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姑奶奶和姑爺爺是不是兩口子。反正是自打我十歲上學后,我就記得姑奶奶和姑爺爺每年都要從我們老家到我們礦上一次。他們兩個又都不一起來,各來各的。來了就在我奶奶家、我們家、我三叔家和我姑姑家各住幾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姑奶奶和姑爺爺比我爺爺大,還是比我爺爺小。
姑奶奶的嘴很大,扁扁的,好像沒有幾顆牙了。吃飯嚼不動硬的。她信佛,一年四季吃素。她也不吃蔥,不吃雞蛋,說它們都是活的,吃了就等于是殺生了。她不知道信什么教,割雞割蛋那年,曾經被管制過一段時間。
有一年姑奶奶來我們家。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龍從天邊飛過來,繞著我的頭頂轉了一圈,就忽忽悠悠地飛走了。早上醒來,我和我媽說:“我夢見一條龍在我的頭頂上繞了一圈就飛走了。”姑奶奶聽見了,趕緊奓著兩只蘿卜小腳走到我跟前,笑瞇瞇地問我:“志強,你真的夢見了一條龍?”我說:“真的?!惫媚棠叹妥屛矣终f了一次夢里的情景。姑奶奶高興地張開她的大扁嘴,大驚小怪地說:“好夢?。∵@可是好夢!”完了又問我:“你當時做啥了沒有?”我說:“做啥了?我啥也沒做。”姑奶奶就跺著腳生氣地說:“傻孩子,你真是個愣頭青!你應當馬上爬起來跪著朝著龍飛走的方向磕三個頭。它會保佑你一輩子走好運。這下完了,沒指望了?!?/p>
姑爺爺是個畫匠。他畫圍墻,畫炕上鋪的油布,也畫裝殮死人的棺材。我爺爺死了的棺材就是姑爺爺給畫的。人們都夸贊姑爺爺畫得好!
那年,我們搬了新家,正好姑爺爺來了。我爹就想讓姑爺爺給畫塊兒油布,好鋪在新家的炕上。姑爺爺就按炕的大小,讓我媽扯了一丈多白羊布,從中間一分為二剪開,把兩塊白羊布用縫紉機橫著織好。崩展了釘在一面墻上。又讓我爹各樣油漆買了幾斤幾兩。里邊有黃的、有綠的、有紅的、有藍的、有黑的、還有白的,凡是需要的,都買了一些。姑爺爺就先在釘在墻上的白羊布上打底色。等底色晾干了,他就先在中間畫了一朵大紅花。然后又在四個角上畫了幾個圖案。這才在大紅花的四邊畫了水、畫了荷花葉子、畫了大鯉魚、畫了蜻蜓,還畫了一對鴛鴦在水里游著。最后又上了一道清漆。鄰居們看了都贊不絕口,說姑爺爺畫的都像是真的。你看看那荷花葉子上的露珠,好像都要滾下來了。
這塊兒油布我媽在炕上鋪了四十多年,直到住樓房時才扔掉。
后來又有一年,姑爺爺到我們家。我媽當了臨時工,上班,中午回不了家。發(fā)的面沒人給蒸饅頭。我就按照我媽平時蒸饅頭的樣子,主動去做。結果堿面放多了,蒸出來的饅頭都成了黃梨,很硬。姑爺爺吃著我給蒸好的饅頭,嚼不動,脖子一伸一伸地,使勁往肚子里咽,就好像鴨子吃硬東西時的樣子。我看了心里很不好受。
從那以后,我就好像再也沒見姑奶奶和姑爺爺來過我們家。
姑姑
我的姑姑多矣。但直系的只有一個,就是我爹的妹妹。她叫宋竹梅。
姑姑雖然在家里最小,又是一顆獨苗,但她幾乎沒享受過父母的疼愛。因為我爺爺重男輕女的思想極重,根本就沒把姑姑當做自己的親生的女兒看好過一天。
姑姑的命也不好。才二十多歲,毫沒征兆年紀輕輕地就瘋掉了。
姑姑瘋的那一天中午,我還在姑姑家吃的飯。姑姑給我做的是面條。那時,我才十一二歲。吃了一碗面條,基本就吃飽了。但姑姑非要我再吃一碗。
下午回家不久,我爹就接到人們給打來的電話,說是姑姑瘋了。正在我奶奶家和三叔家砸東西打人呢,讓我爹快去瞭瞭。我爹放下電話就跑去了。晚上回來,我爹和我媽說:“我媽、老三和老三家都說宋竹梅沒瘋,說她是裝瘋呢?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瘋就瘋了呢?我們才不信呢。她就是裝瘋呢?!蔽覌寙枺骸澳阏f呢?他姑姑是不是真瘋了?”我爹說:“就是瘋了。那還有假?!”我媽說:“那你去了,他姑姑打你了沒有?”我爹說:“沒有。宋竹梅說:‘我二哥和我一樣,都是命苦的人。我不打命苦的人,就打他們這些啥都好的人。’”
我爹從小被我爺爺雇奶出去,一直到十八歲,礦上招工呀,才讓我三叔從我們農村的老家,我爹的奶媽家里接回來當了工人。
從那以后,姑姑一天到晚,不是到我奶奶家鬧事,就是到我三叔家鬧事??晌夷棠毯腿鍏s一直認為我姑姑是裝瘋呢。對我爹說:“沒裝,為啥見了你就好了,一下也不打你?”
姑姑被送進了瘋人院。
姑姑在瘋人院里待了多久,我記不住了。但姑姑從瘋人院里回來以后,總是好一陣,壞一陣。好的時候,她都不敢出門,說是怕人們笑話她。壞的時候,就到處瞎跑。大小便憋得厲害了,她也不管在哪里,跟前有人沒人,脫掉褲子,隨地就大小便。有時候,她跑到學校,看見哪個班的門開著,她就進去,奪過正在講課老師的教鞭,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給學生們講起課來。嚇得老師趕忙跑到校長辦公室求救。校長有什么辦法?他只好來到姑姑給學生們講課的教室,好言好語地對姑姑說:“宋竹梅,你真是個好老師。走,快下課呀。到我辦公室喝點水去?!惫霉迷瓉懋斶^幾年老師,和校長很熟,就跟著校長走了。
姑姑瘋了以后,經常提到一個名叫張志鵬的人。聽我爹和我媽說:“他們兩個搞過對象。宋竹梅可愛見張志鵬呢。張志鵬也很喜歡宋竹梅?!蔽覌屨f:“那他們怎么沒結婚?”我爹說:“我爹不同意,硬是把他們拆散了?!蔽覌屨f:“那她瘋了是不是和這個有關系?”我爹說:“不知道。但我想應該有點?!?/p>
那時,姑姑還當著老師,在學校里教低年級學生。后來因為什么原因被學校辭退的,我就不知道了。
姑父是個很好的人。姑姑瘋了,他一點也不嫌棄。對姑姑百般照顧。正因為這,姑父有好幾年都沒回老家看望自己的父母,一直守候在姑姑的身邊。這年臘月,快過年的時候,姑父見姑姑的病情有所好轉,就決定帶著只有幾歲的兒子和女兒回老家柴溝堡看看雙親去。
臨走的時候,姑父找到我爹,讓我爹告訴我,讓我每天晚上去陪姑姑睡覺去。姑父怕沒人陪姑姑,姑姑會出事。
在我們幾個侄兒里姑姑最疼愛我了。見我去陪她睡覺,很高興。問我喜歡吃什么?姑姑做給你吃。我說喜歡吃豆餡包子。姑姑說:“好!明天姑姑就給你蒸豆餡包子?!钡诙焱砩先チ斯霉眉遥霉酶吲d地對我說:“志強,你看,姑姑給你蒸了一籠豆餡包子?!闭f著揭開籠屜讓我看。我一看,驚呆了!好我的媽呀!姑姑給我蒸了這么大一個包子!籠屜里一個三角形的包子占滿了整個籠屜!我一個禮拜也吃不完。
睡到半夜,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些動靜,爬起來找姑姑,卻不見姑姑的影子。我就大聲喊:“姑姑!姑姑!你到哪去了?”
姑姑聽到我的叫聲,從外邊跑進來問我:“喊姑姑干啥?”
我這才看見姑姑只穿了一個褲衩和背心。
我說:“姑姑,你不冷???”
姑姑說:“嗯,有點冷。但姑姑不怕?!闭f著把雙手伸到我的被窩里,讓我給她暖暖快凍僵了的雙手。把我激得渾身打顫。
姑姑說:“過年呀。這兩天,賊可多了。你姑父給家里買了好多肉。姑姑得把這些肉都搬進家來。要不,讓偷人賊把咱們的肉偷走了,過年不了?”
說著,轉身又跑出去給我捧了好多過年吃的東西。有花生、紅棗、柿餅子、核桃和瓜子。放到炕上讓我吃。
那時,我放學后,做完作業(yè),經常領著同學張萬到姑姑家去看她。
一天,張萬路過姑姑家,趴在姑姑家的窗戶上看姑姑。他從玻璃里看見姑姑坐在地上,手里拿著刀和一把剪刀,不知道在干什么?就敲敲玻璃,喊姑姑。姑姑聽到有人喊她,就從地上站起來。這時,張萬看見姑姑的腸腸肚肚一下都從姑姑的肚子里掉了出來,就嚇得大聲呼救。
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發(fā)現姑姑把自己的腸子剪掉了兩節(jié)。有七寸多長。姑姑被搶救過來后,人們問她:“你割開肚子干啥?”姑姑說:“肚子里熱得太厲害了,我想割開讓它們通通風,好好涼快涼快。”手術時,接了兩節(jié)狗腸子。
姑姑病得嚴重后,什么事都能做出來,什么話也敢說,一點也不害羞。有一天早上,姑姑跑到奶奶家,對奶奶說:“媽,媽,你聽我說。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男人趴在我的肚子上硬要我。我不答應,他就說:讓我舒服一下,我舒服,你也舒服。媽,你說,我應該讓他嗎?”
直到這時,奶奶才相信自己唯一的女兒真的瘋了。奶奶的眼里不由得掉下了兩串渾濁的淚水來。
結果,沒過兩天,姑姑從二十幾米高的一座橋上,躍身跳了下去。人們滿以為跌死了。不想,送到醫(yī)院檢查了一下,只把腿跌得骨折了,身上其他地方一點毛病也沒有。
有人問姑姑:“宋竹梅,你為啥要往橋底下跳呢?你不怕跳下去摔死嗎?”
姑姑說:“有個人一直在我耳朵邊和我說:‘跳吧!跳吧!跳下去就好了?!倚南耄禾氯ゾ秃昧?,就跳吧。我就跳下去了。”
姑姑的病好了兩年。是一個井下工人給治好的。
有一段時間,姑姑每到吃飯的時間就跑到職工食堂吃飯去了。她不買飯。她是看見誰買上飯了,把飯擱在飯桌上,乘他扭頭去取筷子的時候,就毫不客氣地坐下來,把那人買好的飯拿來吃了。那人見了,知道姑姑是個瘋子,也不好說什么,便翻身再去買一份。后來,時間久了,人們發(fā)現姑姑誰買的飯她都敢吃,唯有一個人的飯,她不僅不敢吃,還一見他進來,就馬上從食堂跑出去了。有人就好奇地問那人是怎么回事?那人說:“他怕我。因為我知道她的病根在哪里?”這話傳到了姑父的耳朵里,就到職工食堂找到那人,想問個究竟。那人對姑父說:“你女人是讓一個從北京來的瘋狐貍纏上了。這瘋狐貍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頭上戴著禮帽,到處轉悠。有一天人家正坐著八抬大轎在街上走著,碰到了你女人。人家叫她讓道。她不僅沒給人家讓道,還數落了人家一頓。結果惹惱了人家,人家就纏上了她,讓她受罪。”姑父說:“聽人說,你說你能治好我女人的病,是真的嗎?”那人說:“是真的?!惫酶父吲d地對那人說:“那就求你給她治治吧!治好了,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蹦侨苏f:“我啥也不要。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只要給我把工作從井下調到場上就行了?!惫酶嘎犃?,欣喜萬分,一口答應了下來。那人說:“你不知道。我要是不為了調離井下,說啥我也不會給你女人治這個病的?!惫酶竼枺骸盀樯??”那人說:“我給你女人治好了病,就得喪良心。”姑父問:“這話咋說?”那人說:“我治好了你女人的病,還得尋找一家,再把這個瘋狐貍送到這個人家去。好了一家,又害了一家。這不是喪良心是什么?”一番話說得姑父低下頭來,再也沒話好說了。那人見姑父這樣,就說:“你果然是個好人!罷罷罷!為了你一家,也為了我自己,我就豁出去了!我給找個壞人家把瘋狐貍送去。你等著吧,幾天以后,你女人就好得和原來一樣了。”姑父聽了,感動得跪下來就要給那人磕頭。那人攔住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幾天以后,姑姑果然好得和原來一樣了。姑父就找到礦領導把這事說了,求礦領導給個面子,把那人的工作從井下調到場上來。礦領導很痛快就答應了姑父的請求。
姑姑的病好了以后,我們全家人都高興得啥似的。
姑姑整個人都變了個樣。說話做事再也沒有那種瘋瘋癲癲的樣子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換了個人。她開始出來和人們交往了。人們見了她,都要和她說她瘋了時的那些事。她覺得臉上很不光彩,很羞恥。于是就不敢出門了。她覺得太丟人了!
姑姑懷孕了。
姑父很高興!見了誰都抿不住嘴想笑。
孩子快足月的時候,姑父工作比較忙,大意了,沒想到姑姑生孩子的時候應該有個人在家里陪著,以防不測。
結果那天,姑姑生下孩子后,跳起來,使勁一腳踏下去,就把孩子的頭踩扁了!等姑父下班回家后,一切都晚了。還是個男孩兒。
姑姑又瘋了。
姑父絕望得差點也瘋掉。
姑父找到那個給姑姑治好病的工人,求他再給姑姑治治。那人說:“沒辦法了。你要是沒讓你女人懷孩子,就沒事了。你女人又懷了孩子,這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蹦侨吮傅貙酶刚f:“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怪我當初忘記告訴你這件事了。”
姑姑死得很可憐!
五八年大煉鋼鐵的時候,我大爺因為是干部,為了支援邊疆建設,調到了內蒙古石拐子礦務局。十年運動初期,大爺被當做內人黨,讓當地的群眾揪出來跪在三棱木頭上批斗,把雙腿弄殘了。等到一九七一、七二年的時候,形勢有所好轉了,大爺的腿恢復得也能拄著雙拐行走了,就決心調回大同礦務局來。這事不知怎么讓姑姑知道了。姑姑就坐著公交車跑到大同火車站去接她大哥。沒接到大哥,姑姑回來時,坐錯了車,跑到了韓家?guī)X公社,認不得回家的路,被韓家?guī)X公社的干部們收留了下來。不承想,姑姑半夜跑出來,沿著鐵路線從太原方向往大同走,被一列大同始發(fā)開往太原的客車迎面撞飛了。
三叔
我小的時候,經常聽爺爺和奶奶叫三叔:“三出筆”(三出筆這三個字怎么寫,我至今不知道,就只好用這三個同音字代替)。
“那個三出筆?!?/p>
“三出筆貨。”
我爺爺奶奶經常這樣叫我三叔。我知道“三出筆”這話不是好話,但不知道具體含義。等到我長大一些了,才明白“三出筆”這話,是指怕老婆、窩囊、沒出息。其實三叔并不是三出筆,他是厚道、誠實,不懂得?;^。不像我大爺,奸,心術不正。也不像我爹,腦子聰明,會辦事,可就是沒文化。
我大爺和三叔都上過學。大爺年輕的時候還在報紙上發(fā)表過文章。喜歡書法。我爺爺奶奶叫我三叔三出筆的時候,我總覺得還有一點溺愛的意思,也并不是完全責備的樣子。在我的印象中,我爺爺奶奶最疼愛三叔。因為五八年大煉鋼鐵的時候,我大爺支援邊疆建設,去了內蒙古石拐子礦務局。我爹是雇奶出去年太長了,一直不在爺爺奶奶身邊,感情不深。
三叔會拉二胡。他拉二胡的時候,眼睛總是閉著,搖頭晃腦地,一副很陶醉的樣子。那幾年樣板戲很流行,三叔在礦上的宣傳隊里拉二胡。三叔還好打籃球,是礦上籃球隊隊員。他的個子雖然不高,但他很靈活,帶球過人,跳起投籃,都很牛。三叔好像上過高中。那時,他這學歷算是高學歷了。改革開放以后,興起了跳交誼舞。三叔知道我會跳,就專門和我三嬸一塊兒到我家,讓我教了幾次。
三叔學得很快。三嬸卻怎么也學不會。三叔就天天到舞廳去跳交誼舞。什么華爾茲、探戈、帕斯、倫巴,都跳得很好。是舞廳里女性們最喜歡的舞伴。不管年輕女孩兒,還是年齡較大的半老徐娘,三叔帶著她們跳起舞來,舞步繁多,舞姿瀟灑,是舞廳里的跳舞明星。有人看不慣,說我三叔是老沒調。成天去舞廳摟著女人們跳舞,遲早有一天會跳到一個被窩里了。
三叔七十多歲的時候,突發(fā)腦血栓,癡呆了。但一聽到音樂聲響起,他就不由得跳到地上踉踉蹌蹌地跳起舞來。
那年除夕,我給堂妹發(fā)視頻,想讓三叔和我媽見見面。在視頻里,堂妹問三叔:“爸爸,你看那是誰?”三叔呵呵地笑著說:“媽!”堂妹對三叔說:“不對!爸爸,這是我二媽?!比逭f:“嗯,是我二媽。”堂妹便大聲對三叔重說:“不對!爸爸,是你二嫂?!比逭f:“哦,是你二嫂?!碧妹每扌Σ坏玫卣f:“啊呀!爸爸,是你的二嫂,不是我的二嫂?!比暹@才嘿嘿地笑著對我媽說:“二嫂。我咋認不得你了?”說話間,堂妹說:“啊呀!不能說了。我爸爸又把屎拉在褲子里了?!?/p>
1992年8月6號,三嬸因胃癌離世。三嬸去世后沒有多久,三叔就到處找老伴兒。有一天,三叔在路上碰到了我,對我說:“三爹還去十三礦找李彩梅去了。”我說:“您找彩梅姑姑干嗎去了?”三叔說:“三爹對你彩梅姑姑說:‘彩梅,你看,侯寶山沒了,我那口子也走了。咱們兩個又從小都熟。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看,我們兩個人干脆領個證結婚一起過吧?!蔽艺f:“彩梅姑姑說什么了?”三叔說:“你彩梅姑姑說:‘我這輩子不想再嫁人了?!蔽覍θ逭f:“三叔,您這么做,不怕讓人笑話您——這么大歲數了,三嬸去世還沒有幾天,您就急著到處找老伴兒?!比逭f:“那怕啥?你三嬸死了,還不叫我娶老伴兒?”我說:“不是不讓您找,是說您不要著急著找。咱們慢慢打聽個好茬兒,再找不遲。您這么著急忙活地到處找老伴兒,萬一找到個不好的,怎么辦?”三叔低頭想了想,說:“你說的也對。那三叔就等等,不急著找,行了吧?”我說:“這就對啦。”
過了不久,奶奶一下癱了。我去奶奶家探望奶奶,我大爺和三叔都在。不一會兒,三叔的兩個兒子也去了。三叔就對兩個兒子說:“你們來得太好了。你們快替替爸爸吧。每天黑夜,你大爺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赡愦鬆敽魢4虻煤孟翊蚶琢?。聒得爸爸好幾天沒睡好。你們再要不來,爸爸也快熬垮了?!蔽掖鬆斦f:“不行!孩子們都上班呢,不能影響孩子們上班?!比逭f:“那你在吧。讓我回家好好睡上幾覺?!贝鬆斦f:“那不行把宋黨叫來(宋黨是我爹),叫他也來伺候伺候?!比逭f:“快別叫我二哥了?!蔽掖鬆斦f:“咋了不叫他?難道他不是從媽褲襠里掉出來的?”三叔說:“二哥自從和我二嫂離婚后,咱們誰也沒待理過人家。這會兒了,你想起還有我二哥了?你說這合適嗎?”我大爺說:“那就叫志強媽來伺候?!比逭f:“那更不行!”我大爺說:“咋了不行?宋黨不能來伺候媽,就叫他老婆來伺候?!比逭f:“就我二嫂那身體——單薄的,連媽都扶不起來,你說二嫂能伺候得了?”我大爺說:“那咋辦?這個不能來,那個也不行。莫非就咱們兩個老的伺候?”三叔說:“咋了?你是媽的兒子,你不伺候,想讓誰伺候?”我大爺說:“我看咱們兩家輪哇。你家一個月。我家一個月?!比逭f:“行!”我大爺說:“但我得和你們說清楚。輪到我家的時候,我可不往我家接媽。你大嫂在我家可立了大功了!我不能因為媽,把你大嫂累倒了。我雇人伺候呀?!边@時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對我大爺說:“大爺,您這話說的就一點道理都沒有了。我大媽在您家立了大功了。難道我奶奶沒立了大功?我媽沒立了大功?把奶奶接到您家就不行了?剛才您還說最心疼我三叔。怕我三叔累倒了。我三叔想讓兒子替替都不行,這就是您心疼我三叔?”這才說得我大爺閉口無言了。
奶奶是在三叔家去世的。在操辦奶奶的喪事時,我大爺家只有我大爺一個人去了。其他人連個面都沒露。直到出殯那天,我大爺的幾個孩子才姍姍來遲。鄰居們就指指點點地數落著我大爺。我大爺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便找三叔的茬兒。我大爺問三叔:“埋光榮(三嬸的名字)的時候,誰給你們指畫的?光榮把我的穴位占了,我死了往哪兒埋呀?”結果被我爹他們的二堂兄嫂指著鼻子罵了一頓:
“宋權,你這是想干啥呢?有你這樣的人嗎?這兒打發(fā)你媽呢,你們一家就你個兔崽子來了,莫非你們一家人都死絕了!你那個球大點的羅圈腿老婆哪去了?她咋不來?婆婆死了,她一個做大媳婦的,連個照面都不打,她是個什么東西!你那幾個小兔崽子們今天才來。那幾天干啥去了?都死了不是?奶奶死了都不來。你是咋教育你那幾個小兔崽子的?你二嫂我拿×也把你笑話死了?還敢在這兒鬧事。我看你是不挨罵坑的——”
我這個二大媽是出了名的刀子嘴。平時誰都不敢招惹她。誰要是惹惱了她,什么話都能罵出來。
2021年5月15日于陋室
【作者簡介】烏人,1955年生。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作品》《文藝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并有多篇作品被《報刊薈萃》和鳳凰網、百度、中國社科院官網等各大網站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