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振洋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現(xiàn)存的倫敦各公會賬簿、倫敦市政文獻大篇幅地記載著對公會成員的懲戒,內容之廣泛、涵蓋時間之長令人不禁思考:公會制定了種種規(guī)章約束成員的行為,為何還會有諸多的違規(guī)行為,以致懲戒不斷?英國社會史學學家喬治·雷納德(Georges Renard)指出了規(guī)章存在的問題,“許多規(guī)章很難讓人理解,以致無法實施”[1]110,“諸多規(guī)章最終由制定并宣誓遵守它們的人所打破”[1]114。雷納德的說法過于籠統(tǒng),無法深入觸及懲戒不斷的緣由,作為倫敦十二大同業(yè)公會之一的綢布商公會為探析該問題提供了重要的視角。該公會在倫敦市的經(jīng)濟和社會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中世紀史學家馬修·戴維斯(Matthew Davies)指出:“綢布商人……最易擔任市長、出席市政官法庭以及位列議會議員之中?!保?]綢布商公會成員從事各種布匹貿易,如絲綢、亞麻布、棉麻粗布等。每逢施洗者圣約翰節(jié)日(6月24日)之前的星期一,綢布商公會需要選出四名執(zhí)事,負責當年的公會事務,“他們擁有各種權力,如視察工作、糾正陋習等”[3]68,執(zhí)事會將當年公會的收支情況記錄在冊。
現(xiàn)存的綢布商執(zhí)事賬簿記載了1393—1464年間該公會的收支情況。其中,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為罰金。在罰金條目里,執(zhí)事記錄了成員侵犯公會利益的各種行為。需要注意的是,賬簿罰金的記載存有缺陷,即執(zhí)事并沒有清楚地記述每一條繳納罰金的理由。越是到后期,違規(guī)的人數(shù)就越多,這種模糊的記述方式也就越普遍。事實上,這種情況間接地反映出了公會的懲戒舉措存在著問題。按照侵犯行為的嚴重程度,筆者將其歸為三類:不正當?shù)馁Q易活動、缺席公眾活動以及公會成員爭端公眾化。
中世紀行會和公會都制定了詳細的規(guī)章制度,旨在規(guī)范本行業(yè)的生產(chǎn)與交易的活動,這些規(guī)章“意在防范欺詐,并且在生產(chǎn)過程中遵守某些尺寸和質量的標準”[4]90,嚴禁從事違規(guī)的交易活動。然而,從事違規(guī)買賣的活動卻始終存在著,且做法呈現(xiàn)出多樣化。
其一,勾結外人從事買賣活動。在未經(jīng)允許的情況下,與本公會以外的人勾結、進行生意往來是嚴重的過錯。協(xié)助外地人購買貨物是被明令禁止的,“公會規(guī)章反對成員作為代理人售賣非成員的貨物,或者幫助一名外地商人購買物品,這會對本公會造成損失?!保?]75在中世紀時期,有一種叫作“粉飾貨物”(Coloring goods)的欺詐行為十分普遍:“外地商人為了便于銷售自己的貨物,會把貨物交給一些享有市民權的人,讓其公開宣稱這些貨物是屬于后者的?!保?]iii對于違反規(guī)章的成員,公會一般會進行嚴厲處罰。1405年,“約翰·科舍姆(John Cosham)帶著一位外地商人來到一個諾??巳说膬Σ厥?,科舍姆有該室的鑰匙,他趁這位諾福克人不在的時候將他的貨物賣給了這位外地人?!保?]191約翰的行為除勾結外地人之外,亦有偷竊之嫌,最終被罰40 先令。勾結外人的做法甚至涉及泄露公會的秘密,1442年瓦特科恩·德沃德(Watkyn Durward)和一位名為約翰·戴伊(John Dey)的刀匠勾結,“戴伊透露了我們公會在海外的秘密事務”[6]563。為此,瓦特科恩繳納了10先令的罰金。
其二,成員在倫敦城外進行交易活動。1376年公會公布規(guī)章對成員的交易地點進行規(guī)范,“今后,公會中的任何成員都不準參與倫敦城外的集市或市場,也不得將貨物送出城。違者將被驅逐出同業(yè)公會,并斷去與公會其他成員在經(jīng)濟上和社會上的往來?!保?]35因此,私自在城外從事交易活動是違背公會制度的,但是在利潤可觀的情形下,一些成員仍以身試法。1430年,“約翰·巴比(John Barby)違反了我們的條例,外出并在考文垂、北安普頓等地逗留,他帶著各種各樣的布匹以及馬群進行交易。”[6]427約翰被罰10英鎊,但由于他及時認錯,并服從公會和執(zhí)事的管理,罰金由10英鎊減少到了20先令。約翰·阿爾戈特(John Algate)的學徒也觸犯了同一條款,[6]429這名學徒被罰了6鎊13先令4便士,沒有任何減免。兩次懲戒存在差異的具體原因不得而知,但是根據(jù)記載的情況,最終的罰金數(shù)額似乎與認錯的態(tài)度、對權威的服從有很大關聯(lián)。在這一年,5人私自買了來自荷蘭的亞麻布,嚴重違反了公會的條例。賬簿記載道:“在一次開庭期間,他們(執(zhí)事)代表整個公會的利益負責向那些購買荷蘭亞麻布的成員收取罰金,(因為)他們沒有遵守公會制定的規(guī)章”[6]431,5人共繳納11鎊6先令8便士。公會對此類交易活動的嚴厲懲處并未收到預期效果,1435年同樣的違規(guī)交易再次出現(xiàn)。以尼古拉斯·沃爾維(Nicholas Wolvey)為例,“他違反公會條例,多次派人帶著各種各樣的布匹到布里斯托去售賣”[6]485,尼古拉斯被罰13先令4便士。此外,交易的地點并不局限于英格蘭本土,一些公會成員甚至在海外從事非法交易活動。1442年,“理查·伯格(Richard Burgh)與亞歷山大·奧拉伯(Alexander Orable)勾結,和約翰·厄普頓(John Upton)在海外進行交易。”[6]563為此,理查繳納了3先令4便士的罰金。從事違規(guī)交易打破了公會維護的既有商業(yè)秩序,是極為嚴重的違規(guī)行為。
其三,商品欺詐與人員欺詐二者并存。公會規(guī)章明令禁止制造假貨、缺斤少兩等商品欺詐行為,1455年羅伯特·科斯恩(Robert Cosyn)被罰20便士,因為他使用的厄爾測量工具太短。[8]779較之于商品欺詐,人員欺詐是更為嚴重的過錯,主要表現(xiàn)為以他人名義進行商業(yè)活動。1447年,“托馬斯·尼徹(Thomas Nyche)以約翰·亞當(John Adam)的名義將一籃巴羅集市的貨物帶入海關,當海關人員向約翰·亞當索要海關費用時,亞當向我們控訴,尼徹因這一控訴被詢問?!保?]641最終,托馬斯·尼徹為自己的欺詐行為交付了26先令8便士的罰金。繳納罰金并不是唯一的解決方式,“對于這樣的欺詐行為,違規(guī)者會被處以罰金。違規(guī)三或四次,便遭驅逐?!保?]90皮革商公會的規(guī)章中亦明確指出禁止新、舊皮革互摻等欺詐行為,違者會被“監(jiān)禁在紐蓋特監(jiān)獄14天,然后繳納罰金13先令4便士。”[9]對于欺詐行為,倫敦市政機構也會做出嚴厲的處罰。凡欺詐者必定會受到公會的懲罰,正如亨利·皮朗(Henry Pirenne)所言:“對于欺詐以及疏忽所施懲罰的嚴峻是令人驚異的?!保?0]129
其四,未獲允許便從他人的傭人手中購買貨物。這種行為嚴重侵犯了傭人主人的利益,1456年公會查處了此類交易活動共25次,例如“理查·萊斯英厄姆(Richard Lesyngham)從約翰·佩勒姆(John Pelham)——托馬斯·尼徹的傭人——那里收到各種各樣的貨物,但沒有經(jīng)過托馬斯的允許”[8]807。每次交易繳納的罰金數(shù)額不等,少則3先令4便士,多則50先令。與此同時,公會也會嚴懲非公會成員從事的商業(yè)活動,尤其是小商販。1447年,“商販托馬斯·格萊內(Thomas Grene)帶著貨物正在倫敦沿街叫賣。他的貨物被沒收,本人也被帶到執(zhí)事面前。他不得不為自己的行為發(fā)誓,將不會再有隱瞞或者欺騙”[8]643,托馬斯·格萊內被罰了13先令4便士。
據(jù)賬簿記載的內容,不正當?shù)慕灰仔袨榭梢苑譃閮纱箅A段,以15世紀20年代為界線。在第一階段,違規(guī)的交易并不常見于賬簿。在1393年至1426年的33年里,執(zhí)事僅記載了2 次違規(guī)交易,都發(fā)生在倫敦城內。自1427年至1463年,36年的時間里發(fā)生了9次違規(guī)交易。較之于前一階段,后一階段的交易行為呈現(xiàn)出兩大特點:一方面,貿易地點幾乎都發(fā)生在倫敦城外,包括英格蘭其他的城市、鄉(xiāng)村以及國外;另一方面,違規(guī)交易的人數(shù)和貨物的規(guī)模都呈擴大趨勢??傊?,公會條例公布不久之后,成員還較為遵守規(guī)章。時間久了,不正當?shù)慕灰仔袨楸愠尸F(xiàn)出逐漸嚴重化的趨勢。
綢布商公會不遺余力地懲罰各種違反公會的交易行為,究其原因在于各種違法的交易打破了既定的商業(yè)規(guī)則,嚴重侵犯了公會整體的利益,但是在厚利的誘導下,公會成員仍頻繁違背規(guī)章,懲戒舉措不能杜絕不正當?shù)慕灰仔袨椤?/p>
懲戒的范圍不僅局限于經(jīng)濟活動,亦涉及社會領域,主要表現(xiàn)在公共活動的缺席。一方面,倫敦城市中的公共活動十分頻繁,如國王加冕巡游、市長任職巡游。作為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公會將參與城市公共活動視為重要之事。每逢盛大活動,公會成員都會身著正式制服出席。1399年在亨利四世(Henry IV)的加冕巡游中,“這位新國王由眾多紳士護送,他們的仆人身著制服和兜帽。倫敦城中不同公會成員由各自執(zhí)事帶領,身著他們特有的制服,舉著他們行業(yè)的旗幟?!保?1]901446年瑪格麗特王后(Margaret)進入倫敦城時,各公會成員均著正裝參與活動,“是年5月28日,瑪格麗特王后來到倫敦。道路兩側,英格蘭的貴族們迎接她的到來,手工業(yè)公會的每一位成員都身著藍色長袍并穿戴各自特有的服飾?!保?2]
公會極為重視城中舉辦的各種社會活動,因為“在所有公會中,社會性聚會活動、巡游和每年的宗教節(jié)日都有重要的作用”[3]68,這是彰顯自身實力、擴大影響力的絕佳機會,所以每個公會都會積極參與各種盛大活動。按照公會的要求,“所有擁有制服的成員都要參加……市長和司法長官的巡游活動,尤其是當綢布商擔任市長或司法長官時?!保?]54然而,并非所有成員都能遵守規(guī)定出席活動。
凡是未出席活動的成員,都會被處以數(shù)量不等的罰金,通常為3先令4便士。此類罰金廣泛存在于倫敦公會之中,出席活動遲到的成員也會受到懲罰。在執(zhí)事的記載中,有22年的條目記載了缺席公共活動所繳的罰金,例如1413年約翰·伊頓(John Eton)和約翰·考文垂(John Coventry)因活動遲到分別繳納了6便士。[6]265
雖然出席了活動,但并未遵守規(guī)定亦會受到懲罰。1455年執(zhí)事收到威廉·普拉特(William Pratte)6先令8便士的罰金,“因為當市長在威斯敏斯特出席時,他沒有穿制服。此外,他在所有公會成員中,沒有摘帽致敬。”[8]7791439年因為在市長羅伯特·拉奇(Robert Large)的游行活動中沒有騎馬,5人繳納了20便士至3先令4便士數(shù)額不等的罰金。[6]537最嚴重的一次懲罰似乎發(fā)生在1452年市長杰弗里·菲爾?。℅eoffrey Fielding)的巡游活動上,因沒有在巡游過程中騎馬而受到懲罰的成員多達36人,他們均被處以3先令4便士的罰金。[8]829
為了免去巡游活動中的一些義務,一些公會成員會主動繳納罰金。1435年約翰·伍德(John Wood)、托馬斯·伊斯頓(Thomas Easton)等5人繳納了一筆罰金,被免去了在巡游中騎馬的義務。[6]487罰金數(shù)額不等,少則12 便士,多則3 先令4 便士。有些成員甚至直接繳納罰金不參與活動。1413年約翰·瓦施伯奈(John Washbourne)為了免去在巡游中與國王理查二世(Richard II)同行,繳納了3 先令4 便士。[6]2651425年約翰又繳納了3先令4便士,直接免去了參與國王的一次巡游活動。[6]365事實上,對于一些活動而言,無論是否出席都要繳納一筆金錢,數(shù)額相同或不同,這似乎削弱了參與活動的意義。以服裝商公會為例,對于某一節(jié)日,“無論是否出席,每個成員都要為節(jié)日付自己那部分的錢,有制服的2先令,沒有的3先令”[11]441。公會非常重視參與城市中的公共活動,為此制定了詳細的規(guī)章約束成員的行為。然而,參與聚會活動、巡游等公共活動會耗費大量時間,諸多成員會選擇主動或被動繳納罰金的方式逃避活動。
除城市舉辦的巡游活動外,公會內部的公共活動亦豐富多樣。其中,出席定期召開的法庭是最為常見的。每個公會都擁有法庭如“助理法庭”,以裁決內部成員的事務,這是中世紀公會的顯著特征之一。從事中世紀行會研究的史學大家昂溫(George Unwin)曾言:“倫敦公會的核心且獨特的特征是具備一座法庭。……它握有對成員的實際審判權,甚至觸及從事同一行業(yè)的外人?!保?3]1502年的公會條例規(guī)定,“當執(zhí)事或者小吏,抑或以他們的名義召喚綢布商公會的每位成員,他們都應該出席法庭。”[7]48然而,雖有規(guī)章,但被召喚卻未出庭的成員仍很多。為此,公會會處以一定的罰金。在1400—1450年間,賬簿共記錄了9年缺席法庭的罰金。其中,1439年至1442年出現(xiàn)了眾多成員缺席法庭的嚴重境況,分別為32人、11人、29人和20 人,缺席人數(shù)的多寡從缺席率可見一斑。關于綢布商公會的成員數(shù),并沒有確切的數(shù)字。英國社會史學家瑟拉普(S.Thrupp)指出1501年擁有制服的成員為66 人,據(jù)此推算的缺席率約為49%、17%、44%以及34%,但近期的最新核算人數(shù)約為273 人,其中包含未有制服的成員,[14]43那么缺席率約為12%、4%、11%以及7%。由此可見,對于綢布商公會來說,缺席人數(shù)已屬多數(shù),一些成員甚至全年缺席法庭活動。1452年榮格·米德莫爾(Roger Middlemore)和理查·海沃德(Richard Hayward)整年都沒有出席法庭,分別被處以6先令8便士和3先令4便士的罰金。[8]723無論以何種基數(shù)推算,成員缺席率都是較高的。
無論是倫敦城的公共活動,抑或公會內部的活動,公會都力圖確保每位成員參與其中。筆者認為緣由有二:第一,追求公會成員之間的團結性;第二,規(guī)范成員的活動。然而,無論參與何種活動,部分成員都會選擇以繳納罰金的方式逃避,以致缺席公共活動呈常態(tài)化,幾乎每年都會有此類的罰金??傊?,成員缺席公共活動的行為屢禁不止,這反映出公會的懲戒措施存在嚴重問題,無法有效約束個體。
執(zhí)事的賬簿中記錄了諸多私人爭端,爭端的對象主要有執(zhí)事、師傅以及普通成員。無論是成員與執(zhí)事之間、成員之間抑或師徒之間的個人爭端,都可以歸為私人事務。然而,當沖突發(fā)生在法庭、大街等公眾場合時,沖突的性質就會轉變成公共事務。公會嚴懲各種沖突行為,因為此類行為有損公會的聲譽,在倫敦商人從小就會受到道德教育并被灌輸服從權威、在公眾場合保持良好舉止的思想?!霸谏霞壝媲?,舉止的鎮(zhèn)靜表示尊敬,在下級面前,它代表著優(yōu)越。在公眾場合大聲說話和不莊重的爭吵是低階層才有的表現(xiàn),任何公開的爭吵都會使公會蒙羞。”[14]165
對執(zhí)事和師傅進行言語的侮辱是嚴重的過錯。作為公會中重要的權威,執(zhí)事和師傅的“主要職責是監(jiān)管手工業(yè)以及使冒犯者得到懲罰”[4]89,執(zhí)事的監(jiān)管權力以宣誓的方式得到了倫敦市政機關的認可。1309年倫敦市各手工業(yè)的執(zhí)事們被要求宣誓:“當你被推選為當年的執(zhí)事,你發(fā)誓將監(jiān)管你的手工業(yè)?!保?]31420年,“公會成員之一的約翰·阿伯特(John Abbot)出于敵意和憤怒對一位執(zhí)事說出不得體的話語,并極其兇惡地對他指責。之后,阿伯特被置于整個公會的審判之下,后悔自己的行為。”[6]329最終,約翰繳納了40先令。執(zhí)事有責任解決成員之間的矛盾,并做出合理的判決,成員應服從執(zhí)事的決定。然而,一些成員卻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不服從,此種案例在賬簿中比比皆是,例如1456年,“托馬斯·舍利(Thomas Shelley)在法庭上公開地拒絕服從執(zhí)事和公會,被監(jiān)禁兩天。之后,他才服從執(zhí)事的權威”[8]807,托馬斯也被罰40先令。相較之下,與師傅的沖突似乎并不常見,賬簿中僅記載一起師徒之間的爭端。1459年,“皮爾斯·奧魯(Piers Orum)對前任師傅埃德蒙·貝蒂(Edmund Bettes)使用粗魯?shù)恼Z言”[8]883,皮爾斯繳納了6先令8便士。總體而言,公會成員會服從執(zhí)事的決定,因為拒絕服從的代價很大。正如1347年綢布商公會通過的條例規(guī)定,“公會中的任何成員都應服從執(zhí)事。如果有人不服從,那么沒有人會從他那里買貨物,或者出售商品給他抑或與之聯(lián)系,直至他愿意彌補,并與公會溝通。”[7]31
在日常生活中,成員之間發(fā)生爭吵是很常見的事情。較之于成員與執(zhí)事的沖突,普通成員之間更加顯著,輕微的沖突表現(xiàn)在言語之間的摩擦。1455年,“威廉·普拉特(William Pratte)使用粗魯?shù)恼Z言,尤其在法庭上公開造謠約翰·哈羅(John Harrow)?!保?]779由此,威廉被罰26 先令8 便士。1462年,“威廉·斯凱德莫爾(William Skidmore)在大街上公開對威廉·赫恩(William Heende)使用粗魯?shù)?、不恰當?shù)难哉Z”,“威廉·赫恩也以同樣的言語攻擊威廉·斯凱德莫爾”[8]959,二人分別被罰20 先令。較為嚴重的沖突體現(xiàn)在武器的使用上。1400年,“托馬斯·戈德尼(Thomas Gedeney)惡意地向公會的一位成員威廉·魯斯(William Roos)抽出匕首。盡管托馬斯表示服從,并接受了公會執(zhí)事們關于他們爭吵所做出的決定,但是他卻拒絕執(zhí)行這一決定。直到根據(jù)市長的命令,并根據(jù)城市的法律與慣例,將他監(jiān)禁起來?!保?]155至此,托馬斯才屈服,被罰了40先令。如果犯下過錯后及時悔改,懲罰就會減輕?!凹s翰·提普特(John Tipput)向一位傭人抽出刀,由于他愿意服從公會的判決,這筆罰金被減少到6先令8便士?!保?]157非常嚴重的一次沖突發(fā)生在1459年,賬簿記載到“托馬斯·李(Thomas Lee)伏擊年輕的約翰·雷內爾(John Reyner),并打傷了他的頭”[8]883,托馬斯被罰了40先令。更有甚者,1450年威廉·哈特(William Hatter)私自抓捕了同公會的成員。賬簿記載:“哈特逮捕了約翰·布羅德斯沃斯(John Brodsworth),并將其投入倫敦塔,但是他并未從綢布商公會執(zhí)事那里獲得許可?!保?]693最終,威廉亦繳納40先令。
執(zhí)事在解決矛盾中起著重要作用。萊伊爾認為“執(zhí)事通常能成功化解爭端,防止違規(guī)者越過法律的界限”[15],但是從結果來看,執(zhí)事似乎僅僅解決了涉事成員之間的矛盾,并未杜絕此類現(xiàn)象的發(fā)生。此外,根據(jù)賬簿的記載,公會成員與執(zhí)事的沖突日益頻繁,反映出執(zhí)事的權威受到?jīng)_擊。由此可見,公會的懲戒舉措仍需完善。
綢布商公會制定了具體的規(guī)章約束成員的行為,但違規(guī)交易、缺席活動、私人爭端并未因懲戒而減少。筆者認為其中緣由可以從兩個層面進行分析,即公會自身存在的弊病和有利可圖的商業(yè)化環(huán)境。
公會自身存在諸多弊病,從懲戒措施的實施情況便可見一斑。
首先,懲戒措施并不嚴格,成員在被逐出公會之后,通過繳納罰金的方式還能被重新接納。1407年,“執(zhí)事從約翰·齊本赫爾(John Chippenhale)處收到一筆費用,以此被綢布商公會重新接受,他承諾今后會保持良好的行為”[6]205,這筆費用為3鎊6先令8便士。1447年,“托馬斯·謝爾維恩德(Thomas Shirwynd)在繳納罰金后重新加入公會”[8]641,為了重新加入公會,托馬斯花費了3鎊6先令8便士。被逐出公會必定是成員犯下嚴重過錯,對公會來說,允許以罰金的方式換取重新加入公會的資格并不是明智的做法,因為罰金的輕重是相對而言的?!胺浅8挥械氖止I(yè)者都能輕松支付,它僅僅能傷及沒有充足資金的成員”[16],富有的綢布商可以擁有幾百英鎊的財產(chǎn),因此罰金對富有者的約束力相對有限。
其次,懲戒措施缺乏統(tǒng)一且詳細的標準。一方面,普通成員犯有同樣過錯,所處的罰金可能會有所差異。1459年,“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erk)打了羅伯特·維斯頓(Robert Weston),被罰了6磅蠟燭,羅伯特同樣打了威廉卻只被罰2 磅蠟燭?!保?]883另一方面,過錯相同,懲罰對象不同亦會影響懲罰力度。1461年,“威廉·萊德克耐普(William Redeknape)對理查·安薩姆(Richard Ansam)使用粗魯?shù)恼Z言,被罰了13 先令4 便士。理查·安薩姆以同樣的方式對威廉·萊德克耐普使用粗魯?shù)恼Z言,卻被罰了26先令8便士?!保?]933兩者存在差異僅是由于威廉之前擔任過執(zhí)事,盡管公會規(guī)定成員要服從執(zhí)事,否則會被嚴懲,但是作為前任執(zhí)事的威廉先行犯錯,理查反擊卻因對方的特殊身份而受到雙倍的懲罰,這實則是一種不平等的裁決方式。瑟拉普認為,不平等的現(xiàn)象廣泛存在,“其核心的精神支柱是個體對權威的無條件尊重”,這種不平等或許是成員違背規(guī)章的原因之一,因為部分成員(如執(zhí)事)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他們一般是不會受到嚴厲懲罰的。加之,許多執(zhí)事及公會官員監(jiān)守自盜,他們嚴厲打擊各種違規(guī)行為,自身卻也私自從事著類似的勾當。[1]114
再次,在繳納一定罰金后,成員可以免去參與公共活動,似乎暗示出繳納罰金的目的并不僅僅在于杜絕侵犯行為的出現(xiàn),還有獲利的傾向。
概而論之,懲戒措施的缺陷反映出公會管理存在諸多弊端。違規(guī)的代價因人而異,致使懲戒的真實效力并未達到。加之,雖有監(jiān)禁、逐出公會等懲戒舉措,但能以罰金取代這些舉措的行為使公會的懲戒效力大打折扣。
綢布商公會懲戒不斷卻收效甚微與宏觀的商業(yè)化環(huán)境亦有關聯(lián)。中世紀晚期,英格蘭的商業(yè)化環(huán)境對綢布商群體甚為有利,促使成員們追逐更多的利益,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中世紀晚期的社會危機并未阻礙綢布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中世紀經(jīng)濟社會史學家布里特奈爾(R.Britnell)指出:“狹義的商業(yè)化僅指一段時期內商業(yè)活動總量的增長。”[17]xiii針對14世紀以后的商業(yè)環(huán)境,諸多學者持一種悲觀的看法:受黑死病等災禍的影響,商業(yè)活動出現(xiàn)了停滯的局面。以中世紀城市史學家亨利·皮朗的觀點為例,十四五世紀的西歐經(jīng)濟處于一種停滯狀態(tài),15世紀初期可以被認為是中世紀經(jīng)濟擴展時期的終結[10]134,造成這種經(jīng)濟困境的緣由是天災(如黑死病)和人禍(如英法百年戰(zhàn)爭),但皮朗似乎過于夸大這些災難對經(jīng)濟的影響。中世紀貨幣史學家尼古拉斯·梅休(Nicholas Mayhew)估算了英國從1100—1700年間的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其中1086—1470年間的情況如表1:
表1 英國經(jīng)濟規(guī)模的估算(1086—1470)
由表1可見,從11世紀至15世紀,國民收入(含人均)增長了約9倍,人均貨幣流通量翻了近20倍。因此,雖然人口數(shù)量大幅度減少,但是經(jīng)濟并未嚴重下滑,甚至獲得顯著增長。事實上,各種危機的負面影響并未波及所有領域?!半S著人口下降而來的是對諸多商品需求的減少,這些商品包括在公眾場所出售的生活必需品。然而,不斷提高的生活水平帶來了消費模式的改變,促進了某些產(chǎn)品和服務”[17]164,生產(chǎn)和消費的促進是互相的。英國經(jīng)濟社會史學家克里斯托弗·戴爾(Christopher Dyer)指出:“1375—1520年,消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普通大眾的飲食更加豐富多樣,衣物、住房、商品和服務的人均消費普遍增長。需求受到時尚的影響,并得到裁縫、木匠、綢布商和其他靠消費增長謀生的人進一步推動?!保?8]這種貿易增長趨勢在中世紀晚期的歐洲是普遍現(xiàn)象,正如埃伯斯坦(S.Epstein)指出:“盡管大宗貨物的整體交易量如谷物可能因人口減少而下降,但是更具彈性的貨物交易,如布匹、皮革和其他手工制品、牲畜和奶制品以及其他質量更高的貨物如葡萄酒和橄欖油不僅在人均上,也在絕對價值上有所上漲?!保?9]462—463在眾多布匹貿易中,當屬呢絨業(yè)最為繁榮?!?5、16世紀時,隨著呢絨業(yè)逐漸發(fā)展為英國的民族產(chǎn)業(yè),為高額的利潤和廣大的市場所吸引,倫敦十二大公會中染指呢絨貿易的商人不在少數(shù)?!保?0]190—191綢布商經(jīng)營多種布匹,呢絨正是其中的一種。由此可見,紡織品貿易不僅在危機中幸存下來,還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質量上的改善。“紡織品貿易從不斷提高的生活水平中受益。……需求從地方性生產(chǎn)的低質量織物轉變到更高質量。織物在織布中心制造,并由商人售賣。”[17]169在這種有利的背景下,倫敦的綢布商利用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從事布匹貿易。
其次,倫敦綢布商在地理位置與價格方面具有突出優(yōu)勢。第一,綢布商利用倫敦便利的地理位置獲取貨物。自中世紀始,倫敦就成為英格蘭最大的貿易中心,商品云集。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曾言:“商品的洪流不斷流向倫敦或從倫敦流出,倫敦變成巨大的、要求大量血液供應的心臟,他把自己的搏動節(jié)奏傳到各地,打亂一切,又使一切歸于平靜?!保?1]654因此,倫敦綢布商公會的成員可以獲得廣泛的貨物;第二,倫敦綢布商的商品價格具有很強的競爭力。由綢布商賬簿可知,一些人私自前往布里斯托、北安普頓、考文垂等倫敦城外地區(qū)進行交易活動。英國歷史學家詹姆斯·榮格(James Roger)依據(jù)劍橋學院和牛津學院保存的資料,統(tǒng)計出了英格蘭各個時期的物品價格。從紡織品價格一欄可見,同等質量的布匹,倫敦的價格通常遠遠低于其他城市或鄉(xiāng)村。1435年的桌布價格,倫敦22厄爾為7.25便士,牛津13厄爾為6.5便士;1463年的帆布價格,倫敦2厄爾為3.5便士,布羅漢姆1厄爾為4便士;1464年的帆布價格,倫敦11 厄爾為4 便士,埃爾特姆6 厄爾為3.5 便士。國外布匹的價格相差更為懸殊,以1466年的荷蘭布價格為例,倫敦4厄爾為1先令6便士,諾維奇2厄爾為1先令4便士,兩者價格相差近一倍。[22]因此,非法交易活動時常發(fā)生,反映出了城外的交易存在著可觀的利潤,足以促使綢布商追求更大的利益。
公會存在的核心價值在于維護群體利益,避免因競爭而使部分成員受害。這種維護利益的方式趨向平均主義,適用于在生產(chǎn)落后的條件下。當獲利變多時,這種維護方式可能無法維系?!叭绻f中世紀前期謀生傾向大于謀利傾向的話,晚期則出現(xiàn)了新傾向,那就是人們更加積極地利用市場獲利而不是為了生存被迫卷入市場?!保?3]可見,中世紀晚期市場性質也有助于綢布商逐利。
最后,貿易空間的擴大使得綢布商人有更多獲利的機會。長期以來,公會控制著貿易的地點和時間,但這種控制由于商業(yè)化的進程而無法維系。雖然黑死病等災難沉重地沖擊了英國的國內外貿易,但并未使之完全衰落,恰如埃伯斯坦指出:“日益增多的證據(jù)展示出區(qū)域專業(yè)化以及國內貿易在黑死病之后不斷改善?!保?9]467其中,貿易的改善正得益于貿易空間的擴大,“局部的貿易網(wǎng)開始被更為遙遠地區(qū)和地點之間的更為復雜的交易模式取締?!保?9]462金志霖也曾指出公會時期的經(jīng)濟發(fā)生了重大變革,其中表現(xiàn)之一為“商品流通的范圍迅速擴大,市場競爭日趨激烈,許多產(chǎn)品的銷路不再局限于當?shù)丶芭彽貐^(qū),它們的買主遍布全國,甚至域外”[20]206。總之,“不僅國內市場日益變大,國外市場也顯著地擴大?!保?]76在這種有利的商業(yè)背景下,商人可以從長途貿易中獲得可觀的利潤,“在很大程度上,商人的交易,尤其是長途交易,經(jīng)常包含價值很高的貨物如葡萄酒或者布匹,這給予他們很大的利潤?!保?4]24此外,“許多的交易活動是在市鎮(zhèn)或正式市場之外進行的”[24]323,這進一步擴大了商人的活動范圍。中世紀晚期英國的布匹貿易在國內、國際市場也都保持良好的態(tài)勢,“直到十四世紀中葉,英國布匹貿易呈上升趨勢。英國布匹制造商設法在國內市場取締進口的羊毛布,而英國布匹的出口額亦顯著增長?!保?5]隨著貿易的施展和商業(yè)化進程的加快,交易范圍突破了早期只在城中交易的限制,城市與城市之間、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的交易越來越活躍。倫敦綢布商能夠利用地理和價格優(yōu)勢在更廣泛的地區(qū)進行交易活動,以此獲取豐厚利潤。
綜上所述,懲戒措施存在的目的在于保護群體利益,但這種保護具有兩面性,即“行會(公會)及其組織系統(tǒng)既提供保護,也帶來束縛?!保?1]642可見,公會在保護成員利益的同時,也在束縛著他們的利益。面對種種侵犯行為,公會的規(guī)章制度并未形成一套統(tǒng)一的標準,以懲戒冒犯者。加之,懲戒力度因人而異,反映出種種不平等的跡象,有利可圖的商業(yè)環(huán)境從外部又沖擊著公會。為追求更多利益,部分成員不惜違背公會整體利益。因此,此種“內外交困”的局面最終促使公會懲戒措施的效力甚為有限,并不能有效地約束成員的行為。事實上,對于倫敦各公會來說,在有利可圖的商業(yè)環(huán)境下,任何規(guī)章及懲戒舉措都會顯得蒼白無力,“公會規(guī)章中不乏限制生產(chǎn)規(guī)模的條款,但是實際情況表明,某些公會成員為了追求高額利潤,加強競爭力,往往置這些條文于不顧。憑借自身的實力,在有可能的情況下,盡量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突破禁令,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起初只是偶一為之,后來則比比皆是?!保?0]255—256有限的約束力預示著在新時代的商業(yè)環(huán)境到來之時,以綢布商公會為代表的倫敦公會都需要進一步自我調整,以求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