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一
世界上的事情之所以如此復雜,歸根結底在于事與情是相生相伴的。若是能把事和情分開,事情往往會通透簡單許多。人類在歷史演化的進程中總是在不停困惑,不停找尋,鮮有人能夠輕易把事和情干凈利落地一刀劈開,我也不例外。
我先來交代事情的已知部分,希望聰慧的您能夠幫助我這樣一個混沌的局中人肅清雜蕪,分析判斷究竟哪種猜想最接近遙遠虛無的真相。
【已知】
那是五月十八日的午后,老街兩旁長滿高大的梧桐樹,正值花期,桐花如一團團淡紫色的浮云,在天與地相接的地方纏綿,裝飾著若即若離的夢。我像往常一樣走向街角,那里站立著一座四層樓高的蘇聯(lián)風格紅磚房,我的小酒館就開在那里。
小酒館的名字叫“瑪格麗特”。
簡單地把紅磚墻刷白,貼上泛黃的報紙,裝上老式掛鐘,擺放了一些深咖色木頭桌椅,配上一臺淘汰的黑白電視機、一盞掉漆的落地臺燈、一架腳踏式老風琴,一切舊得很自然。因為留不住,所以人們拼命用復古的方式,來緬懷那些舊時回憶與某個年代的特殊情懷,以此紀念夕陽下逝去的青春。大抵人性天生的貪婪,注定了得到的永遠不如失去的。就像頭發(fā)一樣,剪短的時候想留長,留長的時候想剪短;梳直的時候想燙卷,燙卷的時候想梳直;染色的時候想變黑,變黑的時候想染色。人生就是一個不斷折騰的過程,至死方休。
有人夸贊店里的設計風格,多元化和多樣性結合,古典與前衛(wèi)并存,解構風格、中性風格、極簡風格,在這個狹小的空間產(chǎn)生了激烈又奇妙的碰撞。實際上,我只是為了節(jié)約裝修成本,并沒有什么設計,更無關風格。興許是地段偏僻,抑或是我與人溝通的技巧遠不如調酒那般純熟,小酒館的生意一直是得過且過。若真是生意興隆客流如織,我恐怕還不習慣。終歸平淡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我把手伸進褲袋,準備摸出鑰匙打開小酒館的大門,卻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我在走過的路上來回找尋,忽然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去。一個清瘦的女孩,大概二十來歲,面部骨骼走向偏冷色調,五官凌厲,深淵似的眼眸里住著一對琥珀色的瞳仁,盈潤光澤的黑發(fā),從天鵝般的脖頸處一瀉千里,徑直奔向柔軟纖細的腰肢。她宛如一株生長在陽光背后的幽靈蘭,無法進行光合作用,呈現(xiàn)出病態(tài)般的蒼白膚色,配上牛血般猩紅濃稠的口紅,整個人仿佛是李·克斯特伯爵夫人轉世。
女孩搖了搖手上那枚掛著紅繩的鑰匙,純真無邪的笑容如這個季節(jié)清風的輕撫,與她的穿著和妝容不太協(xié)調,卻讓人感覺到有種充滿跳躍感的舒適。
千篇一律的美麗流于俗氣,眼前的女孩并不一樣,有著令人過目難忘的特別。她似乎偏愛保存歲月的蛛絲馬跡,細碎的小花迷失在繁復的色調與層疊的錯覺中,成為跌落在衣裙上的紋案,雜蕪、凌亂而又險象環(huán)生。她帶著與生俱來的冷漠,憂郁的眼神涌起淡淡的疏離感,以初雪的沁涼,讓人難以接近。像是一首晦澀難懂的詩,在午夜微醺的時刻,讀起來錯綜迷亂。
作為失主,我自然一眼就能認出丟失的鑰匙。女孩似乎并不放心,非要我用這把鑰匙當場打開這扇門,才能確認。顯而易見,我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小酒館的大門。致謝后,我主動提出給女孩支付酬金,她拒絕了。
在所有的道德品質中,善良無疑是最美的一種。更何況這種美還出現(xiàn)在眼前這樣一個美人身上,可謂美上加美。對美的向往是人的原始本能,對美的渴望是人的原始沖動。一個人若是失去了對美的敏感,就會變得麻木和殘酷,稱不上是一個健全的人。而我,自認為還比較健全。
作為感謝,我提出請女孩進店里坐坐,她沒有拒絕。我的心底悄然升起一縷輕快的青煙,就像剛剛收到一本期待已久的書,興奮地翻開序言。
店里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既是請客的顧客,也是待客的店主。
女孩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一張墨綠底色鋪滿碎花的桌布,橫亙在我們之間,像是一塊碧玉做成的鹽湖,給大地劈開一扇窗戶。屋外的陽光透過鵝黃色的簾幕,輕輕灑在玻璃花瓶插著的尤加利葉上。一只分不清家野的橘貓,帶著對生活的鄙夷,慵懶地臥在對面低矮平房的屋頂。這讓我倏然想起《卡薩布蘭卡》里的那句臺詞:“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走進了我的?!?/p>
“喝點什么?”
“瑪格麗特?!?/p>
“喝酒?”
“你的小酒館叫瑪格麗特,不賣瑪格麗特?”
“當然賣?!?/p>
“那喝瑪格麗特有問題嗎?”
“好像沒什么問題。”
女孩抬頭盯著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嘴角上揚的幅度很微妙。我有些跟不上她的邏輯,只能先去吧臺調酒?,敻覃愄卦陔u尾酒里算得上做法簡單的,幾分鐘就可以做好。
女孩用左手細長的手指,托舉起盛滿酒的高腳杯,紅唇抿了抿鹽邊,輕輕吞下一口落日余暉般色澤的酒,用舌尖把檸檬清新的果香攪碎,將龍舌蘭酒的特殊香味禁錮在唇齒,讓爽滑和酸甜在口腔中有層次地融化,最后把一切都包裹在濃郁的口感中,戀戀不舍地滑入咽喉。
她喝酒的樣子很性感,像是有上百只瓢蟲在脊背處的皮膚上胡亂爬行。在我看來,性感是指一個人內在吸引他人的氣質,特意穿得暴露那不是性感,而是肉感,二者是有本質區(qū)別的。我試著找點話題,讓自己不要繼續(xù)沉醉在她喝酒的姿態(tài)里。
“看來你也挺喜歡瑪格麗特?!?/p>
“嗯,算是一種偏愛吧?!?/p>
每種偏愛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敻覃愄厥且幻绹{酒師為了紀念已故的愛人,特意調制了以女友名字命名的雞尾酒,并一舉奪得一九四九年全美雞尾酒大賽的冠軍。調制這款雞尾酒要用到龍舌蘭、檸檬汁和鹽,其中龍舌蘭是墨西哥國酒,用來代表他的墨西哥女友,檸檬汁代表他酸楚的心,而鹽則代表他苦澀的淚。
我猜想故事映射到她的身上,應該也是個悲劇結尾。人都是執(zhí)著于某一件事情,才能活下去。我不敢就這個話題再問下去,畢竟不大熟。我忽然想起,有個看起來重要實際上又沒那么重要的問題。FE97DC46-DC68-4F6F-82A5-95341992185D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葵?!?/p>
我給自己調了一杯長島冰茶,安靜地坐在葵的對面。她四下張望了一下,指了指那臺掉漆的老風琴。
“我能彈嗎?”
“當然可以。”
葵端坐在老風琴前,將黑色漆皮瑪麗珍皮鞋慢慢放上踏板,指尖下緩緩流淌出一段神秘的樂曲。我從未聽到過這樣的音樂,像是一種高深莫測的藝術,向幻覺靠攏,讓人一步一步走向暗調繁美之境。被液化的空氣里布滿曖昧的因子,如梵語般模糊不清的音符在耳邊肆意游動。這種巧妙的魔法使我這樣的聽者不能自持地低陷下去,沉醉其中卻又茫然不知為何,我一度懷疑葵是躲在月亮背后的暗夜精靈?;秀敝g,我打開了一扇門。門外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我被一個個魔幻詭異的音符環(huán)繞四周,被抬到圣光照耀的半空,進行了一場靈魂的清洗。
“好聽嗎?”
“好聽?!?/p>
“聽得懂嗎?”
“聽不懂?!?/p>
“正常?!?/p>
“為什么不彈一些大家都聽得懂的歌呢?”
“藝術永遠是小眾的,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可?!?/p>
“你真是個才華橫溢的姑娘?!?/p>
“才華是一場瘟疫。我不喜歡別人說我有才華,我希望在別人眼里,我除了長得好看其他一無是處?!?/p>
葵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我甚至看不到她嘴角上揚的弧度。
也許正是葵的特立獨行,成就了她足夠吸引我的資本,可我也不得不為葵的生活擔憂起來。葵似乎天生就擁有敏感的文藝細胞,骨髓里流動的想象力,讓她把世界割裂開來,無法腳踏實地地生活,難以觸碰到快樂的真實形態(tài)。盡管生活是由大悲傷和小快樂組成的,但悲傷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嘗試跟她聊點生活的另一部分。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呢?”
“寫歌,找一個合適的填詞人?!?/p>
“世界上有那么多填詞人,總有適合你的?!?/p>
“這個世界更多的不是合適,而是將就。而我是一個極其不喜歡將就的人?!?/p>
世人都說理想使人一夜白頭,可我感覺得到,葵對理想永遠天真,永遠疼愛如初,像極了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中的那個“我”,不像我。
“說來也是巧,剛好我有個朋友就是填詞人,不知道他的詞你能不能看得上?!?/p>
歷史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v觀人類歷史,一直存在著一個無法確定身份的神秘人。這個神秘人慷慨仗義,無論你想證明自己的話可信,還是想在難以啟齒的話題下不暴露自己,他都會第一時間從你嘴里脫口出現(xiàn)。沒有人真正見過他,他卻真實地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生活里。社會心理學中,將有意控制他人對自己形成各種印象的過程稱作“印象整飾”。而我,則習慣將其稱之為“我有一個朋友”敘事體。
“不妨一看?!?/p>
得到葵的應允,我從吧臺下的抽屜拿出厚厚一疊手寫的詞稿,遞給她的時候還不忘繼續(xù)遮掩。
“這是他上次到我這里喝酒時帶來的,喝醉忘記帶走了?!?/p>
葵似乎并沒有看穿我的伎倆。她只是把目光放在那些詞稿上,沒有說話。
四周很靜,只有葵一頁一頁翻動詞稿發(fā)出的輕微聲響。空氣像凝固在遠方山麓的霧靄,無法流動,也無法消散。有種小時候在課堂上被老師點評作文的感覺,不知道接下來會受到表揚,還是當眾批評。事實上,這些詞稿都是我未經(jīng)專業(yè)受訓的創(chuàng)作。我只能暗自慶幸自己的機智,如果在葵眼里這些詞稿毫無價值,我也早已“無中生友”,讓“我有一個朋友”替我背鍋。我始終抱著一絲希望,萬一葵對我這些非學院派的野路子詞稿感興趣,我就告訴她實情,從此我便多了與她的共同語言。共同語言對于兩個初識的人來說,猶如高樓大廈的基腳,也是一切故事的開篇。
墻上的老式掛鐘自顧自地走著,葵如同一位評獎老師,還在認真翻看我的詞稿。我偷偷瞄了一眼她的臉,想?yún)⑵扑南矏骸?拿嫔芷届o,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同一條深遠的河流,流向一片看不見的凈土。我無法粗魯?shù)卮蚱蒲矍暗倪@份安謐。
良久之后,葵終于開了口。
“我喜歡你腐爛的軀殼下富有生命力的文字?!?/p>
我一時竟無法接話。除去因葵的肯定而帶來的歡喜,我也為我拙劣的謊言被瞬間看穿而狼狽不堪。當然,還有愧疚。誠實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善良,我卻用虛偽玷污了遇見葵的美好。與此同時,面對葵一針見血的聰明,我有些發(fā)自毛孔深處的害怕。高級的獵人往往以獵物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葵是扮演獵物的獵人,而我則是那個自以為是獵人的獵物。
“謝謝你的喜歡。”
我好歹還是從唇齒間擠出幾個字。要不然的話,兩個人處于對話交流狀態(tài)時,超過六秒鐘不說話便會產(chǎn)生難以排解的尷尬。
“從你的詞里,我看見了你的矛盾、苦悶、茫然和決絕。你在稚嫩的滄桑中保持的尊嚴,給漆黑的夜涂抹上一層普魯士藍,既不過分刺眼,又給了絕望清晰的希望。”
毫無準備的我,從未想過我一時心血來潮寫的詞,竟會得到葵如此高的評價?;蛟S是與生俱來的不自信,我隱約覺得葵這樣說是基于第一次見面的禮貌,因為熟稔度不夠,刺耳的實話不便表達。世人總是把耐心和溫柔留給不熟的人,把抱怨和壞脾氣留給最親密的人。
“我原本以為它是一堆垃圾呢。在你之前,沒人說好?!?/p>
“欣賞者和被欣賞者之間有一種冥冥之中的默契。正如愛倫·坡所說:‘我不在乎我的作品是現(xiàn)在被人讀,還是由后代子孫來讀,我可以花一個世紀來等待讀者?!?/p>
“能被人欣賞真是一件溫暖的事?!?/p>
對成年人而言,理解就已經(jīng)是一件難得的奢侈品了,更何況是欣賞。要花光多少運氣,才能遇見一個欣賞自己的人。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走這些詞稿嗎?我想根據(jù)你的文字來譜曲,寫出我一直在尋找的歌。我們交換一下聯(lián)系方式吧,有什么想法可以隨時交流。歌寫好后,如果有唱片公司愿意購買,到時候一起去簽合同。”FE97DC46-DC68-4F6F-82A5-95341992185D
“???”
“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我只是太受寵若驚了。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p>
面對突如其來的機緣,我有些誠惶誠恐。說到底,我只是個普通到可以被社會淡化的人,生活在一成不變的日子里,早就忘記了理想的形狀,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會先來??某霈F(xiàn)打破了我靜如死水的狀態(tài),引導我走向一個充滿未知和變數(shù)的領域。我小心翼翼地看著葵的面龐,她的眼里有光,閃爍著篤定的色澤,我無法回避。我不想若干年后回憶起這個片段時,后悔現(xiàn)在沒有做出選擇。
“既然如此,那就這么說定了。合作愉快?!?/p>
“好的,合作愉快?!?/p>
葵臉上的明媚毫無遮掩地顯露出來。她主動拿出手機,與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我從來沒有想過,地球上有六十六點七九億人口,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是十萬分之四,相識的概率是千萬分之五,相知的概率是十億分之三,我和葵竟是以這種方式有了關聯(lián)。須臾間,我感覺自己是一只迷路的麋鹿,一堆詞稿燒成太陽的形狀從海底升了起來,我走出迷霧,眼前是豐茂的草地、清澈的溪流,以及歸家的鳥群。
“那就這樣吧,我先回了,下次再見。”
“嗯,后會有期,很高興認識你?!?/p>
“我也是?!?/p>
揮手告別后,葵拿著我的詞稿走出瑪格麗特小酒館。我目送她離去,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老街的盡頭。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陽光并不柔和,甚而算得上濃烈,葵的背影與老街兩旁發(fā)舊的建筑物,像極了夏加爾筆下未完成的油畫作品,游離于繆斯女神的微笑之外。
約翰·多恩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踞,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連接成整個陸地?!彼罅_卻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離得再近也無法連成一片陸地,一座孤島與另一座孤島的遙遙相望,才是它們長久矗立于海面的秘密。”我曾經(jīng)對這個問題有過懷疑,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一座孤島?葵的出現(xiàn),讓我不再去計算要多少塊泥土才能融合成一片陸地,抑或是兩座孤島之間要走過多少海里才能相遇。
我和葵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但我總覺得已經(jīng)有幾個世紀??且蛔?,我站在城外,踮著腳尖窺伺她的輪廓,低矮的生命高度在對未來的渴望中逐漸拉長。在夜以繼日的期盼里,我幻想過與她再次相見的各種場景,在腦海中反復設計最正確的對白,再三思考再見時我該穿上哪套衣服,搭配哪雙球鞋。
然而,這些都不過是徒勞而已。再見本身就充滿了各種不確定,夾雜著困頓與悲情,或許再見就是再也不見。與葵的第一次見面,成了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見面??缤碎g蒸發(fā),給她發(fā)消息不回,給她打電話不接,仿佛她的出現(xiàn)與消失只是上帝給我開了一個玩笑。
我再也沒有見過葵。
【猜想一】
游蕩在世間的阿撒茲勒,以純潔的外殼盛滿污穢的靈魂,人前是天使,人后是魔鬼。
我從未想過葵有著這般令人恐懼的陰暗面。她對名利的渴求,被她故作清高的外表遮掩得嚴嚴實實。她用高超精湛的演技掩蓋住她不為人知的骯臟,令我極度不齒。我看見的不是一個才華蓋世的唱作人,而是一個騙人騙己的演員。
交往和獨處原是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的兩種方式,但社會這張網(wǎng)讓獨處變成了一種昂貴的清歡。如果不是那個難得獨處的夜晚,可能我還會繼續(xù)對葵心存幻想。我把她當成圣潔無比的南海蝴蝶,殊不知,她每揮動一次冰藍色的巨型翅膀,掉下來成噸的鱗粉足以將人淹沒窒息。
八月的亞熱帶季風暴雨,每年都會準時光臨這座城市。突如其來的大雨侵襲著夜幕下的街區(qū),憤怒的雨像脫韁的野馬,把行人狼狽地趕回家。我因為忘記帶傘,又不想弄濕衣服,一時半會兒只能被困在店里??帐幨幍默敻覃愄匦【起^,只有我和空氣相依為命,顯得過于冷清。
閑得無聊,我打開那臺最近淘來的舊收音機,撥弄好天線,隨意調出某個頻道,溫柔甜美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怼?/p>
“親愛的聽眾朋友,晚上好。感謝您繼續(xù)收聽我們的節(jié)目,現(xiàn)在是《先鋒音樂》節(jié)目時間。歡迎您的到來,我是主持人妮可。今天給您推薦的是新銳獨立唱作歌手葵的首張專輯《無相國》。整張專輯的詞、曲、編曲、錄音、混音、制作均由葵獨立完成,其中《無相國》《暗綠壁畫下的陰謀》《脫離原文》《銀河之外的來信》等多首原創(chuàng)歌曲更是橫掃各大榜單。她以細膩敏銳的歌詞、迷幻朦朧的曲風、獨樹一幟的音樂創(chuàng)造力,在歌壇嶄露頭角,短短時間內便囊獲了多個音樂獎項的最佳新人獎,受到了廣大粉絲的熱情追捧,以及眾多音樂人的高度評價。接下來,讓我們一起欣賞這首好聽的歌曲《暗綠壁畫下的陰謀》……”
我愣住了,腦袋被抽了真空似的,脆弱的神經(jīng)擠壓得難受。茍延殘喘的理智強迫我從褲兜迅速掏出手機,立刻搜索葵和她的專輯《無相國》。這個葵,果然是我見過的那個葵。只是經(jīng)過專業(yè)團隊的妝容造型,以及專業(yè)攝影和后期修圖,她看上去更美了,美得那樣陌生,那樣可怕?!稛o相國》這張專輯里每一首歌的歌詞,我一字不差地朗讀了一遍。準確地說,是一字不差地背誦了一遍。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米吡宋业脑~稿,寫上了她的名字。
舊收音機完全不顧我崩壞的情緒,還在任性地播放《暗綠壁畫下的陰謀》。時空仿佛回到那個曾讓我念念不忘的下午?,敻覃愄匦【起^里,葵道貌岸然地坐在老風琴前,用邪惡迷人的背影彈奏歌曲。美好的事物跌落神壇只需要一瞬間,把堆疊的期望擊打得支離破碎。美好的事物生來就是轉瞬即逝的,譬如流星、曇花和誓言。
真相是用力撕掉偽裝的結痂,露出溢血的皮肉,自帶殘忍屬性。如果我說出真相,葵苦心孤詣打造出的人設會驟然崩塌,她只能收起她的假面,消失在公眾的視野。而我,又能獲得什么呢?葵和她背后的資本不會輕易放過我,我可能會收到律師函,被連帶的官司纏身,更有甚者會被她的瘋狂粉絲惡意圍攻,不得安生。如果我沒有說出真相,葵繼續(xù)做她的當紅唱作歌手,我還是那個普通的小酒館老板,什么也不會改變,就當我從來沒有遇見過葵,只是我的胸口始終會憋著一股怨氣,久久不肯揮散,無處排解。這是一道非黑即白的選擇題,要么對葵殘忍,要么對自己殘忍。FE97DC46-DC68-4F6F-82A5-95341992185D
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中寫道:“大眾都活在假象里,他們追求的并不是真相,而是各種情緒撫慰,那些讓他們感到平淡的真相,大家會一直充耳不聞。相反,那些能讓大眾產(chǎn)生美好幻想的傳奇,卻可以讓大眾瘋狂和著迷?!?/p>
在大眾眼里,葵帶著美麗與特別的誘人氣息,以及驚世駭俗的才華,在音樂界橫空出世,一時無兩,擁躉眾多,成就了現(xiàn)在的神話。而我,只是一介凡人,并非靠寫詞維生,那些詞稿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我不想平淡到平庸的生活被外界打擾。況且以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完全無法與葵和她身后的力量相抗衡。若是我無情地打破大眾眼中美好的幻想,迎接我的興許是殉道者的命運。
我打開小酒館的大門,拖著緩慢而沉重的步子,走進狂風暴雨中,讓冰涼的雨水肆意淋濕頭發(fā)和衣衫,沖刷滾燙的皮膚,嘗試讓激動的靈魂冷靜下來。
就這樣,我因肺炎大病了一場,伴著迷惑與疑慮,在醫(yī)院住院部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個多月。我原以為這已經(jīng)是故事的結局,然而上帝并沒有想要為此畫上句號。
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一則關于葵的消息鋪天蓋地襲來。一個不出名的作曲人實名舉報并向法院起訴,葵的專輯《無相國》剽竊了他的原創(chuàng)曲譜,還拿出了諸多致命的證據(jù)。葵的唱片公司為此做了大量公關工作,試圖控制輿論導向。作曲人遭到了葵的瘋狂粉絲的謾罵、威脅和人身攻擊,一度崩潰到必須依靠精神類藥物才能度日。好在正義偶爾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針對文娛領域的亂象,國家及時出臺了最新法規(guī),要求加大對違法劣跡藝人的處罰,這讓葵和她背后的資本徹底敗下陣來,他們最終受到了法律應有的懲罰。面對鏡頭,葵聲淚俱下,鞠躬道歉,承認了剽竊行為,并提出愿意對受害者進行相應的賠償。在長長的受害者名單里,葵親口念出了我的名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俣认Я耍诿CH撕@镏涣粝乱黄墙?。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起訴葵的作曲人曾向媒體透露過他與葵的相識??诼飞蠐斓剿腻X包并主動歸還,葵的美麗善良讓他放松了警惕,與葵一起談論音樂時放心地把未發(fā)表的曲譜交給葵,后來葵再也聯(lián)系不上,直到他看見葵成了一位以音樂才華聞名的唱作人。
一樣的橋段,一樣的套路,一樣的開場白,劇本未曾改變,只是受害者的人選發(fā)生了變化。美貌常常比酒更壞,它能使持有者和欣賞者雙方都沉醉不醒。眼睛是會騙人的,究竟是表象蒙蔽了我們的雙眼,還是欲望與貪婪讓我們迷失了內心?
病愈后,我又回到了瑪格麗特小酒館,繼續(xù)做我的小老板。生活似乎并沒有任何變化,小酒館的生意還是老樣子,不溫不火,和我的心境一樣平淡。
送走今晚的最后一桌客人,整個小酒館只剩下我孑立的身影,與孤獨成雙。來到吧臺,我給自己調制了一杯瑪格麗特雞尾酒,舉起高腳杯。不知道誰在世界上的另一個小酒館,此時正與我共飲。我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舌尖上不再是厚重的苦澀和酸楚,取而代之的是清爽與甘甜。
【猜想二】
我是一陣風,你是一場夢。可是你忘了告訴我,沒有做完的夢最痛。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元節(jié)。和往年一樣,我?guī)е淮笫拙諄淼饺f重山公墓,給過世的親人掃墓,慎終追遠,敬祖盡孝。
墳墓是存放骨灰的地方,也許真正需要墳墓的,反而是那些仍然活在世上的人心。人心是軟弱的,充滿了困惑和不安,會輕易瓦解崩潰?;钪娜?,需要一個心靈的寄托之所,祭拜冰冷的墳墓,堅強地活下去。
祭掃完畢,正準備離開,我卻發(fā)現(xiàn)五十米開外的一個墓碑前,升騰起滾滾濃煙。遠遠望去,一個魁梧的黑衣男子在焚燒紙錢。
焚香燒紙不僅會造成嚴重的空氣污染,還容易引發(fā)火災,安全隱患極大。提倡文明祭祀已經(jīng)很多年了,竟還有人這樣不顧法令。我自覺帶著一身撲面而來的正氣,快步走到燒紙錢的男子面前,準備站在道德制高點對他教育一番。然而,眼前的景象卻像一道打在頭顱的霹靂,我如同一個還未滿月的嬰孩,骨頭被震得粉碎。
男子焚燒的并不是紙錢,而是一張張被血浸染過的A4紙。我一眼便認出了紙上模糊的字跡,那是當初我親手交給葵的詞稿。天空驀地飛來一朵烏云,給陽光蒙上一層昏暗的陰影。強烈的不安和驚駭,讓我的汗毛開始顫抖。在戰(zhàn)栗的視線里,我看見一大束彌漫生機的白色瑪格麗特花,安靜地躺在男子身后的黑色花崗巖墓碑前。墓碑很新,新到讓人誤以為是一夜之間從土里生長出來的,上面嵌著一張黑白陶瓷照片。
我認識她,她的名字叫葵。
我看到一個可怕的數(shù)字。五月十八日。這是刻在墓碑上的日期,也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見到葵的時間??纳肋h定格在了這一天。
我腦子里的陀螺不停旋轉往復,發(fā)出被撕咬抓撓的怒吼。一陣莫名的狂風襲來,頭重腳輕的我雙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男子見狀,將我一把扶起。
“你沒事吧?”
“沒……沒事?!?/p>
“你認識葵嗎?”
“不……不認識。”
“噢,我還以為你是葵的朋友,特意來看她?!?/p>
我不能說我認識葵,也不敢說我見過葵,只能用精湛的演技,把與葵的一切聯(lián)系割裂成毫無關系的陌生與生分。墓碑上葵的照片幽靈似的晃蕩飄浮,支配著我的神經(jīng)逐漸走向崩潰,酸楚在鼻腔里泛濫成河,形成一場無情的洪澇災害。我的眼睛里充斥著氤氳不開的水汽,無法丈量推算葵的突然離世是否和我有關系。
“這個女孩怎么這么年輕就沒了?。空媪钊诉z憾?!?/p>
“她是出車禍走的?!?/p>
“車禍?”
“那天下午,一個司機因離婚心情低落,醉酒后開車,車速很快,撞上了正在過馬路的葵。當時葵手里拿著一疊詞稿,低下頭看得很專注,完全沒有注意到路上的突發(fā)情況。葵就這樣沒了,她才二十五歲啊……”
“唉,節(jié)哀順變,這真是一個讓人悲傷的故事。那個醉駕司機受到應有的懲罰了嗎?”
“肇事司機撞到葵后,又撞上路邊燈柱,當場死亡??蛇€有一個兇手沒有遭到報應。”FE97DC46-DC68-4F6F-82A5-95341992185D
“還有誰?”
“就是那個給葵詞稿的人。是肇事司機和那些詞稿一起要了葵的命。葵是個才華出眾的女孩,熱愛音樂,但這些手寫詞稿上的筆跡并不是她的。目前警察還在調查街上的監(jiān)控,希望能早點找到那個把葵引向地獄的人。”
“找到那個人的話,你預備怎么辦?按照法律來講,那個人也不算犯法吧?!?/p>
“葵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輕易原諒奪走她生命的人?就算法律不能懲治他,我也要讓他嘗一嘗失去最親的人是什么滋味!”
男子的話畢,我感到渾身上下的骨頭坐立難安,像是要各自離家出走,瞬間分崩離析。我必須強裝鎮(zhèn)定,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我就是那個給葵詞稿的人。我的良心在痛罵我的卑鄙,受害者家屬有資格和權利知道全部真相。雖說我并沒有造成葵的直接死亡,但我的詞稿成了間接害死葵的利器。于情于理,我的愧疚只能有增無減??晌覍嵲谌狈φf出真相的勇氣,看著男子憤怒的拳頭上暴起的青筋,我不知道我脆弱的身板能挨得住幾拳。我在道德和懦弱之間反復橫跳,像個滑稽又可憐的小丑,始終無法痛快地決斷。只能屏住呼吸,掩藏瑟瑟發(fā)抖的軀殼,以免被看穿。
男子凝視著墓碑上葵的照片,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糾結與難堪。我分明看見他泛潮的眼睛里面,是一大片暴風雨后渾濁的鹽湖,風一吹,巨浪滔天。
我趕緊以“還有點事”為由頭,倉皇逃走了。“還有點事”聽起來有些敷衍,但作為人類社會交往學中不可替代的一環(huán),是一個萬能的脫身理由,放之四海皆好用。
我拼命奔跑,試著用速度來忘卻煩憂,耳邊的風卻愈加清晰深刻。道路兩旁的垂柳不斷倒退,如同倒流的時光。腦海里葵的臉漸漸褪色,和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慢慢重疊,最后合為一體,沖我露出一抹陰森詭異的笑。在這個炎熱的季節(jié),我打了個寒戰(zhàn)。
不知不覺,我的身體已經(jīng)跑到擁擠的十字路口。川流不息的汽車,熙熙攘攘的人潮。奇怪的是,來往的汽車不下百輛,卻只有兩種顏色,非黑即白。仔細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行人,低頭看手機的人、提公文包的人、戴耳機的人、推嬰兒車的人、抱花盆的人……所有人的臉孔都一模一樣,他們都長著葵的臉。
我從混沌中驚醒,一切又恢復了正常。我站在十字路口,人群擦過身旁,遽然間不知往哪邊走,是隨著人流一同前行,還是就停留在這路口。迷茫間,我在馬路中央再次看到了葵。她手里捧著一疊厚厚的詞稿,埋下頭,認真地邊走邊看,長長的黑發(fā)遮蔽了余光的所有方向。人行道上的綠燈已經(jīng)熄滅,閃爍著醒目的紅燈,她全然不知。一輛黑色的轎車疾馳而來,像一只橫沖直撞的獵豹,絲毫沒有剎車的意思。
“葵,小心!”
我聲嘶力竭地朝葵呼喊,可她似乎沒有聽見。眼看著轎車離葵越來越近,我來不及思考,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馬路中央,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把推開葵。
世界突然被按下暫停鍵。猛烈的碰撞聲、刺耳的剎車聲、路人的尖叫聲,我統(tǒng)統(tǒng)都聽不見了。
我躺在溫熱的血泊中,眼皮越發(fā)沉重,似乎下一秒就要永遠地睡著,再也不會醒來。在眼簾即將合上的那一刻,我依稀看見,葵面無表情地朝我走來,她的眼神冰冷陰郁、沉默而空洞,她彎下腰,在我身旁輕輕放下一枝瑪格麗特花,轉身離開了。
【猜想三】
“感謝生命里能有這樣一件事讓我如此固執(zhí),以至于我可以清醒地告訴自己,我還活著,并沒有死去?!?/p>
五月十八日下午,面對這檔音樂電視節(jié)目的專訪,我在鏡頭前說得這般信誓旦旦。可一旦逃離鎂光燈的照射范圍,內心其實一直存在著一種潛在的恐慌。
在外人眼中,我是一個癡愛音樂、頗有才華的作詞人,寫出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但我清楚地知道,不想成為詩人、斗士或思想家的作詞人,注定不是一位好的音樂家。我只是把對音樂的假裝喜愛當作孤注一擲的尋人啟事。背后的目的是尋找一個女孩,這一找就是十年。
她的名字叫葵。
“度川老師,有人認為您的詞過分注重意象,有故弄玄虛的嫌疑。對此,您怎么看待呢?”
“在創(chuàng)作中,如果過度在意他人的感官,容易令創(chuàng)作者迷失于虛幻的聲浪中,遠離最初設定的方向,從而失去對作品有意識的自我保護與客觀控制之間的平衡?!?/p>
面對鏡頭,我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故意把一些簡單的話說得晦澀難懂,以標榜自我的高深,顯得與眾不同。人一旦出名了,不論說什么,都像是通往成功之路的圣經(jīng)。然而,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任何一種可以復制的成功。
“關于靈感這個問題,您怎么看呢?”
“巴爾扎克說過:‘靈感是天才的女神,她并不步履蹣跚地走過,而是在空中像烏鴉那么警覺地飛過的,她沒有什么羽毛給詩人抓住,她的頭是一團烈火,她溜得快,像那些白里帶紅的鶴,讓獵人見了無可奈何。我很贊同他的說法,但我還有另一種理解?!?/p>
“那是什么呢?”
“靈感是自己給自己制造潛意識?!?/p>
“這倒是一個有趣的見解?!?/p>
我的腦子里倏地泛起那個在記憶中不曾模糊的面容。如果不是葵的出現(xiàn),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酒館老板。是葵把我?guī)нM了音樂這片未知的新大陸,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一直在保持當初她遇見時的我,那個矛盾、苦悶、茫然和決絕的我,那個在稚嫩的滄桑中保持尊嚴的我,那個給了絕望清晰希望的我,那個葵欣賞的我。我想用這樣的方式把她從某個神秘的地方引誘出來。可我一直未能如愿??鹑甾D瞬即逝的泡沫,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度川老師,受到您的一名樂迷委托,我們節(jié)目有一個特殊的拆禮物環(huán)節(jié),請您配合一下,好嗎?”
“謝謝樂迷們的支持?!?/p>
我朝著鏡頭雙手合十鞠躬致謝,接過主持人手中精美的禮物盒。一層層拆開嚴實的包裝,里面赫然躺著一個晶體硅材質的透明讀取盤。
“這是?”
“看看就知道了?!?/p>
主持人臉上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導播將讀取盤打開,彈出一道光幕,讓光速攝像機對準我的臉,以便捕捉到我的面部表情特寫。帶著對未知的恐懼,這個讀取盤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裝滿人世間的邪惡,化身為面目可憎的惡魔,向我撲來。FE97DC46-DC68-4F6F-82A5-95341992185D
光幕上清楚地顯示出一段監(jiān)控視頻。畫面中,在一家名叫“神奇禮物店”的商店里,一個身形樣貌和我極為相似的男子走了進來,但我完全不記得曾光顧過這樣一家店鋪??匆娔凶舆M門,身著墨綠色長裙的店主熱情地與之交談。
“度川老師,久仰大名。您的大駕光臨,真是令小店蓬蓽生輝啊。您需要點什么呢?”
“我需要一個給過去的我予以靈感與鼓勵的繆斯女神,否則我無法成為現(xiàn)在的我?!?/p>
“您對人工智能AI虛擬角色的形象設定有什么要求嗎?”
“沒什么要求?!?/p>
“沒什么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p>
“那就特別一點兒吧?!?/p>
“收貨地址呢?”
“老街的瑪格麗特小酒館?!?/p>
“收貨時間呢?”
“就定在十年前的五月十八日吧?!?/p>
“好的,小店一定包您滿意。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設定角色的名字叫什么呢?”
男子隨手指了指店里那堵向南的墻,上面掛著一幅凡·高的《向日葵》臨摹畫:“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干脆就叫葵吧?!?/p>
畫面到此戛然而止。主持人帶著迷之微笑,看著臉上堆滿茫然和錯愕的我。
“度川老師,這是您的一位樂迷通過快遞投遞到節(jié)目組的,說是要給您一個驚喜?!?/p>
“這……這是從哪兒寄來的?”
“寄件人的地址上寫著‘未來影像館?!?/p>
“那寄件人是誰?”
“寫著度川老師您的名字呢。”
我的大腦似乎被注射進了一針凝固劑,目光呆滯地看著主持人衣服上的圖案,恍惚間覺得它們并非停留在纖維上的靜物,而是有生命的、流動的。
我一時無法接受葵只是一個人工智能AI虛擬角色,畢竟她那樣真實地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帶我見過黑暗中的彩虹,讓我為她著迷了整整十年。十年并不算短,對于一條狗來說,可能就是一輩子,對于一個人而言,至少是平均壽命的七分之一。這種感覺就像我有一個特別信任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他一些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度川老師,接下來我們要換一個外景拍攝地,請您配合一下。”
“好吧。”
“去哪兒呢?”
“到了您就知道了?!?/p>
帶著疑惑,我跟著節(jié)目組走出攝影棚,坐上磁懸浮汽車,很快便到了超時代科技廣場,??吭谝患颐麨椤吧衿娑Y物店”的商鋪門口。一臺光速攝影機一路在自動跟拍。
“這不是讀取盤視頻里的那家店嗎?”
“對呀。請您和我們一同進去?!?/p>
我滿腹狐疑,迎門而進。身著墨綠色長裙的店主見狀,快步走來殷勤招呼。
“度川老師,久仰大名。您的大駕光臨,真是令小店蓬蓽生輝啊。您需要點什么呢?”
“我需要一個十年前遇見的人工智能AI虛擬角色。她是我的繆斯女神,我想再見到她。”
說完,我朝攝影師、導播、主持人看了看,生怕這一切是節(jié)目組的惡搞,想拍到我的狼狽和不堪。他們紛紛向我投來肯定的目光,這讓我更加疑惑。
“您對人工智能AI虛擬角色的形象設定有什么要求嗎?”
“特別一點兒?!?/p>
“要多特別呢?”
“偏冷的面部骨骼,凌厲的五官,琥珀色的瞳仁,長長的黑發(fā),蒼白的膚色,牛血色的口紅,雜蕪的衣裙紋案,對音樂的癡迷?!?/p>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向店主描繪出我記憶中葵的模樣。
“您看看,是不是這樣?”
店主輕輕滑動手指,打開空氣顯示屏,上面出現(xiàn)了一張久違的臉。我能準確地辨認出來,這是葵的臉。
在看到這張臉的那一刻,對葵累積了十年的想念如傾盆的暴雨席卷而來,讓我忽然之間接受了葵只是一個人工智能AI虛擬角色的設定。
“人工智能之父”艾倫·圖靈說過,如果人工智能可以把自己偽裝成人類,就說明人工智能已經(jīng)具有高度智慧了。人類自以為獨有的情感,其實并沒比智能機器的情感高級到哪里去。人類被荷爾蒙驅使、被神經(jīng)元操控,讓我們自以為有感情、有情緒、有欲望,并以此來區(qū)別人工智能??僧斕摂M世界越來越真實,以至于能夠占據(jù)人類的情感體驗時,我已經(jīng)不在乎她沒有心跳的事實。
“就是她!能不能讓我馬上見到她?”
“當然可以。”
店主的回答,讓我激動得每個毛孔都在放肆地跳動著。過往如同遺失的篇章,現(xiàn)在已無法閱讀,卻總有人記得細枝末節(jié)。我一直牢牢記住過去,不讓過去都過去,不想變成一個只擁有蒼白色記憶的人。
“好的,小店一定包您滿意。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設定角色的名字叫什么呢?”
“葵。她的名字叫葵?!?/p>
“好的,請您稍等一分鐘。”
一分鐘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伴隨著繭型機器發(fā)出尖銳的轟鳴,這一分鐘被拉得無比漫長,如同歷經(jīng)了幾個朝代的更迭,我在等待中飽受期盼的煎熬。就像喝下一大杯冰水,再用心血慢慢流成熱淚。默念完倒數(shù)計時,繭型機器的艙門終于打開。
是葵。她漆黑的長發(fā)上戴著一朵潔白的瑪格麗特花,向我走來。
“度川,我們終于又見面了?!?/p>
“是啊,為了再見,我等待了十年?!?/p>
在節(jié)目組所有人祝福的鼓掌聲中,我和葵緊緊擁抱在一起。這一刻,我能明顯感覺到葵與我同頻共振的脈搏,溫暖而真切。FE97DC46-DC68-4F6F-82A5-95341992185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