越來越冷

衣服是冷的，洗漱的水是冷的

灶臺是冷的，桌椅是冷的

離開家，并且不會回來的兒子

在眼前的寒流中無處不在

因此，他也是冷的

一個中國家庭在凌晨五點蘇醒

鳥雀和朝陽也醒了

晨露消散，炊煙筆直

母親用最快的速度讓一切熱起來

起碼，要維持到天黑

一陣風吹過，毛蟲從柿子樹上落下

落在夏天的皮膚上，粘在童年的手臂上

火辣久久不去，刺痛在消失后成了談資

隨后柿子成熟，我們蹲在腐爛的柿子前

洗碗摘菜、殺魚喂雞，生活令人神往

生活的水不斷流向樹根，柿子樹一直在瘋長

我學會了把青澀的柿子排列整齊

用灰覆蓋的那些會變得火紅一片

用水浸泡的，吃起來有蘋果的香脆

更多柿子落在地上，引來了樹林里的鳥雀

丘陵隨著飛翔而振奮，像離去或歸來的故事

隨著一道道黑影沒入樹叢，院子恢復沉寂

另一些柿子滲入地下

繼續(xù)往下，會遇到歷朝歷代的先人

他們長眠在金陵城郊外，在我們的腳下

自從知道了這棵柿子樹從外婆家嫁接而來

每次去外婆那里，我總覺得完成了兩件事

看望母親的母親和柿子樹的母親

我和母親坐在門后

膝蓋偶爾碰到一起

暴雨讓天空陡然降低

并且繼續(xù)降低

狂風橫吹著雨水

天空還在降低

云叢沖向樹枝

草木驚嘆，匍匐在泥濘里

一些花瓣已經投降

希望天空這一次能饒過自己

我和母親坐在門后

膝蓋偶爾碰到一起

壯觀的暴雨，讓生活更為悲戚

漠然呆滯是生活的一種方式

另一種方式是，我站起來

在大雨中跑

閉上眼睛，摔破膝蓋

但不要回來

那是暑假里尋常的一天

正午酷熱，烈日清空了村莊田地

匆匆走過屋檐和樹蔭的人

被安靜侵擾，帶著小心

我在午后三點起身，臉頰上有涼席的印子

在樹叢里坐好，把魚竿伸到自家魚塘

《三國演義》說到了關羽托夢

《岳家將》說到岳云出世

故事繼續(xù)，鯽魚上鉤

晚飯在下午四點已經讓人滿意

周圍沒有聲音，蟲鳥和風常見的聲響

已經凝固，融入靜默的畫面

我抬頭，看到東邊的山坡上

有一個人慢慢走來，漸漸地

他變成了我自己

這個我?guī)е@慌

對遇到自己感到驚奇

對眼前的酷熱感到心慌

時間因高溫而稀薄

我順應安靜，閉嘴不語，腳下沒有聲音

因為對《三國演義》和魚了如指掌

我無意停留，穿過這片樹林，繼續(xù)走

似乎前方會再一次遇到自己

那口水缸巨大，有足夠的水面和機會

讓我消失在童年里的某一天

我用了很多年才對它放心

我打開蓋子，放水舀水，熟練得像父母親

那些年陰天常在，水缸周身滲水

粗糙的表面有了光芒

像燈火輝煌的宴席上一張長輩的臉

隨即它黯淡下去，恢復靜默

還原成一個空間

讓夜色沉淀，讓剩菜新鮮

院子和它的一切被拆遷攪碎

水缸還在，歸我所有

但我無處安放，尋常的住宅

水缸會丑陋而突兀

像我們不愿意并肩同行的父母親

黃昏中的田埂緩緩攀上天邊的紅色

我在踩踏茅草的愉快中放肆起來

幽綠的村莊在背后，越來越遠

但我沒有擔心的事物，我只有六歲

這一年，父母還年輕，牙齒潔白

他們熾熱的目光被院墻和丘陵遮蔽

這一天，溫度計靜止在春天的溫暖中

我如一道山坡，靜止于天空中

鳥群的黑影和未來的深藍

家在村子的最東邊

再往東是麥田、山坡

和早晨的太陽

太陽下面有一片樹林

我曾經很多次站在那樹林里

看著自己的家

確實，它占據了最東邊的位置

而且遮住了由東往西的一大片村莊

我從山岡上走下來

朝家里大喊一聲

聲音像清晨的陽光一樣

穿過麥田，落在院子里

知了大叫，帶來一片死寂

午飯被無聲地咀嚼，時間泡在碗里

聽著廣播睡覺，臉上的印痕紋路清晰

釣魚，坐在魚塘邊吃西瓜，雞群圍繞

五點左右開始晚飯，用井水沖水泥場

在香濃的煳味和漆黑的水跡上放一張桌子

端上空心菜、青椒炒雞蛋和鯽魚湯

或者，炒雞雜、清炒韭菜和西紅柿蛋湯

有時會有鹽水鴨烤鴨，有斑鳩的腳和翅膀

廣播一直都開著，直到深夜，歷經多場評書

歷經很多首情歌和幾檔情感節(jié)目

總會有癡情的女人從遙遠的地方打進電話

仿佛來自夜空，來自有名有姓的星座

夜半的竹床開始變涼，衣服搭在肚子上

電風扇搖頭，蒲扇點頭，壁虎和蛇環(huán)伺四周

我?guī)状伪或隍家У?，父親憤然把蜈蚣塞進酒瓶

我因為劇痛，只能枯坐到第二天

天亮后，這一切消失了，圍墻蒼白，院門大開

萬物興盛而激動

作者簡介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縣。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2001年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現(xiàn)供職于出版社，副編審，入選江蘇省第六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曾獲紅巖文學獎、《揚子江》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拆遷人》《水滸群星閃耀時》，著有詩集《深夜截圖》《雪人》。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