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我曾是個強迫癥患者。
大概在我十歲那年,我哥因肝癌去世。他才十三歲左右,那時患癌癥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故而他的去世引起鄰里的高度恐慌,玩伴都疏遠我,怕我也“帶菌”,母親怕我們再出意外,令我們進出都用“高錳酸鉀浸液”消毒,那藥水盛在瓦缽里,玫紅色的,非常艷麗,但接觸以后手指都泛黃,日子一久手背手掌都黃得跟臘肉似的。
總之,倒弄得我像“傳染源”。類似的完全出于無知的恐懼,從此籠罩我多年,什么都忌諱“有菌有病毒”。直到我供職于《康復》雜志社,事實上我已經患上了“強迫癥”,除了一天十多次地洗手,居然還有洗雞蛋的習慣,因為它們曾與雞糞同框……一塊紅燒豬蹄,讓我聯想“它們整天浸潤在糞便里,每個毛孔都臟”;一塊清蒸帶魚讓我聯想“它曾整日被蒼蠅叮爬,無數次被試圖下蛆”;發(fā)展到后來,走在路上被人無意地踩了一腳,就定定地看著那人遠去,很希望伸出另外一只皮鞋讓他補踩一下,已俾“對稱的臟”。
你難道不覺得,處處怕臟而追求“無菌”其實是一種無知嗎?
《康復》雜志是一本綜合性的醫(yī)學科普雜志,團結了當年上海最具寫作實力的一批科普作者,其中一位非常杰出的名叫汪宗俊的作者和我尤其投緣,他當年是醫(yī)科大學藥學院的教授,某次暢談之后,他邀請我去他的大學參與一次重要實驗。
那天,笑吟吟的汪教授一身白大褂,讓我把手指直接放在顯微鏡下,剛開始指紋闊如磚紋,疏可走馬,待到放大一千五百倍時,我開始緊張,指紋里居然密密麻麻地布滿蠕動的條狀或卵形的細菌,而我剛才明明是洗過手的呀!放大到兩千五百倍時,我開始出汗,汪教授平靜地介紹,革蘭氏桿菌、金黃色葡萄球菌、沙門氏菌……我要求再洗一次手,當然這次是惡狠狠地洗,但一回到顯微鏡下,仍見蠕蠕的蠢動,只不過稀疏了一些。
“我發(fā)現你有潔癖,只是要你明白,除了特殊的滅活環(huán)境,細菌和病毒(我們統(tǒng)稱為‘微生物)永遠存在而且到處都是!”汪教授說,你的筆、你的紙、你的眼鏡,你嶄新而密封的手表、珠寶、書籍,你身體的所有部位,你目力所及的上上下下——總之一切自然物的表里與罅隙無一處無微生物,無一時無微生物,人體和它們每時每刻地自動平衡,因此你難道不覺得,處處怕臟而追求“無菌”其實是一種變態(tài)或無知嗎?
順便問一下,你可知道正常的人體內有多少細菌與病毒?
“細菌有幾千萬種,總量一百萬億個;病毒十四萬種,總量三百八十萬億個!”見我深受震撼,汪教授繼續(xù)用無可爭辯的數據重磅轟擊我:就算一個女孩,再“冰清玉潔”吧,她的腸內也仍然有細菌十萬億個。
汪教授永遠無法想象,他安排的這次活動在我內心激起的風暴會有多么強烈,事實上,當走出醫(yī)科大學的那一刻,我已不知不覺地“脫敏”,“強迫癥”已霍然而愈。
與病菌或病毒一起過家家,哪里是什么你愿意不愿意的問題,而是“沒得選”的必須??!
也許在造物主的眼里,極致地怕臟而追求“無菌”的人,才是最大的病菌。
【原載《新民周刊》,本刊有刪改】
插圖 / 極致追求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