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澤蕓
徐明櫻的母親為一家人忙了一輩子,更包了一輩子包子。
全家人都喜歡吃包子,父親、弟弟,還有徐明櫻。尤其是徐明櫻,因為本村的小學撤并到外村,所以她讀小學的時候中飯是要自帶的,記憶里,幾乎每天帶到學校的午飯,都是包子。學校有蒸箱給學生們熱飯菜。弟弟比徐明櫻小五歲,還沒到上學年齡。
母親的包子絕不單調(diào):白菜豬肉餡、韭菜雞蛋餡、粉絲豆腐餡、蘿卜蝦皮餡、咸肉豆角餡、魚肉芹菜餡……這樣的原材料,在那時的農(nóng)村可不容易搜羅到。所以一天四個包子,兩個徐明櫻的,兩個是弟弟的。兩個包子也是母親能夠為徐明櫻準備的最有營養(yǎng)并且最可口的午餐了。母親靠一雙手和對兒女的愛,讓兒女的每一頓午飯,都有滋有味。
母親天蒙蒙亮就起床,擇菜、洗菜、和面、調(diào)餡、包包子、蒸包子,待徐明櫻起床,早飯恰好做好,包子也蒸好了。包子是徐明櫻的午飯,母親不想女兒帶著玉米餅子和咸菜去學校讀書。
星期天晚上,母親會做幾道好菜。說是好菜,無非是菜里多了幾片肉,或者蔬菜變了花樣地炒,或者僅僅是飯桌上多出一碟母親自己炒的芝麻辣椒醬。飯做好后,一家人圍坐一起,守著一臺黑白電視,將平常年月過得其樂融融。媽媽做什么菜徐明櫻和弟弟都喜歡吃,弟弟饞嘴的可愛吃相曾被一家人取笑過。即使多年以后,當徐明櫻的生活變得富足,足跡踏遍萬水千山,各種菜系遍嘗,她依然固執(zhí)地認為母親做出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飯菜。
星期一,徐明櫻帶到學校里的午飯,照例是包子。那天母親的包子會多出幾個,那是留給父親和母親自己的,也是一人兩個,但父母只在星期一那天,才能吃上兩個包子。周一的時候徐明櫻曾經(jīng)留意過母親蒸好的包子,八個,每人兩個。徐明櫻和弟弟的最大,父親和母親的最小,都有著不同的漂亮的褶子。
可是徐明櫻從未見過母親包包子。一次也沒有。徐明櫻稍稍大些的時候,幾乎每天臨睡之前,都希望第二天可以早起,與母親一起做飯,可是每一次,仍然是母親將徐明櫻喚醒,然后,她見到飯桌上剛剛做好的熱氣騰騰的飯菜。
徐明櫻上了中學住校了,每個星期便只有周末才能吃上母親的包子;徐明櫻上了大學,遠離母親,每一年,便只有在假期才能吃上母親的包子;徐明櫻成為人妻、成為人母,每一年,便只剩下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母親的包子。生活變得越來越好,徐明櫻卻離母親越來越遠。
徐明櫻的女兒五歲那一年,徐明櫻30歲,25歲的弟弟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去了生命。從那以后,母親的身體一落千丈。徐明櫻過年過節(jié)再回家,母親也不包包子了。父親說:“你媽媽心氣兒沒了?!?/p>
女兒十歲那年,徐明櫻離婚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雞毛蒜皮的原因,反正就是看對方不順眼了,離了。徐明櫻心情糟糕透頂。過年時,徐明櫻凄惶地帶著女兒回家。見到父母親想強作笑顏,淚水卻摒不住地滾滾而下。
除夕夜,年事已高的父母親說女兒辛苦硬是不讓女兒插手,兩位老人合力做了一桌子菜,母親竟又蒸了一鍋包子。父親說:“五年沒吃到你媽做的包子啦!今天這包子是為女兒你做的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慢慢吃,慢慢聊。母親說:“櫻子啊,你弟剛走那幾年,媽這心都枯死了,可是后來也慢慢想通了,走的已經(jīng)走了,活的還得活下去啊,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家人還能圍在一起吃飯,就是天大的福氣啊?!蹦赣H拿起一個包子遞到女兒手上說:“兩口子過日子,磕磕絆絆哪能少呢,就跟這包子一樣,甭管什么剩菜糟碎子,包起來蒸熟了一樣能吃飽肚子就行了,過日子哪能天天包子里面包肉呢?!?/p>
母親的話,委婉、輕淡,卻像利刺扎進了徐明櫻的心里,她對父母說:“爸、媽,我想明天帶秀秀到她爸那里去。”那天夜里她仿佛拂去了心上沉積的厚厚灰塵似的,睡得特別踏實,第二天一睜眼,竟然天光大亮了。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還蒸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包子。
徐明櫻邊揭蒸鍋鍋蓋邊開玩笑地說:“媽,人家都說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面,在咱家變成了起身的包子落身的面了?!蓖蝗?,徐明櫻注意到鍋里的包子有兩種,盡管它們的差別僅僅在于褶子的略微不同,但的確是兩種。從前,還有從前的從前,她也曾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只是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有細想。
徐明櫻似乎感覺到一些什么了,但母親就在身邊,她默默蓋上鍋蓋什么都沒說。
吃飯時候,父母果然只吃一種褶子的包子,而將另一種讓給女兒和外孫女秀秀吃。徐明櫻趁母親不注意,抓起一個,咬一口,就愣住了。那是完全不同的包子,里面的餡,是昨天晚上的剩菜。將剩菜剁碎,加一點調(diào)料,就成了父母親的包子餡。
這么多年,徐明櫻一直以為那些剩菜會被母親倒掉,可是,母親卻用它們包成了包子。父親和母親到底吃過多少這樣的包子?
那是包子嗎?那不是包子嗎?那還是包子嗎?
那天徐明櫻藏起了一個剩菜包子。然后一個人悄悄躲在房間里吃,吃得淚流滿面。
徐明櫻與女兒登上火車,卻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前夫那里。他們聊了很久,回憶了很多很多,終于還是決定重新生活到一起。徐明櫻給前夫講母親與包子的故事,她說這么多年,母親一直將剩菜做成和父親一起吃的包子;徐明櫻說,母親告訴她,只要一家人還能圍坐在一起吃飯,就是世間天大的福氣。
然后,徐明櫻和前夫一起帶上女兒,重新返回父母那里。他們要為父母親手包一次滿滿都是愛的包子。
老李頭的二哥病了,他想到城里醫(yī)院看二哥。給城里的兒子打電話。
兒子電話里說:“爹,我忙,您到了火車站打我電話,我開車去接您。”
老李頭聽兒子說工作忙,也打心眼里高興,聽說兒子在單位又高升了一級。兒子還是爭氣的。
老李頭進家時候,客廳里煙霧彌漫,麻將“嘩啦啦”響,兒子一邊數(shù)錢一邊美滋滋地打趣道:“哥幾個今天明擺著來扶貧的嘛!”這時他看到老李頭,愣了愣,說:“爹,不是告訴您到車站就給我打電話嗎?”
老李頭把背來的一大袋子蔬菜放到廚房,有點來氣地硬著喉嚨說:“你老人家忙,哪敢打擾你!”
兒子翻看手機,發(fā)現(xiàn)兩個未接電話,爹的。
“哎呀,爹,對不住,打麻將沒聽見呢!”兒子欠了欠屁股,桌上戰(zhàn)局正緊:“爹,要不您先坐一會兒,打完這圈就歇?!?/p>
老李頭就悶悶地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麻將又打了一圈,有人提出散局,理由是李伯伯來了,總得讓爺兒倆說說話。
老李頭說:“你們玩吧,我一會兒就走?!边@么一說,哥幾個更不好意思了,牌局于是散了。
老李頭真的要走。他說這次進城有兩個目的:一是看看住院的二哥,二是看看兒子。現(xiàn)在兒子看到了,馬上去醫(yī)院看一下二哥,還能趕最后一班火車回去。
“在我這兒住一宿吧!我給娘打個電話?!眱鹤诱f。
“那可不成?!崩侠铑^使勁擺手,“家里又是牛又是羊的,你娘一個人忙不過來,還有那騾子,犟得很……”
老李頭執(zhí)意要走,兒子也沒有辦法,兒子從冰箱里掏出兩條凍魚,又搬出兩箱蘋果。
“爹,把這些帶上,難得來一趟,我又沒時間常回去?!?/p>
“不要不要,”老李頭搖著腦袋,“家里啥都有,跟你娘自個兒種的菜都吃不完,再說這城里東西,這毒那毒的,我還不放心你呢?!?/p>
任憑兒子怎么勸,老李頭就是不肯接。
“那這樣吧,”兒子無奈地說,“給爹三百塊錢,您和娘愿意買啥就買點啥?!?/p>
兒子把三百塊錢往老李頭手里塞,老李頭仍不肯接。他穿了鞋,推開防盜門,回頭說:“你掙個錢也不容易,我跟你娘啥也不缺。”
“這個錢掙得倒不難。剛才打麻將,贏的?!眱鹤永±侠铑^,有點得意地說。
“贏的?”
“唔,五百多呢?!眱鹤诱f,“我拿出三百,孝敬您和娘?!?/p>
“贏了五百多?”老李頭張大嘴巴。
“和哥幾個打打小麻將,當然得講個輸贏。”
“講個輸贏就贏五百多?”
“爹您可真老土。手氣好唄……和了一把大牌?!?/p>
“不是吧!”老李頭一只腳本已經(jīng)跨出門檻,這時卻又收了回來。
他神色有些慌張地掩上門,壓低聲音說:“是不是他們故意輸給你的?他們不敢明著行賄,所以趁打麻將的機會故意輸錢給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以趫蠹埳峡催^……這叫隱賄。隱賄你懂不懂?”
兒子說:“我懂,我還懂今天這五百塊錢,不是隱賄。”
“那你說,你現(xiàn)在算不算領導?“老李頭表情嚴肅。
“那倒算?!?/p>
“他們是不是有求于你?”
“有時是?!?/p>
“這不就對了!”老李頭說,“這錢不干凈,我不能要。不但我不能要,你也不能要。如果你要了,就是受賄?!?/p>
“那您說我該怎么辦?把錢再還給他們?”兒子有點哭笑不得地說。
“這倒也是個辦法?!崩侠铑^思忖道,“還記得他們每人輸?shù)舳嗌馘X嗎?”
“不記得?!眱鹤诱f,“不過我敢肯定,如果真往回送的話,五百肯定不夠。他們不一定都是輸給了我,說不定小丁一個人就輸了五百,小沈輸了三百,紀大哥輸了四百……”
“總共,一千二?”老李頭掰著手指頭,然后撓撓腦袋。
“可能還不止。所以,爹您想多了,這錢是大家正常輸?shù)?。不光我贏錢了,別人也贏錢了,多少而已?!?/p>
“我不管什么正常不正常,反正這錢你不該拿。這樣吧!“老李頭想了很久,說:“晚上咱們請頓客,把他們?nèi)羞^來,把錢花光。我也去……我今天不回去了……你這就給你娘打個電話?!?/p>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贏一次錢啊,爹!我輸錢的時候您怎么不來?他們以前一直戲稱我是他們的財務部長。”
“兒子你想過沒有,為什么你當領導以前從來不贏錢,這剛當上領導就贏大錢?”老李頭盯著兒子說:“別人戲稱你什么都不好使。這事就這么定了,今晚請客!”
“我發(fā)誓這些錢真的不是他們故意輸給我的?!?/p>
“別啰唆,這事你一定得聽我的。”老李頭終于有些急了。
兒子拗不過他爹,只好挨個給哥幾個打電話。哥幾個一聽就樂了,說:“還是李伯伯厲害??!只來一會兒,就將一毛不拔的李局教導得如此大方!”
兒子在電話這頭聳聳肩,苦笑。
菜是兒子和老李頭一起點的,一共十幾個。老李頭讓服務員算算多少錢,服務員說:“三百塊?!?/p>
老李頭說:“離五百塊遠著呢,繼續(xù)點菜!”
兒子忙攔住老李頭,說:“爹,再喝兩瓶酒就差不多夠了?!?/p>
老李頭說:“兩瓶酒就要兩百塊錢?”
兒子說:“還得抽煙呢!如果還花不完,剩下的錢,買幾盒煙送給他們算了?!?/p>
老李頭盯著兒子,說:“看來你進城這些年,別的本事沒長多少,花錢的本事倒長了不少??!”
席間老李頭一個勁兒地給客人們敬酒。
他說:“我今天一定得代表兒子給大家多敬幾杯。打個小麻將就是圖個樂子,可不能講贏輸;就算講贏輸也得吃大鍋飯,贏到的錢,可不能一個人揣進腰包,這要犯錯誤的?!?/p>
“有些事,我兒子還看不太明白,大家都是他的老師,以后還得多多點撥他?!闭f得哥幾個一愣一愣的,都有點臉紅。
那頓飯花掉六百多塊錢。出了酒店,兒子說:“爹,這下您滿意了吧?我不但白白忙活了一個下午,還倒貼了一百多塊!”
“倒貼一百塊我能睡個好覺。”老李頭抬起頭,瞪一眼兒子,說,“如果還剩下一百,我可就一晚上都睡不著啦!”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