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兩個閨蜜，一個的父親經濟條件好，但身體多病，一個的母親沒有退休金，但很會照顧人。兩位老人結婚后，經濟條件好的閨蜜百般防備，經濟條件差一點的閨蜜不甘受辱——

“我和你周姨已經有了感情，我們需要彼此陪伴?！?/p>

吳萍與朱妍讀大學時是室友和閨蜜，她們的家都在江蘇省鎮(zhèn)江市。6年前，吳萍得到去美國洛杉磯某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她放心不下喪偶且多病的父親吳志鋼，十分猶豫。吳志鋼鼓勵女兒：“你學業(yè)有成是老爸最大的心愿，我能照顧好自己，你放心去留學吧?！敝戾步ㄗh吳萍去留學，表示自己在鎮(zhèn)江工作，會抽時間照應吳伯伯。此后，朱妍經常去看望吳志鋼，還幫他料理家務。

2017年11月下旬，吳志鋼突發(fā)中風，朱妍剛剛生了孩子，無法去照顧他。為了不辜負閨蜜的囑托，她讓孀居的母親周蘭芝去照料吳志鋼，由公婆來照料她坐月子。安排好這一切后，朱妍在微信上告訴了吳萍。吳萍對此千恩萬謝。

周蘭芝烹飪手藝好，做事麻利，照顧病人細心周到。在她的照料下，短短一個月時間，吳志鋼的身體就恢復了正常。2018年1月1日，吳萍與父親在微信上視頻聊天，吳志鋼吞吞吐吐地表示：“萍萍，周阿姨人不錯，我想把她留在家里，又開不了口，你跟她女兒說說。”吳萍聽懂了父親的意思，但她想，朱妍12歲就沒了父親，周蘭芝沒有社保，靠做家政謀生，一旦父親與周阿姨再婚，周阿姨以后的養(yǎng)老和醫(yī)療都會是父親的負擔;自己與朱妍是好閨蜜，雙方老人若成為夫妻，以后要是發(fā)生財產方面的糾紛，她們友誼的小船肯定說翻就翻，太不劃算了。于是，她揣著明白裝糊涂：“那就雇她來家里做保姆吧?！眳侵句撱读算叮骸耙残邪??！庇谑牵泤瞧即楹?，周蘭芝以住家保姆的身份留在了吳志鋼身邊。

2019年12月下旬，吳萍利用假期回國探親，專門請周蘭芝和朱妍一家三口吃飯表示感謝。誰知，吳志鋼在吃飯時當眾宣布：“我已經決定和周蘭芝辦理婚姻登記?！眳瞧加X得突兀，沒有吭聲。當晚回家后，她單獨找父親談心，說周蘭芝不適合他：“您是有正高職稱的工程師，而周阿姨文化水平不高……”可還沒等她說完，吳志鋼就攔住了她的話頭：“我和你周姨已經有了感情，我們需要彼此陪伴?！币姼赣H態(tài)度堅決，吳萍又提議他們去辦個婚前財產公證，指定家里的房產以后由她這個親生女兒繼承，被吳志鋼斷然拒絕。

吳萍假期結束前，吳志鋼與周蘭芝領了結婚證。那天晚上，兩個閨蜜說起了悄悄話，朱妍認為要給老人舉行婚禮，吳萍表示反對，說雙方老人到了這把年紀，不必走這個形式。朱妍流著淚央求：“我爸很早就不在了，我媽為了不讓我受委屈，堅持沒有再婚，我心里覺得愧對于她，你就當成全我好不好，給老人一個儀式感?！甭犞戾@么說，吳萍只好答應了?；芈迳即壷?，吳萍請兩家的親戚，為吳志鋼與周蘭芝舉行了簡單的結婚儀式。

“我家經濟條件雖然差一些，但我們也是有志氣的人，讓兩位老人分手不就沒有這些麻煩事了嗎？”

吳萍回到洛杉磯后，時常與吳志鋼視頻，除了探望父親，還抱著觀察老人再婚后生活狀況的動機。吳志鋼每次都豎起大拇指夸贊周蘭芝，說她能干，會照顧人。吳萍半信半疑。她多次與朱妍聊天，沒聊上幾句，就把話題轉移到老人再婚的感情問題上。時間長了，朱妍有些生氣，有一次向吳萍表達了不滿：“你書讀多了，心眼兒也多?！眳瞧紖s說自己遠隔重洋，不放心是正常的。不久，吳萍提出讓朱妍在吳志鋼的住宅安裝攝像頭，以便她隨時查看老人的日常生活。朱妍拒絕了。二人自此賭氣互不聯系。

2021年6月的一天，周蘭芝出門買菜，從菜市場的臺階上重重摔下，造成左腿股骨粉碎性骨折，只好住院治療。吳志鋼聞聽此事，情緒不穩(wěn)，引發(fā)急性腦梗死，也住進了醫(yī)院。朱妍只好跟吳萍聯系，告訴她兩位老人的情況。當時，吳萍已經在洛杉磯工作，沒法回來照顧父親，便拜托朱妍妥善照顧好她父親，但對周蘭芝的病情連問一聲都沒有。

吳志鋼經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需長期臥床休養(yǎng)，整個人也變得癡呆。經吳萍同意，朱妍將他接回了家。周蘭芝住院一個月后也住回吳家休養(yǎng)。兩個老人都需要全天候照顧，朱妍請假一個多月后，單位不再批假。朱妍遂聯系吳萍，說需要雇請兩個保姆，輪番照顧二老。吳萍回復：“同意，但費用各自負擔，我爸的花費我出，你媽的花費你自己出。”朱妍據理力爭，他們是合法夫妻，有互相扶助的義務：“你爸有20萬元的存單讓我媽保管，我媽知道密碼，先從這筆錢里支出?！迸P床休養(yǎng)的周蘭芝也通過視頻表示，等自己能下床了，肯定會照顧好老伴兒。吳萍冷笑一聲：“誰信呢？我爸成了這樣子，你們是半路夫妻，大難臨頭更會各自飛?！边@話刺痛了朱妍，她怒懟：“行，我把我媽帶回自家休養(yǎng)，只請保姆專門伺候你爸?！?/p>

盡管周蘭芝竭力阻攔，朱妍仍然執(zhí)意把她帶離了吳家。此后兩個多月，朱妍雇請保姆照顧吳志鋼，每天下班后第一時間就去看望老人。

2021年9月，吳萍辭掉洛杉磯的工作趕回家。她很快與朱妍見了面，雙方話不投機又吵了起來。吳萍盛怒之下，聲稱這場婚姻是朱妍策劃的陰謀，動機就是侵占她家的財產。朱妍很是氣憤：“我家經濟條件雖然差一些，但我們也是有志氣的人，讓兩位老人分手不就沒有這些麻煩事了嗎？”

昔日閨蜜當場反目，自作主張?zhí)鎯晌焕先藢懥朔质謪f議：吳志鋼與周蘭芝解除婚姻關系，由各自子女履行贍養(yǎng)義務。吳萍表示愿意拿出10萬元補償周蘭芝，被朱妍一口拒絕：“誰稀罕你的臭錢，不需要！”她將吳志鋼名下的20萬元存單也退還給了吳萍。

“誰讓你們這么做的？我和老吳的婚姻容不得你們干涉！”

朱妍告訴了母親代寫分手協議的事，周蘭芝責怪她：“誰讓你們這么做的？我和老吳的婚姻容不得你們干涉！”她要求女兒立即與吳萍撕毀協議。朱妍不同意：“吳萍欺人太甚，我們絕不能受她侮辱?！敝芴m芝無法下床，只能搖頭嘆氣，心想吳萍也在氣頭上，應該不會當真。

2021年10月，吳萍帶父親吳志鋼到醫(yī)院做了精神鑒定，結論為吳志鋼因腦血管多發(fā)性腔隙性梗死導致癡呆。不久，吳萍帶著“分手協議”到鎮(zhèn)江市人民法院，通過特別程序，請法院認定吳志鋼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并申請由她擔任吳志鋼的監(jiān)護人。法院郵寄起訴狀給周蘭芝后，朱妍代為簽收，并沒有告知母親。因周蘭芝沒有到庭，法院將吳志鋼的監(jiān)護權判給了吳萍。

吳萍獲得父親的監(jiān)護權不久，作為代理人，以吳志鋼的名義，到法院起訴，要求法院判令吳志鋼與周蘭芝離婚。在離婚起訴狀上，吳萍寫道，周蘭芝在吳志鋼生病后從未探望和照顧。老人們再婚的目的就是為了相互照顧，既然周蘭芝在吳志鋼需要照顧的時候沒有陪伴在側，那么這段婚姻也就沒有維系的必要了。同時，吳萍已經與朱妍簽訂了分手協議，且朱妍在事后也沒有反悔，該分手協議事實上已經得到周蘭芝的認可。

周蘭芝收到法院郵寄的離婚起訴狀后，幾天沒有合眼，請律師向法院提交了長長的答辯狀，表達了自己對吳志鋼的掛懷和想念，并再三表示不愿離婚。

開庭那天，周蘭芝拖著病軀到庭。她說，她與吳志鋼朝夕相處4年多，雙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F在，吳志鋼雖被宣告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但她相信，吳志鋼對她仍有很深的感情和牽掛。吳志鋼生病后，她因身體原因，未能表達擔任老伴兒監(jiān)護人的要求。吳萍以其父親監(jiān)護人的身份，以老伴兒的名義起訴與自己離婚，只具有提起訴訟的程序合法性，但不具有解除婚姻的合理性。另外，吳萍、朱妍二人簽字的分手協議不能代表婚姻當事人的意志，屬于無效的民事法律行為。

針對周蘭芝的答辯，吳萍還提出雙方已處于事實上的分居狀態(tài)，也說明雙方感情破裂再無和好可能。對此，周蘭芝的代理律師認為，周蘭芝對這段婚姻十分重視，貿然離婚會對兩位老人的身心都產生不利影響。雖然兩位老人目前分開居住，但是出于雙方身體康復之需，而不是感情破裂導致。

法院經審理認為，夫妻關系的存續(xù)應以感情為基礎，吳志鋼和周蘭芝雖系再婚，但系自由戀愛，自主婚姻，感情真摯。雙方均已年邁，身體抱恙，相對穩(wěn)定的婚姻關系、可靠的情感寄托和安逸的生活狀態(tài)對老人更為有利。周蘭芝明確表示不同意離婚，要求維系婚姻，與法不悖。吳志鋼的監(jiān)護人吳萍以父親的名義，以雙方感情破裂無和好可能為由要求與周蘭芝離婚，無事實依據。

法院還指出，為人子女，應充分尊重老人對婚姻的選擇和態(tài)度，給予相應的理解、支持和關心，以美好婚姻和安定生活為老年人創(chuàng)造溫馨幸福的晚年生活;作為監(jiān)護人，更應妥善履行監(jiān)護職責，慎重處分與被監(jiān)護人切身利益相關的人身權利，維護被監(jiān)護人的合法利益，避免濫用監(jiān)護權。

2022年3月22日，法院做出不準吳志鋼、周蘭芝離婚的一審判決。宣判后，雙方均沒有上訴。（因涉及隱私，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點評：

應尊重老年人對婚姻的真實意愿

江蘇省鎮(zhèn)江市潤州區(qū)人民法院法官?吳軍瑛

對婚姻關系存續(xù)的選擇不僅是老年人對自己感情、生活的選擇和安置，更是對自己重要民事關系的處分，應予尊重。

年邁及失智并不當然導致夫妻感情破裂，行為能力的欠缺也并不導致婚姻選擇權的限制或喪失，法院仍應尊重當事人本人對婚姻的真實意見。在當事人本人意見難以查證的情況下，基于在案證據，對感情是否徹底破裂要進行嚴格考察，充分尊重老年人自身對于婚姻的真實意愿，以保障老年人的合法權益。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