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

亨利·詹姆斯（1843-1916）是19世紀美國最重要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之一，是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先導。他也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個致力于描寫國際題材的作家。他的代表作品有《一位女士的畫像》《美國人》《黛西·米勒》《鴿翼》《金碗》《螺絲在擰緊》等。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主要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因為他認為藝術(shù)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他的寫作題材與他的自身經(jīng)歷有密切的關(guān)系。他出生于紐約市，12歲時跟隨父母來到歐洲生活。他認為，對于美國人而言，與歐洲的相遇是增長知識、積累經(jīng)驗并走向成熟的過程。

在《一位女士的畫像》這部作品中，伊莎貝爾·阿切爾是一位涉世未深、純真善良的美國年輕姑娘，她希望過自由而獨立的生活，積極主動地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在選擇了錯誤的婚姻，經(jīng)歷了種種精神上的磨難之后，仍然堅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勇敢地奔向未知的未來，尋找自己所向往的自由。

薩特（1905-1980）是法國著名的現(xiàn)代哲學家，同樣他也是無神論存在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存在主義文學作品亦明顯地體現(xiàn)出哲理探索的傾向。存在主義文學包括三個特點：一是它描繪的是令人厭惡的荒謬、虛無的世界;二是作品力圖從絕望的世界中尋找希望，即表達“絕望者的希望”;三是它指出人必須為自己作出的選擇負全部的責任，選擇某種行為也就等于選擇了責任。因此，絕對自由的選擇就意味著絕對的負責。本文將從存在主義的這三個特點來解讀伊莎貝爾的形象，為讀者展示一位堅守夢想，勇于面對困境，在絕望中仍敢于追求自由、承擔責任的淑女形象。

首先，存在主義文學作品主要是對在荒誕的世界當中，個體的孤獨、失意、頹喪、恐懼的陰暗心理的描寫。存在主義文學流派作家的作品在寫作風格方面雖然各不相同，然而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荒誕、疏離、頹靡、擔憂卻異曲同工。存在主義者認為，世界是荒誕的，而處于其中的人們必須忍受這種荒誕，并將其視作常態(tài)，人才能達到自由的理想境界。在存在主義文學的早期作品中，這一特征尤其顯著。早期的存在主義文學作品描繪的是荒謬、頹靡的世界，憂懼迷惘、空虛疏離的“局外人”生活在其中。

在《一位女士的畫像》這部作品中，伊莎貝爾是一位美貌而純真無邪的美國少女。在她的父母去世之后，她跟隨富有的姨媽—杜歇夫人從美國小城來到了英國。她十分崇尚歐洲，滿懷希望想要過一種自由和高貴的生活。她于倫敦郊外的花園山莊暫住的時候，先后遇到了英國貴族沃伯頓勛爵和美國富商戈德伍德。兩位紳士都深深愛上了她，并先后向她求婚，然而她的內(nèi)心向往自由，她渴望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不想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也不愿過安逸的生活。由此，她拒絕了兩位紳士的求婚。沃伯頓勛爵是一位英國紳士，他擁有英俊的外表和高貴的地位，但與此同時，他也代表了歐洲復雜的社會文化體系。在伊莎貝爾看來，這樣的文化體系必定會束縛她追求自由的步伐。戈德伍德則代表了純粹的美國文化，盡管他十分富足、熱情洋溢，卻思想簡單，十分庸俗，這與伊莎貝爾所追求的高貴、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完全相悖。這個時候的她一心追求自由的靈魂，認為他們的求婚只會束縛她的自由。

與此同時，伊莎貝爾的表兄拉爾夫也為她的自信與活力所打動，深深愛上了她。由于身患無法治愈的疾病，他將這份純粹的愛轉(zhuǎn)化為對伊莎貝爾的幫助。為了讓伊莎貝爾更加獨立地追尋自己的夢想，他勸說父親將大部分遺產(chǎn)留給她。因為這筆遺產(chǎn)，她不幸落入粗野且不擇手段的梅爾夫人和吉爾伯特·奧斯蒙德的歹毒圈套里。在伊莎貝爾眼中，梅爾夫人雖然是美國人，但是卻是被歐洲文化徹底同化的美國女人。她是歐洲人身上所具有的高貴優(yōu)雅、才藝卓絕的代表。而歐洲文化的華貴與高雅正是伊莎貝爾內(nèi)心一直想要追尋的精神。在伊莎貝爾的姨父去世之后，她帶著巨額遺產(chǎn)去往意大利。

梅爾夫人想要從純真無邪的伊莎貝爾手中騙取這筆巨額財產(chǎn)，因此將長期移居歐洲的吉爾伯特·奧斯蒙德介紹給她。奧斯蒙德看似富有教養(yǎng)、優(yōu)雅高貴，實則自私狹隘、冷酷無情，是一位十足的美國“半吊子藝術(shù)家”。伊莎貝爾為之動心，認為自己找到了內(nèi)心所追尋的靈魂伴侶。然而，婚后的生活漸漸陷入一片黑暗，她逐漸了解了奧斯蒙德貪婪、虛偽的一面，內(nèi)心萬分痛苦。在得知自己被欺騙的真相，即梅爾夫人與奧斯蒙德有染，以及帕西是他們的私生女的真實身份之后，她對自己的婚姻選擇充滿了懊悔，陷入了迷惘與失望中。然而身處困境中的伊莎貝爾卻依然選擇了維持婚姻。在參加完表兄的葬禮之后，她毅然拒絕了戈德伍德的再次求婚，重返羅馬，回到不幸的婚姻。其中的人物關(guān)系在金錢的面前是脆弱的，伊莎貝爾與梅爾夫人、奧斯蒙德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是荒謬的。在這畸形、冷漠的社會關(guān)系中，伊莎貝爾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與痛苦。她所作出的選擇帶給她的只有無盡的痛苦與失意，對于她來說，人生是痛苦的。而她卻忍受了這悲慘的婚姻，并對一切荒謬形成習慣的態(tài)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達到了內(nèi)心的自由。伊莎貝爾面對命運的選擇體現(xiàn)了存在主義的第一個特征：“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p>

其次，存在主義哲學中包含著“新人道主義”精神，即存在主義的第二個特點：表達“絕望者的希望”。薩特于1946年發(fā)表了《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這篇哲學論文。在他的論文中，薩特指出，存在主義并非悲觀的、主張混亂的哲學。相反，存在主義哲學所傳達的意義在于：希望人們能在消極與混亂中找到實現(xiàn)自由的出路。處于社會中的人們都有各自的自由與責任，因此社會中的每個人通過自由與責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洞嬖谥髁x是一種人道主義》這篇論文是存在主義哲學新的宣言，標志著存在主義哲學的新動向。在存在主義作品中，作家不再書寫荒謬的世界與無望的繁瑣，相反，作家們希望作品中能夠展現(xiàn)主人公從絕望的世界中尋找希望的新人道主義精神。

在《一位女士的畫像》中，伊莎貝爾即使遭遇不幸的婚姻，內(nèi)心充滿絕望，她卻并未放棄自己的人生，而是在絕望的困境中尋求一線希望。奧斯蒙德看似彬彬有禮、富有教養(yǎng)，實則自私自利、道貌岸然。單純的伊莎貝爾愛上了這個貪財、虛偽的“偽君子”。奧斯蒙德溫順乖巧的女兒帕西也引起她的愛憐。她不顧周圍一切親朋好友的警告與反對，為了追尋自己內(nèi)心的選擇，義無反顧地嫁給了這位“半吊子藝術(shù)家”。婚后，伊莎貝爾生活在羅馬，她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受騙了，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冷酷陰暗、世故狡詐。在婚姻中，伊莎貝爾也曾嘗試放棄自我意識來順從奧斯蒙德提出的許多無理要求，而她骨子里對于自由的崇尚，以及她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使她堅定地堅持自己的選擇。當伊莎貝爾得知表兄病危的時候，她在奧斯蒙德的極力反對下，冒著和他徹底決裂的危險毅然返回英國探望表兄拉爾夫。這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善良，也是她對于自由選擇權(quán)利的維護。

而即使伊莎貝爾在這段痛苦的婚姻中內(nèi)心備受煎熬，她卻再次拒絕了戈德伍德的求愛，獨自重返羅馬，接受這段婚姻中的不幸，用這段痛苦的經(jīng)歷來洗滌自己的靈魂，完成自我認知的轉(zhuǎn)變。如今的她再也不是那個曾經(jīng)單純無知的女孩兒。事實上，伊莎貝爾的這種盲目自信與追求自由的性格象征著美國人對于個性解放與自由精神的追求。然而，她明白自己的這種盲目的獨立意識與過分的自信給自己帶來了無法挽回的傷害，也接受了自己婚姻不幸的事實。盡管伊莎貝爾遭受婚姻的不幸，她仍然堅持自己的選擇，在痛苦的婚姻中磨礪自己的內(nèi)心。

經(jīng)歷了重重磨難之后的伊莎貝爾了解了世界的復雜，日漸成熟。她重返羅馬，意味著她的自我意識在痛苦的婚姻中得到了升華。她不畏人生所遭遇的苦痛，盡管遭遇苦痛，她能夠在其中更加了解人性，將內(nèi)在的絕望轉(zhuǎn)化為對人性深刻的洞察。她在磨難中漸漸成長，在絕境中尋找亮光。經(jīng)歷不幸與欺騙之后，她更加睿智，也幡然醒悟，她已經(jīng)懂得如何更加清晰地分辨善與惡，如何更好地追尋自己所向往的自由的生活。而這恰恰體現(xiàn)了存在主義的“新人道主義精神”，即在經(jīng)歷絕望之后仍然心存一線希望，絕不向命運低頭，絕不放棄。

存在主義的第三個特征：自由選擇與責任。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有絕對的自由，但是人必須為自己自由的選擇承擔一切責任。在《存在與虛無》這部作品中，薩特提出，自由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基本概念。人本身是自由的個體，具有自由選擇自己行為的權(quán)利。然而，“自由”是具有選擇性的自由，人沒有不選擇的可能性。除此之外，自由與責任是緊密相連的。薩特認為：“自由”并非為所欲為、隨心所欲。人在做出任何選擇的時候，都應該為自己所做出的選擇承擔相應的責任與義務。換句話說，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應該對自己、對他人并對社會負責。

既然伊莎貝爾自由選擇了自己的婚姻，也就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因此，她要為自己的人生以及周圍與她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人負起全部的責任。在她涉世未深的時候，她曾想用自己從表兄那里獲得的遺產(chǎn)來幫助奧斯蒙德發(fā)展事業(yè)，卻被奧斯蒙德的外在形象蒙蔽雙眼。奧斯蒙德外在的清高孤傲與紳士風格都是偽裝出來的。他想給伊莎貝爾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他是真誠的，他與其他所有男人都不同，他具有藝術(shù)家般堅定的信念和自由的理想。而事實上，伊莎貝爾的巨額遺產(chǎn)才是驅(qū)使奧斯蒙德追求她的目的。外在來看，他謙遜有禮，是一位品位不俗的藝術(shù)家，實際上狹隘自負、虛偽貪婪。面對表里不一的奧斯蒙德，伊莎貝爾陷入了無盡的失望之中，她開始明白自己所謂的自由選擇、自信于對人生的掌控都是個巨大的錯誤。

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這部作品中提出：“當我們說人對自己負責時，我們并不是指他僅對自己的個性負責，而是對所有的人負責。”個人的責任十分重大，關(guān)系到全人類。在小說的結(jié)尾，伊莎貝爾再次拒絕戈德伍德的求婚選擇重返羅馬，做出這樣的決定，第一個原因是因為她要為自己當初不顧親朋好友的堅決反對，堅持自己的自由選擇所帶來的后果承擔相應的責任。這是存在主義哲學所堅持的觀點：即使人所承擔的責任是痛苦的，人也應當為自己自由的選擇承擔責任，因為“痛苦”與責任緊密相連。在伊莎貝爾看來，既然她選擇了與奧斯蒙德這段痛苦的婚姻，她就要對自己的自由選擇負責到底。同時，除了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對自己的婚姻負責，她也遵循歐洲社會道德規(guī)范。對于歐洲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遵從則體現(xiàn)了她對整個社會負責，因此，伊莎貝爾回歸羅馬、回歸婚姻的行為正是存在主義哲學觀的體現(xiàn)。

伊莎貝爾選擇回歸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她要遵循與帕西的諾言。伊莎貝爾曾經(jīng)向帕西許諾，一定要從英國回來看望她。帕西事實上也是一個純真的少女，她內(nèi)心充滿了對純潔愛情的向往，她與心上人愛德華·羅齊爾真心相愛，而他們的愛情卻被自己虛偽、貪婪的父親奧斯蒙德所阻止。奧斯蒙德希望帕西嫁給有名望、有地位的沃伯頓勛爵，從而躋身上流社會。他全然不顧帕西的感受，一心想要促成帕西與沃伯頓勛爵的婚姻，最終雖然以失敗告終，然而奧斯蒙德因為金錢與利益也徹底毀掉了女兒的愛情與婚姻。在他自私、冷酷的感情觀的影響下，帕西失去了對生活的熱忱與希望。此時，她將唯一的希望寄托于伊莎貝爾的身上，后者不僅是她的繼母，同樣也是她的恩師與益友。從伊莎貝爾身上，帕西可以感受到真實的關(guān)愛，她的內(nèi)心迫切地需要來自繼母的愛，而伊莎貝爾也愿意承擔起作為繼母，給予帕西關(guān)愛與教導的責任。伊莎貝爾重新負起對帕西未來人生的責任，而這也正是存在主義哲學觀關(guān)于“責任”的體現(xiàn)。

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畫像》中女主人公的心路歷程體現(xiàn)了薩特存在主義的三個特點。盡管伊莎貝爾的人生中充滿坎坷與沖突，她也勇敢地面對人生的困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積極地承擔自己的責任。面對人生困境，她用善良、愛心與責任來充實內(nèi)心，以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精神當作燈塔來指引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