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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親戚

        2022-07-05 05:32:13劉曉珍
        小說月報 2022年5期

        小舅年輕時候長得很帥,個頭兒有一米八,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向后背著,濃黑的劍眉下兩個大眼炯炯有神,寬肩窄臀,又沒被長年的農(nóng)活兒壓彎了背,脊背挺得直直的,不像個農(nóng)村人,倒像當(dāng)時的明星王心剛。聽幾個外甥女說他像明星,他不明白地問王心剛是個干啥的。咦,演電影的?挺大個男人專門給人看,沒我的活兒好,我干的可都是實打?qū)嵉幕钣嫞饶巧睹餍歉駛€男人。當(dāng)時我們一家子正喝著稀飯,聽到這番高論米粒噴了一桌子。

        改革開放前的那些年,父母雙方的兄弟姐妹里,只有我們一家在城里,兩邊的親戚上門小住就沒斷過溜兒,一年四季的哪個季節(jié)哪一天都可能上門,來城里看病,買緊俏東西,開個什么證明,辦理必要證件,都會在我們家落腳。尤其冬天,農(nóng)閑時,大姑、三姑、小叔、大舅、大姨、三姨,還有他們的孩子,像過冬的候鳥,接連不斷往我們家飛來。他們住的時間大多有限,三五天、一個星期,至多十天就走,都拖家?guī)Э?,誰也舍不下一大家子人,還有一天不喂就雞飛狗跳的那些家禽家畜。只有小舅來我們家最勤,冬天時他會來長住些日子,有時長達一個月,年年不落,好像他沒有家,沒有五個孩子,是個抬腳就走的光棍子。

        通常他都是臘月前來,住到快過年時張羅回去。春節(jié)前,父親所在部隊的司令政委會把管理科的所有人馬都撒出去,穿上軍裝,拿上蓋了部隊大紅印章的介紹信,開著綠色大解放,到四川、浙江、江蘇、黑龍江、吉林、山東這些糧食特產(chǎn)豐富的省市,采購大米、白面、粉條、雞蛋、花生、紅棗、黑棗、胡麻油、大白菜、胡蘿卜、大蔥、土豆、煙、酒、黃香蕉蘋果、紅綠相間的國光蘋果,凡是春節(jié)需要的吃食盡力采買。撒出去的人馬也很賣力,力爭把首長的指示不打折扣落實到位,讓每家都過個喜氣洋洋的肥年。

        在內(nèi)蒙古過年主要的還是要吃上肉,沒有足夠的肉誰家也不能夸口說這個年過好了。那時候沒有保護動物一說,黃羊這種野生動物都是自己胡亂長大的,成群結(jié)隊在邊境線上的高山峻嶺里奔跑,吃的是野草,喝的是河溝里的天然水,純粹的無污染純天然綠色肉食。這些中型野生動物繁殖速度也快,長得太大也不成,四處亂竄沒人收拾對植被和生態(tài)的破壞很大,于是便把它們打死拉回來給官兵包括家屬孩子改善生活。

        打回來的黃羊暫時堆在大院子里。那么多死羊堆在一起,滿山滿谷,場面既壯觀又可怕,得趕緊把這駭人景象消除掉,每家都得按大喇叭的指令在限期內(nèi)趕緊去領(lǐng)黃羊。我們家沒男孩子,這樣的事情女孩子派不上用場,一向注意形象、風(fēng)紀(jì)扣扣到下巴頦下的父親背只羊也不像回事,在我們家閑住的小舅就發(fā)揮了作用,只見他擠進圍成圈的人群里,身子一蹲,把肥大的死羊扛起往左肩甩一只,再將右邊身子矮下去把另一只甩到右肩上,交叉著就把兩只黃羊一次背回來。

        往家背肥羊是件很高興的事情,可這么大的兩只還長滿毛的肥羊一旦躺在地上,家里景象立馬就恐怖起來。它們瞪著無神的眼睛死死盯著你,讓人感覺家里實在不該有這么兩只駭人的東西,得趕緊處理掉。這時小舅的作用又顯現(xiàn)出來,只見他把羊翻得四腳朝天,拿起早已磨好的鋒利剔骨刀,從羊脖子往下筆直劃,一直劃到襠部,皮翻開,露出鮮紅的肉。再把羊折成側(cè)面躺,拿刀尖把一側(cè)的皮和肉挑開些許,一腳踩住羊下腿,一只手按住羊上腿,一只手握成拳塞進去,很有力氣地在皮肉之間使勁推進,只噌噌幾下子,一邊的皮就脫離了肉。再翻到另一邊照舊來幾下。在小舅的完美剝皮技術(shù)下,一張完整的羊皮很快就攤在地上。一整張品相好的羊皮也值點錢。他再把剝了皮的光溜溜的羊肚子拿剔骨刀割開,心、肝、腎、肚、腸一一摘出。然后是分離肉和骨,小舅會先把肉剔下,剔下來的肉細心地卷成卷擺放整齊,接著拿斧頭把骨架剁開,剁好的骨頭按照腔骨和椎骨分類裝袋,這樣取食的時候就方便了。至于頭、蹄、下水,處理起來也是他的拿手好活兒,媽媽這時也燒好了一鍋滾燙的熱水,小舅會先把褶皺層疊的胃里沒消化的草清理出來,把腸子里殘存的糞便掏干凈,再把內(nèi)臟都放到水里燙。這時滿屋里就會彌漫起腥臊氣。見他不摘腸壁上的油就下鍋洗,我們幾個圍成一圈看熱鬧的姊妹齊叫,那些和屎挨在一起的油既肥膩又惡心,要摘干凈才能吃!他皺眉不滿地看著津津有味圍觀的我們,翻著大白眼珠子數(shù)落,你們這些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真奢侈,懂個啥?肥腸肥腸吃的就是這些油,有這些油腸子才好吃呢,把油都撕扯干凈,那不叫肥腸叫素腸,還吃個啥勁兒!我們噘嘴抽鼻不認可,父親笑瞇瞇地出來打圓場,都是些女孩子,又從小在城里長大,嘴刁,就把腸子油都撕了吧。小舅對父親的話顯然也不滿,認為他過于溺愛孩子,但不敢反駁。雖然母親才是他至親,他對父親要更懼怕、敬畏些:母親說話他會分辯,交代做的事情他認為該做才做,不該做的就推脫;父親就不一樣,說話不敢不聽,交代的事情都是麻溜去辦。他說話也要看父親臉色,估摸會贊同,起碼聽著不逆耳才說。他不情愿地撕著油說,多么好的東西呀,煮得爛爛的,放點鹽、鮮嫩的小沙蔥子,八成熟時再丟點切成小拇指尖大的土豆塊進去,做雜碎湯喝,又油又香,根本吃不出膻氣,味道好極了!沒了這些油,雜碎湯就太清淡,味道差很多。小舅將羊宰剝得這樣帶勁兒,不單是顯擺手藝好,還因為他知道這里面有一部分是屬于他的。

        年跟前小舅走的時候那才叫熱鬧,大包小包,大袋子小袋子,都裝得滿滿的鼓鼓的:他親手切割好卷成卷的黃羊肉,剁成塊的豬排骨,成捆的粉條,成袋的大米、白面、紅小豆、綠豆、大豆,黃香蕉蘋果、紅綠相間的國光蘋果,做衣服的布匹、棉花,給孩子過年穿的新衣服,爸爸和戰(zhàn)友淘換來專門給他穿的大號冬夏軍裝制式膠鞋棉鞋……媽媽爸爸幾乎把能帶的東西都給他裝好帶上。這么多東西,即便是壯年的他也拿不動,都是母親事先打聽好邊境基層部隊有上來拉給養(yǎng)的卡車返回路過她老家,母親先和帶車干部說了好話,再給志愿兵司機塞包大青山,讓把小舅連帶著那堆小山樣的東西都捎上。

        擋風(fēng)御寒的駕駛室小舅通常坐不進去,那里只能坐三個人,除了司機,一個帶車干部,還有一位預(yù)備司機,或者另一個搭便車的軍人,他只能坐在后面拿帆布做頂子圍起的車廂里。小舅戴著爸爸給的部隊發(fā)的軍皮帽子,裹著部隊發(fā)的外面綠帆布里面白羊毛的軍皮大衣,腳上是草綠色制式翻毛皮鞋?,F(xiàn)在這個高仿軍人和車上的給養(yǎng)還有他從姐姐家折羅回來的那些寶貝擠在一堆兒,雖然寒風(fēng)刺骨,可看著這些喜人物件,想到家里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歸來的老婆孩子,他的心熱騰騰的,寒風(fēng)好像也沒那么刺骨了。

        一路上難挨,只要到了村邊的公路口就好辦了。表哥表姐早早等在村頭,哪怕下了厚厚一層雪,他們臉蛋凍得通紅,頭發(fā)眉毛都結(jié)了薄薄的冰碴兒,腳凍得不住在地上蹦,依舊滿心歡喜地等在那兒。遠遠見到部隊墨綠色的大解放嗚嗚開過來,他們飛奔到公路邊上,等著大卡車喘著粗氣很有氣魄地吱嘎一聲剎住,幾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眼巴巴地往駕駛室望去——那里端坐的三個穿軍裝的可都不是他們期盼的人。正疑惑著,從后車廂里站起一個被制式軍裝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人,猛一看活像是個綠狗熊直立起來。待那人擦掉睫毛上、眉毛上的霜,把系在下顎下的帽繩解開,他們才看清這正是他們期盼的人。小舅人是站起來了,凍僵了的手卻握不住車幫子,幾個孩子看到父親遭了這么大罪不免難過,到底是大些的懂事,大表哥和二表哥利落地跳上車去搬東西。

        小舅身體雖然凍木了,眼珠子和腦子還靈活,不錯眼珠緊盯著孩子的動作,不停喊小心,這個是大米,可不敢把袋子鉤破!當(dāng)心這個壇子,里面是腌好的咸雞蛋!表哥表姐們興奮地哎哎應(yīng)著,在父親的嚴(yán)格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把東西一樣樣搬下來。最后大表哥二表哥攙扶著,兩個表姐在下面接著,將他們英雄樣的父親從車上接到地上。小舅站穩(wěn)了,兩條腿的筋脈也活絡(luò)開,走到車頭前,打開副駕駛門,對著駕駛室里的三位軍人豪邁招呼下來到我家熱乎熱乎,讓我媳婦給你們做羊肉扯面吃,她扯面手藝十里八村有名,香得你們包管每人三大碗!軍人笑著擺手說不啦,天黑前我們得趕回部隊,還有好幾十里山路要走。三個軍人都知道管理科謝助理自家孩子就夠多了,戶口本上供應(yīng)的每人每月百分之七十的白面大米也沒有富余的,幫襯給他小舅子的這些東西里,大米白面也都是部隊春節(jié)前派人出去好不容易才搞來的限量供應(yīng)福利,羊肉嘛就是黃羊肉,小舅一大家子眼巴巴盼著過年才能吃上的稀罕物,白面也就夠包兩次餃子烙一次餅蒸兩次饅頭。這樣金貴的羊肉扯面別說三大碗,他們一小碗也吃不下。

        小舅率領(lǐng)孩子們喜氣洋洋把那些大包小包扛回家,一路上迎接的都是村民羨慕的目光。妗子滿心喜氣地看著堆滿一地的寶物,臉上的笑意濃成紅紅的一團,眼神一刻也舍不得離開。這些東西意味著他們一家能過個肥年了。妗子早把炕、鍋灶燒熱等著了。今天雖然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村里別人家還是年三十才開始吃好的,通常以餃子開始,妗子準(zhǔn)備奢侈一回,今天就做頓羊肉扯面,年從今天就開始過。妗子挖出兩碗面要做純白面面條,她小心地解開裝肉的塑料袋子拿出拳頭大的一小塊羊肉,這點肉做臊子不夠,沒關(guān)系,可以少放點肉多兌點土豆——這堆東西看著多,架不住有三個大兒子外加一個半大姑娘一個小丫頭,吃起來可是很快的。就算這樣儉省著吃,這個年他們家也該算村里頭一份。小舅和妗子對看一眼,眼里都是豐足的喜悅。

        每年冬天快進臘月時,我們?nèi)叶缄种钙阈【四奶靵?,似乎他是個大人物,他的到來是一件大事情。父親是個嚴(yán)肅的人,平日在家總板著面孔,連母親說話時也要先察看他的表情,表情平和口氣才敢稍放松,我們幾個丫頭就更都小心翼翼;小舅來了就不一樣,他和父親是平輩,他喜歡說笑,又能喝幾杯,喝到高興處還能唱幾句二人臺,他來住的日子,我們家板結(jié)成一團的嚴(yán)肅家庭氣氛被他打松散了,洋溢起歡樂。那些年說不清是我們盼著小舅來的念想多還是小舅盼著來我們家的念想多,或者一樣多,反正到了冬天,他在我們?nèi)业钠谂沃械牡絹硎潜厝坏摹?/p>

        因他和我們走動得勤,每來長住,父母的那幾家親戚和我們家的關(guān)系都疏遠起來。父親這邊的大姑姑和二姑姑首先就不滿意,埋怨叔伯大不過兩姨?難道不是該和男方家的親戚更親些?大愣還軍官呢,當(dāng)兵當(dāng)?shù)眠B里外都分不清,當(dāng)傻了。大愣是我父親小名,自打他出來當(dāng)了兵提了干,這個名字就絕跡了,只有他長輩和平輩的親戚們還在叫。

        小叔讀過師專,在鄉(xiāng)下做民辦老師,鮮少上門,別人說你親哥和你這親弟倒不大親,反倒和小舅子走得近,你們家族這親戚咋論的?小叔到底讀了幾年書,大度地說兄弟成了家都是各過各的日子,有事才來往,沒事總湊一起做什么?倒是沒工作的小嬸子看著自己極度缺嘴連個煮土豆都使勁往嘴里塞的四個崽,嘟囔聽說嫂子的那個小弟弟在咱哥家住的時間最長,每次走時還都帶得海山海谷。哪里是走親戚,是當(dāng)搬運工——他家有一堆孩子,咱們也不少呢,哥嫂怎么就沒想起咱們?小叔不喜歡聽地呵斥她:誰家的日子不是自己過?就是親戚也切切不要起了依靠心!沒有外援我們家不也一天天過了下來?餓著哪個還是凍著哪個了?小叔話說得冠冕堂皇,實情是我們家和小叔家有過節(jié),不但父母和小叔心知肚明,小舅也知道。

        母親這邊的意見就更大。大姨是個老實人,也倔,雖然也有六個孩子,大姨父又打年輕起就體弱多病,不能支撐起家庭生計,她家日子也難,但她很少來我們家,也很少找母親開口求助,生活的艱難都自己挑起來。閑話是從她那幾個漸漸長大的孩子嘴里傳出的,不外乎指他們二姨偏心,他們家最難卻幫襯得不多,幾個孩子也和我們家走動得少。三姨一家都是大咧人,三姨父看病、買農(nóng)藥會進城來我們家,他喜歡喝酒,父親總是把家里平日舍不得喝的好酒拿出來招待他,走的時候再給帶上。三姨父有酒癮,發(fā)作起來連散酒也買不起時,會偷拿村衛(wèi)生所醫(yī)用酒精兌著喝。只要他來我們家,甭管住多久,一天兩頓一頓沒落過,父親要工作,中午不能陪他喝,給他倒上讓他自飲夠,晚上會陪喝兩杯。他走時父親會給他帶兩壇泡了參茸和靈芝的自制藥酒,一壇十斤,里面的酒泡得黃澄澄拉黏絲,這樣的特制藥酒市面上買不到。姨父一手提一個拿繩子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青花白瓷壇子,好像提了兩箱金銀珠寶,高興得兩只眼睛都放光,沖父親念唱道連襟連襟打斷骨頭連著筋!父親看他開心地笑還心有內(nèi)疚,想自己要有更大能力就好了,把這個連襟一家也幫襯起來。

        對我們家最不滿意的數(shù)大舅,他家也六個孩子,三男三女,而且三個男的行大,一個跟一個僅差一歲,個子挨著個子,很快都長得該娶媳婦成家了。他家又和小舅家住得不遠,是鄰村,每回小舅從我們家回去,帶回去的那些東西不待他親自去看稀罕,早被小舅村里眼饞得發(fā)藍的眾鄉(xiāng)親傳遍十里八鄉(xiāng),大舅想不知道都難。有兩年他農(nóng)閑下也往我們家跑,走的時候給他帶的東西遠沒有小舅的多,他心不平地盯著我們家永久二八加重自行車,說農(nóng)村地不平坑洼多,我家里就缺這么一輛又皮實又能馱東西的家伙,你嫂子老說買老也湊不齊錢,把你家這輛先借我用著,等攢齊了錢再給。父親尷尬地笑,不知道怎么拒絕好,倒是母親語氣平和地開了口,說我們家沒男孩,這輛車可頂大作用的,買米買面、買菜買肉,馱孩子上學(xué)、看病,可都靠它呢,看著是個物件,就是家里一個人,頂個大男孩子使呢。父親見大舅臉陰沉下來,轉(zhuǎn)個彎子說買自行車要票,這個還是等了很久我才輪到的,我家里就這一輛,你再等等,等我再有了票一定給你;實在不行我從戰(zhàn)友手里買張票——你要鳳凰的還是永久的?大舅氣惱地狠狠哼一聲,既沒說永久也沒說鳳凰,而是眼珠子轉(zhuǎn)向一邊另起了一個話題:我看二后生穿的皮大氅是軍隊上的東西,在我們農(nóng)村,放羊、冬天出工、給生產(chǎn)隊守夜,有那么一件既結(jié)實又擋風(fēng)的家伙可太實用了,能不能給我也來一件?父親這次的笑更尷尬,臉由紅變紫,又由紫變白,撓著頭說,倒是我給的,可那個每四年才發(fā)一次,我留了一件,部隊有些場合要統(tǒng)一著裝,是必須用的;給我弟一件,二后生穿了一件。再發(fā)的話——父親掰著手指頭翻著眼睛算,得大后年。你再等等,你個子高,再發(fā)時我記著給你領(lǐng)件大號的。大舅的臉登時黑下來,黑得和李逵的面皮一樣,這回連哼都懶得哼。母親掂著手里的一大捆粉條說這是我花高價買的十斤,真正的土豆粉,回去讓我嫂子燉肉時擱上,面得很。大舅連看都不看,鼻孔沖天說不要,太沉了,拿不動!父母送他走的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再說,父親一再找話題搭訕,他都好像沒聽見一樣背著手只顧走自己的。舅子妹夫一前一后走在一起,大舅噔噔噔步子豪邁得像個領(lǐng)導(dǎo),緊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的父親反倒像個小跟班。打那以后大舅好些年不登我們家門,母親主動打電話邀請來,推辭的理由一大堆:家里一大攤子事,小子要娶閨女要聘,親戚姊妹誰都指靠不上,要靠自己積攢家底,哪里還有閑工夫串親戚。母親和父親相互望著苦笑,誰也說不出什么來。

        這年冬天小舅一來臉就耷拉著,頭也勾著,沒有往日的歡快笑語,父親主動挑起話題,問他家里情況,他也只哼哈地隨便應(yīng),語氣沉重得好像哪位親人得了重病。晚飯母親做了豬肉燉粉條子、紅燒雞塊土豆、蒜薹炒肉、西紅柿炒雞蛋,父親拿出酒擺上,主動和小舅一連碰了三杯,小舅額頭冒起熱汗才打開話匣子。他聲音嘶啞地長嘆一聲,說唉,人這輩子,誰也不知道能遇上啥事情。小舅說的事情著實讓我們?nèi)掖蟪砸惑@:他秋季時為多掙些錢,到后山給人放牲口,一去就是半年,回來時發(fā)現(xiàn)妗子的肚子鼓起來了。他不在的日子,村里來了個搟氈匠,人長得精神,嘴皮子也好,沒幾天就把妗子迷住了。搟氈匠看三十多的妗子還水靈著,妗子找他搟氈時總是說笑逗她樂,還送給她些針頭線腦,沒要她的搟氈錢。妗子也沒客氣,不單做了吃食送給他,還給他做了一件夾襖一件棉衣。那個搟氈匠在村里住了幾個月,直到小舅要回來時才離開。妗子見了丈夫哭得說不出話,小舅瞪著她那鼓凸的肚子真想把家砸了。

        父親和母親一時都無語。半晌,母親唉了一聲,輕聲說這個二改也是,看著綿善的人,連半年也不能忍。父親拿出部隊政工干部的架勢給小舅做工作,二改還年輕,你丟下她一走就是半年,耐不住也可以理解。問題是我圖啥?不是為了家?小舅把酒杯往桌上猛地一蹾,酒潑灑出來。他突然提高聲音,嚇了我們一大跳,好像做下對不起他的事的是他姐夫。父親畢竟見多識廣,大度地一笑,并不計較小舅子的憤怒,貼心地問你打算咋辦?不過了嗎?小舅勾下頭氣焰委頓下去,聲音低沉,嘟囔娶個親容易嗎?孩子都幾個了。父母面面相覷。小舅的親是父母幫襯他娶的,他們不能鼓動他離,現(xiàn)在娶親更貴了,不可能幫他再娶一次。再說離了一堆孩子咋辦呢?父親點頭說我也贊成你有責(zé)任心,保護家庭。二改其實是個善良的人,對孩子對你都好,不過一時沒把持住自己,迷了心竅,你就大度些,咽下這口氣吧。見小舅眉頭皺得沒那么緊了,父親又追問那個孩子是打算留下還是……小舅舒展的眉頭又皺起來,說打胎是不行了,醫(yī)生說月份太大。我尋思著好歹是條人命,孩子又沒罪,想著生下來。養(yǎng)在我家里肯定不行,別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會要了我們一家命,送人吧。父親端杯和他使勁一碰,認真點頭,對的,我贊成你的做法,這是一個成熟、負責(zé)任男人該做的選擇。

        那些天父親每天掰開揉碎地安慰小舅,反復(fù)申明一個女人帶幾個孩子獨立生活是多么不容易,要體諒。小舅喃喃地說道理我懂,但我又是為了誰???一個人跑到大草原上放牧那些牛羊,晚上睡在帳篷里算好的,好多時間就是擠在羊身下,一面擔(dān)心野狼來襲一面靠著那團臊臭羊毛取暖。那時候我多想家里溫暖的炕,想著每到晚上和二改挨在一起,旁邊躺著我那幾個睡得安詳平靜的孩子,感覺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候……誰知道……小舅抹著泛紅的眼圈委屈得像個無助的孩子。父親同情地拍他背,說誰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哪個家庭都有低谷有高潮,不過我們是男人,不管誰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低谷,但高潮一定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要把握住家庭發(fā)展大方向,好好把家庭經(jīng)營好團聚好,任何時候都不能把家搞散了。小舅粗糙的臉上有了感激的光,晶瑩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父親。他后來在我們家住的那些日子不那么沮喪了,心情舒展了些,該給我們家做的重活兒照樣做起來。

        那個春節(jié)前小舅走時父母破天荒送了他一只整黃羊,母親低聲囑咐是給二改補身子的。別的東西也都比往年加倍。母親邊裝東西邊叮囑他別給二改壓力,她雖然一時沒熬住做下對不住你的事,但想想她是個女的,又是孩子母親,為家里也付出不少,就想開了。小舅邊捆扎那些口袋邊點頭。小舅回去后對妗子表明了自己態(tài)度,妗子知道丈夫?qū)Υ@個孩子的態(tài)度就放了心,從容地把孩子生下又送了人。雖然送了出去,但妗子從心里一直覺得那也是自己的兒子,對丈夫也更加體貼感激,對家庭也加倍呵護。那孩子送了人倒不驚奇,最令人驚奇的是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那家子與小舅家一直走動著,等孩子大了后又認起親來,那個孩子?;貋怼P【撕玩∽佣祭狭撕?,對年輕時的荒唐事也沒覺得那么荒唐了,妗子公開說我的六個孩子每個都很好,掙錢都孝敬父母;小舅也跟著點頭說咱們家的孩子個頂個都是好孩子。知道的人見這老兩口平靜滿足的樣子,也都跟著附和說可不,你們把這些孩子培養(yǎng)得都很好。這些是后話。

        父親文筆好,在當(dāng)時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部隊里很吃香,他又很要強,工作積極肯干,生怕落在人后,提了干后平步青云,很快就升到正營級?!拔母铩睍r候他受了挫,被關(guān)入牛棚接受審查,仕途也停止;但國家走上正軌后他被平了反,工作熱情加倍地?zé)òl(fā)出來,干得更猛了,仕途又變得順暢起來,很快從管理科下到縣武裝部做副部長,又很快升任部長,任職的縣就在母親老家。武裝部部長是縣常委,要參加縣常委會的,在縣城里就是顯赫人物了,父親的名氣在母親老家很快大起來。小舅這時候不單往我們家跑,也往父親單位去。他去了,父親在百忙中也要抽出晚上的時間,讓大師傅整幾個菜陪他喝幾杯。他們兩個喝時,部里的通信員小侯就在一旁候著,給他們添茶斟酒。小舅從來沒被人這樣伺候過,剛開始還不適應(yīng),膽怯地說小侯你去睡吧,我和我姐夫兩個整就成。小侯并不聽他的,只拘謹?shù)赝赣H。父親習(xí)慣了通信員為他做瑣事,況且部隊規(guī)矩最大,尤其上下級間界線分明,混作一團不講層級哪成,父親并沒有順著小舅的話讓通信員離開,而是抿口酒就把杯子放桌上,小侯眼明手快趕緊添上。小舅想著自己畢竟不是通信員嘴里的“首長”,也讓人伺候不妥,喝干一杯剛要拎酒瓶,比他手快的小侯搶過瓶子給他倒?jié)M。小侯的倒酒技術(shù)比小舅這個常喝酒的還要嫻熟,倒得既滿杯還不會流出來,看著就讓人舒服。比照姐夫依樣被伺候了幾次后,小舅找到了感覺,酒杯、茶杯喝完后眉頭都不沖通信員挑,只管啪地往桌上一放,那個敏捷的小家伙就會趕緊彎腰斟滿,恭敬的樣子好像小舅僅次于父親。

        終于吃飽喝好了,小舅滿足地摩挲著圓滾滾的肚皮,看著一溜小跑到客房給他準(zhǔn)備就寢被褥的通信員背影慨嘆,姐夫,做人做到你這份兒上就成了。

        第二天小舅要走時,在部里的院子里看到墨綠色的軍吉普,他過去拿指頭肚小心撫觸亮閃閃的綠漆,贊嘆說姐夫這是你的專有座駕吧?屁股底下有了配發(fā)的電驢子,這可是多少人花錢也買不來的待遇。父親矜持地說也不算吧,武裝部統(tǒng)共十四個人,就這一輛車,基本誰有事都用它,不過我和政委用得多些倒是真的。志愿兵司機小王戴了雪白的線手套打開車門,發(fā)動起車子,小舅正動心眼想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能搭一截子就好了,父親指著車邀請他,上車吧,馬副部長要到我們部里掛勾的佘太村去調(diào)研,剛好離你家不遠,坐個順風(fēng)車。小舅腳邁上車子踏板的一剎那,感覺渾身都輕飄飄的,好像他不是個一百八十斤的壯漢,只是個幾十斤重的孩子,神情恍惚得能飛起來。

        小舅在后排坐好,從車窗里探出頭叮囑父親,我和你說的老三的事情你可記死了,回家休假時和我姐一定給我辦好。父親并沒馬上應(yīng)他,只沖他笑著擺手,現(xiàn)在剛五月,當(dāng)不當(dāng)正不正的,就是辦成了也得等九月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不急。小舅開心地笑了,把做慣農(nóng)活兒的大巴掌沖父親使勁搖,似乎事情已經(jīng)手拿把掐。部里的人都從機關(guān)里出來了,站成一排送馬副部長,也捎帶著送小舅,他心里的得意要往外流。他看出來了,這些人都聽他姐夫的,姐夫在這個院子里是頭號人物。車子開起來,司機小王從后視鏡里看著小舅,滿面笑地央求,老哥你和部長說說,就讓我離婚吧,我實在是和我老婆過不下去了。小舅愣怔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司機是在求自己幫忙,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該說啥,還是一旁的馬副部長解圍說你小子小心眼兒使到這來了,趕緊打消這壞念頭吧,也是謝部長心善,只壓著不讓離,還做你工作;依著巴根政委,要把你當(dāng)作喜新厭舊的陳世美往上面報呢。司令政委最討厭身份變了就厭惡原來的老婆想換妻,別說你一個志愿兵,就是個干部,要是起了這念頭,看首長怎么收拾?巴根政委職務(wù)比你高吧,那牧區(qū)來的老婆張口就嘟嚕嘟嚕的,還長了雙騎馬騎多了的羅圈腿,人家不還過著?謝部長比你官大吧,人家婚姻包辦的,嫂子一個大字不識,連個兒子還沒有,還不一直過得好好的?你才哪兒到哪兒——真報上去,婚離不離得了難說,搞不好這身軍裝得給你扒掉!小王從反光鏡里不甘地沖小舅討好地吐舌頭扮鬼臉,小舅笑得尷尬心跳,以前他可從來沒有自己是個人物的感覺,現(xiàn)在一個穿軍裝的要離婚來求他,自己能辦這么大的事?他又得意地使勁按按懷里部隊發(fā)的帆布挎包,不單挎包是姐夫送的,里面的兩條鳳凰煙兩瓶汾酒也是姐夫送的,這幾樣寶貝過年招待客人可是村里頭一份兒的寶物。

        父親休假回家和母親提起小舅托付的事時,母親吃驚地喲了一聲,嘴大張著,半晌沒回應(yīng)。慣例都是小舅從我們家往他家倒騰東西,這次反過來,他要給我們家倒騰一樣?xùn)|西,可不是平常物件,一個人——他的三兒子。小舅的理由是我們家沒兒子,父親又做了官,不單是部隊上的,還是地方上雙兼的,和縣長、縣委書記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沒個后怎么成?所以他做了一個慷慨犧牲:把他家最聰明、最有發(fā)展前途、他最鐘愛的三兒子過繼給我們家。母親稀罕男孩在我們家族盡人皆知,每每說起來給老謝家生了一堆丫頭片子、沒生出個帶把兒的都遺憾不已,頭也好像比有兒子的親眷矮半截。偶爾她羨慕地提起誰家抱養(yǎng)了兒子都被父親呵斥住,父親沒有余地地教訓(xùn)人進城了思想還沒進城,滿腦子男尊女卑封建殘余;現(xiàn)在新社會,男女都一樣,自己生的女孩子培養(yǎng)得有出息,非要個別人家的男孩子養(yǎng)著做什么?末了還不忘告誡軍屬要有軍屬的樣子。

        母親沒有表現(xiàn)出驚喜是有原因的:三表弟這時候已經(jīng)十歲,領(lǐng)養(yǎng)孩子沒有領(lǐng)養(yǎng)這么大的,這么大的孩子早懂事了,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家在哪里,哪能養(yǎng)出真感情來?父親苦笑搖頭,這個二后生說起來也真是精,目標(biāo)也遠大,他是打算讓咱替他培養(yǎng)個城里人出來,不單拐了這么大個彎,還打著送咱這么大個人情的幌。母親為難地勾著頭半晌不表態(tài)。親弟弟有這樣光宗耀祖的打算,對家族來說不是壞事,讓做姐姐的說什么好呢?拒絕?小舅振興門第的夢想破滅,會傷了兩家子和氣;答應(yīng)?家里一下添個這么大的孩子來,還要一起生活到成年以后,能處得來嗎?處不好還會影響兩家關(guān)系。見母親為難,還是父親做了決斷:既然提出來了,就讓那孩子來吧。不就多張嘴吃飯嘛,我也漲工資了,咱們家也養(yǎng)得起這么個半大小子。算過繼嗎?真過繼了,他長大成家娶親可也是咱的事,那可不是一筆小開銷……說到真格,母親想得也長遠起來,皺起眉擔(dān)心。反正不能反對,先讓來讀書吧——不明確是過繼,只說把他的孩子弄一個培養(yǎng)成城里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父親爽快地拍了板。

        三表弟小生子來了我們家,父親給他安排到軍民共建的重點小學(xué)上學(xué),他在農(nóng)村學(xué)習(xí)太差,本來開學(xué)該讀五年級的,又留了一級重讀四年級。三表弟在我們家生活的這一年,我們?nèi)也派钋畜w驗了“過繼”個這么大的孩子可不是說說而已,尤其是親戚的孩子。以前作為表姐弟相處還是愉快的,不在一起生活,一兩年不定見一面,都知道只是短暫相聚,就是表親也很親的。再加上我們家源源不斷地給他們家輸了那么多寶貴血液,他半大不小人也有感恩心。在一起生活就不一樣了,這個半大小子身上“農(nóng)村人”的生活習(xí)慣真讓我們接受不了,吃菜拿筷子在盤子里扒拉垃圾樣亂翻,翻肉翻雞蛋比誰都快;抓饅頭的指甲里永遠嵌著黑泥;有痰就吐到地上拿腳一碾;一個星期不洗澡,晚上上床不洗腳,諸如此類的惡習(xí)實在太多。他融入不到我們家里,還老覺得沒和我們待遇一樣,沒拿他當(dāng)親兒子看,臉上老掛著委屈相。他越來越和我們這個家格格不入,我們也越來越對他有嫌棄感。他隔段時間就躲在角落里寫家信,這些定期發(fā)出的家信讓我們憂心忡忡心神不寧,發(fā)走前我們誰都沒看過,厚厚的信里誰也不知道說了些啥。

        年根兒底下小舅來了,摟著像只挨了鞭打的貓默默不語偎在他身邊的三兒子,口氣略有埋怨地對父母說你們得把他當(dāng)自己兒子待,吃、穿、用都得和他幾個姊妹一樣的,說的就是過繼。母親鼓起勇氣辯解:我自打隨了軍就沒工作,一直是個家庭婦女,一大家子就靠你姐夫那點工資過。還有兩邊的這么多親戚要相幫。同樣是軍人家庭,我們家比起那些家屬也有工作、孩子少的家庭日子差得遠;這點我從來沒和你說起過……父親是個和善人,看問題也有高度,避過小舅的不滿先定性我們沒答應(yīng)過繼。你也知道我是軍人,家里孩子本來就夠多了,生老幺時都受到部隊不點名批評,說一個中高級軍官生這么多還不是為了有后,身體穿上軍裝思想沒穿上;再領(lǐng)養(yǎng)個男孩子,傳出去說重男輕女,一腦子封建思想,搞不好影響我進步呢。這個理由夠硬,小舅才悻悻地沒再提強行過繼,但不滿是明顯的。小舅走時把三表弟帶回去過年,母親嘟囔還說過繼呢,照這樣子逢年節(jié)就回去,孩子哪里能和咱們親起來?父親勸,二后生一直不甘于一家子都做農(nóng)民,想著孩子要有出息,咱替他把光宗耀祖的夢想實現(xiàn)就行。

        我們忐忑地盤算過完年表弟還來不,要開學(xué)時三表弟還是來了,又讀了接下來的一個學(xué)期。他的成績不但沒提高還繼續(xù)下滑。因了小舅的挑明,他和我們一群表姐妹的關(guān)系也越發(fā)隔膜,因為有了這么一個人,家里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就連我們幾個親姐妹說話開玩笑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三表弟會引發(fā)過多聯(lián)想??吹剿俣阍诮锹渫依飳懶盼覀兊男母芋@肉更加跳,連不識字的母親也會多往那里瞟兩眼。本來好好的親戚關(guān)系弄成這樣,父母也夾在中間為難。暑假時二表哥來接他,說舅母想他,讓他還回老家念書去,再開學(xué)就不來了。母親給他從里到外置辦了新衣服,又買了新書包,三表弟臉上恢復(fù)了孩子的明媚表情,我們?nèi)乙捕妓闪艘豢跉?,家庭氣氛重新變得輕松自如起來。

        這一年兩家還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父親給小舅送去兩只自己花錢買的小豬崽,用部里的吉普車定期順便給拉去豬飼料,說好了小舅負責(zé)養(yǎng),到年底殺了他家一只我家一只。年底了,小舅捎來話說不幸得很,我家的豬得瘟病死了,他家的豬殺了賣錢置辦了年貨。本來我們一家盼著吃老家喂養(yǎng)的豬過個不一樣的年,誰知道希望落了空,母親只得又張羅買豬肉。年根兒底下,平常人家早就備下了肉,凡是臨到跟前才張羅的,肯定都是沒抓拿的。這時的豬肉也貴得很,母親花了比平時貴三分之一的價錢買了幾十斤肉,還都是沒人要的四指膘,排骨只買到十斤。母親埋怨,豬死了也不早說,好早做準(zhǔn)備,讓這時候抓瞎。轉(zhuǎn)過年開春時二表哥進城來買化肥,說起過年,他喜氣洋洋地說我們家今年的年可過好了,兩只豬都養(yǎng)得肥肥的,殺了一只自家吃,那只賣了個好價錢,又有肉吃又有錢花。聽得父母面面相覷。背著二表哥,母親喃喃地說二后生心思變得活了,親姐弟間搞這名堂,以前幫他那些都幫到二里地去了;父親也訕笑,我沒好意思說破,兩只豬養(yǎng)在一個豬槽里,一起吃一起睡,鬧瘟病怎么會單傳上一只?還就把咱家那只傳上了?他沒好意思和母親說透:兩只豬根本就沒分哪只是誰家的,只約定好年底時殺了一家一只。畢竟親姐弟,母親又在小舅身上花費了那么多心血,父親不想讓她太失望傷心。

        父親當(dāng)部長的那幾年不僅是他的高光時刻,更是小舅的風(fēng)光時候,小舅有事沒事跑到村委會給父親掛電話,當(dāng)著村委會所有人對著話筒大聲喊讓謝部長接電話,我是他舅子,找他有事!聲音洪亮底氣充足像個大領(lǐng)導(dǎo)。小舅也沒啥大事,大多時候是讓姐夫來家坐坐。父親不是勢利眼的人,謹記著自己也是從農(nóng)民成長起來的,怎么能忘了本?即使做了部長,對鄉(xiāng)下親戚還是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能辦的事盡量辦,能看望的使勁看望。他下鄉(xiāng)訓(xùn)練基干民兵、考察征兵對象、到掛鉤的蘇木鄉(xiāng)調(diào)研時,只要路過小舅家都要拐進去坐坐,時間短喝杯茶就走,空閑時間長就吃頓飯,和小舅喝兩杯,即便是村頭小賣部里論木頭舀子打的散酒也不嫌棄。當(dāng)然基本上都不空著手。

        父親的吉普車噗噗往村子駛來時,小舅早早就等在村口,車子來了,他會搖晃著高大的身子不緊不慢走過去,父親搖下車玻璃,他扒著車窗一手拉住父親手,一面大聲說你弟妹早把飯做好了,你最喜歡的燴酸菜,我還把酒燙好了。村子里看熱鬧的人迅速圍攏來一大撥,父親招呼小舅上車,小舅擺手,只管嚴(yán)肅起面孔指揮著車子往家門口開。村口離他家也就二百米,父親又來了多少趟,這段牙長的路司機小王閉著眼都不會開錯,但小舅堅持親自指揮,他很有氣勢地一下一下擺手,引導(dǎo)車子前進,樣子像極了部隊的帶車干部。這時候小舅是全村最威風(fēng)的人,比村支書都威風(fēng)。父親要是留下吃飯,他會邀請村支書來作陪,村支書早早放下手頭雜事很期待地等候著。要不是村里有二后生這么一位好村民,他這樣的芝麻官上哪里找機會和縣常委大人坐一起。父親關(guān)切地問小舅叫大舅沒,小舅搔著頭邊倒酒邊不好意思地回叫了,他說忙,沒空兒。父親只能以尷尬的笑掩飾過去。

        武裝部的小吉普停在小舅家門口,像停了只小型航空母艦,吸引了幾乎全村人來圍觀。小孩子不時伸手摸,有膽大頑皮的還拿樹枝子往上面劃,搞得司機小王不時從屋里出來吆喝攔阻。從小舅家吃喝后出來,沒架子的父親笑著和圍著車子的村民一一打招呼,喝得臉紅撲撲的小舅繃起臉讓他們散開,再引導(dǎo)車子往村口倒。在這個偏僻的山下小村落里,來輛軍吉普是件很轟動的事情,里面又坐著輕易見不到的縣常委,人們哪肯輕易散去,車子慢慢往村外開,村民們也還不放棄地追著車子跑,車子在小舅的指揮下只能慢慢開,二百米路走得真不容易。

        父親雖然喝得有點高,被草原上的硬風(fēng)吹著,酒往上涌,兩個平日白皙的臉蛋都殷紅起來,腦子還清醒著,清楚地知道小舅子這樣高調(diào)、張揚對他不好,對自己也不好,可勸誡的話就是說不出口。他使勁撩自己頭發(fā),自我安慰他就是個農(nóng)民,就是做得再過分自己也得忍著——人得知好歹,自己一家欠著他的。

        父親被關(guān)進牛棚,一夜之間失去自由,津貼也停發(fā)了,母親沒有經(jīng)濟來源,家里大張的六張嘴怎么辦?母親急得上下唇長了兩排明溜溜的水泡,最小的妹妹還在吃奶,母親還得了乳腺炎,兩個乳房又紅又腫,奶都沒了,抱著最小的妹妹成天眼淚撲簌簌。偏偏居委會還一天幾次上門來催,讓響應(yīng)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號召,子女下鄉(xiāng)去。母親看著剛十六的大姐、十四的二姐,眼圈紅得噙不住淚,嘴唇哆嗦著只會說她們還小,到那么遠的地方?jīng)]法生活……積極分子黃阿姨撇著嘴說思想就是不行嘛,落后嘛,有思想跟得上趟的人家十二的孩子都要往下送呢。連送兩個孩子下鄉(xiāng)接受教育都不愿意,看哪天你們一家子被從大院里趕出去咋辦。父親知道我們在部隊大院里待不住,想方設(shè)法從里面給母親遞出信兒來,兩個大的保不住,就讓她們?nèi)ドa(chǎn)建設(shè)兵團接受鍛煉吧,好歹那里還能吃飽飯;給我弟二槐捎個信兒,讓他把你們娘兒四個接到他家,等過了這陣子,看看情形再說。

        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邊境線上,冬天零下二三十度,這兩個孩子可怎么熬過來……兩個姐姐胸前都戴了大紅花,母親哭著給她們把紅花擺了又擺,眼淚把花紙都打濕了。千不舍萬不愿送走兩個大的,母親一刻都沒耽擱給小叔捎去信兒,等著他來接。等到的卻是小叔說他得劃清界限,保住自己民辦教師身份。至于嫂子和三個侄女,真是無能為力。

        部隊大院里的人以前見了我們都熱情打招呼的,現(xiàn)在別管多熟的見了都像躲瘟疫一樣遠遠繞道,我們一家成了過街老鼠,連門都不好意思出。母親摟著我們?nèi)齻€小的想死的心都有,又想著父親囑咐要等到他出來的那一天,可怎么熬到那一天???正犯著愁,小舅頂著一頭白毛汗,穿著軍皮大衣,腳蹬軍用大頭鞋,像威虎山上下來的英雄一樣出現(xiàn)在我們家。母親驚奇地看著他,半天才緩過神來,膽戰(zhàn)地問你咋來了?小舅脫了大衣,擦著額頭、脖子里的汗,挨個察看我們?nèi)齻€外甥女,發(fā)現(xiàn)都完好無損,才說我姐夫的事傳到了我們那里,我和二改想著你帶著這些孩子可咋過,這不,從村里借了輛驢車來接你們。母親擔(dān)心地說別連累你們,小舅輕松地聳聳寬大的肩膀說鄉(xiāng)下人搞不清這些,總比城里消停些。再說即便我姐夫有事那也是他自己的,和老婆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都知道你們家每年都接濟我們一家,是十足的好人。

        我們在小舅家一直住了一年,直到父親從牛棚里解放出來。

        父親恢復(fù)工作后小舅依舊每年冬天來我們家長住,但冒險幫我們這段他很少主動提起,倒是父親每每和他喝了幾杯后會提起,說沒有他危難時候大義出手,我們這個家也許撐不到現(xiàn)在,早散了。家散了,他在里面能不能挺到出來時也不好說,哪里有現(xiàn)在的一家子團團圓圓,和和美美。小舅抿口酒,擦擦嘴角,也只淡然一笑,說親戚嘛,平日說一堆客氣話也沒用,就是關(guān)鍵時候要來真格的。

        小舅一家和我們家的關(guān)系壞起來是后來,父親退下來了。

        這時父親面臨兩種選擇:一是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去哪個委辦局當(dāng)一把手,干到六十退;他在部隊服役已滿三十年,也可以選擇在部隊退休。對于十五歲就參軍入伍的父親來說,部隊就是他終身的家,他覺得即使退了,在部隊退算退職休養(yǎng),原則上還是軍人,這樣他就算是做了一輩子職業(yè)軍人。部隊退休待遇也好,父親衡量再三,在部隊退了休。

        這時候農(nóng)村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包產(chǎn)到戶,農(nóng)村生活發(fā)生了根本變化,過去死拴在土地上的農(nóng)民開始活起來。具體到父母兩邊的親戚,首先是往我們家跑的都少了,就連小舅也不再像只候鳥,不單春夏,就是冬閑時也不大來我們家了。倒是媽媽惦記她這個花費心血最多、和我們家關(guān)系最密切的弟弟,嘴里時不常就念叨。還有閑下來的爸爸也想念他這個能陪著喝兩杯的舅子,打電話問咋不來,小舅說太忙了,地都包給自家,你不好好侍弄它,它就不好好給你長莊稼,吃虧的可是自己。小舅還說他的三個兒子都大了,個挨個地長成了大小伙子,模樣隨他,都高高大大,俊眉俊眼,可如今的閨女也精著哩,嫁人要看家境,小伙子娶媳婦單靠臉盤子俊身條子帥沒真金白銀可娶不回來,他這當(dāng)?shù)牡媒o他們掙下娶媳婦的錢,讓老孫家枝葉興茂起來。爸爸聽了欣慰地說好,托黨的好政策,讓孩子們都娶上漂亮媳婦,給你生孫子外孫子,子孫滿堂,家興業(yè)旺!小舅聽罷哈哈大笑,隔著電話線我們都能聽出小舅家日子好過起來了,他發(fā)自肺腑的暢笑底氣十足。

        包產(chǎn)到戶就顯出小舅家的優(yōu)越性來:三個兒子,大的已經(jīng)十八,二的十六,小的也十四,都是壯勞力,相比較兒子少或者沒兒子的那些人家,小舅家分得的那些田都種得綠油油肥亮亮。小舅電話里得意地說現(xiàn)在干得有勁兒,到了年底能看到現(xiàn)錢,手里松快了。不像以前,窮忙一年到頭見不到個錢,還倒欠生產(chǎn)隊的,過年給孩子們連件新衣服都買不下,不往你們家跑連個年都過不去。小舅還害羞地解釋,給自己家干,又不像給公家干,誰還能舍不得力氣偷懶?聽得我們都笑了。

        聽見小舅家日子過得紅火起來,孩子們也都成長起來,正給我織著一件紅毛衣的母親臉上浮著笑意說,二后生的孩子都該娶聘了,多快呀,想起給他娶媳婦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呢。父親也來了興致,咕嚕嚕地喝了一口碧螺春說是呀,都是咱們給他操辦的。你給他置辦了那么些東西,還怕我有想法,悄悄把我剛領(lǐng)的津貼從我兜里掏走,又給他媳婦買了鐲子。母親有些羞澀地抬頭瞄父親說那也還不稱心,本來二改要的是金的,實在是錢不夠,才勉強買了銀的對付。

        母親家世很苦,姥姥四十歲上因為一場拉肚子就丟了命?,F(xiàn)在知道是痢疾,那個年代上哪里懂去,只以為是吃壞了拉個稀,找街上的土先生拿了點藥,灌下去也止不住,沒兩天人就站不起來了。姥爺著了慌,卻也只是干著急,家里有大舅、大姨、母親、小舅、三姨五個孩子,日子緊巴,這個月不知道下個月的吃食在哪里,都是吃一爪子刨一爪子。姥爺為了養(yǎng)家糊口啥都干,不單下地種田,農(nóng)閑時還挑個貨擔(dān)走鄉(xiāng)串戶賣點針頭線腦。姥爺還有個一般人沒有的手藝,能到海子里抓魚,姥爺抓魚手藝可不賴,能抓到七八斤、十幾斤的大魚,魚除了賣,還可以拿回家給一家子改善伙食。在這樣的家里,姥姥負擔(dān)也很重:田里插秧育苗、家里做飯養(yǎng)雞養(yǎng)豬、一大家子的縫縫補補都是她承擔(dān)。現(xiàn)在這個頂梁柱突然就倒下了,姥爺心急得貓抓,卻拿不出送醫(yī)院的錢,又找村里頂神的大仙兒王二花請了畫過符咒的黃表紙,回家燒成灰沖了水給姥姥喝下去,卻是啥作用也不起;姥姥又挺了兩天,啥也不拉了,人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姥姥去了,家里的天塌了一大半,迫在眉睫的事情卻還得辦:大舅已經(jīng)二十,要娶媳婦,說了人家,就是后來的大妗子。要十斗高粱,姥爺連一斗都拿不出來,只能從余下的孩子身上想辦法。小舅七歲,這么半大不小的小子白送都送不出去,漫不說換回點啥了;姥爺把目光投向三個閨女。姥姥沒了,姥爺再娶是娶不起,家里沒個女人持家也不行,大姨十六,長姐為母,她擔(dān)負起母親的角色操持家里;三姨那時剛五歲,太小,連開水都燒不了,送誰家都是白吃飯的負擔(dān),沒人要;只有八歲的母親,雖說也不大,但通常的家務(wù)活兒都能干:攏豬草、放羊、到地里播種拔草、洗衣、提水、看孩子、做簡單的飯都是把好手。姥爺把母親“送”給了父親家。父親家那時是中農(nóng),能拿得出十斗高粱,姥爺多了個心眼兒,要了十二斗,十斗把大妗子娶回來,多出的兩斗給家里剩下的三個孩子吃。

        母親做了父親家的童養(yǎng)媳,命先期不好,拿母親的話說是“拌了黃連”一樣苦,婆婆大姑小姑往死里使喚她,除了睡覺生病一刻不得閑,腳忙得生風(fēng),有時還得挨揍。后期還不錯,父親參了軍,當(dāng)了軍官,把母親也隨軍帶了出來,我們家進了城,開始過起自己的小日子。隨著父親地位越來越高,我們家的日子越過越滋潤,起碼接長不短能吃上大米白面,這在農(nóng)村就是天堂的生活了。

        可父母雙方的親戚都還在農(nóng)村,他們每家的孩子都不少,日子都不好過。父親這邊還好,奶奶活著,家里有奶奶操持,只定期給錢就成;母親這邊情況就不妙了:大舅娶親沒兩年姥爺也去世了;大姨已經(jīng)成了親,有了自己的一堆孩子;三姨一個丫頭好說,大了好歹選個人家嫁了就完;臨到眼前的就是小舅老大不小還沒成親。人給說了個姑娘,就是二妗子,叫二改。小舅帶著二改來我們家,母親看了姑娘,長得手腳齊整,人也端莊老實,心里先感覺踏實,暗想弟弟要找下這么個媳婦,地下的姥姥姥爺眼都能徹底閉上。

        小舅背過準(zhǔn)媳婦和姐夫,對姐姐說二改家說要能滿足彩禮就讓娶。母親問她家都要啥彩禮?小舅報菜名般念:金首飾兩件,得一大一小,大的是鐲子,小的戒指或耳環(huán);緞面被子兩床、燈芯絨褥子兩床;裝新紅緞面衣服一身,裝新粉緞面衣服一身,夏季夏涼布衣服兩身,春秋咔嘰布衣服兩身;外加聘禮一百元。小舅說完,緊張地盯著姐姐,仔細察看她臉色。母親聽了也沒急也沒惱,連個眉頭也沒皺,只平靜地把家里又深又長的長方形紅堂柜打開,側(cè)著身子伸進手在下面掏呀掏,半天掏出個紅綢子小袋子,打開,里面是個簇新的金戒指。再變魔術(shù)般繼續(xù)往外掏,只見有綠緞面兩匹,紅緞子一匹,粉緞子一匹,還有玫粉色的夏涼布,春秋藍的咔嘰布。小舅眼睛放光不相信地說這些都是給我的?母親笑吟吟地沖弟弟點頭,你一天天長成個男人了,早就預(yù)備下了。小舅小心翼翼拿手指肚拈著緞子又吃驚地說顏色也這么合心,母親說咱們那里娶親姑娘通常都是要這些嘛,我早就知道的。母親繼續(xù)往下翻,又拿出燙了大紅雙喜字的暖瓶一對,噴了富貴牡丹的搪瓷洗臉盆兩個。見母親的手又伸進去,小舅的眼珠子快掉出來,母親最后拿出兩個大紅細布縫制的褲衩,抖擻著說這是我親手縫的,手工粗了些,進洞房那天你和新娘一人一條,討個好彩頭。小舅感動得不知道說啥好,眼眶泛紅,只不停點頭。母親像變戲法般手又伸進去翻,這次拿出一身毛料軍裝,一身單布軍裝,一雙部隊發(fā)的簇新黑皮鞋,一雙制式解放膠鞋,對弟弟說這都是我攢下的你姐夫的軍裝,簇新的,沒上過身,留著給你成親用的。你比你姐夫身量高,我特意和人換成大號的——本來也該給你置辦些真正的新郎官衣服,可你看姐這也一大家子,還有你姐夫那邊的親戚,咱們這邊大哥、大姐、三妹也要接長不短接濟,我又不掙錢,只靠你姐夫一個人,你擔(dān)待些吧。小舅眼睛微紅地說這些行頭在村里都金貴著,拿錢都買不到,我知足,姐你就放心吧。小舅突然又問我姐夫知道不?母親釋然對他一笑,當(dāng)然知道,咱家情況他心里明鏡似的,你成親的事他也放在心上呢,緞面都是他和我一起上街置辦的。聽罷小舅臉色頓時明亮許多。

        說到這里父親又不緊不慢補充這些不是最終的彩禮,后來還添了些。母親羞澀地笑了,把毛衣的袖口收好,拿針把線頭挑著掖進袖口邊里去,讓我試穿,說你還記得。父親正色說那是,那是我剛發(fā)真正的薪水。以前都發(fā)代金券的,那個月第一次發(fā)了工資,真正的錢,除了角子還有票子。我剛從部隊回家,還沒來得及把整票子拿出來,等到想起來時一摸兜少了一張,統(tǒng)共就發(fā)了兩張整票子。母親窘迫地笑,說那是二改提出首飾說好是兩件,現(xiàn)在只有一個戒指,鐲子是大頭,必不可少的。我摸了張大票子帶著兩個人出去,到首飾店一瞧,嗬,一個金鐲子貴得嚇人,兩張整票子也不夠。其實我也知道買不起,我和二改說咱先買個銀的吧,等姐以后緩過來些再給你置辦金的。二改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同意了,我挑式樣最好看的銀鐲子給她買了一只。

        父親喝口茶,噗地把葉子吐出去,晃著二郎腿慢悠悠補充還有被面,原本給準(zhǔn)備的是綠色的,二改說結(jié)婚該是紅的,綠的不喜慶,你又出去給現(xiàn)買了紅的。母親打量著穿上新毛衣的我,自語還是紅的抬人,附和說父親本來想拿綠的和人家換,綢緞店不給換,說綠的什么年頭置辦下的,時間太長老化了,顏色不鮮亮,放在店里不好賣。只好重新花錢又買了紅的。綠的后來咱家老大結(jié)婚給做了裝新棉襖。

        大姐委屈又吃驚地睜大眼說原來我結(jié)婚時穿的緞子棉襖料子放了那些年?豈不是把古董穿在了身上?一家子哈哈都笑,二姐悻悻地說你知足吧,輪到我時連古董都沒穿上,是粉綢子的,連個緞子面都沒摸過。母親不好意思和二姐解釋你結(jié)婚時家里實在太困難了,以前你和老大沒出嫁,掙的錢還能補貼家里,你們兩個都成了家,下面三個都讀書,那些年還要幫襯那些親戚,就靠你爸一個人工資,實在是太緊了。這幾年農(nóng)村生活好過了,你們姐妹也都大了,咱家也松快點了。放心,我記著呢,女人嘛,都喜歡個首飾,我攢著錢,等金價再下來點給你們五個一人買個金戒指。父親補充說還有你,你也是女人,還是家里的大功臣,沒你操持咱們這個家可過不成現(xiàn)在這樣,你不但得買金戒指,還得買個大克數(shù)的金手鐲。母親自得含羞地望父親,父親也溫情地瞟母親,悠悠地唱戲般念叨我心里有數(shù)的。

        父親退下來,本來盼著親戚們常來,多來,陪著他聊天喝酒,可親戚們不單小舅來得少了,爸爸這邊的大姑姑、二姑姑、二叔,媽媽這邊的大舅、大姨、三姨都來得少了,他們都忙起來,不單田里的活兒要忙,他們還要抽空子做點小買賣,弄點活錢花花。相比之下,父親這個以前最忙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因為提前退休反倒成了閑人。以前他沒空兒,都是等老家親戚上門他接待,現(xiàn)在他開始積極打聽老家親戚的婚喪嫁娶,把日子小心地記在臺歷上,拿紅筆標(biāo)好,生怕忘記了。父親和母親主動往鄉(xiāng)下跑,不單是結(jié)婚、葬禮這樣的大活動,甚至孫輩十二歲圓生這樣的小活動也參加,純粹是借著這樣的由頭走親戚。

        父親去小舅家那次是小舅邀請的,說二表哥要學(xué)手藝,拜師。父親接到電話既興奮又不解:現(xiàn)在農(nóng)村真變得禮數(shù)這么多,不單婚喪嫁娶要折騰,拜個木匠師父還要大操大辦?這樣的活動他還真沒參加過。見父親猶豫,小舅在電話里大剌剌地囑咐姐夫你務(wù)必得來,我和師父打了包票,說場面肯定夠檔次,我做官的姐夫要親自來參加。父親才明白原來是讓他去撐門面的。

        小舅這個拜師宴場面搞得很大,他家里早不是過去一家七口不分男女不論老少擠在一間土房子的一鋪大炕上,而是挨溜兒蓋了六間青磚黑瓦的正房,他和妗子住中間第三間,左邊的兩間給大表哥二表哥,第四間給三表弟,第五間給表姐表妹一對姊妹,最右邊的那間寬敞明亮的是廚房兼餐廳,一大家子聚時在那里吃飯??砂輲熝缂幢隳苁⒍畟€人的餐廳也嫌小擺不開,在院子里擺了十張桌子做流水席,請了專門的廚子來給做席面。小舅不但把村支書、會計、保衛(wèi)委員都請上,村里沾親帶戚、有頭臉的也都一個沒落,還有他幾個孩子的同學(xué)朋友,共上百人。小舅家的院子雖然不小,一下子擠進這么多人就嫌小了,小舅不覺得擁擠,反而很高興。他打年輕時起就是個頭腦靈光的人,現(xiàn)在政策放開了,他的頭腦更靈光了,覺得光種地掙錢還是有限,把地給老大種,還買了五十多只羊羔子自己放。父親提醒不過拜個木匠,學(xué)個手藝,拜師宴是不動靜過大?小舅得意地說這幾年日子翻起身了,拜師宴就是要搞下這么大動靜。

        小舅挑自家的肥羊殺了兩只,兩只大肉羊去除毛皮下水也有過百斤,虎視眈眈地堆在那里,父親想起他給家里剝羊皮剔羊肉時的利索勁兒,問,自己殺的?小舅中氣十足地哈哈笑擺手,歲數(shù)大了,早不干那血淋淋的活兒了,讓村里的羊倌宰殺的,給他一副羊下水算報酬。小舅指著半人多高的大缸里熱氣騰騰的羊肉說,這可是純正的后山綿羊,你家當(dāng)年又膻又腥肉還柴的黃羊沒法比,味道比那細膩鮮美得很,放開肚子使勁吃!父親默默笑笑,沒作聲,把給小舅家?guī)У膬善亢犹淄跻粭l鳳凰煙拿給他,小舅只看了一眼說我有,你還帶這些做啥,和我姐人來就行了,就把東西隨意丟在身后窗臺上。父親看桌上煙酒,每桌都擺了兩瓶紅瓶河套王,比父親帶來的藍瓶還高一個檔次;煙是紅塔山。一盒紅塔山要十塊呢。父親不抽煙,又退下來這些年,交際應(yīng)酬稀少,不知道鳳凰煙已經(jīng)不算上檔次的,不受待見了,臉上有點掛不住。以前小舅可是最喜歡抽鳳凰煙的,過年時父親憑票供應(yīng)了兩盒,總要送給他一盒,剩下一盒留著過年招待客人。那時小舅拿到后總要把煙放在鼻子下使勁嗅,說這煙香。父親點頭,這煙是不比別的煙,有股特殊的香味。小舅珍惜地摸出一根抽時一直要吸到手指拿不住了才肯拈滅,剩下的煙頭并不丟掉,把煙絲剝出來,湊齊幾個煙頭撕塊報紙卷成一只土煙再吸??此鼰熓终湎В赣H總是注意看,有次看他吸得太狠,煙屁股都燒到手指了,驚得大叫提醒,小舅卻并不當(dāng)回事,又狠嘬一口才擰滅,端詳著長了厚繭子的手指對姐夫說皮這么糙肉這么厚的,哪里怕燙,倒是好東西不能毀掉。在我們家做客時小舅并不會把整盒煙都吸光,只吸幾根過過癮,剩下的多半盒收起來說回家過年給來拜年的長輩、關(guān)系近的,讓他們嘗嘗真正的香煙。那時農(nóng)村能吸上正經(jīng)香煙的不多,大多是買煙葉拿草紙卷了抽,過年時至多買點高級煙葉就算講究了。

        安排座位時父親理所當(dāng)然以為會被頭一個安排在主桌,就笑等著。小舅笑吟吟地伸手邀請木匠師父先入主桌就座。這是個四十出頭的精壯漢子,微禿的頭頂中間太陽下亮光光的,臉色微黑紅,不似莊稼人的純黑紫,兩條胳膊都是腱子肉,一雙手靈巧又結(jié)實,眼睛流露出精明自滿的神情,一看就是個靠手藝吃飯的靈活人,不是個死板的莊稼漢。見讓自己坐主桌主位,木匠師父也沒客氣一下就大剌剌一屁股端坐上去。

        小舅又安排村支書坐在木匠師父左邊,他右邊的位置給自己留出來,然后才安排父親坐在他下首,再下來是大舅。主桌剩下幾個位置是村委會的那幾位。還有一個油光光肥胖臉的三十多男人也坐在了主桌。父親剛開始沒弄清楚這位是做啥的,小舅壓低聲音也掩不住得意地介紹,我們村里的,他親舅現(xiàn)在是咱盟里的副盟長,又特意強調(diào)在位的。那人看小舅和父親嘀嘀咕咕的樣子,估摸是介紹他,沖父親擠擠金魚眼示意打招呼,父親矜持地還他個禮貌的笑。

        大舅這些年日子也好過了,不再為兄弟兩個誰從我們家沾的光多和親弟弟較勁,和小舅一家關(guān)系好起來,走動也勤了。只是對我們一家還有點舊怨,見了父親并不多熱情,雖然挨著坐,臉卻僵著,并不多和父親說話,喝酒時也是每每得父親端杯主動邀他,不會主動敬妹夫。父親并不計較,把他當(dāng)大舅哥敬著。

        小舅隆重介紹了木匠師父,說他的手藝不僅方圓幾百里出名,都傳到了街上。他扭頭問父親他也到你們街上給城里人做家具,你不知道?父親懵懂地大睜了眼看小舅子,尷尬搖頭,暗想一個走街串戶做小買賣的手藝人,又不是啥名人,我哪里能知道?父親退了后我們家從部隊大院搬進干休所里,所里的老干部和家屬都不習(xí)慣有不明身份的人進出,小商小販更是討嫌的,干休所門口的警衛(wèi)警惕性很高,不會隨便放什么閑人進來。

        拜師宴高朋滿座,酒菜也豐厚,小舅顯然很滿意,一杯接一杯不是敬木匠師父就是敬幾個村支委,他使勁大睜著喝得通紅的眼睛,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動,蒲扇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父親肩,說姐夫呀你閑在家里外面的事情不大知道了吧?還能跟上時代發(fā)展不?你知道現(xiàn)在化肥籽種都貴了,種地越來越不掙錢,交了公糧只能維持個薄利?農(nóng)村雖然光景好過了,能吃飽肚子,可不像你們城里那么富裕,比城里還差著,掙了錢首先要蓋房,起了房置辦家具買得起現(xiàn)成的還少,還要靠做,手藝人就吃香了。我叫我家老二好好和師父學(xué),先把弟兄三個的家具都打起來,再給別人家打家具掙錢。父親喝了口酒,淡然說你腦瓜兒打年輕起就靈活,不但過去比別人活,現(xiàn)在社會放得開管得不那么嚴(yán),你的腦子就更活了,總是比別人盤算得長遠。小舅沒在意父親話深淺,得意地轉(zhuǎn)動著紫脹的脖子,說我這幾個孩子我都有安排:讓大閨女學(xué)醫(yī)去。甭管啥世道,人都得得病,所以大夫永遠都不會失業(yè),這是個好活計。那小姑娘呢?父親把眼睛瞟向倚在身后長得最漂亮的小表妹小云,小丫頭長得那么漂亮,讓當(dāng)演員去吧。小舅哈哈仰頭大笑,不贊同地搖晃著灌了太多酒的大腦袋,那可不是個正經(jīng)職業(yè),穿得那么少,抬胳膊踢腿的給人白看,賣大腿,好人家姑娘能干那個嗎?將來連個婆家都難尋。小云有副又清又亮的好嗓子,沒事偷偷到山上練。自己練畢竟不專業(yè),聽人說練不對還可能把那點本錢給練廢了。云表妹本來指望二姑父幫她在父親面前說幾句好話,送她到戲校的,聽了這話臉唰地黑下來,酒也不給倒了,扭動著細瘦的腰肢躲一邊去。農(nóng)村難得看到正經(jīng)演出,年節(jié)時有草臺班子來走鄉(xiāng)串鎮(zhèn)演,那些沒受過正規(guī)表演訓(xùn)練的野演員,男的靠插科打諢吸引觀眾,女的就靠暴露身體。小舅是個正經(jīng)人,被這些下流演出敗壞了胃口,難怪一提做演員就滿臉烏云。

        小舅對小女兒的惱怒根本和沒看見一樣,他也有重男輕女觀念,認為女孩子大了要嫁人,是賠錢貨,好歹有個事做就成,男孩子才是該培養(yǎng)的重點。他把目光犀利地投向三兒子,手指迅速有力地一指,看到了嗎,這是我們家未來的希望,我要把他培養(yǎng)成城里人,干部。手一翻又指向父親,像你一樣。小舅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擔(dān)心沒說清楚,又大著舌頭解釋當(dāng)官的——其實我早就活明白了,這個世道光有錢還不行,像我們這樣的,家里光景再強,人家轉(zhuǎn)身,甚至不用轉(zhuǎn)身,當(dāng)著你面就叫你高粱花子、土包子、暴發(fā)戶,骨子里還是瞧不起你——得有地位。小舅粗大的手指使勁在父親面前指點著,父親沒迎合也沒評價,只淡淡說祝你夢想成真。

        小舅又倒?jié)M一杯,父親剛要勸他喝得不少,別再喝了,他端杯沖對面坐的副盟長外甥小光,回頭記得和你舅說你三表弟的事情呀,他中專畢業(yè)得進銀行,或者稅務(wù)。事成了叔羊圈里的羊盡你挑十只,絨最多的,犄角最大的,肉最多的,隨便你!那個凸眼睛的小光一口干掉,抹著嘴角邊的酒沫子說放心,等我弟畢了業(yè)咱就操辦這個事。小舅得意地沖父親擠眼,意即讓父親看他的本事,父親好像沒看見一樣,看他手伸過來又要拍自己,似無意地躲開了。

        小舅又把自己杯子倒?jié)M,再要給父親倒,父親拿手捂住,說二后生你也知道你姐夫的量,今天已經(jīng)喝超了,不能再喝。小舅拿他那干慣粗活兒骨節(jié)粗大的手使勁掰父親的手,要把杯子奪過來,噴著粗氣說,那是你在位上的時候,要顧忌影響,也不能把腦子喝壞了耽誤正事;現(xiàn)在你啥都不是了,無官一身輕,就剩下開心了嘛。啥是能喝啥是不能喝?倒進去就能喝!父親盡量克制著說我酒量不行,血壓還高,心臟也不太好,每年體檢醫(yī)生都囑咐少喝酒,今天已經(jīng)喝多了……小舅不由分說把父親手硬掰開倒上,大聲嚷你來就是陪客的嘛,看你和姜師傅只喝了三次,這哪成?替我和師父好好喝幾大杯!姜師傅有量,他今天沒喝好就是我這個徒弟他爹心不誠!拜師宴就沒辦成功!父親臉變得發(fā)青,竭力隱忍著看著這個小舅子。他只觀察到自己敬了木匠師傅三次,難道沒看見到現(xiàn)在為止木匠師傅只回敬自己一次嗎?這要放在自己還在職時,鬼才和這樣的人再舉杯,恐怕也難有機會和這樣的人坐在一起。正僵持著,大舅出面解圍,直呼二后生你們姐夫舅子一起喝了多少回?你姐夫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也奔六十的人,就是不在位,把他喝出毛病來也不好,我替了他吧。大舅沖木匠師傅舉杯示意,正要把杯子里的酒干掉,小舅不滿地沉下臉,說好讓姐夫喝的,你替算哪門子……大舅也變了臉,質(zhì)問我這個做哥的替都不行?我就這么沒面子?連個哥都當(dāng)不起?小舅這才放松口氣和緩說行啊,我哪里說不行來著?

        那天的拜師宴從中午十一點多開席,直折騰到下午四點多,不但沒散,小舅興頭上來,讓廚子接著準(zhǔn)備晚上飯菜,說索性喝個連席酒。父親卻離了席,招呼母親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小舅起身攔阻,連晚上飯一起吃過,再住下。好容易來一趟,又沒什么事,急著回去做什么?住幾天,體驗體驗鄉(xiāng)下生活,咱姐夫舅子好久沒聊了,這下好好說說話,聊個透。父親不聽勸,執(zhí)意要走,大舅也出面挽留,父親還是帶著母親到公路邊等最后一班長途車。小舅送出來,一路上父親不說話,小舅酒似乎醒了,身體不晃了,舌頭也不大了,倒是幾次張嘴,也沒說出什么來。

        這次來,父親本來打算和母親在小舅家住兩天的,換洗衣服都帶來了。

        自打那次拜師宴,父親有好幾年都沒再回過老家,小舅也沒再到我們家來,只是幾個表哥表姐有時候會來,來了也只是問候幾句,放下給父母帶的禮物就走。父親不會打聽他們父母的事情,他們也知趣地不提。倒是大舅和我們家走動得勤起來,冬天父親會邀請他來住幾天,聽他聊聊農(nóng)村的事。大舅說得最多的是現(xiàn)在農(nóng)村日子好過了,不像以往連個年都過不起,過年就是過關(guān);孩子們也都娶聘過,日子都過得不錯,生活舒展開了,親戚也走得起了。父親從來不問小舅家的事。父親不主動問,大舅也很少主動提起。我們只知道大表姐讀了醫(yī)科中專,和表姐夫在鄉(xiāng)下開了診所。大表哥放羊,日子也行。二表哥木匠活兒倒是學(xué)出來了,可世道又變了,現(xiàn)在就是農(nóng)村也流行買現(xiàn)成家具了,什么粵式、港式、浙式。打家具的人越來越少,二表哥能接到的活兒只是偶爾打個小飯桌小木凳之類,別說掙錢養(yǎng)家,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也不干了,下地做農(nóng)活兒。小舅寄予最大希望的三表弟倒是考上了中專,會計專業(yè)畢了業(yè),那個副盟長的小舅子也托了他依然在位的姐夫把三表弟弄進了銀行,但還帶了附加條件:讓他必須娶自己的妹子。那個女的比三表弟大五歲,長得又黑又丑,心又高,歲數(shù)老大一直沒嫁出去。誰都看出一表人才的三兒子娶這么個媳婦真不般配,小舅這個事情辦得不圓滿,心里老大別扭,但也無奈。他人前人后罵了不止一次,找個工作還帶贈個大活人的。不答應(yīng)也沒辦法,人家就不幫忙。小表妹小云到底沒當(dāng)成演員,但她長得漂亮,嫁的人不錯,那家人養(yǎng)著幾百只羊,還有幾十頭牛,兩頭駱駝,是方圓幾百里數(shù)得上的養(yǎng)殖大戶。小舅老了,不論地里還是放牧這樣的活計都做不動了,在家當(dāng)老掌柜,負責(zé)指揮妗子和幾個小家庭規(guī)劃生活。

        小舅又登我們家門時很突然。大表姐和表姐夫診所開得很好,還考下來了醫(yī)師資格證書,把診所從鄉(xiāng)下開到了我們所在的城里,沒幾年就在城里買了房,把爹媽接來享享清福。小舅來住閨女家,當(dāng)然得來我們家,不然也說不過去。他的那幾個孩子也有了變化,老三盡管娶了丑媳婦,但也因禍得福,沒幾年就做了副行長。丑老婆因為胖、黑,皮膚不似白人那么容易松弛,反而緊實,不長皺紋,不顯老,看久了也沒那么丑,歲數(shù)大起來倒顯得端莊,別有風(fēng)韻。又因為自己知道和丈夫外表不般配,并沒有因為家庭出身擺出居高臨下的架子,對三表弟百依百順,夫妻關(guān)系反而很好。小女兒的夫家養(yǎng)羊,女兒嫁進去后仗著年輕,腦子活,做起了羊絨買賣,不但賣自家羊絨,還收別人家的羊絨賣,因為她的絨質(zhì)量好,給鄂爾多斯廠家供原料,日子很好過。小舅自豪地說小閨女很快也要在城里買房,和她姐做鄰居了。至于學(xué)過木匠手藝的二表哥,見那幾個姐弟脫了貧,過上好日子,也不甘于和土地較勁,他姐姐姐夫幫扶他,給買輛出租車,也要進城跑車了。老家就剩下大表哥,小舅語氣篤定地說畢竟祖上是農(nóng)民,在農(nóng)村還得有根,家里那些地和牲畜都留給他了。至于我們老兩口,孩子們說了幾家輪著轉(zhuǎn),高興在誰家住就在誰家住,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

        母親聽了不由得翻了父親幾眼,埋怨道,就你死腦筋,在位時總是擔(dān)心出錯,又愛面子,不喜求人,看看咱家的幾個孩子,沒個像樣的,還不如農(nóng)村的子侄們。我們家的姐妹幾個確實拿不出手:大姐二姐當(dāng)年一股腦兒都被趕到鄉(xiāng)下,后來倒是回了城,但沒文化,進不了好單位,大姐進了地毯廠,二姐做了供銷社的售貨員。就我勉強考了個大專,畢業(yè)后在學(xué)校做美術(shù)老師。兩個妹妹更倒霉,父親退時她們還在讀書,高中畢業(yè)時成績都不好,都沒考上大學(xué),大妹去一家國營酒店做服務(wù)員,小妹進了糖廠做工人。十年間,大姐二姐、大妹小妹紛紛下崗,大妹還離了婚。一家子五個孩子,坐在家里的倒有四個。沒事做的她們往娘家都跑得勤,母親每每看著總在自己面前晃的幾個老大不小的孩子就糟心,埋怨父親死腦筋,不靈活,沒把孩子們安排好。

        母親埋怨父親是有原因的,當(dāng)年父親從牛棚出來后平了反,組織照顧說孩子回城可以安排工作,有頭腦靈活的利用這個機會把回城的孩子趁機安排進政府機關(guān)或事業(yè)單位,父親卻執(zhí)意讓大姐進了地毯廠。在流水線上織地毯,有定額,每天必須織出來八寸,完不成定額月底扣工資。二姐進了家大集體飯店,包子水餃燒賣油條麻花什么都賣,她倒學(xué)了一手好手藝,回家時給我們露一手,麻花擰得漂亮,炸得酥脆,燒賣面和得地道,餡子清爽,我是從她做的油條才知道油條的好口感來自擱明礬。全家倒是跟著沾了嘴光,可挺大個姑娘說起來是個炊事員,畢竟不是什么體面的職業(yè)。父親有自己的考慮:兩個姐姐都沒受啥教育,大姐當(dāng)年被攆到鄉(xiāng)下時剛初中畢業(yè),二姐更慘,剛上初一,這樣的學(xué)歷連個公文都起草不了,怎么能進政府機關(guān)?父親認為圖一己私利是給國家添麻煩,讓她們進工廠,賣東西才是人盡其力。

        在父親要退時大妹上高三了,有人出主意說找組織讓當(dāng)個女兵,在部隊考軍校當(dāng)個女軍官是條好出路,如果組織不答應(yīng)就堅決不退;父親也否決了,說當(dāng)了一輩子軍人,首要的一條就是服從命令,不能給組織找麻煩,訛組織這樣的事更是要不得。

        隨著孩子下崗年頭越長,母親的不滿越甚,埋怨越來越多。畢竟一家子一多半窩在家里挺煩人的。母親嘮叨時父親大多時候只是垂頭聽著,埋怨得太厲害了他才分辯幾句。

        今天當(dāng)著多年不上門的小舅子面又被翻舊賬,父親臉上下不來,多年積攢的舊火被全部勾起,翻了臉呵斥妻子:孩子大了就得靠自己!二后生家的都是農(nóng)民,不也都靠自己闖到城里來?咱們家的憑什么要靠老子?母親也生了氣,眼淚汪汪反擊就你死正經(jīng)耽誤了孩子!看人家汪科長,也是當(dāng)年和你一樣遭受冤枉的,人家就找組織,一年一年找,一遍一遍找,三個孩子一個進了科委,一個統(tǒng)計局,一個物資局。物資局的那個后來下了崗,人家又找,硬是讓組織給重新安排到客運站,現(xiàn)在生活得都好好的。父親這次脾氣發(fā)大了,手指哆嗦指著母親說,我就這樣一個人,一生坦蕩,不耍賴,不求人,你看我沒本事找有本事的去,看誰要你跟誰過去!母親這時已經(jīng)六十九了,快七十的老太被丈夫說了這樣難聽錐心的話,當(dāng)時就委屈得泣不成聲。

        父母吵架的工夫,跟著父母生活的大妹已經(jīng)把酒菜給小舅準(zhǔn)備好,端上來,她倒好酒,雙手捧給小舅,小舅接過,拿手指點著父親面前的那杯酒口氣嚴(yán)肅:你必須喝下去。還有,今后記住你早已不再是部長了,就是個丈夫、父親,丈夫得有丈夫的樣子,父親也得做得像個父親,不能對我姐發(fā)號施令。你得時刻記住,沒有我姐就沒有這個家,也沒有你的部長、常委。當(dāng)領(lǐng)導(dǎo),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在家,得把那些都統(tǒng)統(tǒng)放下。父親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他這個多年不上門的小舅子,直直地看了半天,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動,好像看個星外來客,那杯酒遲遲沒端起來。

        小舅顧自把酒喝下,擦擦嘴角邊沫子,自語當(dāng)官算個啥,離了那個位子屁都不是,連個普通老百姓都不如;哪像老子,靠自己本事如今過得比誰不舒坦?父親聽了這句話,不動聲色,瞇起眼掃視他。誰也不知道父親心里到底想的啥,可看他那張變得越來越鐵青的臉,好像想把酒潑到這個舅子臉上。

        自打小舅多年不上門,上門后又不尊重父親,在父母間拉了偏架,小舅和父親的關(guān)系更壞了。打那以后父親再沒和小舅見過面。知道他來了城里住在女兒家,父親也不張羅和他見面,小舅也不來我們家。只逢年過節(jié)時表姐表哥會來我們家看父母,我們也會去拜望小舅妗子。這樣過了五年,那年冬天只聽說小舅回了老家去過冬,說想家了,過年時也不見得進城來,留在老家和大兒子一家過。大表姐慨嘆真麻煩,這樣他們幾家子在城里的過年就得張羅回老家。老家沒暖氣,在那里過年早不習(xí)慣了。

        進了臘月,大表姐突然打來電話,說小舅得了肝癌,發(fā)現(xiàn)就是晚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彌留之際,醫(yī)生說沒幾天了,就這幾天的事情。父親怔怔聽著,目光癡癡的,拿著電話聽筒的手抖個不停。大表姐帶著哭腔說小舅自打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就一直扯著嗓子喊姐夫我知道的呀,沒有你那些年幫襯,我這一幫孩子哪能營養(yǎng)充足長得這么好?現(xiàn)在一家一家都過得這么豐足?說不定都活不到現(xiàn)在呢。在我心里,你和我親哥哥一樣的呀。不見你一面,我死不瞑目哇。大表姐聲音也抖得說不下去。父親眼睛也潮紅了,頓了半晌,啥話也沒說放了電話,聲音哆嗦著吩咐母親趕緊收拾東西回老家。

        原刊責(zé)編??? 莫??? 南

        【作者簡介】劉曉珍﹐天津作協(xié)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山花》《作家》《天涯》《紅巖》《莽原》《解放軍文藝》《延河》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多篇,有作品被本刊轉(zhuǎn)載。出版有長篇《津西第一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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