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飴軒藏書目》序
少年偏愛書坊,珍耶善耶不詳。
但憑饕餮妄念,何曾蓄意收藏!
縱使倉廩充裕,依舊空空肚腸。
法國哲學家拉美特里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征服全世界也抵不上一個哲學家在他書房里嘗到的那種快樂。”(《人是機器》)其實,不必哲學家,即對我這個操弄點文字的普通文科讀書人來說,書房也即樂園。往常坐擁其中,也頗自慊自快。然而,如今老了,思及行將告別這些圖書,而她們未來也將不知所之(孫兒興趣似乎多在數(shù)理),就很有些凄黯。為了能稍稍緩解心頭的不安,苦思無益,便著手整理、編錄這伴我多年“深鎖瑯?gòu)帧钡牟貢鴷?。如此,一則聚攏來俾便來者翻檢,再則也好再與她們一一“把晤”一番。
打從初中時候起我就喜歡獵書買書。記得,那時希慕果戈理的文名,買下《彼得堡的故事》;出于好奇,買下《商君書》;至于《元文類》,則是憑了俟諸來日研讀的妄念買下的。及至后來,此心不已,一門心思收羅心愛書籍,總以為先拿來,終歸會有讀它用它的時候。孰料許多到手的書至今還不曾讀過。未曾讀過或許并不稀奇。董橋說過:“藏書家不看書據(jù)說也是常事。” (《書城黃昏即事·藏書和意識形態(tài)》)黃俊東《獵書小記》說司馬光好藏書,家藏萬余卷書“雖數(shù)十年,皆若手未觸者”。我想,束書不觀,藏而不讀,想必是只看版本不重實用的職業(yè)藏書家吧。說司馬光藏書“皆若手未觸”,“若”而已,未必是真。在我,“手未觸”固不可能,還不曾讀過或止于瀏覽,未嘗細讀者則所在多有。而我的疏懶與散漫導致的應讀未讀是上述說辭難以寬貸的。
大凡與“愛”沾了邊的人,都不免自私。于人如此,于書亦然。 我對書也如唐弢先生所形容的:“但以悅己,不肯示人?!保ā痘掴衷娫挕げ貢摇罚?當年為葆有藏書,書籍隨我遷轉(zhuǎn),不管在哪里,書架上都貼一紙曰:“恕不外借,請君自重?!奔戳钊绱?,親友啟齒,通融權(quán)變也難避免。故而因遺失而心痛也所不免。這種自私說來可笑,尤其想到那些舍得割愛惠人的時賢,很是慚愧。我自度不是太吝嗇的人,唯獨于書實在小氣,惴惴然唯恐遺失。記得,早年曾造冊編錄書目,還有一方粗制藏書印章,輾轉(zhuǎn)遷徙,書目與印章竟不知去向,好在藏書尚在。
我的嗜書,興趣駁雜。文史哲藝、視域之內(nèi),莫不貪求。這多半是因了虛狂妄念,少半也確實是為著備用。平日,遇有某一類疑難問題,大概知道在某架某書中,便可拈來查閱。好處還在于弄個小題目,不必借閱,自檢庋藏庶幾夠用了。但因此也就養(yǎng)成了局囿書齋、閉門造車、不求甚解的不良習性。除了備用之外,自也不乏任由興趣賞讀的書。然而,因為遺忘,即便仔細讀過的書,看著當初密密勾畫批點的筆跡,如今竟然印象全無,真也感慨莫名!清人周亮工曾在其《書影》中說老年人讀書只留影子。鄙人當年,藐焉小子,不敢詡老,但讀書只留影子就是常事。而今竟然連影子都不復存在了!
當年,國濤公為《泥絮集》作序,說我 “愛好藏書”,愛好不假。藏書,實在未嘗措意。只是出于喜歡,不經(jīng)意間就“卷帙浩繁”了。事實上,藏書家是要講究版本、年代的。我的獵書訪書則但求內(nèi)涵、品位,不計版本、品相,所藏之書,除早年購得少許線裝書、民國書之外,大都坊間多有。何況一介書生,囊中羞澀,太稀奇珍貴的書,即令深衷欣羨,終究無由保藏。不過稀奇與價值并不相埒。蘇珊·桑達說本雅明最喜歡讀僻書,不喜歡大家都在讀的書。其實這并不可取。經(jīng)典、名著未必生僻、稀見,就不妨“隨流從俗”也來讀讀。譚獻在其《日記》中就說:“諸君爭讀未見之書,盍亦推尋已見書乎?”(轉(zhuǎn)引自劉咸炘《學略》)誠然,“已見書”倘有價值,何妨一讀!當然,既少見又精妙的書更可寶貴。
喜歡書,不同的人,著眼點自也不同。書商看重書的商品價值,藏書家希求書的版本珍稀,學者考慮書的學術(shù)品位。一般讀書人大抵旨在裨益心智、涵養(yǎng)精神,功利念頭并不很濃。質(zhì)言之,好書愛書的真境界是一種心靈需求,性情使然。謝國楨先生說:“我這樣的好書,正如我喜歡喝老酒,看女人。” (《我之書癖—傭書堂藏書目序》)這頗能道著一般的文人心態(tài)。就中,蘊蓄的怡悅與愛憐,是一種不期然而然的好尚,絕無居高臨下的輕慢或睥睨。惟其如此,馬克思說書籍“它們是我的奴隸,必須按我的意志為我服務”。(轉(zhuǎn)引自柏拉威爾《馬克思和世界文學》第三頁)這話聽起來就不免生硬、令人不忍。
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我的大幾千冊書并不算很多。因為許多書藏而未讀,倍感愧疚。如今編錄書目,摩挲撫惜,實在也只是一種心靈的自我救贖。編目、瀏覽之余,間或附綴一點筆記、札記抑或題解之類,俾便同好瞥覽。
《魅色詩蹤》序
這些年來,對緣自筆頭上的邀約一概辭謝。無他,蓋因腦力衰頹,讀寫既已不勝其勞,復命更覺難負所望。是故,請托者無論舊友新知,都也未便通融。然而,這一次的張君,乃是與鄙人相交一輪花甲的金蘭契友,這就難以推辭,只能竭盡駑鈍,勉力而為了。
1
《魅色詩蹤》這書名就別出心裁?!镑壬?,可為怪異之色,也可為迷人秀色??傊?,它很是誘惑人。不敵 “色”誘,打開詩箋,追蹤詩旅。于是我們領略了色調(diào)不同、意蘊迥異的三類(編)詩作。確切概括它們的蘊涵容或不易,簡捷說來,姑謂之:意象朦朧的隱秘抒情,虛浮夸飾的應世鋪排,辭采飛揚的校園歌謳。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其上編、庶可稱絕的唯美之作——《迷蒙的臆語》。這是充溢著情愛與迷醉的世界。在這里游目騁懷,仿佛進入斑駁陸離、炫人眼目的語言迷宮。她絢麗而幽邃,蘊藉而奇妙。讀來令人驚艷、擊節(jié)。我想,讀者諸君也一定不難感受到詩人那熾熱而悱惻、不羈而狂放的情愫。
這里,就便拈出一例,看,抒情主人公如何哄逗其愛侶:
熟睡的池塘折疊著黛色的蟲鳴,
蒼郁的古松垂吊著溢脂的淚泉。
白兔奪回了烏鴉腳尖的芽苗,
密林的秋蟬噬咬著醉人的初寒。
半凋的花苞綴上了村姑的乳峰,
未熟的果漿噴涂著逗趣的烈焰。
瘦弱的蚱蜢跳蕩在肉色的小道,
復活的歌謠灑滿了笑意流瀉的荒原。
君不見,
起落消長甚長,
陰晴圓缺總圓。
可畏可怖是地獄,
可期可寄是塵寰。
——《哄君亂彈琴》
跳躍、陌生、通感,釀造出斑斕的意象。節(jié)奏、對仗、抑揚,演繹出跌宕的韻律。
在這編《迷蒙的臆語》中,詩人活潑的心性、穎慧的感受、 飽滿的情感、豐贍的語匯,盡顯筆底??梢哉f,外部世界的微漣細漪,絲絲縷縷,詩人都能有清晰的感受因應,足以在其心底喚起奇譎的遐思、興象。且這豐沛的感情不是一泄無余,而是高度節(jié)制與凝練的,非但凝練,而且多義,惟其如此,這內(nèi)在的濃郁意緒與形諸文字的朦朧恍惚就構(gòu)成了豐沛而涵泳無盡的場域。使你的賞思不得不隨著眼目流轉(zhuǎn)在驚艷——遐想——會心——嗟嘆的歷程中,玩味不已。
2
讀罷《迷蒙臆語》,走出絢爛而幽秘的詩境,移步換景,再看中編《傾斜的嘶喊》——詩人青年時期的應時應景之作。其間多有對口詞、詩傳單之類流行形式。喧囂狂躁的年月,空泛概念的話語。逐一瀏覽,就像是行走在一條喧鬧的街市,聲響分貝不低,卻未免有些刺耳;又仿佛走進繚亂荒蕪的廢園,景象衰敗,索寞乏氣。當然這是僅就詩意、詩境而言,一些詩作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報,這至少說明即便“嘶喊”還是喊得有其獨到之處的。如1965年12月7日發(fā)在《山西日報》的《斗天歌》,全詩近百行,其間想象、敷陳的詩藝很見功力,其鏗鏘的韻律值得嘉許。只是形式、語匯有著明顯的時代印記罷了。
這些詩與《迷蒙的臆語》相比,詞氣格調(diào)判若云泥。實際上它們都只是詩人不同時代、不同境遇下的產(chǎn)兒。詩人說這“未免有點滑稽可笑,也不免令我五味雜陳,然而,這畢竟是那段歲月的一個扭曲了的記憶”。
進入下編——《晚歲的謳誦》。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這里多為校園詩或校歌,還有幾篇贊頌故鄉(xiāng)山西的鄉(xiāng)土之歌。作者受業(yè)山西大學,復供職于斯,息養(yǎng)于斯,當然也得恩得惠于斯,對母校的眷愛與敬慕自不待言。這片天地打理起來就格外得心應手。雖然多是應命,卻也不乏創(chuàng)作沖動。因之,前塵往事,今昔之慨,盡抒胸臆。時而雄渾慷慨如云馳風走,時而婉轉(zhuǎn)輕快如流珠瀉玉,詞章與史實相輝映,情感與韻律相激蕩。意蘊豐贍而情感充沛。與《迷蒙的臆語》的婉縟相比,別有一種豪宕之氣,為其一生的詩蹤畫下了近乎完美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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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罷三編,讀者自然會心生疑竇:同一個作者何以會有如此筆墨、意蘊不同的詩作。晚年的作者又為何把那些口號詩也收入集中?
我想,就客觀原因說,首先是時勢使然。時勢是揉捏世人、莫可爭鋒的霸主。而人們?yōu)橹?,又因了自身的心性便呈現(xiàn)出不同樣式的修為、言動?!拔淖?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詩思不能不受時局的影響 。
其次,自然也與詩體的規(guī)定性,與題材、意涵不同有關。情詩與頌詩審美規(guī)范不同,不消說,表現(xiàn)出的委婉含蓄抑或奔放朗暢、隱晦抑或明快的風格、格調(diào)也就不同。
就詩人主體原因說。其一,是詩人內(nèi)方外圓、乘時應運的順變能力。詩人表面和光同塵,內(nèi)心卻并不茍合。阮籍有云:“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詩人外表的隨流從俗與內(nèi)在的獨立不移,與其說是人格上的兩面,不如說是趨利避害的龍蛇之道。迎合時流,未必希恩戀貴,在人格遍遭蹂躪的年月,或許只為獲得一種略有尊嚴和安全感的生活境遇。
其次,器識、覺悟的時段局限人所不免。我們不是圣賢,許多時候并不明哲。激情慫恿之下,不免墜入虛妄的思想泥淖。而認識的歧途,也會因了性情的認真執(zhí)拗而愈顯虔誠、執(zhí)著。尤其對涉世未深的學子來說,在從眾心理驅(qū)使下,是很容易被裹挾到混沌蒙昧的洪流中去的,只有時過境遷,回視反觀方憬然醒悟。筆者于此有切膚之感。
然而,對“那段扭曲歲月”留下的“嘶喊”文字,畢竟忌避者眾,直面者寡。詩人對這些詩作明知不佳,仍要保留,這也是給歷史給自我的一個“立此存照”,也足見其以全人面世行事之赤忱與慧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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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全詩,泉涌的才思,豐沛的語匯,奇詭的意象,鏗鏘的韻律,是它們的總體特征。愛情詩、校園詩不必說了,即使“嘶喊”詩也一定程度地映現(xiàn)著詩人的才情尤其是想象力和韻律感。三編詩作與時下的散文化詩風迥異,它們無一不押韻、無一不韻律鏗鏘。既有豐富多彩的意象美,又有朗朗上口的音調(diào)美。
人的觀念,詩的立意容或為時勢所扭曲,而天資是掩抑不住、無可汨沒的。
上述三類詩,透視出一個頗富才情的詩人在不同情境的生存形態(tài)。這里有三個關鍵詞:才情、情境、生存。生存發(fā)展是鵠的,情境是外在誘因,而才情則是恒定的,既是安身立命的本錢又是乘時應運的手段。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學養(yǎng)深厚、天資過人的詩人面對紛繁復雜外部世界,其詩風詩貌在角色與本色、內(nèi)心與外顯之間的轉(zhuǎn)換挪移。這轉(zhuǎn)換,于心靈深處或許不無冰與炭、水與火的抵牾和焦慮,但呈現(xiàn)于世界的卻總顯得從容自如。就中推手,是執(zhí)著地生存發(fā)展的終極需要,以此為旨歸,不同情境就有了不同的應變。即令非我本心,亦可演繹角色話語。其制約角色的因子是:難以違拗的時勢;天然認知的水準;當然,還有世情抑揚的誘惑。雖然不同情境有不同表現(xiàn),但不言而喻,情境與本色統(tǒng)一時才會是最佳的表現(xiàn)。因為只這樣才是詩人自己,而順應則會有不同程度的扭曲。但詩人之表現(xiàn)之所以仍能迥出流輩者,唯一的解釋便是資稟與才情。這是面對不同題材、情境都能應付裕如的底牌?;谌缟系姆治?,可以說,這三類詩的境界是不盡相同的:上編《迷蒙的臆語》是本色、角色、才情、外顯四而一相融合的;第三類即下編《晚歲的謳頌》,則是角色、外顯、才情三合一,本色是較為模糊的。第二類即中編《傾斜的嘶喊》,則大抵只是角色與才情的二合一,本色乖離,外顯也是躁競虛浮的。顯然,臻至高度統(tǒng)一的四合一境界是最完美的,其如《迷蒙的臆語》者然。
張君青少年時即有著詩人夢想,后卻舌耕畢生,執(zhí)教文學寫作。他曾自我調(diào)侃:詩人夢想失敗,反倒成為一個教他人做詩的嘴皮客。但縱觀《魅色詩蹤》,其本真情態(tài)下的詩境詩味絕不稍遜時下一些詩家詩匠。而薰蕕并收的異類化編排更是獨樹一幟。
時光流逝,我輩即將老去。張君此書,命運如何尚不可知。我想,或許來日它為識家賞識,以其靈犀妙解使之廣為流。如然,則張君之幸之足,亦不佞之足矣!
寫于2021年10月,2022年4月改定
【作者簡介】 蔡潤田,1943年生,山西平定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歷任《汾水》雜志詩歌組組長,《山西文學》雜志評論組組長,《批評家》副主編,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文藝理論研究室主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泥絮集》《獨語集》《中國歷代諧趣詩》《三邊論集》《南華雜俎》《縱橫且說宋之問》《蔡潤田文集》(五卷),主編《山西文學五十年縱橫論》,參與編撰《中外文學名著人物辭典》等。其作品曾獲全國雙塔文學征文(文學評論)一等獎、山西省趙樹理文學(評論)一等獎、華北地區(qū)第一屆文藝理論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