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詩壇,胡弦是一位沉靜內斂的詩人。他的詩歌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他吸收古典詩詞的含蓄凝練,接納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先鋒品質,與中國詩歌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一脈相承又構建了獨特的審美規(guī)范。羅振亞認為,在現(xiàn)當代詩歌史上,胡弦與卞之琳有著“內里相通的個性品質”。詩集《定風波》是一部呈現(xiàn)胡弦詩歌藝術特色和精神譜系的重要作品。書中既有代表性舊作,也有獲得魯獎之后的新作,作為一名成熟的詩人,胡弦保持著高水準的、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這本詩集中,追求準確,重視情感,慎用修辭,善于凝視等胡弦詩歌的異質性得到了全面的呈現(xiàn)。這是一本一覽胡弦藝術世界的范本。
胡弦在訪談中表示,《定風波》是他小時候聽民間藝人說書留下的印象,一方面喜歡這個詞牌,另一方面他認為寫詩就像處理風波,詞牌“是對寫作本身的隱喻”。當讀者閱讀過《定風波》這樣一本詩集,書中發(fā)出的隱隱的風雷,黃鐘大呂般的顫音,其所引起的心靈深處的風波,才剛剛開始。
胡弦在《論詩》中說,精準地描述事物,對寫作者而言,是一個基本的也是最高的要求。追求準確,是胡弦詩歌的顯著特點。準確是就意象的選擇、修辭的使用而言,就像寫下一個比喻,本體和喻體之間,一定有著相似的特征或屬性,這種關聯(lián)從詩人的經驗出發(fā),有著牢固的不可替代性?!皽蚀_,必須經得起細節(jié)的檢驗。細節(jié)決定物象的死與活?!保ê遥骸段锵笈c準確》,《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年第1期)詩歌篇幅短小,如何在凝練的文字中,較全面地呈現(xiàn)物象的質地和紋理,這將體現(xiàn)寫作者能力的高下。準確就像是一個指導創(chuàng)作的綱領性文件,貫徹于胡弦的作品中。如《霧霾:旅途》的第一節(jié):
有人研究過霧霾:它屬于
修辭學范疇。比如,
是霧這個詞,被霾扣為人質。
……一個小事故,屬于詞語內部矛盾。
由霧和霾兩個漢字組成的霧霾,是常見的漢語詞語,在胡弦的觀察之下,卻分裂出了詩意。我們很少會從修辭學的角度思考這兩個字的關系?!笆庆F這個詞,被霾扣為人質”,詩人讓這個詞語仿佛第一次走入讀者的眼睛。霧霾一詞內部占主導力量的一方是霾,所以霧被扣押了,被霾用匕首抵住了喉嚨。這兩個字并置,就像劫匪挾持人質站在貨架后面。這正是準確的關聯(lián)。
《尺八》是胡弦滿意的一首短詩:
石頭上行船到天竺,
針尖下種花又開過了小腹。
如果放不下仇恨,就去一趟阿拉伯;
如果放下了仇恨,就去古寺里做一只老獅子。
大醉醒來,星空激越,
斟酒姑娘的手腕上,
有條剛剛用銀子打好的大河。
尺八是流行于隋唐時期的樂器,宋以后失傳,后經日本傳回國內。尺八作為一種存在,奏出的音樂,屬聽覺藝術。胡弦這首只有七行的《尺八》,全篇看不到對尺八或音樂的客觀狀寫,看似“跑題”,實則高明。詩人沒有選擇描述尺八的前世今生或歷史沿革這類泛濫式的寫法。胡弦另辟蹊徑,以通感手法,將聽覺轉化為視覺,將音樂轉化為畫面。尺八演奏出的樂聲,在胡弦的思維世界激起了豐富的形象,音樂具象為歷史化和戲劇化的場景。
通過觸摸石頭,詩人仿佛感受到盛唐的心跳,那時,唐朝與天竺交往頻繁,有人喜歡在皮膚上刺繡。首句里的行船開過了第二句里的小腹,錯位辭格帶來驚喜的詩意。阿拉伯地區(qū)是宗教的集中地,在那里人類放下了仇恨;而古寺門前的石獅子,已經足夠平靜。姑娘手腕上的鐲子,銀質的,閃著光,容易聯(lián)想到銀河。這首詩中意象的選擇準確且富有想象力,產生了情理之中的審美愉悅。
在另一首《金箔記》中,詩人準確記錄了金箔的工藝流程,以及金子“無法被信仰吮吸”的質地?!跋衩枋龅谝淮慰吹绞挛锬菢尤ゼ右悦枋觥棺x者對已熟悉的事物產生陌生感,從而延長對之關注的時間和感受的強度,增加審美快感?!保ㄖ炝⒃骶帲骸懂敶鞣轿乃嚴碚摗罚A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我曾到過南京江寧的一家金箔廠,看到女工們小心地吹走金箔的邊角料,據說每片金箔的成型,都要經受重錘超過萬次的擊打?!伴L久的擊打,并不曾使金子開口說話,/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胡弦以詩人的目光去觀察和凝視物象,將“人事情感”投影其上。讀到《金箔記》時,我瞬間被拉回到金箔從空中緩緩降落的現(xiàn)場。
《尚書 · 堯典》有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言志涉及的正是詩歌的認識作用,作者情感的表達,以及對世界的看法。言之有物是古老且無須贅言的文學傳統(tǒng)。然而,當下大量的現(xiàn)代詩寫作,意象不可謂不繁復燦爛,語言不可謂不綺麗機警,技巧不可謂不純熟圓滑,缺少的恰恰是言之有物的基本面。一首詩進入接受美學領域,讀者依據期待視野對其解讀,其在讀者中的接受度和傳播度當然是評判文學性的重要標準。詩歌誠然是個性化的產物,文學接受畢竟是一種交流活動,大眾讀者普遍讀不懂的詩歌,其價值有待商榷。
“寫出動人的詩是我的目的,哲理只是材料?!保ê摇⑧嵕辏骸度f物回聲中聽取自我的聲音——胡弦訪談》,《湖北社會科學》2020年第7期)胡弦正是一位重視情感的詩人。他的詩歌中流動著情感,作為寫作者的詩人本身,對生活、對故土、對山水也有著深沉的愛。言之有物,或曰言之有情,是胡弦詩歌可貴的品質。
“這一生,你可能偶爾經過甘蔗田,/偶爾經過窮人的清晨。/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薄陡收崽铩愤@首詩平衡了詩歌寫作者、研究者以及大眾讀者的接受維度。該詩共有四節(jié),首節(jié)與尾節(jié)呼應,重章疊唱,中間兩節(jié)長短句交錯,停頓,斷行,氣韻流暢,極富音樂之美。習詩者從此詩中能學到胡弦詩歌的精妙:音樂性、多樣性和豐富性。
“曾經,甘蔗林沙沙響,一個窮人/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開口,/詞語總是甜的?!备F人的意象在胡弦的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如《瑪尼堆》中撿拾牛糞的窮人。胡弦詩中的窮人在面對艱辛命運時是堅強的:嘴里含著苦,手里揮動著彎刀,把甘蔗釀造成甘甜的詞語。對弱者的悲憫,對苦難的關注,這樣的詩歌就像一道光,給予人類以希望與慰藉。當然,研究者還可以從不可知論、神秘主義或工業(yè)文明對農業(yè)文明的蠶食等角度進行闡釋。一首優(yōu)秀的詩作,必然存在不止一種解讀方式。
“這一生,你偶爾會經過甘蔗田。/淡淡薄霧里,幼苗們剛剛長出地面,/傍著去年的遍地刀痕。”大眾讀者在欣賞這樣一首節(jié)奏明快、仿若對談的詩歌時,如小樓中夜聽春雨,如乘小舟順江而下,會獲得美好的閱讀感受。《甘蔗田》之于胡弦,就像《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于海子。它不一定是詩人最深刻的詩作,但會成為凡有井水處皆能傳唱的作品。
胡弦的詩歌不僅言之有情,不讓主題跑空,其文字背后的隱喻、象征和人性,使得他的詩歌所指往往具有兩層,甚至是多層。評論界認為胡弦的詩歌具有沉靜之美,然而,霍俊明認為,“沉靜的個體呈現(xiàn)的卻是詩歌和生存以及歷史和傳統(tǒng)深處無處不在的各種聲音的回旋和深入”。這就像閱讀一條冰河,立于河岸,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冰面,繼而是冰面下生生不息的水流,而在河床底部,作者深埋的暗流也以其固有的節(jié)奏向前推進。
《發(fā)燒者》一詩,詩歌表層是于病房中聽后山鳥鳴的一種體驗。反復閱讀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首詩更像是一個寓言。病房內有人病了,病房外呢,“世界已靜下來它仍在叫”的鳥兒也似乎得了某種病。
后山上的鳥兒繼續(xù)鳴叫,
像出自一種職業(yè)性焦慮;像苦于
某種病始終無法被說出。
此詩尾節(jié),讀來令人感到難過,我們同情鳥兒的“職業(yè)性焦慮”,也無奈于“無法被說出”的疾病。到底誰在發(fā)燒,還是說發(fā)燒已成為一種癥候,愿意思考的讀者會得出相應的答案。
詩集《定風波》中,那些如初夏的風一樣甜的情詩,構成了該書一塊特殊的存在。有人寫愛情,喜歡往沉重里寫,胡弦寫愛情,是舉重若輕的,是往生命體驗的細微處寫?!断幕ā方厝×藧矍榈囊粋€片段,詩人騎著自行車帶愛人去見自己的母親。那是夏天,南風吹著金佛蓮?!耙宦飞?,她每講一句話,體重/就會減輕一點?!薄度干唷防铮骸澳菚r我去看你,/要穿過正在開花的鄉(xiāng)村,知道了,/什么是人間最輕的音樂?!薄渡焦怼贰饵S昏小鎮(zhèn)之歌》《西湖》,胡弦詩歌里的愛情是甜蜜的、是羞怯的、是無聲而快樂的。那年輕的愛情摒棄了過多的語言,在不言不語的安靜中,將戀人們之間共通的情緒傳遞給讀者,如不散的余音,縈繞在讀者的心靈世界。
一個詩人,如果長期依靠技巧故弄玄虛和營造閱讀障礙,他很難走得長遠。技巧永遠在更新,就像科技一樣日新月異,而詩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正如胡弦所說,是因為詩里有我們稱之為“詩”的東西。
對于詩歌中修辭的使用,胡弦的觀點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他曾經說詩歌應該對修辭保持警惕,而隨著寫作經驗和駕馭能力的積累,他變得“包容”了,使用或者不使用修辭,同樣能夠抵達。
寫詩就像釀酒,是一門技藝。詩與酒,恰如詞句之于水米,韻律之于曲蘗,靈感之于時節(jié)。胡弦是釀酒的老師傅,取多少水,糧食發(fā)酵多久,在哪個春天開壇,釀造的技藝他了然于心?!斑^往歲月中的經驗凝成了鋒銳的直覺?!保惔撼桑骸兑雇淼臐撍А?,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0年9月版)那些能夠代表詩人藝術特色的詞語譜系和修辭技巧,已經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的詩作中。
《老屋》一詩在使用修辭上就不露痕跡: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釘子,才能修好那些舊門窗?
“砰”,北風緊,木匠嘆息。
小蓮穿著紅襖從隔壁來,說:傳義哥,我迷眼了,你給我吹吹。
我扭過頭來,看見祖母在忙碌,墻上
又出現(xiàn)了新的裂紋。
小蓮,那年我們七歲,你多像一個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淚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開成了雪,祖父喘得厲害,西墻下
他的棺木,剛剛刷上第二遍漆。
這首詩回憶的色調濃厚,從日常經驗出發(fā),抵達生死的思辨。該詩保持了胡弦詩歌一貫的準確。“小蟋蟀打造成釘子”,這是詩歌的語言,包含準確的聯(lián)想:釘子、舊門窗、小蟋蟀,這些意象經過詩人細心地甄選和考量,圍繞老屋這一客體進行生發(fā),產生多重關聯(lián)?!拔⑿〉奶邸笨梢岳斫鉃榕⒌哪昙o小,塵埃的體積小,也可理解為追憶往事產生的線痛。本詩密度清晰,場景切換自然,拼貼式的結構避免了線性結構的單調?!独衔荨愤@首詩關涉童年的回憶,死亡的審視,和悲憫的挽歌。渾然天成的技藝在本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
胡弦不是學院派詩人,他對學術話語入詩同樣保持了警惕。面對玄奧的意象,胡弦選擇了結合自身經驗,將它們轉化為世俗的風景,借此去闡釋大眾對不可知物的理解。星相本來是一種通過觀察日月星辰的位置及變化來預測人間之事的方術。胡弦在《星相》中沒有使用學術話語或專有名詞去解釋星相,他旨在表現(xiàn)一位蘇北農村老木匠對星相的認知?!袄夏窘痴J為,人間萬物都是上天所賜,/他摸著木頭上的花紋說,那就是星相”。人類在仰望星空時,曾有著長久的不解。同樣,星星在俯瞰人間時,“它也有不解的疑難,類似/某種莫名的恐懼需要得到解釋”。在胡弦的詩中,經歷婚喪嫁娶的農人們創(chuàng)造了故事,而充滿神秘的滿天繁星,也演繹和講述著故事。詩人將個體深沉的生命體驗熔鑄到詩歌文本里。
艾略特在談到波德萊爾時說:“詩人的任務就是從未曾開發(fā)的、缺乏詩意的資源里創(chuàng)作詩歌,詩人的職業(yè)要求他把缺乏詩意的東西變成詩。”縱覽《定風波》的158首詩,胡弦沒有刻意選取意象或使用修辭,入詩之物猶如信手拈來,隨意采擷。頑石、五毒、插圖、卵石皆可入詩,且成為詩歌的主角。那些不顯眼的、看似干枯的事物經過詩人的凝視,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賦予意義。
胡弦對物象的凝視更接近于“內視”。他“經常會集中地凝視某一種物象和具象,然后深入地挖掘其內涵,做到集中的呈現(xiàn),多面地描述,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葉櫓:《胡弦論》,《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年第1期)。我們來看胡弦是如何挖掘秤的意義?!靶切锹湓诔訔U上,表明/一段木頭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則/正在人間深處滑動。”詩人首先將天上的星星與秤桿上的準星進行關聯(lián),秤砣表示的權代表是軒轅星座,秤桿表示的衡代表的是紫微星座,這是古人的智慧,胡弦以一種詩意的手法進行了轉述。
“所以,大秤稱石頭,能壓壞山川;/小秤稱草藥,關乎人命。/不大不小的秤,稱市井喧囂里閭口舌……”讀者讀到第二節(jié),已經開始觸摸到《秤》這首詩的一些內涵,一桿小小的秤可以稱出萬物的斤兩,可以稱出人心里的東西。當讀到“若人世亂了,一定是/某個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讀者此時已經領會到胡弦筆下的秤,不僅僅是街市商販手中的小秤,還是權衡社稷、君王和百姓孰輕孰重的大秤。此詩最后,秤砣和重物“為某種短暫的靜止而拼命角力”,詩人已將客觀意象的內視引申至哲學的思考,讓詩歌具有了“理意”和“理趣”,提升了詩歌的思維層次。
一本優(yōu)秀的詩集,其文學價值和審美價值,不是一篇短短的札記所能承擔的。閱讀詩歌,正如胡弦在那首《在一座火山島上談詩》中寫道的那樣:“你可以讀它,但一談論,就無法深入下去。”不論評論者寫下的文字是合理或是偏頗,面對一座輝煌的詩歌教堂,“詩歌仍然是個謎”。詩歌正是這樣的存在,它發(fā)生過,也正在發(fā)生,它像海水一樣冰冷,又像舊天堂一樣炙熱。這就是詩歌的魅力所在,它不僅讓我們擁有了此生此世,還贈予了我們一個詩意的人生。詩集《定風波》將會是一部不斷被閱讀的作品,那隱匿在萬物中的風波,值得我們一遍遍地去傾聽。
作者簡介
朱未,本名朱軍,1988年生于山東濟南,現(xiàn)居南京,文藝學碩士,江蘇“紫金文化人才培養(yǎng)工程”文化優(yōu)青。詩歌、散文、評論見于《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散文選刊》《文學報》《文藝報》等報刊。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