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習(xí)

1

北方的冬天更接近冬天的本質(zhì)。

冬天的本質(zhì)源于我自幼對西北冬天的理解。

兒時，對冬天的記憶是雪、冰、凜然的寒冷和夢鄉(xiāng)般輕軟的溫暖。

落雪并非都是雪花，有時是干燥的雪粒子，落在地上，細(xì)沙一樣跟著風(fēng)跑?？罩械难┝Ｗ樱伙L(fēng)扭成繩，在虛茫中甩來甩去。雪花不同，你可以久久仰頭，讓雪片落在頭發(fā)上、睫毛上、舌頭上，把自己落成個雪人。童話氣質(zhì)，是對雪最初最恒定的記憶。哪怕是古人寒涼孤寂的邊塞詩，“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透著一股子率真。深夜的落雪躲過了人的眼睛，最驚喜的是這樣的天明時刻：開門見雪，滿眼燦爛。雪不放過每一寸土地。雪鋪在地上，像一張過于干凈的大紙，要走，就不能顯出凌亂，邁著細(xì)碎的八字步，兩只腳均勻地走出一長串“麥穗”。還可以讓“麥穗”打結(jié)，一直長到屋檐下。落雪是大自然精工之作，步伐的錯誤沒有機會矯正，除非雪再次落到雪上。

說起文字里的雪，會驀然想到《水滸傳》里的“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說“大雪下得正緊”，這“緊”字好。旁人也可以說“大雪下得正緊”，但施耐庵這個“緊”字，鑲嵌在前前后后北風(fēng)呼嘯的故事情境里，就像秦腔里的梆子，[呦] [邦][呦] [邦][呦] [邦]把事情敲得急切。

魯迅寫北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yuǎn)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在無邊的曠野里，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边@些語句中，一半是魯迅眼里的雪，一半是他心意中的雪。北方的雪孤絕而熾烈，如同先生的心意。

背陰地方的雪久久不化，長長的堅硬的冰溜子光滑如鏡，遠(yuǎn)遠(yuǎn)地給腿腳蓄力，滑行，鳥兒一樣飛個片刻，對離不開地面的肉身的小小反叛，每次飛行都叫人滿足。頑固不化的冰隨處可見，屋墻伸出的煙囪下面，煤煙水滴上衣服是洗不凈的。煤煙水不緊不慢滴滴答答燭油一般堆積出一個個昏黃矗立的冰怪，守著各自的家門。碎小整齊晶瑩剔透的冰珠垂掛在晾曬的被單被面衣服下邊，像水晶花邊。黃河兩岸凍結(jié)了，冰給河鑲了兩條長長的白邊，河水在中間流淌得幽靜深邃。拉貨的馬車驢車騾子車在冰上小心翼翼地行走，滿處是拄著火鉗坐在鐵簸箕上滑冰的孩子。趴在冰上，從鑿開的冰洞里撈出幾條身體還透明的小魚，把它們養(yǎng)在大口罐頭瓶里。魚兒終究活不了多久，和母親要維生素喂它們也無濟于事。傳說里能跳過龍門變成飛龍的黃河鯉魚大概就是這樣的小魚長成的，它們是怎樣在冰水里熬過冬天的？

凜然的寒冷會凍住眼睫毛，讓嘴巴說話不利索。跑進廁所，手指僵得解不開總是胡亂攪?yán)p的布褲帶，不用解了，不聽話的尿像暖流，熱乎乎地順腿根淌下去，臃腫的褲腿凍成兩條冰棍，鴨子一樣垮著腿害臊地走回家。不會挨罵，但得長久待在被子里，等著棉褲在火爐邊烤干。棉襖看上去總是很厚，用了多年的舊棉花變成了疙瘩，在脊背上頂出一個羅鍋。有個冬天，人們總叫我“尕駝背”。人讓時間壓彎了脊背，才是駝背，像院里的花奶奶，我小，他們就叫我“尕駝背”，我覺得好玩，答應(yīng)得很是痛快。每個孩子臉上都拖著鼻涕，鼻涕快過“河”時，呲溜一下再吸進去。袖筒被鼻涕擦得锃亮。

如果想知道身體里最溫?zé)崛彳浀牟课缓蛨杂驳谋浣佑|一下會發(fā)生什么，可以像大院里膽子最大的女孩王菊花那樣，用舌頭舔一下院子里晾衣服的鐵絲。就那么輕輕一碰觸，馬上就有最奇特最難解釋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冷一下子吸住了熱。鐵絲餓久了，一口叼住了王菊花的舌頭。王菊花長伸著舌頭在喉嚨里嗷嗷叫。舌頭沒有皮，粘掉一小層那都是肉啊，我們嚇得尖叫，她媽好像熟知她的把戲，不慌不忙拿涼水沖舌頭和鐵絲，舌頭和鐵絲友善地分開了。課堂上老師問：“假設(shè)在冬天最冷的一天，你想在冰上再鋪一層冰，有兩盆水供選擇，一盆涼水，一盆開水，選哪盆？”“涼水！”回答異口同聲。老師發(fā)出早早備好的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大聲說：“開水！”充滿敵意的兩樣事物會有這樣親密的結(jié)合，真是世間的怪事。冰的奇妙還呈現(xiàn)在清晨剛剛拉開窗簾的窗玻璃上，滿玻璃的冰凌花，熱帶水草一樣，且日日不同。漸漸消融的過程里，畫面上甚至?xí)霈F(xiàn)人物和故事，叫人浮想聯(lián)翩。

寒冬里異常的溫暖來自火爐、熱炕。寒與熱黑白分明，但有了寒，更讓人覺出熱的甜蜜?；馉t里神奇的火苗，一邊顯示火焰的旺盛，一邊總有些虛張聲勢，因為我們可以抓到火苗，手心里捏著的那空無一物的一剎那的溫燙就是火苗?；鸬阶钔鷷r會把火苗咽得一干二凈，鐵皮的爐膛都給燒得通紅，可以看見爐里正燃燒的煤。還有什么比熱炕上的睡眠更舒適更酣暢呢，即便屋外大雪紛飛、滴水成冰，熱炕給你世界上最深厚的溫暖，它可以帶你到最香甜的夢鄉(xiāng)，哪怕炕上只一層薄席。

這皆是我對童年生活過的工廠大院冬天的記憶，也確乎有著童話的意味。

我鄉(xiāng)里的大舅家，則在我記憶里拓展了冬天，在遙遠(yuǎn)漫長的通向山巔的路上，冬天一覽無余地鋪陳在田野里。單純的山野之色極為素凈清遠(yuǎn)，這是西北冬天慣常的景色。農(nóng)田在雪下熟睡，山崖和溝壑殘雪斑駁，遍山低矮的野杏樹的枯杈讓山毛茸茸的。大都是過年，親戚們結(jié)伴而行，大人們沉迷于家長里短，心情在冬天的山野里總顯得格外歡愉，空氣沁人肺腑。雪不滑人，是積攢了許久的虛厚的雪，踩上去吱吱咯咯的。舅舅家的黃土院落和冬天的山野渾然一體。那幾棵曾經(jīng)出跳在記憶中的綻滿粉嫩杏花和掛滿金色大接杏的杏樹光溜溜地各自站在一汪汪冰里——被反復(fù)用過再倒進樹窩的渾濁的廊檐水凍成的冰。來人上炕，熱炕上鋪著捂腳的小褥子，從炕上的木格窗望出去，院落里人影出出進進。能認(rèn)出的多是長輩，人老了，時間在他們身上慢下來了，越小的娃娃們長得越快，過一年，模樣就認(rèn)不出來了。村里的人家，總是沾親帶故，城里來幾個人，門口的親戚便絡(luò)繹不絕。羊圈里的羊也湊熱鬧，咩咩咩叫得很嬌氣，舅舅家一定又添了小羊。老羊的叫聲我是熟悉的，舅舅從山上牽過來一頭老母羊給年幼的弟弟喝羊奶，老羊叫起來帶著哭腔。

鄉(xiāng)里的冬天總是格外冷，但眼見得的很多情景都熱氣騰騰：灶房里端出的是熱騰騰的花饃饃，一碗碗燙手的燴菜上桌，燒得焦熟的洋芋蛋在兩個手里來回倒著，爐子上的鐵皮壺吱呀呀唱著，滾成牡丹花的罐罐茶成天續(xù)著。眼皮子打架了，在熱炕上倒頭就睡，睡熟了、睡渴了，夢里想的是含塊兒冰——大舅家杏樹杈上曬化的雪又凍住的亮晶晶的冰糖一樣的冰。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那個風(fēng)雪之夜記憶猶新。大舅送我回城，下山時，我跑得很快，跑一截看不見大舅了，站著等他，跑一截再等。下山是件歡快的事情，加速度叫人興奮，但天上突然飄起雪來，雪越下越大，風(fēng)刮得站不住人。大舅領(lǐng)我踅進一個山坳的破土屋里，他生起火，做洋芋面片。那是奇特的一晚，我睡在熱炕上，抬頭能看見屋角頂棚漏著一道大縫隙，雪花在那道縫隙上洋洋灑灑地飛轉(zhuǎn)，很少有幾片落進屋里。那一夜，我覺得我睡在漫天大雪里，窗外天光亮白，時間好像不在黑夜。第二天，踩著厚雪回家，大舅對母親說：“雪太大，怕狼出來嚇人?！蹦鞘侨撕惋L(fēng)雪相安無事的一夜，我后來在去大舅家的山路上，多次搜尋那個破蔽的土屋，卻無果。提及此事，大舅竟全無記憶，讓我覺得那次大雪中的情景如同夢幻，夢幻里兀自帶著很多雪本身的神奇。

2

分明的四季，跌宕起伏的寒暑枯榮、靠天吃飯的不確定，涵養(yǎng)著西北人的脾性。在其間，最是荒疏蕭瑟的漫長寒冬刻畫了西北人性格的底色。在鄉(xiāng)里，在我大舅生活了一輩子的農(nóng)村，很少有喋喋不休聒噪不已的男人，他們吶言、隱忍，就像冬天。很多年，我都疏離我那個看上去十分沉悶的大舅，即便在那個和他獨處的風(fēng)雪之夜，我也回憶不起他丁點兒的話語。兩個舅舅相比，城里的小舅說話風(fēng)趣，皺紋里藏滿笑意，但從山上大舅的臉上窺探不出任何心事。兩兄弟談笑間也會開懷大笑，但總要我揣測深意。有一次大舅在熱炕上用手指畫出一個看不見的圓圈，讓我站在里面不要出來。我不明白這是他的游戲還是責(zé)罰，對我這個膽怯的孩子來說，那是可怕的記憶。我一動不動站在那個看不見的圓里，直到站出眼淚來，大舅才問我哭的緣由。出入西北鄉(xiāng)下，總看到這樣的場景，太陽地里，穿著皂色棉襖的男人們依墻而蹲，抽著旱煙，享受那干燥的明晃晃的陽光，他們的話沒楊樹上喜鵲的話多。是方言匱乏嗎？不是，是每個詞語的含義太豐富，說一句，意思就全了，就該沉默下來了。那些太陽地里的男人們會說“今兒個的日頭大得很”，這句話會表示那一刻很愉悅舒心，會表示太陽很亮很暖和，最緊要的表示是，屋旁邊蓋著薄雪的莊稼地這會兒讓太陽曬得多么舒坦。如若大舅看到我們幾個娃娃出現(xiàn)在了他家土院門口，也只會說一句：“尕們，來了。”

我最后一次見大舅，是在大舅母的新墳前。晚輩們在墳前哭，大舅一聲不響用掉完牙齒的牙床耐心地嚼完一個祭奠舅母的棗饃，然后回身下山，拄著那根發(fā)亮的白蠟?zāi)鹃L棍。這根棍跟了他一輩子，年輕時他用這棍耍出有模有樣的套式，帶著嗖嗖的風(fēng)聲。

清明，我們晚輩齊聚山野，墳塋里的先輩們都回歸到了生命該落腳的地方。大舅和大舅母的墳前，前一年插下的喪棒，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年幼的小樹。祖輩們在土地里靜默，我們在墳前熱烈地回憶往事，如何摘杏，如何掛滿一身裝滿杏子的大包小包。在山路上跟云朵賽跑。是的，下山總叫人興奮。那時，好像一溜煙工夫，我們就剎不住車似的竄到了山腳。我們一直努力追溯到最遙遠(yuǎn)的往事，大舅說過，人是跟著樹木找活路的。山上最早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榆樹，流徙到這里的族人看到樹能在這里長到這么粗大，就在這里扎下根來了。我們說到年邁的三奶奶的喪事，女人們給躺在門板上的三奶奶的手心塞進等待發(fā)酵的面團，說發(fā)面不發(fā)后人不發(fā)啊。我們都不敢看手帕蓋著的三奶奶的臉。那肯定是春天哦，三奶奶院里一樹的白梨花也在給她戴孝。

一到清明，山上的野杏花粉成一片一片，我們喧鬧到山腳，抬頭望，大舅的老屋藏在山上的云里。

3

所謂隱忍，總有爆發(fā)的可能。西北人對四季的喜怒哀樂總是格外敏感，漫長蕭瑟的寒冬一過，驚蟄真像是帶著響聲轟然而至。社火耍起來，春天就快到了。半身長的太平鼓，在社火隊里的大舅身上閃轉(zhuǎn)騰挪，大舅使出了蟄伏了一個冬天的力氣，粗壯的牛皮繩把鼓敲得震耳欲聾。那聲音一直留在耳郭里，以至晚上睡在炕上，聽著自己的心跳，還問母親：“半夜了，場上還耍社火？”

多年前的冬天，我在一個愛寫詩的農(nóng)民家待了幾天。清晨她帶我在村里轉(zhuǎn)，走到土地廟前，吱呀呀，推開木門，哇，關(guān)了一院子雪，雪上凈是麻雀亂撲撲的腳印。她說，過年的時候這里可是最熱鬧的地方，先是耍社火。社火隊里，她這樣的小媳婦兒是敲鼓的。腰上掛著小筒鼓，一刻不停地敲，從廟里一直敲過每家院子。接著再唱幾天大戲，給神仙唱，給村里人唱，唱得驚天動地。

春天未到之前，人先替大自然動蕩起來。

西北的冬天，大自然似乎是靜止的，沒有色調(diào)的流轉(zhuǎn)，草木仿佛永將睡去。事實也是如此，遇到過于嚴(yán)酷的冬天，很多植物將不復(fù)蘇醒。每個春天的到來，意味著很多生命又要死去活來一次。

我曾在河西走廊的戈壁上，看到被風(fēng)吹得滿地亂滾的干枯的駱駝刺，它們蜷曲著身子，已然枯亡的樣子，讓風(fēng)盡可能地吹到四處，以索求每個新生的機會。當(dāng)春雨有幸落到它們身上，或者它們有幸被風(fēng)帶到潮濕之地，倔強的芒刺會迅速扎進土地，煥發(fā)新生。在西北的冬天，到處演繹著這樣的故事，植物、動物還有人類，骨子里都懷揣著悲劇性的宿命。我還記得第一次到嘉峪關(guān)外，看到成片蕭瑟的芨芨草，在寒風(fēng)里搖曳。它們在熬冬天。即便到了春天，沒有雨水的春天對它們而言依舊是冬天。雨水對它們有多珍貴？它們的生命力有多頑強？當(dāng)?shù)厝酥v，只要往嘴里放一顆芨芨草種子，一點兒唾沫就會讓它在舌頭上發(fā)芽。

小時候，天氣乍冷時，總聽天氣預(yù)報說，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來了。在遙遠(yuǎn)的西北往西，有個巨大的寒流制造地，寒流灌入河西走廊，長驅(qū)而來。是酷烈的西北風(fēng)將那個遙遠(yuǎn)的嚴(yán)寒之地和我們的西北連接起來，讓我們仿佛生活在同一塊冰凍堅硬的土地上，也讓我一再感受到俄羅斯文學(xué)中滲透的寒意——那種沉痛的寒意。《靜靜的頓河》《戰(zhàn)爭與和平》《死屋手記》……都脫不開對荒涼冬境的描述，那是躲不開的嚴(yán)酷，塑造人身心的嚴(yán)酷。偶爾看到一部托爾斯泰先生晚年影像的黑白紀(jì)錄片，是默片。片子里幾乎一直有雪，天地一白的雪，茫茫飄飛的雪，攝錄先生入葬時撞在鏡頭上的雪。托爾斯泰拄著拐杖走向雪原深處。積雪沒過馬蹄，他策馬馳入森林。他熱愛森林，囑托家人在他去世后把他葬入森林，不立石碑不寫文字。他的墳?zāi)贡谎└采w，和白色的土地融為一體。他最后是帶著怎樣的憂苦離家出走孤單離世的？他的每部作品，沉痛的思索和內(nèi)心的廝殺從沒有中斷過。再看這位身體健壯的大胡子先生，臉上少有明媚和笑意。后來，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畫家列賓，他們臉上都有著相似的悲愴憂苦的神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就在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流放者的聚集地、我幼年想象中寒流恣肆的地方。他的自傳體《死屋手記》里，有太多冷冽到叫人心碎的情節(jié)，他落入沉淪者之中，在高墻之內(nèi)，絕望地渴望著大自然，“歲月流逝，而你只能透過圍墻的縫隙看外面，你能看到的永遠(yuǎn)是那樣的土圍子、那樣的哨兵、那一小片天，不是監(jiān)獄上空的天，而是另外的遙遠(yuǎn)而自由的天空”。他拘囿在“死屋”中，對春天的夢想那樣遼闊：“有一雙若有所思、執(zhí)著的眼睛在遙望蔚藍(lán)色的遠(yuǎn)方，眺望著額爾齊斯河的彼岸，那里展現(xiàn)一千五百俄里的一望無際的廣袤空間，那自由的吉爾吉斯大草原，你突然會發(fā)覺，有人在敞開胸懷深深地呼吸，仿佛這個人是那么向往呼吸遠(yuǎn)方的自由空氣，以撫慰被壓抑、被禁錮的靈魂?！蹦鞘潜欢毂獾男撵`對春天的渴望。在靜靜的頓河邊，苦苦期盼著心上人的阿克西妮亞總是默念：“頓河的水流走了多少呀……”我深愛俄羅斯文學(xué)的這種沉痛凜冽，這沉痛凜冽就像帕斯捷爾納克詩歌里的冬天，“空氣仿佛裹上了冷凍的鐵片”。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不知是否有地理人類學(xué)這樣的學(xué)科？在人煙稠密的溫潤的南方，我時常以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在最為市井的人群里，辨認(rèn)來自西北的同鄉(xiāng)，無須開口，特有的面相和神情，一眼就能認(rèn)出。那些特征，大多與荒蕪的饑寒交迫的冬天有關(guān)，對更多生命而言是地理的也是基因的。

4

有一年的二月寒冬，我在寧夏西海固見到一位回族女老師麥爾彥。西海固被認(rèn)為是世界上最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之一，但這里生活著一個內(nèi)心生機盎然的女子和她的祖祖輩輩。她和婆家住一起，家在一個干凈的崖畔邊。屋頂上一個月前的積雪正在融化，雪水滴滴答答落到廊檐下的盆盆罐罐里。

那天，她的丈夫哈賽執(zhí)意要我去看看他家的窖，表情有些神秘。他說：“快一百年的窖了啊?！?/p>

借著燈光看，我吃了一驚，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整窖的洋芋。窖足有十米深，里面是哈賽一家一年勞苦的果實。哈賽說：“現(xiàn)在洋芋價賤，到了春上，洋芋的價格高起來，就可以拉到集上賣了。這一窖洋芋，足足要賣上十幾趟?！丙湢枏┚o貼在我身后，從我肩頭看那些洋芋，她悄聲說：“能賣好多好多錢呢——”窖放大了麥爾彥聲音里的喜悅，抖抖的。

在這個被干涸晃得刺眼的地方，麥爾彥還給我講到蜜蜂和蜂蜜。白天她婆婆煮了一大鐵鍋洋芋片，煮的時候撒進了白糖，洋芋片熟了后，老人家拿來蜂蜜讓我抹上。甜上再加甜，在這樣的地方，享受這樣的奢侈是一種罪過。小小地舔一口蜜，花香在舌頭上奇異地漾開了。院里朝陽的那一面白凈的崖上有二十幾個蜂房，都是七八十年的老蜂房，蜂多的時候，每年能產(chǎn)下幾十斤蜜。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巨大的想象，在這個被殘雪披掛的荒塬上，竟然也花朵芬芳、蝶飛蜂舞。這里可是世界上最干涸的地方之一。我記得跟在麥爾彥身后，拉著她家的騾子到蘆子溝溝底飲水，饑渴的騾子等不住我們，掙開繩子呼嚕嚕一口氣跑到了溝底。溝底有一眼細(xì)小的泉，是溝兩邊山上人的活命泉，騾子不能靠近泉眼，只喝泉邊洇出的水。它經(jīng)不得一點兒糟蹋。

這是麥爾彥的故鄉(xiāng)，誕生了包括她在內(nèi)的很多作家的故鄉(xiāng)。他們的作品幾乎都沉淀著西海固特有的冬天般的肅穆、冬天般靜謐的疼痛。

西北的冬天，就是這樣悲喜交集，蕭瑟沉郁中藏著異樣的豐美。

還是在冬天，我到全國著名的梯田縣——甘肅莊浪，采訪曾經(jīng)的“鐵姑娘”。在這個歷史上“山多而峭，地冷而燥”“夏糧絕收，秋糧盡萎”的地方，曾經(jīng)的農(nóng)田像羊皮一樣懸懸地掛在山上，土、水、肥眼睜睜隨著雨水流走。我采訪的這位“鐵姑娘”名叫陳英，是當(dāng)年鐵姑娘隊的隊長。她的講述是從1966年的一場冰雹開始的。春末的一個晌午，突然，洋芋大的冰雹蛋子砸下來，滿村子人喊牲口叫，冰雹一直砸了幾十分鐘，地上的冰蛋蛋堆了七八十厘米高。冰雹過后，天氣遲遲熱不起來，半個月后，冰雹才漸漸融化，人們到地里一看，嚇了一跳，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喜鵲、麻雀、兔子……小生命們來不及躲，活活壓在了冰雹底下。雹子一化，掛在梁上的地里的麥苗根子都跟著泥水跑完了，本來又瘦又薄的地，像得了一場大病，多少年都緩不過來。這場大雹災(zāi)讓很多老農(nóng)人下了決心，又正值“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于是就有了莊浪人歷經(jīng)三十余年改田換地的歷史。在這段悲壯的歷史中，無數(shù)人投入到這場戰(zhàn)斗，女人也不例外。陳英把他們改造的農(nóng)田叫“戰(zhàn)場”。她講到一件難忘的事情，說那天天氣突變，北風(fēng)揚雪，她從“戰(zhàn)場”回家，一上山一下山兩個小時，走了十五公里，雪貼到臉上、頭發(fā)上、身上，整個頭像戴了頂冰鋼盔，回到家凍得不會說話，硬邦邦被家人抬到熱炕上。到了后半夜，右腳還沒有知覺，咋回事？家人拿起她的鞋一看，媽呀，右腳的鞋底子沒了，腳上就套了個鞋幫幫走了十五里雪路。她說路上只碰到村里一個老漢，問她哪達來的，答說“戰(zhàn)場”上，那個老漢不信，說多遠(yuǎn)的地方把你凍成這樣。天晴后，他特意去了陳英的“戰(zhàn)場”看，說：“我的天哪，這么大的‘戰(zhàn)場，這么遠(yuǎn)的路，我看你除了天上不能去，哪達都能上去啊?！?/p>

陳英還講起夯地，說打夯是個大力氣活兒。她是鐵姑娘隊唯一能吼號子的人，吼號子當(dāng)?shù)厝私小昂群弧?。夯是二百多公斤的大石墩子，八個姑娘砸夯，一個姑娘提夯喝夯，提夯的人就是陳英：

號子一聲要吊起

——嗨喲嗨喲

齊齊兒地夯啊

——嗨喲嗨喲

一夯兩夯全夯上啊

——嗨喲嗨喲

陳英喝起夯歌，邊喝邊笑，臉上落下了眼淚。我拍了一張她笑著落淚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仿佛站在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上。而今，已然成為“中國第一梯田縣”的莊浪，一到收獲的季節(jié)，大地上的風(fēng)景，正像它的名字，麥浪滾滾。

這些難忘的人和難忘的事，讓我一再想到，在西北，人和大自然，很多時候就仿佛人和冬天。

5

每年的很多時候，我渴望著奔向河西大地，我說的河西大地是張騫鑿空的河西長廊。我生活的城市，是再確切不過的他向西出發(fā)的地方。實際上，我在每個季節(jié)都去過河西，但為什么覺得總是在冬天？因為河西那片土地有著冬天的氣質(zhì)。每每有人問我什么季節(jié)去河西走廊最好，我的回答永遠(yuǎn)是冬天。在冬天，人跡罕至，大地裸露，一覽無余。這樣的土地和這個季節(jié)最為相稱，讓你對二者的領(lǐng)受最為極致，也能讓你更真切地觸摸到西部的骨頭。

第一次去額濟納旗，那時那里還不是胡楊金黃時人們趨之若鶩的旅游勝地。雖是冬天，但是陽光熱烈時，土地會被曬燙。那時，人為斷流已久的黑河正在放水，古老的居延海還是個干湖，地干涸太久了，水走得很慢。我們在河道里緩緩步行，陽光鋪灑，當(dāng)?shù)厝私o我們講醉馬草，講馬吃了戈壁上的這種草就醉了，醉漢一樣走路搖晃，醒了又去吃，最后醉鬼一樣瘦成骨架。他講戈壁上一片片開滿紅色低矮碎花的“紅地毯”，像是在孤零零地等待賓客。地上躺著很多枯死多年的胡楊枝干，像動物的骨殖，白得刺眼。干枯的紅柳，樣子婆娑，但手一碰就嘩嘩地瀉落。在戈壁上，當(dāng)?shù)厝酥v得最多的是植物和動物，那些嚴(yán)酷環(huán)境里堅韌的生命。他講人們?nèi)绾文茉诒灰粓龃箫L(fēng)掃遍的戈壁上，準(zhǔn)確地尋到走失的駱駝。我們聽了幾百個故事了，黑河還沒跟過來。幾年后，再去額濟納，波光粼粼的居延海邊，我們看到了當(dāng)?shù)厝肆罆竦聂~。水就是河西大地上的春天。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

如果進入敦煌附近那個浩浩蕩蕩的丹霞魔鬼城，你的記憶確乎將永遠(yuǎn)停留在冬天，寸草不生，寒風(fēng)嘶叫，明明是沒有人跡的荒城，遠(yuǎn)遠(yuǎn)望去卻有著車水馬龍的喧囂。在黑戈壁上，我們曾在徹骨的寒風(fēng)里等待日出的那一剎那，感受這個世界全新的一天，如何被一輪鮮紅的太陽在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托出，大地如何在一瞬間鮮活起來。那種肅穆和莊嚴(yán)叫人心顫。

我曾兩次到祁連雪山腳下。第一次面向它時，立刻被一種神性籠罩，腳下的薄雪一直鋪到雪山腳下。雪山如一幅萬千筆法皴染的巨畫矗立在蒼穹之下，我久久失語。第二次到雪山腳下，群羊在吃石頭下的草根，咩咩咩的叫聲空靈浩大，我依舊失語。一直等到太陽落入雪山后邊，雪山把晚霞全部收盡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倏忽間陷入無限的靜謐時，我還是失語。沒有什么比這孤獨的雪山更持久更真實更動人心魄。

每到這樣被神掌管的地方，我總想起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的話：“人們看啊，看啊，總是看不夠。但人們一無所知，一無所愿，不等待啟示，也不等待變化。”如果想得到神的啟示，用我們?nèi)祟惖奈⒈〉撵`性與之呼應(yīng)，我想，在這樣的地方再合適不過。

這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的作為風(fēng)景的西部的冬天。對于“風(fēng)景”的確定和理解，我想還需要內(nèi)在的有智識的細(xì)化，淺薄的風(fēng)景不是我心目中的風(fēng)景。在這個萬分匆忙的時代，很多時候，我們甚至無暇越過日常去看一眼已然作為風(fēng)景的自然。事實上，人人內(nèi)心蟄伏著自然，人人都是自然之物，大地是所有生靈的子宮。你是塵，必歸于塵。我想起安眠于森林的托爾斯泰先生，他不要立碑，就像一個沒有姓名的嬰兒一樣安睡在了地母的懷中。

6

那天，飄著雪花，輕柔的小雪花飄了整整一夜，白天還在飄。去黃河邊，看那個小小的墳塋。大樹旁幾塊干凈的黃河石下面，埋著和我們生活了十九年的剛剛亡去的老貓。落雪像一層棉被，那個小墳塋前立著一根瘦小的灌木。我還看不出它的名姓，我很期待它能在春天活過來，讓我看到它柔軟的樣子，甚或開出花朵，和我們地下的貓相互陪伴。我呆呆望著那里，想著世間生靈終將歸于低處的土地，想著它小小的身體就這樣躺在樹下，聽著河水，也該叫人欣慰。這時，一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老者說：“往那邊看啊，你看那些鳥兒多好看?！?/p>

那邊是鮮活的塵世，老者的語氣里透著歡快。

那邊，生機勃勃的黃河穿城而過，亙古未息地孕育了我們這個城市，它靈動地楔入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近旁的山谷中，給城市帶來了悠遠(yuǎn)的歷史和悠長的自然。

那位老者說的是河面上下翻飛的河鷗。它們身體雪白，在空中自由展翅，有的飛得很低，甚至掠過河邊的樹梢，仿佛想與人親近。更多河鷗落在河中的一塊石頭灘上，雪上落了另一大片雪。河鷗的叫聲富有變化，幼小的河鷗奶聲奶氣，高空展翅的河鷗聲音悠長。寒冷的夜晚，灘涂上的河鷗叫聲幽咽，是我想象中邊塞的羌笛之聲。河上成群的禽鳥還有赤麻鴨，它們迎著河水流來的方向覓食，有的倏然把頭插進水里，再次露出水面，已跟著流水遠(yuǎn)去一大截。水流平緩的地方，赤麻鴨集結(jié)在一起，你來我往，很有些游戲的意思。河水遮住了它們的足，它們游走時仿佛滑行，靜悄悄地不起一點兒浪花。它們也會飛，但緊貼著水面，叫聲哨音一樣。在一個巨石形成的漩渦處，我經(jīng)?？吹揭粚Τ嗦轼?，雄性的赤麻鴨頭頂有一簇孔雀綠的翎子。這次我見它落單，不禁向水流的上方看去，那只雌鴨果然就在十幾米的遠(yuǎn)處，雄鴨逆流在水中待著。我一直等到那只雌鴨悠閑地順流而下，和那只候著它的雄鴨流在了一起。城市里有這樣可愛的細(xì)節(jié)，叫人覺得多么溫暖。

雪花落到河面，倏然化入河水。黃河水在冬天澄澈為液態(tài)的翡翠。

一年的每個季節(jié)，我無數(shù)次徜徉在黃河岸邊，這里是城市里最大的大自然，也是最美的風(fēng)景區(qū)。冬季，那些從南北兩山流下的無數(shù)溝渠縱然結(jié)著冰，我也深知冰面下的水都在紛紛流向這條大河;縱是河岸兩邊的植物顯現(xiàn)著枯蕭之色，我也深知，一切就緒，它們只是在等待一個發(fā)芽開花的時節(jié)。

河的南岸，近河的地方生長最多的樹木是水曲柳，但每年夏天陡增的河水會長時間浸泡它們，所以它們中的大部分向著河水彎著身子，樣子有些恓惶，但它們性格堅韌。茂密的枯黃的葦子，身子高大，落雪也壓不彎它們，藏身于它們中的多是嘰嘰喳喳的麻雀。麻雀從一處葦子里轟然飛出，再轟然落入另一處葦子。植物枯寂的冬天，鳥雀們自帶一種勇氣，顯得更加匆碌，一邊覓食一邊藏身。瘦高枯凈的楊樹杈上的喜鵲，沒有樹葉為它們做掩護，本該隱藏的巢穴現(xiàn)在清晰可見，但它們“嘎——嘎——嘎——”干燥剛烈的啼叫一點兒也沒減弱，它們是西北冬天里叫得最響的鳥兒。

常綠松柏是冬天最好的點綴，還有被修葺齊整的冬青。我自小認(rèn)識冬青，知道它的得名是因為在冬天它也很青綠，我猜測它和松柏一樣，都穿著綠色的衣服在睡覺，這在萬木蒼黃的西北，很讓人敬重。在這個飄雪天，我認(rèn)出了落盡樹葉只剩下深紅色火炬形果實的火炬樹，認(rèn)出了第一次在河西走廊見過的婆婆娑娑干枯了的紅柳，還認(rèn)出了搖著滿樹碩大枯葉的懸鈴木。

踩著落雪登上城北的山遠(yuǎn)望我們的城市，第一眼依舊落到城里流淌的黃河上。這是我們這個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城市永久鮮明的坐標(biāo)，也是人和自然和諧相處的最好佐證。

河與城相互依偎，親密無間。雪在飄，讓冬天更加肅穆寧靜。放眼望去，全是動人的畫，白雪覆蓋的大地，很像中國畫的留白，即便一根枯草、一支冰封的干花，也能與之構(gòu)成大西北的一幀幀小寫意，更不用說城市里矗立著這樣的巨幅山水：飄雪中，南山北山崔嵬崢嶸，一條被人們叫了兩千年“黃河”的大河，正穿城而過。4D79EB1C-44F5-41A0-8E6F-69468086DFA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