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開路的人,兒子卻把他的路走到了別處。但路與路是相連的,只是當他回望父親時,已經看不真切父親的臉了。他需要多方轉動地看。何況父親置身于眾多的父輩之中,他只是其中較為突出,較可親近,在夢幻中較可親手觸摸的一個象征而已。
父親出生在1927年,逝世于1998年。他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二,加上三姐妹,他排行第四。他是我爺爺再娶之后,我奶奶生出的第三個孩子。在這七個孩子中間,有兩個成為了“人物”。一個是我父親。他于1945年擔任了峪南村武委會主任,這一年他年方18歲。1949年后他由峪南村進城,擔任共青團晉城縣委的工作。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的行政級別評定中,他被評定為行政17級,這是一個黨政系統(tǒng)中級干部的級別。這一級別一旦評定以后,幾乎成為固定的,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才有了變化。離休后他被認定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參加革命的,再升一級,于是他有了一個今天所謂的地廳級待遇。逝世前的那幾年,他不止一次跟我念叨過,我是地師級干部??!我聽了笑一笑。我們家族的第二個人物是我叔叔。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全中國百萬大軍中的一員。他隨他所在的部隊渡過黃河、長江,打到了云南,其后轉業(yè)至廣東、四川等地工作?,F(xiàn)在他也已逝世。
我父親和我叔叔,這兩兄弟的相貌,脾氣,思想都極其相似,就連所謂命運也幾乎是相同的。只是有一點不同。我叔叔四海為家,喜歡旅行,直到晚年,冬夏易居,不常居一地。而我父親固守老家一地,從不知人為何要旅行,他最長的一次旅行,就是從生到死、從出生地到墓地、長達71年的這一次人生之旅。而他的墓地與出生地是同一地,就是峪南村。
我的另一個叔叔是被送了人的,易姓為李,在另一個村子里終生務農。這位李姓叔叔改了姓后,表情也變了,他變得謙卑,隨和,喜悅,不見了原生家族中的那種嚴峻性。他的兒子中有一位是八音會的演奏家,身形舒展,面目可喜,令我每見之必驚訝不已。
我的大伯除了早年走村串戶做補鍋匠,后來亦是終生為農,再也沒有離開過峪南村,并終生居住在村西頭一處不變的房子里。他死得早,但留下了一副嚴峻,愁苦,樹木一般的面容,以及一長串的咳嗽聲。他的兒子,我的堂哥,年老時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嚴峻,愁苦的面容,和一副彎腰咳嗽的身形。
這就是我的家族的故事。但這僅是一個梗概,因為我還尚未將其展開。
下面我將從祖國各地,東南西北,亦遠亦近,多角度,多視線,并加以兩個世紀的不同色彩,來重新敘述一遍我的家族故事。所謂重新敘述,是因為故事的碎片已經散落在我已出版幾本書中的各個角落里,但是它們還從未聚集成為一體。
2003年,在濟南
2003年7月,我和同事二人駕車從晉城赴山東濟南,前去采訪原濟南軍區(qū)政治部主任、紀委書記徐春陽中將。他也是從峪南村走出去的,是我父親的同齡人。
在車上,在茂密而又平坦的華北平原上,我傾聽著不身在旅途便不可能聽見的各種聲響:快速均勻的車輪轉動聲,一種單調的回旋,給人以一種綠色、睡夢似的幻覺;21世紀與剛剛過去的20世紀相互撞擊的聲響,如同春河解凍時的冰塊撞擊聲,充滿了某種危險的魅惑——這聲音其實只是響起在我的內部,但它并非虛幻,因為我身在20世紀將近40年,我就是上個世紀的一部分,盡管是渺不足道的一個部分;我的兩位同事絮絮咿咿的說話聲,像一種低頻的警報聲,使我隱約覺得正是因為無時無刻不置身于這樣的警示中,我才終于能夠沒有脫離開現(xiàn)實,成為完全孤獨之人;在穿越省界和其他的界線問路時,我聽到了不同的方言土語,市廛的喧囂聲,其他莫名的聲響,不免會有時空淆亂,世紀交疊,道路錯綜的迷失之感。
并非每一次穿越華北平原都有如此的感受。我最早認識這塊土地是在幼年讀抗日戰(zhàn)爭小說的時候,游擊戰(zhàn)士、我的英雄們鉆進鉆出的青紗帳,如同世紀末宮廷戲中華麗的宮廷秘帷之于它的觀眾,為我預演了我最早的人生戲碼。我以為人生正是如此。正如看多了宮廷戲使得少女們個個都想象自己成為未來的公主,我的夢想是“青紗帳里逞英豪”,并為這一夢想的無法實現(xiàn)而感到莫大的遺憾。當我在15歲那一年真的來到平原上時,我被它神秘的單調所震驚。在我的眼前,大山被紛紛搬移,以至無影無蹤,廣闊的地平線第一次展露無遺,所有道路在一個巨大的平面上縱橫交錯,生命的迷茫如同一條風中之蛇,曲折而又迅捷地飄過平原,來到我的心間。之后是很多次坐火車在京廣線上穿行,這里的一切都逐漸變得熟悉而又平凡,最初的驚奇像它初起時那樣無緣無故地消失了。這表示我是一個成年人了。萬物在我的眼中成為虛無。我甚至并沒有為此感到過驚異。一個驚慌的旅人鎮(zhèn)定下來,把世界像一張世界地圖一樣折疊起來,裝進他的口袋,以便他在任何障礙物前穿行無礙。
現(xiàn)在我的任務,與其說是采訪老將軍,不如說是克服老將軍這個障礙。這是我的一項工作,我必須得完成它。行前我的身份、級別被反復確認,以便對方能夠進行相應的、對等的接待。我明白,我得調整自身為一個身份,一個級別,一個組織的一分子,而非重新返回到一個對平原、城市和山巒感到迷茫的少年。我得承認我迷戀我少年的身影,但我必須得與他切割,或者是把他隱藏起來,藏到我內部的內部,就像俄羅斯套娃最里層的小魔鬼,使他不得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兜頭露面。我得把少年的我放歸到青紗帳的深處,然后我假扮成另一個我,從青紗帳里走出來,來到老將軍的面前。
根據我的級別,我被安排住進了一個大開間,我的兩位同事則合住一個標間。我曾經在1993年到過一次濟南,在一個星級賓館住了一晚。那一次以及以往的體驗,我知道過度的豪華總是會令我不適。人是泥捏的,這塊人形的泥卻有時被裝進一個錦繡盒子里,令他感到窒息。
我在安靜的大房子里聽著自己的聲息。我無從想象即將到來的將軍。將軍的童年和我父親的童年都在我所熟悉的峪南村西頭那一帶度過。將軍14歲離家出走,參加革命,從此戎馬天涯,不再歸來。我父親則是18歲從本村參加革命,入黨,20歲出頭離開本村,但他在40多歲時已在考慮葉落歸根這件事,50多歲時他為自己置辦了棺木。在我這次濟南之行的五年前,71歲的他躺進了早已備好的那副東北松木棺材,永遠地回到了村邊那塊麥子地里的祖墳。
他和將軍,一個村子里幾乎是鄰居的兩位少年,在20世紀的大變動中,各自攜帶著同一個村莊的印記,在不同的地方走至暮年,走完一生。如果這次來濟南的不是我,而是我父親,那將是何等的情景,將會激起歲月河流中多少的浪花呵!
我認識將軍的弟弟,他是村主任,并一直都是村主任。我也認識后來的村干部,他們中的一個曾去找過將軍,回去后抱怨將軍是一個“不辦事”的人。盡管有此頭緒,但我仍舊無法把將軍安排到峪南村東西閣之間的街道上,看他如何行走其上,亦無法將他安排到西閣口的幕布前,看他如何在“西風送爽”四字下站立,迎送夕陽。
我茫然地等待著,直到等來了將軍。這是一位78歲的老人,比我父親還要年長兩歲,但他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思維敏捷。他首先糾正我,不要我稱他為大伯,盡管他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也不要稱他為將軍。等到第二次見面時,他說他考慮好了他的稱謂,他要我們稱他為徐老。徐老徐春陽,原名徐錫驪,14歲時身遇日寇制造的峪南慘案,從此逃離家鄉(xiāng),轉戰(zhàn)大江南北,后又赴朝作戰(zhàn),從戰(zhàn)士至將軍,一將功成,1988年被授予中將軍銜。
首次采訪結束后,我贈徐老散文集《隱居者的收藏》,那是我當時出版的唯一的一本書。徐老雖是14歲就入伍的一個軍人,但他讀書很多,頗有鑒賞力。我驚奇地問道,那個時代的軍人還有時間讀書嗎?他回答說,軍人并非天天都要打仗,實際上不打仗的時候占絕大多數(shù),所以能夠讀書。
將軍與我父親的差別之一是,他的家境使他能夠上得起私塾,上得起小學,很早就有了一點“新文化”的底子。而我父親從學會走路的那一天起,就跟隨我的爺爺奶奶走村串戶,宿命般地走在了一個補鍋匠人家庭餐風飲露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我父親13歲時我爺爺去世,這時候他展露出強悍的個性,很快就取代了我的大伯,成為家中“老大”。他帶領我奶奶,我叔叔,我姑姑,挑著補鍋匠人的擔子,從峪南村出發(fā),翻山越嶺,穿越陽城、沁水、翼城等地,來到運城附近,在一座看好的破廟里安營扎寨,開始營生。我父親的家庭成分土改時定為貧農,但在我爺爺那一代其實連貧農也算不上,應該是赤貧或流氓無產者階層,屬于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謂“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人。當我這樣描述我爺爺時,我父親在一個周末專門把我叫去,質問我怎么能這樣說自己的爺爺。他把那張報紙攤放在茶幾上,用紅筆勾住了我寫的那幾句話。我以這是毛主席說的話回他,他無言以對,但神色尚有不甘。這時他已退休很多年,不復有當年的霸氣。
將軍每天夜里三時即醒,在床上做體操,讀書。他讀了我的書。以夸贊的口吻稱我是一個“怪才”。我估計如果他還在任上,他可能會拒絕讀我的這些奇談怪論,但他已退休多年,已多少具有一種局外觀潮之人的眼光,可用來看待人事和文字的世界。他終于視我為他的家鄉(xiāng)之人,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喜色。采訪得以更加順利地進行到底。
將軍的智慧處處都有表現(xiàn),其表現(xiàn)之一是,當他沉思地回憶起故鄉(xiāng)的人事時,所有人都以其形象和性質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們的戰(zhàn)功和官階都只是被淡然提及。經過20世紀的大浪淘沙,站在21世紀回望,成敗皆是云煙。我父親只是將軍的故鄉(xiāng)記憶名錄中的一個。將軍對他幾無所知。我估計他們小時不曾有過交集,或者即使有所交集,漫長的時光已經將其沖淡至了無痕跡。
采訪將近結束時,將軍招待我們游覽了大明湖。我以我的殘腿隨著將軍的腳步走完了全程,走得筋疲力盡,但所幸沒有半途而廢。我太珍視這一次的相遇了。將軍如同我的一個可以信托的證人,證明著所有人都將告別,但卻仍在眼前的這個20世紀;然后,我和他都將走進21世紀,或者我們已經走進來了。將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每一次沉思,每一聲嘆息,都為我?guī)砹烁挥刑N含的信息。他的已經略微變低的身體,軍人的雙肩,平坦的額頭,內斂的目光,仿佛都在告訴我,他是一個20世紀的年老的信使,他愿坦誠一切。他甚至向我訴說了他的前妻抑郁成疾,棄世自引的前因后果。
回來后,我寫了一封信向他致謝,信的原文如下:
徐老:您好。
首先向您表示深深的謝意,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感謝您的熱情招待,感謝您在那不長的幾天時間里所給予我們的一切。
我們于十一日下午三時半就到家了,現(xiàn)在已經是十三日的下午,又過去了兩天時間,您的言談舉止仍在眼前,就好像我們仍在一起。這兩天我反復地仔細地觀看那一大疊照片。我回想著您說過的每一句話。
有幸能夠采訪您,對我來說是一個偶然,也是一種機遇,我相信這次相遇對我今后的寫作將產生巨大的影響。我這一代人生活經歷貧乏空虛,而我尤其如此。我與別人相比,生活圈子更其狹小單調。這一次的采訪為我的思想充實進了現(xiàn)在尚不能完全說得清道得明的一些重要內容。這是尤其要向您致以深深謝意的。
在這次采訪之前,我對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對中國革命史和中共黨史的理解和認識,有著嚴重的概念化傾向。您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也許將是唯一的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而且您是從我們共同的家鄉(xiāng)走上革命道路的,這使得我有可能嘗試從更加現(xiàn)實的方面來理解現(xiàn)代歷史和當代歷史。此次采訪并同時給我開啟了巨大的想象空間。您對自身經歷和現(xiàn)代歷史深刻的理解,超人的記憶和全面生動的敘述,給我這樣的后生晚輩補上了終生難忘的一課。我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這次采訪的成果先是會體現(xiàn)在我們不久就會完成的報告文學里。有一點我在濟南時已跟您說過,就是我們的文章可能不會令您十分滿意,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寫作時間有點倉促。這一點我覺得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我們對您人生經歷的走近需要更長久的時間,我們充分地理解需要一個過程。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報告文學的寫作與報章文體有很大的不同,我們不會以概括為主,我們的文章中會有敘述,描寫,以及我們自身對您的印象,我們將以文學手法形象化地向讀者描述出一個將軍的一生,我們盡可能做到生動,準確,深刻。
另外就是您提到的那封一九四九年的家信,或者還有別的同一時期信件,如有可能我極愿能夠看到。但因為是您的家信,若有不便處,不必勉強,并請原諒我的冒昧相求。
對我在濟南所表現(xiàn)出的笨拙,魯莽,禮貌不周之處,還望徐老海涵。
我們與趙主任王秘書相處融洽,他們二位的熱情,嚴謹,周到,以及他們鮮明的性格都給我留下很好很深的印象。在此一并向您匯報。
還有許多話想說,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以后再說吧。
問候孔阿姨,祝她愉快健康。
最后祝您愉快,健康,長壽。
聶爾頓首
2003年7月13日
“孔阿姨”是將軍的現(xiàn)任夫人。做將軍夫人同時也是一項工作,一個任命。有關將軍的事跡多方都有報道,無需我的饒舌。我只是把他當作我的父輩中的一個。峪南村有許多像他這樣的革命老干部,有的參加長江支隊去了福建,有的最后從福建舉家回來了,有的在本省當了廳長,有的最終的職務是一個連長,還有的去了西部深山里做保密工作,將孩子放在家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徐春陽將軍只是他們中間知名度最高的一個。他們本都是峪南村里一起玩耍的孩子。他們成為了20世紀大部隊中的過河卒子。他們中的一部分最終將魂靈重新寄放到了故土,比如我父親。
其后我和將軍保持聯(lián)系直至他生命的終了。路遙千里,但我能從他的每一封來信中感受到他的孤獨寂寞,因為他畢竟是完全屬于20世紀的。
1986年,在四川璧山
1986年5月,我和《熱流》編輯部三人,共四人一隊,前往中南和西南各省考察。我們從長治出發(fā),經過鄭州,到達武漢,進行第一站的考察。所謂考察,第一是拜訪當?shù)匚膶W雜志的編輯部,向他們請教辦刊方法;第二是看盡街頭報刊亭子,看我們的《熱流》雜志在那里的發(fā)行情況。《熱流》即現(xiàn)今《太行文學》的前身,它的更前身是《上黨文藝》。1986至1988年間是《熱流》的最高峰,曾經發(fā)行量過百萬。我們的西南之行為這個如今看起來不可思議的場景作了見證。很多城市街頭的報刊亭子里都有《熱流》在售。
那時的中國,文學閱讀蔚為主流。很多的社會問題,思想問題,人生問題,宗教問題,都透過文學作品在進行討論。我本人于1984年參加了山西省文藝改革論證會,不滿23歲的我和很多人一起,在迎澤賓館,與山西省委宣傳部長、文化廳長、各界專家同堂論藝。1985年我又獲得一個全國征文獎,受邀前往北京領獎,在那里見到了中宣部電影局、文化部某局、中國影評學會的諸多領導和專家,還目睹了像當今的章子怡和范冰冰一般地位的影界明星。改革年代,可謂潮頭涌動,青年躁進,大言灼灼,目光炯炯。獲獎之后我被迅即調到了《熱流》編輯部,其風行云動之勢,在那時以為當然,其后卻盛景難再。我曾代表《熱流》雜志給幾乎遍布全國的著名作家、獲獎作家們寫了一封公開約稿信。這封信所得到的熱烈的回響,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有一位作家竟然一意想要在《文藝報》上推出這封只有一二百字的約稿信。
眼淚和鮮花,激情與憤怒,前行與展望,充斥在每一條道路上。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到中國和世界的明天,并覺得自己拉長了的身影,也一定會出現(xiàn)在那個明天之中。我慢悠悠的,并不著急,因為我覺得我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我漫步在長治街頭,喝天府可樂,抽鷹牌香煙,看騎自行車的女人,晚上去看電影。在長治我參加了一次山西省當代文學和文藝學年會。與會的有七旬老者,有專家教授,也有我這樣的青年小子。很多尖銳問題都可公開討論,氣氛熱烈而又坦誠。我提交的論文提綱為《傳統(tǒng)與批評》,是受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的啟發(fā)而寫。會議主持者竟錯看我為行家里手,一定要我在討論會上發(fā)言。那種民主、平等、開放的氛圍如同一夜煙花,璀璨無比。會后此文迅即發(fā)表在了山西社科聯(lián)新辦的雜志上。我還應邀為晉城市的縣處級干部做了一次演講。演講內容是從“增長的極限”說起,意即我認為經濟的增長不能代替社會的發(fā)展,社會的發(fā)展是無限的,而經濟的增長則必有其極限。所以改革應當從長計議,不可僅從當下著眼。
這就是我的西南之行前后,社會的、政界的和文藝界的改革氛圍。
在此行之前,我已寫信告知了我的遠在四川省璧山縣的叔叔。叔叔一直和我保持著書信聯(lián)系,我是他和他的家族之間的一個信使。他早已知道我在高考中成為家鄉(xiāng)的“狀元”,知道我獲得了一個所謂的全國一等獎,也知道我的工作調動。他要求我在此行到達重慶時一定要轉道去看看他和他的家。我覺得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預約。
我一直沒有把叔叔看成是一個“老革命”,因為他喜歡旅行,美食,見多識廣,因為他娶了一個美麗的四川女人,生了三個漂亮的孩子,他們說的都是鳥語,還因為他的官階不夠高,沒有我父親高。這樣的一個人不會是“老革命”。“老革命”不必年高,但必是不茍言笑,不通情理,動輒發(fā)怒,說一口難懂的方言土語,還得級別至少要像我父親一般高。這樣的一種“老革命”的形象像一枚硬通貨,流行在日常的充滿敬畏的言談之間。我叔叔不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親切,隨和,幽默,有故土情懷,卻遠游在外,有平等的觀念,可以與我這樣的后輩小子討論問題。所以我很想以我不便的行走遠行數(shù)千里,直抵他的家門,走到他的眼前,令他驚喜一番。我也很想再次見到我的嬸嬸,我的堂妹(我知道我的堂姐和堂弟都在外工作和居住)。那些迥然不同的輕盈的南方女子,卻是我的家族中人,對于這樣的異質因子的融入,我懷有一種浪漫主義的遐想。實際上我的家庭觀念并不重,甚至可謂淡薄,但對一個離家的游子,一個被家族中人視為精神浪子的人,他就不僅是我的叔叔,他是我的一個精神上的伙伴,同道,一個可作秘密交談的長者。一當他俯下身來,我就能嗅到他的精神的氣味。實際上在以往的兩次交談中,我已經嗅到了他的氣味。這是我從我的家庭過于質樸、強悍氣質中的出走,是對“生活在別處”的言說和實踐。
我第一次來到了我在小說《紅巖》中看到過的山城重慶,她起伏跌宕的氣勢令我震撼;我第一次來到朝天門碼頭,兩天后我將在此登上長途游輪,游遍半條長江;我第一次看到了聞所未聞的解放碑,并為它與整座城市形成的時空關系感到眩暈。
我將從解放碑附近乘坐長途汽車前往璧山縣。楊紅去送我。她是此行中唯一的女性。她和我相跟著走了幾條街,并在汽車站和我交談,等我上車。女性的細膩的情感照拂著我的粗糙的世界,而我心粗獷,一心以為生活在別處。此刻的別處就是璧山。通往璧山的汽車行駛在嚴峻、曲折、少有陽光的山路上。我原以為璧山就在重慶,因為我叔叔總說他在重慶,沒想到前往璧山的路途如此幽僻險遠。現(xiàn)在已經很難設想25歲的我在那條路上想了些什么,有過一些什么樣的念頭??偸沁@樣的,我們毫不吝惜地把青年時代的思想拋諸荒野,使得原本可以豐滿一些的生命骨瘦如柴,青春于是更顯得虛無。
叔叔已經幾次前往汽車站接我。當他終于接到我時,我覺得他的全身都在顫抖。我隨他來到他家。他家在璧山中學,是一排窯洞式平房。濃蔭覆地,果木蔥蘢,非常寂靜。我嬸嬸是璧山中學的校醫(yī),所以他們的家可以在這里。嬸嬸熱情而又不失持重地跟我打了招呼。我在1981年已經見過一次的堂妹,像在舞臺上一樣踮著腳尖舞過來,向我表達了熱情的歡迎。隨后她們便隱匿不見了。我和叔叔兩個人在房子里對坐,不停歇地說下去。他向我詢問晉城的每一條街道的變化,新的建筑,新的拓展,任何一樣新的東西,以及所有不變的舊有的東西。他不斷地發(fā)出驚嘆。改革開放已經在所有的地方都初見成效,包括在晉城,而他1981年才剛剛回去過一次。沒想到五年間又有變化。他根據我的描述修改著他心中的地圖。他的樣子非常欣慰,非常滿足,一臉神往。
叔叔是在1945年前后,從晉南某地參軍走的。他是我奶奶生下來卻養(yǎng)不起便送了人的孩子們中間的一個。那戶人家后來也敗落,養(yǎng)不活他了,他便在緊鄰峪南村的東溝鎮(zhèn)上乞討為生。我奶奶問當家的十幾歲的我父親,可否讓我叔叔回到家里來。所謂家,就是圍繞著一副補鍋匠挑子,行走在從峪南村至晉南路上的那一星移動的火光。我叔叔回來后,這個家增至四人,他們是我奶奶、我父親、我的小姑姑和叔叔。叔叔時常成為這個家在晉南“大本營”的留守者,因為他覺得往來奔波,徒勞無益。但當父親率領全家又一次來到晉南時,叔叔不見了。他隨路過的部隊走了。一走再無音信。直至1958年他才首次回來探親,在峪南村的大槐樹下找到了我奶奶。我奶奶嚎啕大哭,怒罵不肖子不告而別,并這么多年不讓她知道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叔叔此時是云南部隊的軍人,是一個連指導員。他身著軍大衣,戴著口罩,一副青年軍人的好身材。他28歲了,尚未成婚。
我父親這一年31歲,已經結婚,并已經在晉城縣委工作。我母親是村中大姓人家的女兒,從街道中央的騾門里嫁到了如同荒野的西閣外。我父親的這一姓,被村人蔑稱為“野別姓”,意即從不知哪里流落至此的獨戶單姓人家。但正是這樣人家的子弟才是最具革命性的。我父親先是當了村武委會主任,每天扛著槍執(zhí)行任務,然后,他娶了騾門里的女人,表示“野別姓”晉升為正宗正派,過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我奶奶想要我叔叔娶我母親的二妹,即我的二姨。叔叔似乎也曾有此意,但他最后娶的是我嬸嬸,連衛(wèi)生員,一個川妹子。他們先是轉業(yè)到廣東梅縣,這是一個峪南村人無從想象的僑鄉(xiāng),后來他們調動工作至我嬸嬸的老家,四川省璧山縣。但他們時常會回到廣東去看看,去過冬,去會戰(zhàn)友。他們在全國各地旅行。
我和叔叔談了一天一夜。但我們幾乎沒有談到往事。我還太年輕,還不懂得從叔叔身上去探尋歷史的蛛絲馬跡。歷史于我如浮云。我以為大的方向已經擺正,或正待擺正,我們只須轉過舵來全速航行即可。而叔叔對于改革開放給他的古老的家鄉(xiāng)帶來的變化,簡直是喜不自禁。我當時并沒有覺得這本身就是耐人尋味的。實際上在叔叔的表現(xiàn)中已經有了某種歷史的表情,只是我懵懂不能辨認而已。
2011年,在上海
2011年5月我隨晉城的團隊赴上海黨校學習,在那里住了半個月,每天聽課,偶爾參觀。這是我第三次來到上海。不論我看見了多少,我都已經反復地置身于此地。要看盡一切是不可能的,對一座城市的本質的提取靠的是外來者的嗅覺。我覺得這座高度現(xiàn)代化的城市就像中國其他的現(xiàn)代化都市一樣,已經被現(xiàn)代化奪走了她的魂魄。新穎宏大的布局,美輪美奐的外表,高聳入云的建筑,精致講究的設施,這一切仿佛從天而降,而非從歷史深厚的地層當中自然而緩慢地演化而來。
我的此次上海之行有一個附帶的目的,我要見到我的堂弟,我叔叔的兒子。他是一家美國跨國公司的中國區(qū)總裁。若干年前他曾經跟隨他父親回鄉(xiāng)探親,祭祀,后來他又帶著他兒子回過晉城,他要他的即將遠游美國的兒子認祖歸宗。因此我跟他已經很熟悉,但我們有幾年沒有見面了。他的工作很忙,一直沒有空閑來見我,直到我快要離開上海時,他才來了。他比我小兩歲,在我成為晉城高考“狀元”的1980年,他從璧山縣考取了西安的一所重點大學,畢業(yè)后曾在中國船舶工業(yè)總公司工作過,后來他為了愛情返回重慶,再以后他下海經商,以至于有了今天。
他這樣的人被我女婿這樣的80后新人類稱為打工皇帝。他是當今時代大都市里千萬打工青年心目中英雄觀念的化身。但在他的家庭內部對此是有爭議的,他們認為他棄政從商,是兒女風流、不思進取的表現(xiàn),他失去了一個晉升到政界最高層的可能性。那才是正宗,而他所走的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對于這樣的看法他很大度地一笑置之。他每半個月飛回一次重慶,去會妻子,或是妻子飛來會他。他時常飛往美國和歐洲,也時常在他的上海辦公室里接待他的美國上司。他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坐在他的車里聽他用英語接聽越洋電話。我扭頭瞅他,觀察他的表情,很困惑地覺得他與我們并無不同。他給我指點著街上的一些他時常出入的地方,告訴我那是一些什么樣、什么性質的場所,使我不由得會想象他作為一個“打工皇帝”的生活方式。他帶我去吃飯的地方是一座巨大建筑里一層廣場那么大的美食城。他和我擠坐在人群中挨號,等了一段時間才挨上。他給我講解著擺在我面前的美食的含義。我頗感無奈地吃掉了我的那一份。然后天就黑了,他帶我去看他的家。在路上他又用英語接車載電話,我又扭頭瞅他。接完電話后,他看看我說,像他這樣的人就是過去所說的買辦。聽他這么說,我稍微地吃了一驚。我不明白他這么說是一種自謙,還是一份得意。官僚買辦資本主義曾是“三座大山”之一,這是我熟悉這個詞的原因,但我從不知道一個買辦可以如此具體地有鼻子有眼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且,這個買辦居然還攜帶著我的家族的基因,攜帶著峪南村西閣外一個赤貧之家的精血。這真是匪夷所思!直到這時我才覺得,消失的上海灘終于浮上了地表。它也許從未消失過。它只是沉下去,升上來,再沉下去,如此反復。這一運動和地上涌現(xiàn)出多少高樓大廈無關。燈紅酒綠中我問,他是買辦,我是什么?我是怒罵資本家走狗的魯迅門徒嗎?如果我這樣說,那顯然是高抬了我自己。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近現(xiàn)代革命史如同一座充滿交叉小徑的花園,各種魂靈游蕩在其中,種種離奇而又不出所料地相遇和奇遇,正在一一上演。
而且,既然這是一座花園,就會有它的邊界和界墻,絕非誰想走出就能夠走出。
1981年,在北京
1981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夜里,在京廣線上一列向北行駛火車的一節(jié)硬座車廂里,擠坐在人叢中19歲的我一定顯得呆若木雞。
車窗外1980年代初的夜色濃黑如墨,令人心悸;車廂里的人們異常安靜,像罐頭瓶里的魚一般;車輪碾壓車軌的聲音每一聲都顯得突兀,撞擊神經。我隨之行動的十多個人游擊隊員似的竄來竄去,他們協(xié)同配合,在找座位。我很難為情地坐在最先找到的座位上。這時候的我,我指的是整個青少年時代的我,每一行動都牽扯著我的撥浪鼓似的自尊心。這些我父親的部下為我找了座位,他們自己卻仍在奮斗中,于是我的撥浪鼓響個不停。
我父親當然也已經坐在了一個座位上。這一年的他54歲,三年后他將被命離休,退出舞臺,但此刻他還蒙在鼓里。他帶領一群手下人去北京為晉城新的國營煤礦和鐵路專運線“跑手續(xù)”,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帶去了土特產一類的禮物。
我只知道我跟隨他們前去,是要去積水潭醫(yī)院和天津第二人民醫(yī)院,最后一次驗證我的殘疾——這個莫名的錯誤,是否可以得到糾正,以便我能夠確定在今后以何種態(tài)度面對無處不在的狡黠的命運女神。她捉弄了我這么久,從出生九個月起到如今,而我在她的手中就像約伯在上帝的手中一樣,并沒有喪失信心。她使我失去像我的哥哥們一樣到晉城一中上學的機會,甚至使我失去了接受鄉(xiāng)村學校高中教育的機會,但我仍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績;我曾經準備當一個鞋匠、裁縫或煤礦醫(yī)院的護士,淪落到最底層,接受所有加諸我身的塵埃;高考后我被安排到晉東南師專上學,我一句話沒說就去了;在那里我以我的慈悲心對待老師和同學,不論他們怎樣對我,怎樣看我;我把每一本書都看作是命運之書,像高爾基看托爾斯泰那樣,透過書頁,借著陽光,虔誠地查看里面的未知的密碼;也許從表面上看我有幾分高傲,但那不過是一種可笑的高傲,為的是我的自尊心的撥浪鼓能夠保持平衡,不過多地擾亂我年輕向上的心,不過如此而已。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多,不夠換取一次命運女神的笑臉嗎?于是我去校長家里請了假,我準備休學,再次接受治療。校長接受了我的請求。他面無表情。他接受過文革的洗禮,他可能從每一個青年堅毅的面孔上看見了一種紅衛(wèi)兵式的怒氣。不論是否如此,我們的確相互認識,我們的交談是平等的。他批準了我,使我能夠在寒假未完之時就坐在了通往北京的列車上。
我父親是原晉城市煤炭局局長。為了晉城的煤炭事業(yè),他殫精竭慮,充滿豪情。一條煤炭鐵路專運線,像他的一塊心病,又像他的一個角斗場,他渴望在這里光榮地取勝。他曾經受盡了屈辱,他被人揪著稀疏的頭發(fā)游街,他的脖子上掛著沉重的木板在舞臺上被無數(shù)的人批斗,他曾經孤注一擲地從牛棚深夜出逃,去往中央文革小組告狀,回來后受到了加倍的凌辱?,F(xiàn)在他有了用武之地。他不是改革開放的絆腳石,也許他對改革開放的概念理解得不太到位,但他熱愛工作,只會工作,工作是他的命。不久后的離休會要了他的命,事實上也真是如此。他是螺絲釘,沒有屬于自己的人生。1980年代初已經允許私人做煤炭采掘,但得批手續(xù),已經有人找我們兄弟說批一個小煤礦的手續(xù)給我們三萬元,這個天文數(shù)字驚得我合不攏嘴。我父親的黑包公臉根本就是只朝著正前方。他不知金錢為何物。但他會知道的,那是在他離休多年,遠離權力之后。
1981年夜行列車上的所有人都安頓好了。我陷入昏睡中。我特別嗜睡,而且無夢。但這搖動的火車本身就是一個夢。半年前我本來可以成為北京大學的一名學生,但現(xiàn)在我卻只能跟隨父親去一趟北京。我不承認這是一個屈辱,但事實上它是,所以我睡不安穩(wěn),不時地被我試圖抹殺的那絲怒氣驚醒。父親在另一個座位上。他睡著的樣子都顯得十分嚴厲。我們兄弟從小怕他。他是正確路線的代表,道德的化身,權力的不敗金身。他被打倒,然后再站起來。他是打不倒的。但我也正在走到世界上來,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么怕他,因為我開始迷信真理,我準備拿真理與世界商榷,遑論父親。我知道得越多,我的恐懼就越少。于是我再一次坐著睡著了。
快到凌晨的時候,車廂里騷動起來。北京就要到了。我看到一個三口之家,他們站起來整理行李,穿戴整齊。那對父母儀態(tài)端莊,溫文爾雅,他們的女兒大約25歲,穿一件咖啡色大衣,身材高挑,長發(fā)披肩,面如凝脂,目光安靜而有尊嚴。她帶著一個可能是裝有一把小提琴的長盒子。老天,女神降臨到了人間!我的目光追隨她,一直到她走在混亂的站臺上,消失不見了。
有什么辦法呢,美是轉瞬即逝的。這和童年村莊里任由你觸摸的固定不變的物事顯然不同。你只能在這滾滾的人流中看她一眼,然后丟了你的魂兒。北京是一個匯聚之地。政治,經濟,文化,還有女神,匯聚于此。我得走進北京,走上街頭,看盡所有,或許才能找回自己的魂兒?;蛘咚呀浻肋h地丟失了,就像我在讀過波德萊爾之后,已不再能夠重新成為西上莊五七學校的那個初中生。圓融一體的純樸的自我已然解體了。
我們住進了東交民巷入口處的一家旅館,一走出來就是天安門廣場。無論東交民巷還是天安門廣場,都行人寥落,異常安靜。并且北京的天際線引導著我的目光,使我并不僅只注意街頭地面上的事情。空闊本身成為了一件物事。整個1980年代的北京似乎都是如此。后來我再去,有一次我從某個地鐵站上來后,一個人坐在石階上,坐了很久,除了風,幾乎沒注意到有什么人。一個人坐在地上,吹拂著北京的風,與自身的孤獨為伴,我感覺到自己的成長已經結束了。那時的北京街頭幾乎看不到有出租車。1988年為了考北京大學作家班,我多次在動物園轉車去往北大。動物園成為我的迷宮里的一個坐標,每到此地我都覺得自己的目標沒有迷失。在1980年代,我在北京只認識一個人。我曾在七月暴雨的澆灌下離開未名湖畔,雨中行,不帶任何雨具,去西單找見我的朋友,在一屋子驚訝的目光下,濕淋淋地任意談說。年輕的身體和心靈仿佛在渴求命運的鞭打,但真正的道德煎熬還遠未來臨。
在積水潭醫(yī)院和天津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我被告知我的殘疾不可能被去除。我也就安心了。原來每個人的命運之神是不同的,人們并不都屬于命運三女神管轄,我的神很可能是梅非斯特,他是撒旦的替身之一,像我一樣,他也有一只馬蹄形足。這個“永遠否定的精靈”其實早在童年就已經來到了我的身上,使我成了家族的叛徒,文化的異類,眾人眼中的刺。我父親對此隱約有所感覺,但他又希望我有功名。從小學四年級起,我就為他寫會議發(fā)言稿、主持辭,他出主意,我出文辭。未來將要分岔的這條路,那時還顯得是一種父子的辯證的統(tǒng)一體。在他的充滿希望的目光下,我去荊棘叢中摘取果實。直到1981年,這一情況還尚未改變。在王府井書店,我挑選了90多塊錢的書,這超過了他一個月的工資。但他的包公似的黑臉卻那般柔和,充滿自豪。
利用“跑手續(xù)”的間隙和最后的一天時間,我們參觀了人民大會堂和中南海。我那時對這些還沒什么概念。令我驚奇的是,我居然走進了毛澤東的書房和臥室。那些線裝書,在我的神往新知識的眼中,并沒有驚起多少漣漪。這是我父親的朝圣之旅。他非常激動。他的神色莊嚴,眼中含著淚水。但我估計他不能分辨何為線裝書,令他驚嘆的是:偉大領袖看過這么多的書!
這是一次充滿光明的北京之行。我父親將繼續(xù)為煤礦鐵路專運線而奮斗。我獲得了90多塊錢的書,其中包括《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我將從它們獲得面對命運的勇氣,我將以我的馬蹄形足走我自己的路。
但我們都還不知道的是,兩年后母親將罹患癌癥,沉重的陰影籠罩住整個家庭;三年后父親退出舞臺,從此沮喪將伴隨著他;四年后我將再來北京,領取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獎項,并從中窺測我未來的人生。
2013年,在杭州
2013年9月我攜妻子前往中國作家協(xié)會杭州創(chuàng)作之家休假并創(chuàng)作。位于靈隱寺旁的這座小院秀雅之極,像一個超驗的存在物降臨在地上。我們住進了二樓的一間面朝茶園的房間。我妻子非常享受,幾乎每一天都要望著窗外贊嘆一番。飲食也非常的精致,令人舉箸珍惜。這里還有一種家的溫馨。每天陪同我們外出參觀的葉老師,像是一個從民國穿越回來的人,像是一位民國管家。而且此次入駐的作家中也確有民國年間的人,有來自上海的90多歲的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老人家的風度大有民國之風,談吐之間盡是現(xiàn)代史的典故。我的清淺無知在我自己看來也已是一覽無余,不免慚愧。我每天去餐廳時拿一只水杯,其實里面裝的是白酒,我和同為山西來的毛守仁先生悄聲地抿幾口,點到為止。
日子正在這么過著,忽接一個電話。是我的堂姐打來的。她也在杭州,她要來看我。她乘著一輛軍車來了。她丈夫剛調任為杭州警備區(qū)司令部的政委。做政委的夫人本身就是一項工作,因此她沒多少事。她每天打一個電話,每天都要求來看我,或者用她的軍車帶我們出去游玩。我們泛舟西湖,她在船上拉小提琴,我們在小提琴聲中人在西湖看西湖。我和姐夫政委喝了一次酒。我們把盛滿酒的酒杯輕輕地推向對方的酒杯,輕觸之后舉杯一飲而盡,兩個人喝了一斤酒。他去上班,我去他們家看照片。
堂姐把叔叔生前所有的照片都掃描進了電腦,她給我放幻燈片。我在一個黑暗的屏幕上看到了我的奶奶,我的父母,我的叔叔。奶奶的樣子那樣陌生,我覺得那不是我的奶奶。但堂姐說這怎么能不是我們的奶奶呢!我看到了一張我父親母親和我叔叔的合影。這張照片拍攝于1958年。兩兄弟雄赳赳地坐在前面,我媽一個人站在后面,神情顯得有些微弱??粗粗彝蝗淮蠓疟?,嚎啕大哭起來。堂姐和我妻子先是感到訝異,然后就笑了。我還沒有哭完,堂姐就開始打電話,她給政委丈夫打電話,給在重慶的她的媽媽打電話。我聽見她在電話中說我正在哭,我是在什么情況下哭起來的,我哭得有多么厲害,多么真實。她說,聽,這就是他的哭聲!我這才收住了哭。
幾天來我從堂姐這里得到了很多信息:我們爺爺?shù)拇竺凶鳂锋?,這真是匪夷所思,我從來都不曾聽到過這個名字;我奶奶曾被我叔叔要求去四川住幾年,但我奶奶沒去,因為我父母不同意;我堂姐本人曾有可能回到山西插隊家鄉(xiāng),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但她后來當兵了,這當然是一個不能再好的選擇;我叔叔在家里像我父親一樣嚴厲,他表現(xiàn)給我的那個溫和的樣子并不是他的性格的真實反應;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我叔叔從未參加過國軍,他從一開始參加的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父親和我叔叔兩兄弟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意見相左,盡管他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是完全一致的;我叔叔的家庭內部一向就知道他曾有可能娶了我的二姨,這成了他們家的一個笑話;他們家庭內部的一個公開的傾向是,我的堂弟本來有著不可限量的人生仕途,結果最終他卻成為了一個商人,這都是那不值一提的愛情搞的鬼……
那些天里我的眼前還浮現(xiàn)出上個世紀40年代的情景:1944年,我的17歲的父親跟著一個名牌漢奸在山上逐個村莊搜查匪諜,在下山的路上我父親為名牌漢奸扛著一袋子谷子,為避人耳目,天黑以后他才把這袋谷子送到漢奸家里。他不曾從那袋子里拿走一粒谷子。所謂名牌漢奸實際就是為三方服務的人,此人后來成為國民政府的三區(qū)區(qū)長,后來又成為了我們的人。地方政權易手之后,有一次我父親扛著一支步槍,跟隨獨臂的挎著手槍的高科長,走到臨汾城里,找見了此人。他們究竟所談何事,我父親不太清楚,好像是要從那人手里接過來一批隱藏的武器。那人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他笑著指我父親手里的長槍問道,假如他現(xiàn)在拔腿向前跑,能用這支槍打中他嗎?我父親漲紅了臉,不敢回答。轉眼到了1948年春天臨汾戰(zhàn)役時,我父親帶領一隊支前民伕走在陽城八甲口一帶打尖歇晌,也就是就著涼水吃一塊干餅,然后在太陽底下坐一會;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再次驚訝地看到戴禮帽、拄文明棍的此人站在他面前。他說不要吃這個了,他來請吃飯。于是我父親跟隨他坐進了店家。他笑瞇瞇地看我父親狼吞虎咽了一碗面條,再喝掉一碗面湯。他神秘兮兮地告訴父親,他將深入臨汾城中,去策反國軍的一個營長,里應外合云云。我父親仍然說不出話來,只有聽的份兒。
這一年的我父親21歲。共產黨已經給他改了名字,一個很有文化的名字,叫做“正文”。不久他將住文補校,也就是后來的黨校。他將學會識字,不再是一個文盲。他將懷有某種意識,而不純然只是像一個愣頭青,他將一臉驚訝地走進新中國的正文之中。到1958年叔叔以連指導員身份回來探親,兩兄弟得以匯合。不知他們是否會扭頭看一眼補鍋匠人走過的那條路。
我是1961年出生的,是四姐弟中最小的一個。加上叔叔的兒女們,我并不最小。無論如何我們都是革命的產兒。我們都接受了文化大革命的淘洗,然而我們也走過了改革年代。我不僅生活著,我也一直在書寫著,我想寫出一切,寫出正文,而不止是在頁邊涂鴉。我相信寫作也是一種行走。每一天,我所在的時空都會發(fā)生變化,尤其當我在寫作時,更是如此。我想如果我擲筆不寫,也許一切就會凝固,凝固成一個所謂的現(xiàn)在。
現(xiàn)在,我和我的兄弟們把父輩的道路走到了別處,也許在我父親和我叔叔的眼中,我們已經走出了正文。我父親也的確曾經這樣提醒過我,但我有我的執(zhí)著。我們的人生是無法改寫的,正如我的堂弟無可挽回地投身到了全球化的經濟浪潮之中,我的大哥曾是時代的弄潮兒但他英年早逝,我的二哥繼承了我父親的性格但他屬于一個所謂的國營企業(yè),我作為一個無所作為的觀潮者根本無法在家族內部舉起文化之旗……
家族之興廢有賴于時勢。父輩的,我們的,下一代的,大家各自的選擇并非都出于自由的意志,也許更多地是因為潮流的裹挾,于是在這條民族的大河中漂浮著一些“自由泳”的姿態(tài)而已。我們的國家由革命轉向建設頗費了一些代價,如今國際的國內的各種張力又在凸顯,家族的和個人的存在也同樣會受到詰問,我們這一代人也已經到了退出舞臺的時候,這也許是平靜地或不甚平靜地回望所來之路的一個時機。
不過誰能說得準呢,也許時機總還是會有的,只是各各不同而已。
2021年3月10日寫成于蘭煜花園
【作者簡介】聶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 《最后一班地鐵》《虔敬與喜悅》等散文隨筆集若干種。現(xiàn)居山西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