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安(福建 泉州)
對于翔云鎮(zhèn)的印象最早應該追溯到我還在蘭州生活、讀書的那個時期。福建老家有很多做建材、水暖生意的人到蘭州來尋找商機,其中侖蒼、英都、翔云的占了很大的一部分。當時父親在蘭州空軍醫(yī)院當主治醫(yī)生,老鄉(xiāng)們?nèi)绻惺裁床⊥炊紩碚宜?,言語之間就會談到翔云。那時候年紀還小,對于地域其實沒有一個很明朗的概念,也不知道翔云具體在什么地方,只是隱約沉積在腦海罷了。
龍須巖
最近幾年隨著朋友圈的逐漸擴大,倒也結識了不少與翔云有關的朋友,但真正去到那個地方還是因為宣傳部組織的“木偶戲進校園”的活動,文化館作為領隊單位,我剛好被分配到去翔云的這一組。那天早上因為一些事務耽擱了時間,沒有跟上大部隊,我只好自己開車上去。之前還有些擔心,一直聽說翔云的盤山公路不太好走,但終究只是耳聞,上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修了一條新路。這次手機導航很爭氣,伴隨著“林志玲”的聲音一路向上。
一路向上,人在山中,山在霧里。翔云、翔云果然不負此名,相傳古時此地山脈呈粉紅色,四周云霧環(huán)繞,遠遠望去好像粉紅色的大象在云海中行走,因此翔云山也俗稱象運山。呼吸著這得天獨厚、清新怡人的鄉(xiāng)土氣息,趕路的焦灼感一下子被洗刷地蕩然無存,仿佛世間繁雜都安逸地消散在這云霧之中。東坡居士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王摩詰亦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我放慢了車速,難得上來一趟為何還要如此匆忙?短暫地清空自己,享受這份悠然,以一朵云的姿態(tài)……
我到達指定的學校時,木偶劇團的音樂已經(jīng)響起,因為有其他的同事照看,我反而沒什么事了。這間小學里剛好有幾個跟著我學習書法的朋友,喝茶閑聊一會兒,他們提議帶我去當?shù)氐拿麆佟褒堩殠r”轉轉,于此景盛名景仰已久便欣然起行。
沿著盤山公路遠遠望去,龍須巖背倚峭壁,雖不在山峰最高處,卻也依稀能感覺到不殊的氣勢,更有一座寶塔矗立于兩山之間,朋友介紹說此塔喚作“飛龍塔”,后來新建的,是翔云鎮(zhèn)規(guī)模最大的塔,詩仙李白有曰:“寶塔凌蒼蒼,登攀覽四荒。頂高元氣合,標出海云長,”眾望之塔亦是擎起了翔云一片靈域,自宋代行政建制數(shù)百年來一直人才輩出,俊彥新起。
隋朝大業(yè)二年,因當時朝廷下令“屠僧”,天竺高僧夢梵阿科從南少林擇巖于象運山,雕塑菩提祖師神像,此為緣起。龍須巖所供奉的菩提佛像,黑臉闊額,頭頂五佛莊嚴肅穆,身披袈裟并龍袍,為仿人體造型雕塑,俗稱“五鏤造型”,不過是不是夢梵阿科所塑的那一尊就無從知曉了。龍須巖實際修建于唐代武宗六年,據(jù)《泉州府志》載:“象運山有巖曰龍須,石罅須草,泉循草滴,因名?!痹谏鲜兰o末遭到一場火災,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建筑全部都是鄉(xiāng)賢捐資重建的,雖然依照古法修筑,但還是新得有些刺眼,除了看看龍須草和那口據(jù)說是宋代銹跡斑駁的大鐘之外,我并沒有太多游覽的興致。有介紹說,古代不少文人墨客到此尋幽覽勝,沒有水泥路,沒有小汽車,純腳力走到翔云來看風景,我估摸著這一上山下山?jīng)]有一個星期搞不定,古人之雅興果然非現(xiàn)代人所能比。
閑逛之余,幾個牌匾和對聯(lián)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是搞書法的,作為一種職業(yè)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對與書法相關的東西額外的關注。明代著名書法家張瑞圖書題“龍須古地”橫匾懸掛于大殿之上, 果亭山人張瑞圖是福建晉江人,晚明極具代表性和開拓性的書家,在當時名氣很大,魏忠賢當權之時稱“九千歲”,于全國各地廣建生祠,碑文就是張瑞圖所書,這也成為他被后人詬病的最大原因。但張瑞圖的書法成就還是不可否認的,近人張宗祥《書學源流論》評述:“明之季世,異軍特起者,得二人焉:一為黃石齋(黃道周),肆力章草,腕底蓋無晉唐,何論宋、元;一為張二水(張瑞圖),解散北碑以為行、草,結體非六朝,用筆之法則師六朝。此皆得天獨厚之人”。清代梁巘《承晉齋積聞錄》曰:“張二水書,圓處悉作方勢,有折無轉,于古法為一變”,可謂贊譽有加。
在泉州地區(qū)流傳著不少民間秩事更是給張瑞圖平添了一絲神秘的色彩,清代秦祖永《桐陰論畫》附注云:“張公畫罕見,書幅甚多,相傳張系水星,懸其書室中可避火厄,亦好奇者為之?!币驈埲饒D號二水,民間傳說他是水星,懸其書作于室中可避火災。記得在泉州上大學時旁邊就是崇福寺,沒課的時候我就會跑進去玩,里面大部分的殿宇都在修繕,據(jù)寺里的人說是毀于大火,唯有一座大殿完好無損,里面懸掛有一件張瑞圖題寫的“法界藏身”牌匾,當時并不太相信覺得或許只是巧合罷了。另外泉州市區(qū)中山南路花橋“慈濟宮”,門楣匾額有張瑞圖書“真人所居”四字。有一年街上起火,大火燒毀了整條街的店鋪,唯獨慈濟宮完好無損,至今人們還盛傳是因有此四字才避免了一場火劫,毋論真假卻也從側面反映了泉州人對張瑞圖書法的珍愛。而龍須巖的這塊牌匾的張瑞圖書法變形嚴重,筆畫含糊,如果不是后面硬生生地杵著“張瑞圖題”四個字,即使專業(yè)如我們也沒辦法肯定這是他的字跡。根據(jù)資料,龍須巖在上世紀末遭到一場火災,其中牌匾不是被盜就是被毀,看來“二水”書作能避火也是時靈時不靈,不可全信。
無獨有偶,相傳宋代泉州郡守蔡襄曾游此地,并題詞“法超象外三千界,神占龍頭第一峰”“名巖石茁龍須草,勝地志傳象運山”二聯(lián),今刻在大殿的石柱上。蔡襄是福建興化仙游人,當時也是隸屬于泉州府地域,其為人忠厚正直,學識淵博,尤以書法著名,擅長楷、行、草多種書體,他是顏真卿忠實的追隨者,以之為楷模,并由敬其人而重其書?,F(xiàn)藏于蔡公祠的《泉州萬安橋記》是其大字楷書的代表作,字大徑尺,雄壯端麗、氣勢磅礴,又輕松自如、毫無拘束。然而龍須巖的這兩件對聯(lián)書法雖也循規(guī)蹈矩卻遠遠沒有蔡君謨的風骨與神采,更像是后人拙劣的摹品,因為石柱還透著新氣,沒有一絲歷史的滄桑感,讓人慨嘆不已。
唐至五代,南安有佛院一百四十所,香火鼎盛。然而隨著朝代更迭,兵災人禍甚至自然災害使得這些寺、廟、宮、巖、臺等建筑屢經(jīng)損毀,所剩無幾。新時代經(jīng)濟、文化、科技的高速發(fā)展,讓人們的生活逐漸穩(wěn)定而殷實,各地紛紛開始重建或修繕寺院,它們既成了既當?shù)氐挠斡[勝地也成了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然而,在游歷了部分寺院之后,總讓人感覺興盛的背后透著一絲絲的憂慮,來自于文化缺失的憂慮。
一是電腦字直接取代書法家手寫。這個問題是非常嚴重而普遍的,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在某些時候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毀傷。電腦字整齊劃一,大小均勻,排版便捷,打印方便,可以一下子省去很多中間環(huán)節(jié),既能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審美又能大批量地制作生產(chǎn),和餐飲界的麥當勞、肯德基類似。在大家對書法一知半解或者完全不解的情況下,肯定也就不會去追求什么書法文化了。然而,這些地方畢竟是延傳上百年的古跡,一個有歷史有故事的所在怎么能隨便以快餐文化了之?
黃庭堅《??谇f題名卷》局部
二是和主持的人有關。大多數(shù)管理人員都不具備相應的專業(yè)知識,也不愿意去請教專業(yè)人員,往往以自己的主觀意識、審美觀念去主持工作。我曾經(jīng)去南安洪瀨的一處寺院參觀,據(jù)工作人員介紹院里還保存有部分宋代的石門檻等,結果卻被刷了一層嶄新的綠漆,原因竟是看著太舊了和其他建筑格格不入。我也只能搖搖頭:好吧,綠了就綠了。
三是和刻工有關。部分地方是有識之士在主持工作,匾額、楹聯(lián)包括碑刻也都要原樣復制,就好像龍須巖里的這些。在古代對于刻工的技藝要求是很高的,技藝精湛的刻工才可以準確表達書家的筆意,可以說一件好的牌匾或聯(lián)柱是書法家和刻工共同勞動的結晶。一方面,刻工通過自己的刻制技巧再現(xiàn)了筆畫字形和圖畫形象;另一方面,通過刻制傳達了書法家的筆墨神韻,使書法藝術從紙上轉移到木、石之上而流傳久遠。漢代開始,官府就專設了刻工機構,唐代極大部分的碑刻也都出自這些官署鐫刻名家。由墨跡到刻制實際上是經(jīng)過了二次甚至三次加工,如果其中一步稍有偏差的話,刻出來的成品和墨跡的形神差距會非常大,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就是這樣。宋代黃庭堅有一件很著名的大字行楷作品《牛口莊題名卷》,卷后書有“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 ,張法亨就是當時著名的刻工。由此我們可知古代書法家對待作品鐫刻是極重視的,都是指定刻工刻制。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刻制工匠們幾乎不懂書法,字怎么寫的都不清楚,只是拿著砂輪照貓畫虎一蹴而就,遠沒有了古代精雕細琢的匠心了。
四是新的書寫材料對于鐫刻的難度增加不少。古代的紙張如唐代的硬黃紙等大多是近熟紙,不會洇墨。而現(xiàn)在隨著宣紙制作工藝的極大提高,各種紙張眼花繚亂,生宣使用得到了很大的普及。有時候作品寫在生宣上,墨漬暈開會使原本的字骨發(fā)生變化,刻工們本就對字的書寫不甚了解,又碰到洇開嚴重的作品更是無從下手,刻制變形是必然的,再現(xiàn)書法家的筆墨神韻亦是奢念。像王鐸、傅山的“漲墨法”書寫的作品,鐫刻難度就極高。我曾經(jīng)去山西太原看了傅山碑林,這個問題尤為突出,糊糊的一團也只能讓人憑著墨跡隱隱地辨認。
感慨萬千之后便悻悻地下山了,喟嘆到底是無所幫助。在這之后,我因為其他活動又去了翔云幾次,依舊山明水秀、人文薈萃,翔鳥乘風飛萬里,云梯聯(lián)步上九霄。隨著更多有識之士的涌現(xiàn),相信在不久的將來,翔云會有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