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
夏天仿佛是從無盡夏密密綻放開始的。
無盡夏(endless summer),夏日永不終結(jié),這當(dāng)然是個謊言,而人類之所以對“永恒”癡迷,在于它仿佛映射著真理的痕跡。
消夏的方式,從古至今,無非飲冰、吹風(fēng)、劃水、漫游、賞月,諸如此類。我一直對《浮生六記》里避暑的段落念念不忘:時方七月,沈復(fù)和蕓娘搬去城里頗有野趣的池邊短住,綠樹陰濃,水面風(fēng)來,房東鄰老制了魚竿,夫婦二人垂釣于柳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霞,吟出了“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這樣的詩句:設(shè)竹榻于籬下,對月微醺而飯:洗完澡,或坐或臥,聽鄰老講因果報應(yīng)事——以上是限定的夏日,房子是短租的,相當(dāng)于今日的民宿,房東夫婦是萍水相逢的朋友,過了這個夏天,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我獨愛畫龍點睛的那一筆,“鄰老講因果事”。仿佛能看見搖著蒲扇的老人娓娓道來民間口口相傳的故事,作者沒有費筆墨詳述到底是怎樣的“因果報應(yīng)事”,于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想必它是經(jīng)過數(shù)代人錘煉的、引人入勝的小小傳奇,蘊含著某種樸素的真理,值得作為這幽美夏夜的句點。沈復(fù)短短幾筆,記錄下了這些玲瓏時刻,翠翠而清澈,像一塊凝結(jié)的琥珀,供后人穿越到兩百年前的尋常夏日。原來先人們和我們一樣,在有限的假期里,追尋著短暫的歡愉:詩、月、酒、水、風(fēng)、愛人和友誼,只不過他們也會忍不住溫馨提示,“人生如逆旅”,你我都是匆匆過客。過來人的口吻總是殘酷而觸及本質(zhì)的,我們不能過分地沉湎于快樂而不自知,請節(jié)制而珍重地使用每一個夏季吧,在消暑的快意時分里,也不忘思考一下,夏日(人生)的盡頭到底是什么呢。
清代王翚《夏景園亭圖》手卷(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