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仲夏(湖南 懷化)
袁隆平去低莊煤礦后,尹華奇和李必湖按照他的吩咐,做好實驗記錄,盡量擴大交叉比對的范圍,為下一步篩選良種做好基礎工作,提供詳細數(shù)據(jù)。
不久省里來了一位水稻專家,他就是湖南省農科院水稻研究所的夏愛民教授。他來時,李必湖和尹華奇以為夏愛民教授是來給他們打氣鼓勁的。他們陪同夏愛民圍繞試驗田轉了一圈,詳細地向專家匯報了研究情況,夏愛民說:“哦,你們的所謂三系配套,就是指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你們研究了五六年,連門檻還沒有跨進去,三系三系,我看是三代人也搞不成器!你們這種研究純屬科學界的烏托邦,完全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孟德爾——摩爾根的歪理邪說,完全是在嘩眾取寵、欺世盜名!你們年輕人不要誤入歧途,水稻一畝能打八百斤谷就不錯了!你們讀過美國著名遺傳學家辛若特、鄧恩和杜布贊斯基合著的《遺傳學原理》嗎?這是一部生命科學的經典,‘自花授粉植物沒有雜種優(yōu)勢’已成定論?!眱蓚€年輕人這才明白這位專家的來意,他是要推翻整個雄性不孕性研究。兩個年輕人人微言輕,不敢與這位專家頂撞,客客氣氣地把他老先生送走了。
夏愛民走后不久,已增加到每年一千元的科研經費隨即就停止撥款了,甚至連李必湖和尹華奇的生活費也停發(fā)了。這就意味著他們的科研小組連同科研項目被中止了。他們雖留校給袁隆平當助手,但身份還是一個農民。袁老師走后,他們就沒有了依靠和主心骨。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兩個年輕人不知所措,他們想找袁老師,一時又聯(lián)系不上,他們在學校里地位卑微,連打個電話也必須領導批準。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辦法,兩人都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子弟,又有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沖勁,于是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給省科委的楊武訓和地區(qū)科委的曾春暉分別發(fā)電報匯報情況,請求支持。這是冒險舉動,屬“越級告狀”行為。他們連飯都吃不成了,還顧忌什么呢???楊武訓接到電報后,立即報告了省科委領導并轉告國家科委。李必湖、尹華奇的電報發(fā)出一周之后,國家科委派出中科院遺傳研究所的張孔湉教授來安江農校實地調查。
張孔湉是資深遺傳學者,又是研究雜交高粱的專家。他不知安江農校搬遷了,從北京到長沙徑直來到雪峰山下的安江農校,一進校門就被幾棵砍倒的合抱粗的老樟樹攔住了腳步。校園里不見師生,只有一些工人將砍倒的樟樹鋸成用于打造家具的板材。據(jù)說樟木家具既防潮又防蛀,還有一股經久不散的香味。張孔湉一看這么多古樟被活生生地砍倒在地,連聲嘆息:“可惜了,可惜了,這好端端的大樟樹砍了干嗎???”那個接待人員冷冷地告訴他,安江農校已經搬到靖縣二涼亭新校園去了,這座老校園已成為黔陽地革委的辦公場所。
張孔湉輾轉顛簸趕到靖縣,找到了二涼亭黔陽地區(qū)農校革委會的一個負責人,一見面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雙手遞上國家科委的介紹信。那位校革委負責人斜眼瞟了瞟介紹信,哼了一聲:“李必湖、尹華奇越級告黑狀,他們的事,我們校革委管不了了!”就把介紹信退給了他。學校不接待,他只得在校園里四下打聽那個“水稻雄性不孕性”科研小組在哪兒。李必湖和尹華奇聽說國家科委派人來了,也正在焦急地尋找張教授。農校的新校園也不大,你找我,我找你,三個人在一個果園邊碰上了,資深專家身上那股特有的書卷氣質,讓李必湖一眼就認出來了,他連忙上前打招呼:“請問您是北京來的專家吧?我們是袁老師的助手?!?/p>
此時已到吃晚飯時刻,尹華奇、李必湖陪同張孔湉走進食堂,竟然每人只有一缽米飯和三分錢一盤的馬鈴薯。兩個年輕人每月十八元的生活費已經停發(fā)了,連大食堂也吃不起,平時就在宿舍的廊檐邊上壘了個小灶,從家里背米來,在地里種點小菜,勉勉強強度日。這一切張教授看在眼里,暗自嘆息:沒想到國家科委這么重視的科研項目,科研小組成員的日子竟過得這樣艱難。吃完飯,安排張教授洗了澡到寢室休息后,李必湖對尹華奇說:“食堂沒有雞鴨魚肉那些葷菜賣,就算有,我們也沒錢買。這樣吧,我們找林老師借只手電筒,到池塘邊、小溪邊去捉點田雞(青蛙),明天還湊兩毛錢買個西瓜招待張教授?!弊デ嗤苁且揭股钊遂o的時候,等到九點多鐘,尹華奇提著一個小篾簍,李必湖摁亮手電筒,輕手躡腳在池塘邊尋覓搜索。青蛙一旦被刺眼的手電光圈罩著就不動了,李必湖上前很麻利地抓住青蛙,熟練地卡斷青蛙的兩條腿,丟進尹華奇的篾簍里。他倆抓了一小篾簍才回去。
第二天一早,張孔湉看到試驗田的禾苗長得一片蔥蘢,拿出放大鏡仔細觀察,認真詢問著兩個年輕人。張孔湉以一個專家的嚴謹,對所有試驗材料做了檢測,還仔細翻看了兩個年輕人每天記下的田間檔案,連袁隆平以前所做的田間檔案都仔細翻閱了。那一頁頁稿紙上都浸透了發(fā)黃的汗?jié)n,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上沾滿了無意間落下的指紋。在揭示出水稻的生命密碼之前,張教授仿佛已經窺探到了這些基層科研人員的生命密碼。他一邊看,一邊在心里感嘆:在這樣動蕩的年代,生活條件如此艱苦,竟然還有人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搞科研,搞試驗,而且是向世界級的難題攻關,這本身就是奇跡??!而袁隆平所勾畫出的那條清晰的技術線路圖,讓這位遺傳學專家看到了雜交水稻研究成功的希望。
第二天晚餐,粗糙的木方桌上,擺著一盤甘藍菜、一盤青椒炒蛙肉,一個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切成十多瓣,擺在一個篾篩子里。尹華奇、李必湖、張孔湉 三人圍著小方桌,各坐一方。
尹華奇說:“張教授,您從北京翻山越嶺跑到我們這窮山溝來,實在對不起,讓您受苦了。今天我們捉了點青蛙,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p>
張孔湉笑道:“青蛙是水陸兩棲動物,肉嫩味美,不過它捕食害蟲,按照文革’‘十六條’規(guī)定,就像你們袁隆平老師一樣屬保護對象。今天你們犯了個錯誤,下不為例!”
李必湖說:“我明天去田里翻鰍魚、捉黃鱔,改善改善生活。張教授,這沒有違反‘十六條’吧?”
張孔湉哈哈笑道:“是‘十六條’保護了袁隆平,所以我們要堅決執(zhí)行‘十六條’啊!”
袁隆平接到兩個助手的電報,次日下午回到了學校,張孔湉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上下打量袁隆平,說:“老弟,神交已久,你不容易呀!”
袁隆平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這天晚餐,粗陋的木方桌上擺著一盤洋芋子、一盤青椒炒鰍魚和一盤糖醋黃瓜。袁隆平拉著張孔湉坐到門對面一方的凳子上,按當?shù)氐牧曀?,這是首席。袁隆平坐在張孔湉對面,兩側是尹華奇、李必湖的位子。袁隆平坐下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票子,要尹華奇到代銷店去買一瓶山西汾酒、一包油炸花生米和幾個松花皮蛋來。
尹華奇買了酒回來,忙著給四個杯子斟酒。李必湖拿來兩個碗,裝好油炸花生米和松花皮蛋,端起酒杯請袁老師發(fā)話。袁隆平端起酒杯對張孔湉說:“張教授,我們師生三人,在科學殿堂只是初生牛犢不畏虎而已,今后還請您多多指教。我這里為您接風洗塵,不成敬意,聊表寸心!”
張孔湉對飲一杯后,說:“你的論文在《科學通報》一發(fā)表,我就拜讀了,大開眼界呀!這次來到學校親眼看到了水稻雄性不孕株,開了眼界。今天見到了你,我是不虛此行!”
袁隆平說:“在農業(yè)科技界,我只是一名無名小卒,斗膽發(fā)表那篇論文,無非是想得到前輩的指點。”
張孔湉說:“英雄不問出處,江湖有道留人。搞科研和打仗一樣,沒有絕對的常勝將軍。因此,要做好成功與失敗兩種思想準備。你們這個項目,從某種角度來說,比原子彈、核武器還難。原子彈、核武器,已有成功先例,我們只要急起直追,傾全國之財力人力,按圖索驥,鍥而不舍,就一定會成功。雜交水稻,世界上無成功先例。所以,國家科委鼓勵你們積極探索,做你們的堅強后盾,并不是作為一項任務下達要克期完成?!?/p>
李必湖說:“唐僧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到了天竺取回真經。我們不到西天,絕不半途放棄。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個要求:調袁老師回校帶領我們搞雜交水稻試驗。”
張孔湉點點頭:“你們寧肯最終失敗,不愿半途撤退呀!”
在回京復命之前,張教授心中已有了十足的底氣,他找到黔陽地革委負責人,一改來時的謙遜,以國家科委特派調查專家的身份,向地革委通報了他的調查結果,并明確提出:必須把袁隆平從煤礦調回來,“水稻雄性不孕性”科研小組決不能名存實亡!這已不是一個專家的意見,他肩負著的是國家科委的使命。
緊接著湖南省科委又派來了以陳國平為組長的聯(lián)合調查組,他們調查的情況和張孔湉教授調查的結果基本一致。在省科委和省農業(yè)廳的干預下,不久,袁隆平從煤礦抽調回來了。
袁隆平回到學校后,禾苗長得封了行,含苞待吐。這天,師生三人在烈日下薅草,李必湖和尹華奇戴著斗篷,袁隆平不喜歡戴斗篷,不知怎么搞的,他的習慣性腸炎又犯了,引起腹瀉,鬧得渾身無力,差點栽倒在水田里。李必湖飛快趕上去扶住袁隆平,一邊喊道:“華奇,快來背老師去醫(yī)院!”袁隆平搖手說這算什么事,到田頭楊梅樹下休息一會就行了。尹華奇正要去接泉水來給老師喝,李必湖抬頭望著楊梅樹說怎么不見楊梅子。尹華奇說,這路邊的楊梅,還沒紅就被放牛伢崽偷吃光了。這時,一個農民挑著兩簍楊梅從山坡上下來,朝城里走去。李必湖問楊梅酸不酸,農民笑道,靖州楊梅,名揚天下,是官府進貢給皇帝老子吃的,怎么會酸?不信你嘗一顆。尹華奇說他也當一次皇帝。農民將擔子放到樹蔭下,李必湖與尹華奇一人嘗了一顆,口水像泉水似的流了出來,當即買了兩斤,倒在尹華奇的斗笠里。這楊梅好甜,尹華奇要老師嘗兩顆。
李必湖說,瀉肚子還能吃楊梅?你莫害老師。尹華奇說這楊梅好甜,嘗兩顆有什么了不起。袁隆平撳著肚子直咽口水,忍不住尹華奇的誘惑,來兩顆嘗嘗,難道會要了四兩命?尹華奇遞上三顆大楊梅,袁隆平一口一顆,贊不絕口,接著又吃了幾顆,腸胃炎竟然好了。
省科委和省農業(yè)廳通過這次調查,察覺這么一個重要科研項目,放在已經劃歸地方的農校,日后可能遭遇種種干擾,決定將這項研究收上去,由省農科院主管,專門成立一個“湖南省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協(xié)作組”??蒲袇f(xié)作組依然由袁隆平負責,袁隆平和兩個助手一同借調省農科院,兩個助手也還是聘用人員,生活費從每月十八元增加到二十六元,科研專項經費由原來每年一千元增加到三千元。
五
袁隆平帶著兩個助手,跳出雪峰山來到省城長沙,在省農科院進行水稻雄性不育研究。他把兩個幼小的兒子和整個家都留給了妻子鄧則。幾年來夫妻倆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鄧則為丈夫的科研工作得到國家更大的支持感到高興,相信他和助手到省農科院才會有用武之地。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協(xié)作組,名義上掛靠在水稻研究所,但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稍做準備就去廣東雷州半島的徐聞育種,再從那里去云南元江進行試驗。
一九六九年冬,他們輾轉來到云南省元江傣族自治縣。這里位于北回歸線的北側,時值隆冬,湖南已經水瘦山寒,而這里仍然溫暖如春。吊腳樓依山而建,山上巨石凌空,遍地珍花野果,古樹老藤交錯,空氣新鮮得像要滴出水來。
元江縣科委安排他們到縣農技站,巖書記說:“我們食堂每天只開兩餐,你們不習慣,以后自己單獨開伙吧!”
過了一會,刀瓦用一個木盆端了三碗面進來。每碗煎了一個荷包蛋。吃完面,刀瓦陪袁隆平三人來到住房。這是一棟磚砌的平房,原本是農技站的辦公室,大門一邊貼著紅紙標語:“歡迎毛主席家鄉(xiāng)來的客人!”
第二天早晨,巖書記帶著十幾個傣族兄弟姐妹敲著象腳鼓來到了門前,以傣家傳統(tǒng)禮儀歡迎毛主席家鄉(xiāng)來的尊貴客人,又請三位客人上前,三位傣家小卜哨(姑娘),端著浸有花瓣香水的銀缽,用樹枝葉輕輕潑灑到客人身上。隨后三位咪濤(阿媽)給客人手腕上拴上紅絲線,??腿思槿缫狻⑵桨残腋?。接著傣族兄弟圍起一個圓圈,將師生三人圍在中間,傣族姐妹盡情地跳起了傣家舞蹈。
袁隆平租借了農技站一丘試驗田。他脫下鞋子下到田里,用腳使勁一踩,泥巴很深,又捧起黑褐色泥巴看了看,很肥沃,是塊好田。為了搶時間,他們先把不同組合的稻種分別裝進小布袋,浸在鐵桶里,幾天后就可以把小布袋掛起來催芽。袁隆平每天早晨六點就起床,先活動活動,鍛煉身體,可農技站食堂不僅做的飯像沙子一樣硬,菜也半生不熟的,難以下咽,而且要到十點半才開早餐。袁隆平師生很不適應,早上總得吃點東西才好工作,可這偏僻的農村有糧票也買不到包子饅頭之類的早點。但有一樣東西可以聊補無米之炊,那就是香蕉,三分錢兩斤,李必湖花一塊錢買回來七十斤。香蕉是涼性食物,吃多了拉肚子,只好趕快單獨開伙。
元旦這天,李必湖提著桶子去田里翻了斤把鰍魚回來,袁隆平先用文火在灶上將鰍魚燉豆腐,又炒了一小盤花生米,用手揀來花生米一粒粒地往嘴里送。然后拿出一袋象棋,與尹華奇端坐棋盤前,捉對廝殺。他最善于用卒,也把自己比作一個小卒。小卒與車、馬、炮不同,過了楚河漢界,小卒只前進,不退卻,在車、馬、炮的圍追堵截下,它不顧生命危險,橫沖直撞,設法沖破重重包圍和隱蔽的陷阱。
一九七〇年一月六日凌晨,滇南發(fā)生了大地震。地震前大地靜得出奇,人們進入了夢鄉(xiāng),朦朦朧朧之中,突然轟隆一聲巨響。袁隆平最早感覺到自己的床在搖動,房屋左右晃動,天花板上的石灰塊往下脫落,打在枕頭上。他翻身坐起來,接著聽到外面房屋倒塌的響聲,四周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
袁隆平隨即跳下床,大聲喊道:“快起來,地震了!”李必湖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床,尹華奇沒完全清醒,還坐在床沿上穿襪子。袁隆平大聲喊道:“地震!還穿什么襪子,快往外跑!”三人一同沖出了房間,尹華奇已完全清醒,呼叫著:“種子還在里面!”袁隆平一個箭步沖向尹華奇,將他推走,吼叫道:“你們快走,種子我去搶救!”尹華奇搶過去推開袁隆平,跑回去提起鐵桶往外沖。又是一陣轟隆的巨響,大地在顫抖,師生三人沖到水泥球場上,圍著那只浸著稻種的鐵桶。
天亮了。巖書記帶著刀瓦跑來說:“情況已經查明,在離我們一百五十公里的峨山、通海一帶發(fā)生了七點二級的強烈地震,我們這里也在五級以上。這里是危險區(qū),你們盡快回去吧!”袁隆平搖搖頭:“稻谷剛剛發(fā)芽,就要播種了,我們怎么能夠回去!”巖書記說:“稻種交給我們播下去,抽穗揚花的時候,你們再來?!痹∑秸f:“巖書記,這些稻種是我們的命根子,再危險我們也不能離開!”
房子不敢住了,巖書記很快派刀瓦扛來了塑料薄膜和幾捆干稻草,幫袁隆平他們在水泥球場上搭起了一個避雨的窩棚,墊上幾把稻草,將草席鋪在稻草上,這就是他們的床鋪。三人重整家園,在窩棚里拴上一根繩子,從鐵桶里把一個個小布袋撈起來,掛在繩子上,每隔幾小時澆一次水,讓稻種在布袋里發(fā)芽。又一次余震發(fā)生了,掛在繩子上的小布袋,隨著大地的晃動像打秋千似的搖擺。
大自然的災難并沒有嚇退他們,發(fā)了芽的稻種在搖晃著的土地上播下去了。秧苗在暖風里長得飛快。由于地震造成交通中斷,糧食供應發(fā)生困難,夢想創(chuàng)造高產、戰(zhàn)勝饑餓的師徒,面臨著饑餓的威脅。沒有飯吃,他們就吃甘蔗。甘蔗雖然好吃,當飯吃可不好受,吃得口腔磨出了血泡。
地震把田坎震塌了一米多長的斷口,滿田的肥水全流光了。他們去寨子里借來筲箕,先挖來泥土,修筑田坎,然后用提桶從另一塊田里提水,倒在試驗田里。苦干了兩天,才把發(fā)了芽的稻種播下去。然后成天蹲在田埂上,期盼著稻種在暖風中長出嫩綠的秧苗,那心情宛如坐在產房外期待妻子分娩。山坡上綻開著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莊稼地里黃色的油菜花也開了,轉眼試驗田的谷子熟了。
袁隆平摘下一粒谷子,放在口里嚼了一下,笑道:“明天可以收割了?!?/p>
他們各自拿著提桶,小心翼翼地搓下稻谷,回到窩棚里,在顯微鏡下察看。李必湖和尹華奇緊張地注視著,袁隆平看了一會便搖頭:不育率從原來的百分之七十,下降到百分之六十了。
李必湖、尹華奇同時驚叫道:“啊!怎么辦?”
“凡事都要有兩種思想準備,尤其是科學試驗。一方面,我們要不怕困難,努力爭取成功。另一方面,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失敗了,花了國家這么多錢,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下放農村當農民,坐牢打板子我去?!?/p>
尹華奇、李必湖同聲說:“老師到哪里,我們跟你到哪里!”
袁隆平連連搖手:“我是始作俑者,首惡必究。華奇哩,你就反戈一擊有功;必湖哩,你是受蒙蔽無罪,回苦藤鋪給利群帶孩子?!?/p>
尹華奇說:“你這么說,我不也成了李開志那樣的變色龍了?”
李必湖說:“那我就成了陰溝里爬出來的膽小鬼、鼻涕蟲。”
這時,刀瓦送來一封電報,是省科委來的,要袁隆平速回長沙匯報。今年六月初在常德召開湖南省第二次農業(yè)科學技術經驗交流大會,他們要做好參加大會的準備工作。
袁隆平憂心忡忡說:“我們無顏見江東父老?。〔贿^,丑媳婦總要見公婆。我馬上回長沙,匯報元江繁育的情況,然后回安江,鄧則的預產期快到了。華奇很久沒有回家了,要去看望一下父母,百善孝為先,這也是大事。必湖利用這個空當去常德賀家山原種場蹲點,做好參加大會的準備工作,同我參加大會。路過沅陵先回家看看,國家國家,有國有家。國是千萬家,家是國中國?。 ?/p>
六
鄧則穿著厚厚的棉大衣,挺著大肚在廚房忙著搞晚飯。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是丈夫回來了,開門見是陳忠周,說:“請進!陳主任沒到靖縣去呀!”
陳忠周說:“雖然是大搬家,學校的果園、儀器、圖書總得有人看管。我就在留守處管這些雜事。”
鄧則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開了封的“飛馬牌”香煙,給陳忠周遞上一支,然后泡了杯茶。陳忠周望著形影相吊的鄧則,關心地問道:“鄧則,兩個小把戲哩?”
“我要上班,又快生孩子了。沒辦法,五一送在重慶奶奶那里,五二隨外婆回托口老家了。”鄧則愛面子,不說她母親是被中央一號令遣送回家的。本來她結婚后就將母親和侄兒接來同她住在一起。中蘇關系惡化后,戰(zhàn)爭的氣氛越來越濃,中央得到情報,中蘇舉行副外長級會談是個煙幕,蘇軍鷹派人物主張對中國實行核打擊。中央決定,在十月二十日前,必須將在京的中央黨政軍主要領導人(包括受審查的)疏散到外地安置。毛主席到武漢,林彪到蘇州,只留周恩來在京坐鎮(zhèn)。城鎮(zhèn)居民和機關單位的黑五類分子被視為危險分子,強行遣散回原籍或邊遠山區(qū)。
陳忠周感嘆道:“唉,你們一家四口,天各一方。有句話我實在說不出口。鄧則,怎么辦?這房子你不能住了。地革委是新生的紅色政權,非機關工作人員,一律要搬出去?,F(xiàn)在,全國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毛主席發(fā)出緊急動員令:加強戰(zhàn)備,要準備打仗!”
鄧則說:“我懂得你說的意思,可是,我們縣農業(yè)局沒有干部宿舍。陳主任,請你給我想想辦法好嗎?”陳忠周眉頭皺成一團,搖頭嘆氣,抱怨道:“校園里空著房子不準住,雞生蛋也得有個窩唄!”他仰頭望著天花板想了想,說:“學校園藝場還空著一間工具房,收拾一下,湊合著還能住。鄧則,你搬那里去好嗎?離街也近,買菜方便?!编噭t說:“謝謝,只要有個安身之處,還講什么條件。”
第二天中午,鄧則搬進了園藝場工具房,還沒攤好鋪,居委會主任跟著就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登記表,說:“你是從農校搬來的嗎?”
鄧則感到她問得有點奇怪,回答說:“這是農校的園藝場,我是陳主任安排來的?!?/p>
女主任說:“我不管你是誰安排來的,但現(xiàn)在清理階級隊伍,搞‘一打三反’運動,任何一個人的政治面目都要搞清楚。這張表要填詳細,家庭出身、社會關系、祖宗三代,不得隱瞞,如有隱瞞,后果自負!我明天來拿?!闭f完將登記表甩給鄧則,然后揚長而去。
對于一個懷孕臨產的女子來說,這個時候最需要愛撫與溫暖,但那年月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政治運動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清理階級隊伍還沒結束,又來了“一打三反”。鄧則家庭出身不好,說得好聽一點,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說得不客氣的話屬于“黑五類”二十一種人。鄧則實在受不了居委會女主任那種歧視和冷眼,決心立即搬走??砂岬侥睦锶ツ??回自己的娘家吧,雖然可以坐船從安江經洪江、黔城,溯渠水而上回托口,然而,她身為國家干部,要與家庭劃清界限,她是有家不敢回家啊!到哪里去呢,想來想去,她想到汪蘭香。汪蘭香比她小三歲,是袁隆平的學生,從安江農校畢業(yè),考取湖南農學院,畢業(yè)分配在黔陽縣農業(yè)局搞植保。植保站有十來間木板房,鄧則想搬到那里去與汪蘭香作伴。
她到工具房背后拖來一部板車,卷起鋪蓋,將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塞進那口木箱子,用繩子捆牢固定在車上,挺著大肚子,從安江街口的園藝場朝大畬坪植保站拖去。這是一條砂石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下坡過了大安橋,就是一個陡坡,鄧則咬緊牙關奮力往上拖,可是腳下打滑,板車輪子反而往后退。她累得汗流浹背,頭發(fā)擰得出水,還是沒有拖上去。這時一個挑豬糞下田的農民見狀趕忙放下?lián)樱瑤退仙隙钙?,問她男人哪里去了,怎么讓你做這種重事。她噙著眼淚連連道謝,只說丈夫出差去了,然后拖著板車踽踽而行。八里多路,她走了近兩個小時才到了植保站。
汪蘭香看到鄧則拖著板車在門前停下,跑出來說:“袁師母,今天什么風把你吹來了?”鄧則說:“對不起,沒先打個招呼,打擾你了,我想在你這里住一陣子!”
汪蘭香打量她挺著的大肚子,又看看板車上的鋪蓋卷和行李箱,連聲說:“歡迎,歡迎。袁師母!”“你這么喊,我聽了一身起雞皮疙瘩,以前我們是校友,都是袁老師的學生,還是喊我則姐自在?!?/p>
“好,喊你則姐?!蓖籼m香說著一邊幫她將板車拖進院子,打開一間房門,鄧則趕忙去提鋪蓋卷,汪蘭香一手將她扒開,說:“你休息一下,我來幫你搬進去。這里床鋪桌椅板凳都是現(xiàn)成的,就是環(huán)境差一點。后面有個養(yǎng)豬場,吃水要到一里多路遠的井里去挑。”
鄧則說:“你是知道的,托口我媽那里,敢去嗎?這年月還講什么條件,我只要有個坐月子的窩就行,尤其有你做伴,到天堂了?!?/p>
鄧則搬來后,搭信要小侄女來照拂她。過了兩天,鄧則坐在桌前用舊棉毛衫縫制嬰兒的小衣褲。這時汪蘭香陪同一個四十來歲穿草綠色軍裝的男子走到門前,喊道:“鄧則,毛局長來看你了?!?/p>
鄧則放下手上的針線活,起身請毛局長坐。毛局長面無表情,說:“不坐不坐?!泵珠L像偵察員似的朝房里搜索了一番,假裝關心,對汪蘭香說:“汪蘭香同志,今后你下了班就來陪伴鄧則?!比缓筠D到院子當頭的辦公室,壓低嗓音叮囑汪蘭香:“她出身地主家庭,她老公出身國民黨軍官家庭。社會關系復雜,思想上無不殘留了深深的階級烙印,現(xiàn)在是‘一打三反’運動的非常時期,我們絕對不能放松警惕,要密切注視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就要及時向局里報告。懂嘛?!”
那時農村的階級成分共分九等:地主、破產地主、小土地出租、富農、富裕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雇農。汪蘭香家庭出身雖不是依靠對象貧下中農,但還是團結對象富裕中農。汪蘭香點點頭,心里對鄧則卻十分同情,領導說的這番話,她一直沒有跟任何人說,生怕刺傷了鄧則。鄧則一個弱女子,為了支持丈夫搞雜交水稻,好好一個家分散四處,她和袁隆平天各一方,聚少離多,鄧則連生孩子都沒有一個安穩(wěn)的窩。思想這樣好的人怎么還會被懷疑搞破壞?這年月啊,良心被狗吃了。
汪蘭香每天下班后,借領導指使監(jiān)視之名,行晝夜照顧之實。鄧則搬過來幾天后的一個午夜,突然肚子陣陣脹痛,眼看就要臨盆分娩。汪蘭香急得束手無策,想來想去,突然想起養(yǎng)豬場里住著那兩口子,男的姓王,女的姓曹,都是地區(qū)醫(yī)院的高級醫(yī)生,汪蘭香與他們打過交道,人蠻好,便馬上去請他們。
漆黑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汪蘭香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摸到這對醫(yī)生家,一邊“篤篤”敲門,一邊大聲喊話,請曹醫(yī)生當接生娘。屋里兩口子都起來了,王醫(yī)生開開門,一邊對妻子說:“女人分娩如同過鬼門關,你快去救一把!”
曹醫(yī)生背起紅十字救護箱,扯腳就走。在路上,曹醫(yī)生問:“小汪,你這位大姐明明知道預產期到了,為何不提前到地區(qū)醫(yī)院去?”
汪蘭香嘆口氣說:“她是苦命人,自己在托口的娘家都不敢去,要同家庭劃清界限。她丈夫長年累月在外地搞水稻育種試驗,可能是工作脫不了身,不然他回來了背也要背她提前去醫(yī)院。他不在家,誰敢去管她的事,弄得不好,要犯立場錯誤?!?/p>
曹醫(yī)生兩口子也是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系復雜,才被下放到這鬼地方來養(yǎng)豬的。她不再說話,只跟著嘆氣,同病相憐?。∴噭t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呻吟,小侄女坐在床沿緊緊握著她的手,屋內十五瓦的電燈泡暗淡得看不清人的面貌。曹醫(yī)生要汪蘭香打來一盆熱水,擰了一把熱毛巾,先幫鄧則抹了額頭臉上的汗珠,然后幫她解開棉襖,擦了擦胸前背后的汗水,說:“小汪,我扶起她半躺著,你拿兩個枕頭墊到她腰背后。”
曹醫(yī)生讓鄧則慢慢半躺著,握著她的雙手,輕輕呼喚,幫助他用力。鄧則急促地喘息著,咬緊牙關用力,額頭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鞍选编噭t大叫一聲,慢慢松開了雙手。一個小男嬰降生了,因營養(yǎng)不良,瘦小得像只老鼠,一動不動。曹醫(yī)生在小男嬰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嬰兒哇地哭了一聲,才活動起來。曹醫(yī)生熟練地將嬰兒包裹好,輕輕放在鄧則身邊睡下。鄧則含著眼淚連聲道謝??吹侥缸悠桨玻籼m香拿起手電筒,要送曹醫(yī)生回去。曹醫(yī)生陡然想起,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要汪蘭香記下出生日期: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四日午夜。
鄧則生下孩子,除了憑票供應的幾塊豆腐和半斤豬肉,每餐就是白菜苔,這是汪蘭香在房前屋后手板大幾塊畬里種出來的,再就是越吃越刮肚板油的筍子和蕨菜。由于營養(yǎng)不良,鄧則面色蠟黃,額頭上扎著一條毛巾,每到下午,就靠在門框邊,踮起腳望著伸向安江的沙石馬路,盼望袁隆平回來,直到夜幕降臨,才失望地無精打采地回到床前,抱起瘦弱的嬰兒給他哺乳。她心里一邊想,丈夫是知道她的預產期的,應該會提前趕回來的,這次兒子出生半個多月了,既不見他的人,又不見他的信,眼下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這么緊,空氣中的火藥味憋得人透不過氣來?!拔母铩背跗诖虺伞昂诠怼钡睦畲e說錯了一句什么話,被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關進了牢房;與農校一壟之隔的黔陽一中的物理老師,做實驗自己動手組裝了一臺極簡易的實況收音機,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被定為收聽敵臺的“帝修反別動隊”,判刑十年;另一個俄語老師,為了提高學生的俄語水平,他聯(lián)系蘇聯(lián)的同齡學生與自己的學生交朋友,相互通信,共同提高俄漢翻譯水平,卻在這次“一打三反”中以“里通外國”罪判刑六年。鄧則擔心丈夫性格耿直不會說違心的話,只怕他禍從口出。
鄧則吃完面,天快黑了,汪蘭香拉亮電燈,打算回自己的房子去。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叮當叮當?shù)淖孕熊団徛暎又牭揭粋€興奮的聲音:“則,我回來啦!”袁隆平隨聲快步走進木板房,手里提著一只母雞。他丟下母雞,沖到床邊,握著鄧則的手說:“我回來晚了,你受苦了!”
鄧則搖搖頭,看了看身邊的嬰兒,說:“你不抱抱我們的老三?”“啊,又是個有把的呀!”袁隆平抱起兒子,在房里轉了幾圈,然后送到鄧則懷里。
鄧則接過兒子放到枕邊睡下,像不認識似的望著袁隆平,說:“你怎么又瘦又黑、胡子拉碴的,云南那邊是不是太苦了?”袁隆平不論在哪里碰到什么困難,不論生活多么艱苦,寫信回來總是說好得很,就連這次遭遇地震,也一字不提,他覺得跟她說這些不但于事無補,還讓她徒增憂慮。他嘿嘿笑道:“我們還不是同農民一樣,也就那么苦。不過,那地方真倒有點怪。”
汪蘭香說:“袁老師,聽說那地方大姑娘不系褲腰帶,老太婆叼著旱煙袋?!?/p>
袁隆平說:“你講的就是云南十八怪:雞蛋用草串著賣,粑粑餅子叫餌塊,三只蚊子炒盤菜,石頭長到云天外,摘下草帽當鍋蓋,螞蚱能做下酒菜,娃娃出門男人帶,背著娃娃談戀愛,四季都出好瓜菜,還有什么……我記不那么多了?!?/p>
鄧則笑著說:“那是好地方嘛,你可要注意身體啊!下次帶我去看看,聽說西雙版納簡直就是一座植物園!”袁隆平說:“這個要求不高,等湘黔鐵路通車后,我來接你們?!?/p>
汪蘭香有點不解,袁老師為何這次老三出生半個多月了才回來,忍不住問道:“袁老師,這回你怎么這么久才回來,是不是忘了則姐的預產期了?”
袁隆平說:“本來我打算三月初回來的,誰知試驗田出了點問題,接著省農科院來電報要我回去匯報,從元江輾轉去長沙,中途遇到一處公路塌方,又滯留了兩天,到院里先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學習了一個星期,院領導才同我談籌備參加湖南第二次農業(yè)科技交流大會的事。然后我請假回安江。從長沙回安江,昨天歇邵陽,今天下午五點多鐘才到安江。到農業(yè)局馬路邊時碰到了小譚,才知道鄧則住到你這里來了,我從農業(yè)局借了部自行車騎到楓樹坪,找溪邊大隊老向買了這只老母雞?!?/p>
汪蘭香笑著說:“袁老師,你好辛苦啊!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回去了。”
袁隆平送走汪蘭香,轉身想抱兒子親一親。鄧則擋住說:“你莫癲了,快給兒子取個名字吧!”袁隆平坐到床頭,背靠床擋板笑道:“兒子都生了,取名字還不容易!”鄧則看看丈夫,說:“我學你的樣子,按順序給孩子取了個小名‘五三’,大名還是等你來定!”袁隆平想了想,說:“五三是在黔陽生的,就叫定陽,怎么樣?”鄧則點點頭:“你是他父親,你說了算,定陽就定陽?!庇掷煞虻氖謫枺骸奥∑?,這次你能在家待幾天?”
袁隆平皺皺眉頭,說:“我要參加省里第二次農業(yè)科學技術交流大會。所以我得趕緊回云南做籌備工作。在家里頂多待兩天,大后天清早就走。去云南元江,交通不方便。你看,從安江去元江,坐汽車輾轉換乘要五天時間。過兩年,湘黔鐵路建成通車就好了。”
鄧則沉默了片刻,側過臉,仰起頭,眼里噙著淚水,望著袁隆平輕聲地問:“隆平,你不在家,你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嗎?生活上再苦我頂?shù)米。墒?,我快要生孩子,唯一相依為命的母親被趕回了托口老家。農校的房子不準我住,好心的陳主任安排我到園藝場工具房去住,居委會主任來盤查登記,那個眼色,比刀子還厲害。雞下蛋也還要個窩,我生五三那天晚上,若不是蘭香請曹醫(yī)生來助產,恐怕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鄧則泣不成聲,被壓抑在心頭的滿腔怨恨無處傾訴,今天靠在丈夫的肩頭,埋藏在心底的苦水頓時像潮水般奔涌出來!袁隆平緊緊抱著渾身顫抖的妻子,噙著淚說:“則,你放聲哭吧,把苦水都倒出來吧!”
“隆平,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你還要不要我們母子??!”鄧則說著哭得更傷心。
袁隆平的嘴唇在輕輕地顫抖,清瘦的喉結急促地起伏。他輕輕地撫摸著鄧則的發(fā)絲,一滴熱淚落在鄧則的額頭上。他心里有多苦啊,他是啞子漫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袁隆平再也無法強作笑容,幾乎是帶著哀求的口吻嘆息道:“則,我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敵跷铱吹椒N田的農民活活餓死,只是想能培育出一種好稻種,讓他們不再挨餓。這是我學農的人的天職。何況現(xiàn)在搞了五六年,國家花了不少的錢,如果我半途而廢,豈不真成了別人說的科技騙子。你跟著受苦了,我的兒子們我也關愛得少,我虧欠你們母子太多了,你還要幫我呀,親愛的則,你不幫我誰幫我,你不幫我,我就會倒下去……”
鄧則哭得更傷心,連聲說:“隆平,你不要說了,你不能為了這個小家而不顧大家??!兒子有我管教,你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