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寧
連文鳳作為宋元之際文人群體中的一份子,與大多數(shù)遺民詩人一樣,都曾在南宋時期為官,入元后歸隱山林。他的作品集《百正集》中的詩歌清新質樸、古雅勁健而不浮靡造作、堆砌辭藻,成為遺民詩人作品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從他的身上,我們不僅可以看到遺民詩人群體創(chuàng)作風格以及心態(tài)的整體變化,而且也看到連文鳳本身獨到的藝術風格。本文試圖通過對其詩句進行解讀,結合其自身的經歷與歷史背景變動,探究其詩句中的情感表達,了解其生活以及交游心態(tài),以此來嘗試還原連文鳳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及意義。
連文鳳(1240-?),字百(又作伯)正,號應山,三山(今福建福州)人,曾著有《百正丙子稿》,已佚。作品集名為《百正集》,共三卷,清四庫館臣自《永樂大典》中輯為《百正集》三卷,撰《欽定四庫全書提要》,其中記錄《百正集》三卷,收于集部四,別集類三。卷上錄五言古詩17首,七言古詩7首,五言律詩40首,五言排律1首,卷中錄七言律詩35首,七言絕句32首,共132首詩。卷下錄賦3篇,序2篇,記2篇,說1篇,傳1篇,共9篇文?!度卧姟肪硪黄呷烈黄咚匿浧湓?70首。1985年中華書局所出《百正集》三卷,中有一首詩為《全宋詩》中未收錄之詩,因此其詩現(xiàn)存數(shù)量為171首?!度挝摹肪戆巳呤沼衅湮摹?/p>
在宋史、元史中皆不存連文鳳的個人傳,僅《元詩選》癸集甲、《宋詩紀事》卷八一、《南宋文范作者考》卷下中可見其部分事跡。
連文鳳在南宋咸淳年間為太學生,根據其詩作中的內容可推斷出連文鳳曾步入官場,但地位不高,為官不長時間便遭遇朝代傾覆之事,因其不愿俸于元朝,故而棄官歸隱。經歷亡國之痛的連文鳳,漫游于江湖中,常常與故宋遺老唱酬。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退居吳溪的原宋義烏令浦江吳渭、原宋容州文學浦江方鳳、原宋嘉興丞永康吳思齊、曾任文天祥咨事參軍的謝翱等人于其家結成月泉吟社。隨后于同年十月十五日,以《春日田園雜興》題征詩,連文鳳以羅公福為寓名向社團投詩,當時以“粹然無疵,極整齊而不窘邊幅”被品為第一。此外,于《月泉吟社詩》中有別注記載:“杭清吟社。三山連文鳳伯正,號應山?!笨芍B文鳳也為杭清吟社成員之一。
《四庫全書總目》謂其詩“大抵清切流麗,自抒性靈,無宋末江湖諸人纖瑣粗獷之習”“文格雅潔,亦不失前民矩矱”(卷一六五)。但后人對其詩作評論則多有微詞,清代郭兆麒在《梅崖詩話》中對其詩作作出“不見佳處,平平而已”“一切田園雜興,俱隱括于首二句中,而不覺其錘煉之疏也。蓋亦一時風氣如此”的評價。
作為宋元兩朝交替時間段的南宋遺民文人之一,連文鳳的詩歌也如遺民群體一樣,顯示出明顯的心態(tài)、情感、生活方式、審美情趣等多種方面的變化。
一、對友人的情感寄托
在當時國破家亡、朝代更替的大背景之下,連文鳳對于還在保持交往的友人們都格外珍惜。而且有關連文鳳的相關記載數(shù)量較少,可知其的交際圈本身也并不大。在《百正集》的171首詩中,將送別和寄懷友人作為創(chuàng)作主題的詩就有40余首,而因友人離世而作出的,以“挽”“悼”等關鍵詞為題目的詩作也隨處可見,從這些作品都可以看出其對于友情的重視程度。
他在《送陳仲甫挾書游甫里》中便表達了對友人陳仲甫的不舍之情。首聯(lián)“西風客影鬢毛蒼,此去攜琴又一方”,以“西風”“客影”“蒼鬢”這三種意象的羅列,將在秋風中抱著琴的暮年友人即將遠走漂泊他鄉(xiāng)的單薄身影描寫得淋漓盡致;頷聯(lián)“欲向書中消日月,何妨籬下寄文章”,表明自己在讀書的過程里消磨無盡的時光,即便是相隔兩地,仍然也可以通過書信來維系兩人之間的關系;頸聯(lián)“于今蜀道無平地,到處并州即故鄉(xiāng)”,告訴友人即便是遠游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之上,也要保持與平時無異的心態(tài),不論身處何地,只要心安,哪里都像是身處家鄉(xiāng)一樣;尾聯(lián)“茶灶筆床猶在否,煩君移棹問滄浪”,借用《樓鑰》“茶灶筆床懷甫里”句,以江水的“無情”來反襯連文鳳對友人離去的不舍。整首詩雖是送別友人,但語言卻質樸清新,溫柔平淡,字里行間透露著對友人未來生活的美好祝愿和期望。
此外,在《簡李元暉》中,連文鳳也同樣觸景生情,為友人贈詩。首聯(lián)“移棹方游霅,攜琴又到杭”,“霅溪”為今天浙江杭州東苕溪,宋亡后連文鳳便隱居于杭州,他乘船出游,攜琴漂流;頷聯(lián)“溪山隨影轉,日月共貧忙”,他在小舟上看到山峰在日月交替,光影變幻中在水面上透射出巨大的倒影,由此引出了頸聯(lián)“何處依劉表,無人識子長”這種因物換星移的自然現(xiàn)象而衍生出了朝代更替、歷史洪流之下無人幸存的慨嘆;尾聯(lián)“世情已如此,客路獨堪傷”,當詩人思及至此,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與友人同樣經歷過的喪國之痛,更是替友人感到心傷。
在其詩作《送周伯旸之余姚》中,也可以看出他對友人的殷切期望。首聯(lián)“佳交難為別,何時重盍簪”,送別之時詩人依依不舍,不知此次一別,何日才能再會?“盍簪”一詞,出自《易經·豫卦·九四》:“由豫,大而有得,勿疑,朋盍簪?!蓖蹂鲎ⅲ骸肮饰鹨?,則朋合疾也。盍,合也。簪,疾也?!鳖留⒓粗概笥严嗑邸N猜?lián)“抱琴從此去,虞氏有遺音”,則通過寫看到友人抱琴而去的身影,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唐代名士虞世南的影子一般,來表達對友人的夸贊,以及對友人堅持高尚氣節(jié)、保持堅貞品格的殷切期望。
二、對故國的思憶忠誠
進入元時期后,元朝的統(tǒng)治者對南宋遺民充滿了歧視,儒生地位被一貶再貶,再加上元朝對南宋使用的鎮(zhèn)壓與侵略手段極其殘暴且血腥,在南人心中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因此,此時民族間的矛盾極其尖銳,連文鳳不肯在入侵者的手下做事。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與劉汝鈞帶著他的同窗們一同為宋末殉節(jié)、舉家沉井而亡的忠烈之士舉喪安葬,以及夸贊、歌詠參與六陵冬青之役的仁人志士這兩件實際行動上,而且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文之中。
《百元集》中的所有文字作品,紀年都不曾使用蒙元的年號,而以甲子紀年,可見連文鳳對民族氣節(jié)的堅持,以及本身所具有的強大的民族自尊心。而他的作品字里行間,也暗含著他的堅貞忠誠。
在《百正集》中的《寄常州簿鄭宗仁》一詩,便是連文鳳對參與六陵冬青之役的仁人志士的贊頌:“玉立蓬萊問淺深,仙裾不受海塵侵。千年愛護神龍骨,萬里凄涼老鶴心。夜月照愁低草色,秋風吹淚哭松陰。錢塘流水情何限,誰采蘋花學越吟。”先說脆弱但美麗的玉佇立在不知深淺的蓬萊之中,飄飄的衣擺也不曾被海水與飛塵污染侵蝕。千萬年以來對于這片大地上深埋的遺骨都抱著崇敬、愛戴的情感,卻不曾想有朝一日被外來之人踐踏侵略,而一把年紀的自己除去凄涼的心境,其他什么也做不了。自那之后,每到夜幕降臨,茵茵綠草也會在冰冷的月色之下因土地易主而愁彎了腰,蕭瑟的秋風吹過松陰都會惹人淚落不止。在錢塘江上奔流不息的水能承托何其有限的情,又有幾個人能夠采著無根的浮萍再唱出故國曾有的歌謠呢?詩中再次借用了“越吟”的典故,以此可見他本身對于故國沉亡的痛苦之情。
在進入元朝后,連文鳳便成為了隱退山林之間的隱士。即便他的生活貧困艱苦,但仍不愿為俸祿而向元低頭。《八月病中》中便道出了他的貧困:“此病從何得,蹉跎過六年。家貧無長物,藥債似隨肩?!币呀涍^去這么長時間,家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而這病卻拖著吃不完的藥物與還不完的債,仍然如影隨形跟隨著他。即便如此,他仍在《題林進士玉芝西澗小隱》道出了“知君易尚在,吾亦守吾真”的堅貞氣節(jié)。
他其實也是痛苦的,被迫離開家鄉(xiāng)、離開故土,成為了故國遺留下來的無依幽魂,在世間飄蕩。在這種痛苦中,他看到的所有景物、遭遇的所有事件,都成為勾起他思憶故國故土的思緒。當?shù)搅饲锾欤镲L蕭瑟,寒蟬凄鳴之時,他便“蘆荻病中秋瑟瑟,家山夢裹路綿綿??粘屈c滴寒沙雨,故國凄迷斷礎煙”(《秋懷酬仇仁近見寄》)。當他在湖畔踏春之時,也會“游人不管興亡事,但把笙歌鬧彩船”(《湖上行春》),便是送別友人之時,看到山峰險石,也會發(fā)出“故國山川千古在,前朝人物幾家存”(《送曹之才游天目山》)的感慨。
到了如此境地,即便元朝后來征文人入朝為官,他還是寧愿沉浸于山林生活之中,做眾人眼中的舊朝遺老。在《春日田園雜興》中,他直白地道出:“老我無心出市朝,東風林壑自逍遙。”表明自己沉浸在這種瀟灑的隱逸生活之中。在《釣臺》中,他也感慨:“片石粼粼年歲晚,一絲裊裊利名空。”
在《挽周明府公謹》中,他更是借贊頌友人氣節(jié),來寄托自己的目標。首聯(lián)“彭澤歸來厭宦情,弁陽山下買山耕”,說友人自官場歸隱便厭倦了朝堂上的唇槍舌劍,在弁陽山下買了土地,享受與自然親近的生活。但即便是這種樸素的,歸隱后的生活,能夠保持著這種為故國堅守氣節(jié),不向新主低頭的節(jié)操,也至少應該在野史的記載中占有只言片語。友人的逝世令他黯然神傷,但友人的氣節(jié)卻永遠流傳于他的文字之中,連文鳳這首詩所表達的,不僅僅是對友人的追思,更是對自己也要保持氣節(jié)的激勵與勉勵。
三、對自我的精神追求
自宋亡后十數(shù)年,元朝的統(tǒng)治者終于意識到自身政策的錯誤性,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緩和民族之間的尖銳矛盾,獲取普通民眾的認同與支持,元朝采取了一系列的補救措施。例如,提高儒生的社會地位,重新建立書院,提高文教的地位,提出對文人的優(yōu)待政策,鼓勵文人入朝為官或進入書院教書育人。經過時間的消磨與政策的變動,年齡不斷增長的連文鳳似乎也逐漸放下了心結,接受了故國難再的事實,不再那么抵觸元朝的統(tǒng)治了。
他在《紀夢》中道出“薰風一榻臥南窗,無事縈心暑亦涼。半夜忽生鄉(xiāng)土夢,屋前屋后荔枝香”這樣淡淡的帶著清風的故國之思,在《費壺天人一理堂》中也表達了“俯仰不堪供一笑,何當相與問洪蒙”的灑脫。字句之間已不見對元朝統(tǒng)治者的憎恨與痛斥,甚至有時表達出了對重入官場的友人的同情、理解與寬慰,而這與宋元之際文人群體的整體風格轉變是一致的。
他還借著詩句來表達自己,將自己寄托于自然之中,如《寄仲實上人》中:“不隨輕絮飄流水,且作間云過別峰?!睂⒆约罕茸鳌拜p絮”“閑云”,雖然在時代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但也有著屬于自己的堅持與選擇。
他也曾在《自笑》中說出了對自己的嘲諷:“自笑儒冠不稱時,幾回堪笑復堪悲?!币粋€不稱時的儒生,其無助可想而知,但他并沒有因此停下創(chuàng)作的腳步,也并未因此自怨自艾,反而自得其樂。
此外,連文鳳的交游對象也有相當一部分為當時發(fā)展得頗為繁榮的白蓮教的教友,與他們進行交流,也使連文鳳本身的思想出現(xiàn)了一些禪道的味道,如他的五言律詩《破衣和尚》:“平生只布衲,渾似晚秋蓮。當日住何寺,隨身著幾年。懶將黃葉補,間共白云眠。結屋吳山下,修行了宿緣?!币约啊墩硪住芬蛔鳎骸吧硎老嗤笸馓?,清風一枕幾千年。有時默默焚香坐,間看白云心自玄?!痹娙送ㄟ^對于禪的領悟與描寫,塑造出了一種遠離俗世恩怨是非的平靜心態(tài)。
連文鳳作為宋末元初遺民詩人群體中的一員,其生活的經歷、心態(tài)變動都與遺民群體中的大多數(shù)人保持著一致。他歸隱后的生活狀態(tài)、處事風格、交往范圍,也都在他的遣詞造句中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出來,從他的詩句中,我們不僅能體會到他的亡國之痛、故園之思,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田園之樂、友情之深。
連文鳳的詩句清新自然、質樸平淡,這也是宋末元初遺民詩人群體的統(tǒng)一特點,包含著連文鳳在內的遺民詩人們,扭轉了南宋中期“永嘉四靈”氣局荒靡、纖碎淺弱的狹窄詩風。他們留存下來的詩歌,也使我們在研究詩歌的演進與過渡時,能有詳細且準確的資料來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