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偉躍

電動小三輪悠悠地從鎮(zhèn)菜市場出來，過了橋，向左拐上一條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這是贛東山里的一個小盆地，鄉(xiāng)村公路盡頭，有座聳入云端的黛色大山。

駕駛電動小三輪的是個老頭，拖斗里的小板凳上還坐著個老婆。三輪車有些舊，但這二老的穿著卻光鮮，都是高領的深藍色羽絨服，黑褲子干凈挺括，老婆腳登茄色保暖皮鞋，老頭的保暖皮鞋是黃色翻毛的那種。二老以前都是老師，老頭姓楊人稱楊老師，老婆姓廖，自然是廖老師嘍。鎮(zhèn)上逢農(nóng)歷一四七的日子趕集，楊老師五年前退休后，二老只要沒外出旅游，每個集日都開著小三輪到鎮(zhèn)上賣蔬菜瓜果。

冬日的太陽像小孩愛吃的雪餅，白淡白淡無精打采地懸在頭頂。路兩旁的田野空空蕩蕩，大塊小塊的水田里，收割后留下的稻茬有小腿肚子高，本來是金黃色齊嶄嶄的一片，歷經(jīng)兩個多月的櫛風沐雨，如今已干枯得白慘慘隨時都有倒伏的可能。偶有一兩處收割機碾壓露出的黝黑泥土，早沒了吸人眼球的新鮮氣息，老舊得與稻茬打成一片。

“慢點，開慢點。”三輪車已經(jīng)開得很慢了，但老婆廖老師還是忍不住提醒。三輪車早該換輪胎了，一直不得空去修理部，今天計劃好要去的，但麻嬸快十二點了才來拿菜，就把時間耽擱了。二老商定下個集無論如何要去換胎，今天趕回家吃午飯。廖老師來趕集前就用智能電飯煲定好時間把飯菜做下了，底層煮兩個人的米飯，上面蒸了白鮮蘿卜和油乎乎自灌的臘腸，到家就可以吃。

“慢著呢！”楊老師說。

“還要再慢點。”廖老師加重語氣。她是個做事謹慎的人，車速快了，要是壞了輪胎，那麻煩就大發(fā)了。

在這趕集的日子，鄉(xiāng)村公路上本該人來車往絡繹不絕，但此時已是中午，吃午飯的時間，趕集的老鄉(xiāng)能早回的，沒到吃午飯時就回了，要吃午飯的，正在鎮(zhèn)上用餐，因此，這會兒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除了二老的電動三輪車緩慢游動著，前后沒一個人影兒。

“唉！”廖老師嘆息道，“你說，麻嬸啷個這么命苦呢?！?/p>

“啥命不命，誰能一帆風順，要不我們啷個要幫她？”楊老師說。他是個對自己對別人對遇到的事都能做到隨和豁達的人，該怎樣就怎樣，沉著應對，還能怎么的？

“說得也是?！绷卫蠋煾胶鸵痪?。

麻嬸是鎮(zhèn)上人，第一次來買他們的菜時，把人家剝下的老菜幫子也撿了。后來，二老知道她家里有個智障兒子，鎮(zhèn)民政所雖然給她定了低保，還安排她干清潔工，但家里的花銷仍然緊巴巴。所以每次她來買菜，二老都會有意降價，分量上也多出不少。他倆本想免費送菜給她，怕她臉面上掛不住。麻嬸知道他們的心意，有時送些野栗子野山柿給他們嘗鮮。這樣一來二往，他們的情誼就結下了，就成了好朋友。這些年，二老每個集都專門給麻嬸準備一份夠吃三天的蔬菜。本來，麻嬸每天都在十一點準時來拿菜，她拿了菜，他們就打道回府，要是還有沒賣完的菜，也半賣半送處理掉，每個集都這樣。今天麻嬸臨時替請假的同伴多打掃了一片包干區(qū)，因此來晚了。二老把菜給她，抓起手機看看時間，十二點多了，便著急冒火地往家趕。

讀者朋友可能要說了，這二老還老師哩，老師的退休金不低，一把年紀了還種菜到集上賣，簡直財迷心竅！

大家誤會他們了。這是兩個可愛的老人，他們種菜賣錢不是為自己哩。

楊老師和廖老師在大山腳下的村小學任教了近四十年，楊老師是本村人，廖老師娘家在縣城，但她嫁給了楊老師，現(xiàn)在也是村里人了。

說起楊老師和廖老師的結合，那是個美麗的故事。

楊老師高中畢業(yè)那會兒不考大學，城里的學生都下農(nóng)村當知青了，他自然回村里修理地球。后來，他遇到好機會，村小學缺老師，他被選上當了民辦老師。在他當民辦老師的第三年，地區(qū)師范學校招生，他考上了。廖老師就是在他考上師范學校那年來村里任教的，要不，楊老師還真放不下村里的孩子顧自去上學哩。

本來，村小學有兩個老師，教一至三年級四十八個學生。那年暑假調(diào)走了一個老師，楊老師又去上學了，廖老師望著四十八個學生，哭了好幾次鼻子。

好在，楊老師上學后并未拋下村小學的孩子不管。上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兩點，他騎自行車趕回村里，這讓正要出門去鎮(zhèn)上然后坐班車回縣城過周末的廖老師有些驚訝。那時候周末休息一天半，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休息。

更讓廖老師驚訝的事還在后面。兩點半，村小學下午上課的時間，四十八個學生一個不少，都回學校上課了。

這之前，楊老師已經(jīng)讓妹妹晚上來學校住，給廖老師做伴，還給廖老師燒飯。更讓廖老師感激的是，楊老師請木匠在洗澡房做了個土淋?。喝竟鲹纹鹨粋€木桶，裝滿水拔開桶底木塞，水能流淌八分鐘，解決了廖老師的洗澡問題。

廖老師不知道楊老師現(xiàn)在又要出什么幺蛾子，顧不得回家到教室來看究竟。楊老師晃晃手中的課本，邊講課邊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仿宋體鋼筆字：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我趕回來給學生上課；星期一和星期二上午調(diào)休；廖老師星期六下午回縣城，星期一下午或星期二上午來村小學上課。廖老師笑了下，不置可否地把紙條折成方塊揣進褲兜出了教室。楊老師追出來，把自行車鑰匙塞給她，讓她騎車去鎮(zhèn)上，叮囑她把車放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就行。

當然，這些還不足以讓廖老師嫁給楊老師。后來廖老師舍不得離開村里的孩子和家長們，開始考慮要不要長期在村里任教，她覺得楊老師雖然土里巴嘰老實憨厚，但為人不錯，兩人之間這才萌生了愛情。

幾十年來，他們不僅為孩子熬心費力，經(jīng)濟上也不知接濟過多少孩子。平常兩人都省吃儉用，唯一的兒子在縣城買房，他們動用了所有的親戚，七拼八湊才夠首付，每月的房貸他們就不管了，讓兒子兒媳按揭貸款解決，他們?nèi)匀话炎约汗?jié)余的錢，用在了村里的孩子身上。楊老師常說要知足感恩，要不是村里讓他當民辦老師，他哪能考上師范學校，有今天的好日子？當然，而今現(xiàn)在眼目下，村里沒讀不起書的人家了，但要是孩子大學畢業(yè)再進一步深造，有些人家確實還感到力不從心，他跟廖老師一商量，就決定繼續(xù)幫助他們。時間長了，兩人有時也感到手頭有些緊巴，就干起種菜賣的營生。這些年，二老賣菜的錢加上退休金開銷后的節(jié)余，全都用在幫助他們教過的學生了。

“李子洋明年畢業(yè)吧？”廖老師問。她背朝前，看上去像和楊老師背靠背。

李子洋是村里第一個碩士，從上小學起，他們就在幫助他。

“畢業(yè)是要畢業(yè)了，但他還想出國，他那個專業(yè)需要去歐洲進一步學習，說能獨當一面了再回來報效國家?！睏罾蠋熣f。

“這孩子有出息?！绷卫蠋熡芍缘胤Q贊。

“我是什么眼光，會看錯人？”楊老師頗有些自得。

“瑟吧你！”廖老師明貶暗褒，說了句東北話。

“呵呵！”楊老師笑。

二老結婚快四十年了，一直過得平平淡淡風調(diào)雨順，不知為什么，退休后卻常拌嘴。要是在菜園地里干半天活，兩人就像講相聲似的逗哏捧哏輪換著，一邊叨嘮一邊干活。村里人有時從他們的菜園旁走過，聽了他們的對口詞常會忍俊不禁。

三輪車行駛得雖然很慢，但一個村莊已被它甩在后面。這條鄉(xiāng)間公路有六華里，每隔兩里就有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三個村屬同一個村委會，路盡頭大山腳下的那個村最大，有一百五十來戶人家，是村委會所在地，村小學和二老的家都在那里。

一道突兀的矮山梁聳立在眼前，山上一排排全是合抱粗的大楓樹。要是在深秋時節(jié)，這片楓樹林紅彤彤如火燒云般，常會吸引路過的人駐足觀賞?，F(xiàn)在它們落盡了紅葉，映入人們眼簾的除了粗大的樹干就是黑不溜秋的枝椏，寒風刮過，發(fā)出“嗚嗚”的嘶鳴，給人遒勁挺立肅穆的滄桑感。

三輪車開始上坡，翻過山梁不遠又是一馬平川，然后就能看見第二個村莊。楊老師慢慢轉(zhuǎn)動車把加力，三輪車穩(wěn)穩(wěn)地往上爬。突然，不知哪里發(fā)出“噗”的一聲響，楊老師來不及反應，車把就不聽使喚猛地震顫一下向左別過九十度，三輪車“呼嚕嚕”拐下公路向楓樹林里沖。說時遲那時快，楊老師一腳蹬住剎車，三輪車顛簸著在楓樹間的灌木叢滑行十五六米，有驚無險地趴在一棵大楓樹旁的土窩子里。

好險，幸虧這一溜山坡長的都是灌木，要是撞上大樹，后果不堪設想。楊老師口里“咝咝”著驚嘆，脊背一陣陣發(fā)涼。

“嚇死我了！”廖老師驚魂甫定，雙手扳著車幫慢慢下了車斗。她剛才差一點就要跳車了。

楊老師咧起嘴，站在三輪車前看了看老伴，抬手抹掉額頭上滲出的一層冷汗?！昂萌艘簧桨??！彼剜?。都這時候了，他還不忘調(diào)侃。他彎下腰，雙手抱住三輪車前轱轆，明明看見車胎已經(jīng)癟了，他還不相信地用兩個大拇指壓了壓車胎，才無奈地看著廖老師道：“爆胎?！?/p>

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千好萬好人平安。

“多危險?！绷卫蠋熎硹罾蠋熞谎郏珱]埋怨。

“現(xiàn)在怎么辦？”楊老師朝身旁的大楓樹捶了兩拳，就像他以前敲黑板，這是他給學生訓話前的習慣動作。這會兒他瞅著三輪車，心里打鼓，憑他和廖老師無法將車子弄回公路上。他不知所措，在這個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地方。

忽然，廖老師有了主意。“打電話叫鎮(zhèn)上修車的師傅來換胎，順便就把車子拉到路上去。”她興致勃勃地說。

楊老師雙手一攤道：“沒師傅的電話?！?/p>

廖老師笑了，道，“怪不得有人說你少根筋，不會打電話給鎮(zhèn)長，讓他去叫師傅？”她拿眼瞪楊老師。鎮(zhèn)上的現(xiàn)任鎮(zhèn)長是他倆的學生，每次見到他倆一口一個老師，叫得可甜呢。

楊老師搓搓手，掏出手機看了看，皺起眉頭思忖，跟廖老師商量道：“這樣一折騰，少說一兩個小時，不如我們先走回家，還不要半小時，不耽誤吃飯。”說完他“嘿嘿”笑了兩聲，接著道，“吃飽喝足再想辦法?！?/p>

廖老師覺得老伴的話在理，肚子已經(jīng)“咕咕”響提意見了，便贊同地點點頭。

二老一前一后踏著被三輪車壓過的灌木往公路上爬，廖老師心疼新買的皮手套，把右手的皮手套摘了，光著手拉灌木給自己助力。剛才，幸好戴著手套，她用力扳著車幫，要不可能會被顛下車。她心里這樣想，但嘴上什么也沒說。出這樣的事故，老伴也不愿意。

陽光下，水泥公路白亮耀眼，廖老師在前楊老師在后，兩人相跟著疾步而行。

“我想不明白，年輕時怎么看上你的！”廖老師一直對楊老師蔫不拉唧的勁兒不對付，這會兒突然說起這話兒來。

楊老師卻不惱，習慣地先“嘿嘿”笑兩聲，說：“我對你好唄?！?/p>

“拉倒吧，你是怕我離開村小學到鎮(zhèn)中心學校，對我好是想讓我留在村里，你好放心讀書?！绷卫蠋熣f的是楊老師在師范上學那會兒的事。

“你說得不假，開始我是這樣想的。那時我哪敢對你好，你是城里小姐?！?/p>

“這話不假，那時我壓根沒正眼看過你。”廖老師嘴里這樣說，強忍著沒笑出聲。

“不過，那次你暈倒后，我確實開始心疼你了?！?/p>

“也是，那時我只有八十來斤，還低血糖?！?/p>

是楊老師回村小學實習的那年秋天。那時，民辦老師讀師范學制兩年，第二年實習，楊老師就回村小學上課來了。那天課外活動時學生在操場上玩老鷹捉小雞，不知咋的廖老師來了興趣，她做起母雞，要楊老師做老鷹。楊老師瞥廖老師一眼，沖進操場。

楊老師知道廖老師耐力不行，先順時針慢跑三圈，又逆時針慢跑三圈，然后重復，慢慢加速，就在他猛然發(fā)力要突破母雞張開的翅膀時，廖老師忽然腳一軟倒在地上。

楊老師嚇呆了，操場上寂靜了幾秒鐘，“廖老師廖老師”的呼喊聲響成一片。楊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廖老師就往鎮(zhèn)上跑。剛上村外的大道，廖老師醒過來了，說沒啥事，怎么也不愿去鎮(zhèn)醫(yī)院。楊老師硬是推來自行車，載她去看了醫(yī)生。

“你知道不，第一次在山崖上割蜜，還真是愛情給了我力量呢?！睏罾蠋熣f。醫(yī)生告訴他，廖老師有點低血糖，平日適當多吃點糖就沒事時，他就下決心進山割野蜂蜜了。

“看見你雙眼被蜜蜂叮得腫起有拳頭大，眼珠子都看不見了，我感動得哭了呢。”

“你是城里人，在山村過日子，后悔不？”

“有時想起來也感到遺憾，你看我在縣城的兩個同學，都特級教師了。”

“是我耽誤了你?！?/p>

“也沒啥，村里幾百個孩子，都是我給啟的蒙，不虛此生?！?/p>

“你這樣想，我要感謝你。”

“我要是在別的學校，也是教孩子，我就是覺得，我們這村里吧，家長特別支持我教學，所以我苦點累點，也心甘情愿?！?/p>

“你咋跟我想的是一樣一樣的呢！”

“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對那事，到現(xiàn)在還耿耿于懷呢。”

“啥事？”

“啥事？你不就是認為自己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幾十年，才評個市優(yōu)秀教師榮譽稱號，省優(yōu)秀都沒評上，更別說全國優(yōu)秀了，心里有個大疙瘩嗎?！?/p>

“早消了，評上省里全國優(yōu)秀的總是少數(shù)，多少人市優(yōu)秀都沒評上呢?！?/p>

“你這樣想就對嘍。”

楊老師不說話了，一切都在不言中。

“還有，我們現(xiàn)在住著小樓，喝著山泉，吃的全是綠色食品，漫天野地的天然氧吧，年年月月日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還不愜意？”

“嗯！”楊老師輕聲應和，嗓音里充溢著滿足感。

二老邊走邊嘮，越過山梁，眼瞅著就到第二個村子了。

也許是聊累了，二老都不再說話，只一前一后默默地走。

突然，“嘎”一聲響，一輛摩托停在他倆跟前?！皸罾蠋?，廖老師，你們怎么走路，小三輪呢？”騎摩托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后生，戴著頭盔，他左腳蹬地，扭頭問他們。

“是你呀海濤?！绷卫蠋熃辛寺暫笊拿?，笑著抿嘴不語。

“哎，海濤，小三輪爆胎，沖到楓樹林里去了?！睏罾蠋熛蚝蟪堑郎搅褐噶酥?。

海濤下車，皺了下眉道：“我去把車弄上來?！闭f畢，他掉轉(zhuǎn)車頭。

“你一個人行？”楊老師問。

海濤拍拍摩托車后架上的一卷繩子，說：“我用繩子拉呢?！彼缟夏ν校盅a了句，“可以的話我就用摩托把三輪車拖回村里，我把胎補一下?！焙龝a車胎哩。

二老很高興地點頭。廖老師笑著道：“那多謝你，海濤！”

“說什么呢廖老師，我小時候你怎么教我的？”海濤說完，“噠噠噠”騎著摩托一陣風去了。

二老面面相覷，楊老師問廖老師：“你是怎么教他的？”

廖老師搖搖頭，說：“教了他三年，只記得他死頑皮，天天挨罵，誰還記得怎么教！”

楊老師“嘿嘿”笑，示意老伴開步往家走。

過了第二個村莊，還有兩里地就到家了。

“叭叭—”背后有汽車喇叭響。楊老師緊走兩步把廖老師往路邊拉，一輛紅色轎車從他倆身邊駛過，在前面不遠處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士，她按下車窗探出頭朝二老喊：“廖老師楊老師，我捎你們走?！?/p>

二老聞聲加快腳步，走到車窗邊認出開車的中年女士，立馬喜形于色。

“是雨虹呀，回來看老人家？”楊老師問。

“一個月沒回來了，前兩天到面包之鄉(xiāng)出差，我爸媽喜歡吃面包，那里的面包特別好，我買了好幾盒帶來給他們，等下你們也拿兩盒去。”

“都給你爸媽吧?！睏罾蠋熣f著拉開車門，廖老師上車坐好后，他再上車“砰”地把車門關上，又道：“雨虹，你四十多了吧？學會開車了，真不錯。”

“駕照我早就有了，車是十月買的?！避囎訂樱铀?。雨虹繼續(xù)道，“楊老師，起先我也不敢開，但想著您罵我的話，我不服，才報的駕校，嘿，哪曉得就學會了?！彼f著拍了兩下方向盤，一臉豪氣。

“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記著我罵你的話，我罵你什么，我都不記得了。”楊老師臉上笑得燦爛。

“有一次我的日記得了42分，你罵我‘真沒用’，還鏟了我一個毛栗子，我額頭痛了三天呢！”雨虹回憶著挨老師打罵的往事，但話語里沒有一絲怨忿。

“那是讀師范之前，有時我會打罵學生，讀師范學了教育學心理學，我就不再打罵學生了，跟學生斗智?！睏罾蠋熣f得略帶懊悔但更充滿自負。

“都過去時了還吹。”廖老師譏諷他一句。

“您打我是讀了師范以后，那時您已經(jīng)是公辦老師了?！庇旰缂m正楊老師的話。

“那我一定是氣昏了頭?！睏罾蠋煘樽约洪_脫。

“其實有時打的效果還是挺好的，我就因為挨了打，才下決心要寫好日記，這為我后來的作文打下了基礎，當然跟您借課外書給我看也有關。”雨虹說得很動情，“還有您說我‘真沒用’，一直激勵我做個有用的人哩。不瞞老師說，我現(xiàn)在起草文件寫講話稿的水平，在縣里的科級干部中不說第一肯定前三?！庇旰绗F(xiàn)在是縣文廣新旅局局長。

“那是你自己努力！”廖老師說。

“老師教的?！?/p>

曾經(jīng)的師生你一言我一語，情深意切中車子進村了，雨虹把車直接開到老師家的那棟二層小樓前，她先出駕駛室，拉開后車門扶老師慢慢下車。

一輛農(nóng)用車跟在雨虹的車后駛了過來，車上跳下一胖一瘦兩個中年漢，胖的矮，瘦的高。他們看見楊老師廖老師從雨虹的車上下來，連忙向兩位老師走來。

“老師，三輪車我們給拖回來了。”胖墩墩的漢子指著農(nóng)用車斗朝二老說，又折回身跟雨虹打招呼。

“好，好！”楊老師連著點頭朝農(nóng)用車斗上望，問胖漢，“海濤呢，他沒跟你們一起來？”

“他去鎮(zhèn)上買輪胎了?！迸譂h道。

“好，好！”楊老師又是一陣點頭，自言自語道，“那，買輪胎要多少錢？”他摸起口袋。

瘦高個跟雨虹說了一陣話，聽見楊老師說錢的事，寬楊老師的心道：“管他，用了多少算多少，他會向您要，不然您覺都睡不著。”

“賬要算清楚的?！睏罾蠋熡樞χ鴮κ莞邆€說。

“您幫我們的賬我們算不清。”瘦高個說。

廖老師聽著他們的對話，默默地笑。

雨虹已掉好車頭，她家的房子在村后面。車駛到廖老師身邊時，她按下車窗，遞出來兩個塑料盒，廖老師擺手不接，雨虹讓瘦高個接了，叫他給廖老師。

雨虹開車走了。胖漢和瘦高個跟老師擺擺手回家去。楊老師見大家都沒影了，便向農(nóng)用車走去，他想爬上農(nóng)用車斗看看他的小三輪。廖老師拉了下他的袖子道：“進屋吃午飯吧，都餓了?！?/p>

楊老師一激靈，返身看著老伴，點頭道：“吃飯，還有面包！”

二老相視而笑，像咀嚼起面包，嘴里甜心里更甜。

這個冬日的中午，太陽當空，照得人身上暖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