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凡
植物跟人類就像是兩個平行世界,對它的認知受限于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在童文敏看來,她和植物成為了好朋友。圖3、5、8、10為童文敏的《重慶雜草》,其余是她采集拍攝的植物標本。
我在西雙版納呆了兩個多月,其中大半時間是在等待,等待適合的天氣,用“曬”的方式,將植物“轉印”在我的身體之上。這也成為了我個人創(chuàng)作項目“從南向北”中的一部分。
在我看來,植物跟人類就像是兩個平行世界,對它的認知受限于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而我和植物成為了好朋友。
我住在重慶,在拍攝《廢墟》項目的過程中,由于2020年初的疫情,出行受限,同時要等待天氣的變化,創(chuàng)作過程被拉長。那片廢墟中的植物,就在時間里有了明顯的變化,我開始覺得,那片廢棄的廁所旁的植物就構成了我的后花園。植物看久了,突然某一天,我對植物的靈魂感興趣。不過,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什么是植物的靈魂。我想要將廢墟里短暫存在的植物“轉印”下來,保留其存在,于是便有了《重慶雜草》。幾乎有一整年的時間,我什么都沒干,每天都在觀察搜集植物,將它們記錄在陶板上,仿佛完成了某種轉移,這是我認識植物的第一步。
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我很糾結,植物在變化,長大、消失,或者進入開花結果的另一種階段,選擇范圍擴大了很多。同時,初期我也惱火于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比已經(jīng)畫完的那株更好的植物。后來我就不再糾結,我是這樣安慰或是暗示自己的,遇見選擇的第一株植物就是最好的,后面遇到再好的都不屬于我,就像小王子的玫瑰一樣,還是第一次遇到的那朵玫瑰是最獨特的。
我在重慶找到的植物,在東北、在西雙版納也可以看到。甚至我在想,以‘重慶雜草”命名,也是不準確的,自然的邊界是模糊的。我似乎永遠都是以一個在城市生活的人的身份進入自然,而沒有辦法進入所謂真正的自然之中?;氐絺€人,都市生活的人又很喜歡去大自然里放松,我自己也一樣,最近也在爬山。
重慶的夏天是很悶熱的,我會選擇下午五六點再出門工作,避開日曬。即使是一座城市中的同一條路,每個季節(jié)的植物也有所不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對于不同季節(jié),對于光線、空氣質感、濕度、溫度、風等抽象元素,多了很多具體的體會,這一切微妙得或許算不上是個事兒,沒有宏大的故事或語境,但很影響具體的生活,是滲透性的。我開始對這種微觀抽象的元素感興趣,它會影響人的感知、情愫、判斷,甚至穿著,即使是同一片風景,看到的色彩和體感都會不一樣,發(fā)生的事情也會不一樣。于是以此為原點,想要去完成一個跨度更大的項目——“從南到北”。
最初的方向,是希望一路從南到北,但是項目啟動是12月,冬季。重慶的冬天也是綠色一片,沒有我想要的大雪和寒冷。本來想順應季節(jié)先去北方,但在實施的過程中,我對北方的冬天不熟悉,覺得作為一個南方人一定要從溫暖的南方開始,從植物開始,就去了西雙版納,雖然是在冬天。
藝術家以城市廢墟為觀察對象進行探索,在她看來,“城市的廢墟不是靜止的,也是一個運動的生態(tài)”。
13/14.在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間隙,童文敏時常會去重慶附近爬山,這也是她進入自然的另一種方式。
16.在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間隙,童文敏時常會去重慶附近爬山,這也是她進入自然的另一種方式。
藝術家以城市廢墟為觀察對象進行探索,在她看來,“城市的廢墟不是靜止的,也是一個運動的生態(tài)”。
大半年的時間,我從重慶、版納、東北收集了很多植物,用最簡單的方式壓制成標本。最開始的方案,是只在背部留下植物的曬痕。我先去云南考察豐富的植物。當去到中科院植物園,有點糾結,因為要找到與我的身體有聯(lián)結、屬于我的植物,也要考慮構圖等細節(jié),而大自然里有太多的植物供選擇,有點無從下手。有一天,走在森林里面,好羨慕那片森林,所有的植物我都想要,就突然想到為什么我不能是一個行走的森林;全部植物我都要,全部都曬,那一刻,就不糾結了。而且曬才是更好地闡釋“轉印”跟我個人的關系,所有的植物都轉移到了我身上,而且陪伴我一段時間,最終消失。
隨著時間,曬痕在身體之上的留存與彌散,痕跡或者圖案都在與我伴生?,F(xiàn)在手和腳上的圖案都褪得差不多了,身體其他部位的痕跡也有些淡了,之前還要再黑一點。我開始越來越喜歡、習慣它。剛做完作品時,我非常喜歡,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每一片葉子也是獨一無二的。但當回到日常生活,就會很異樣。把作品帶到自己生活的日常,和創(chuàng)作時的狀態(tài)不一樣,一開始沒那么習慣,一直在反觀自己。有時候我只露出脖子的圖案,路人會誤認為是白癜風,但又不像。一度我甚至想不起來身體沒有曬痕時原本是什么樣子的,這種感覺很微妙。現(xiàn)在我覺得,如果是永久性的,也挺好。
兩年前我就想要這么做了,我原本就有紋身的愿望,但因為做行為(藝術),擔心作品會因為紋身圖案的符號性而被破壞,一度還想美黑。本來2019年在馬來西亞島上駐地時我就準備曬黑的,但是為了完成作品《海浪》,我一直捂著自己防曬,擔心身體顏色和沙灘有了色差。曬植物這個行為,滿足了我紋身和美黑的兩個愿望。有朋友打趣說,我男友肯定覺得每天旁邊睡了一片葉子。
確實,只有藝術才讓你的生活沒那么無聊,你才會成為獨一無二的人。
面對不同的環(huán)境,去尋找身體恰如其分的運動方式,我只能說,可能我比較擅長,也經(jīng)歷了冥思苦想,但比較順。我必須生活在當?shù)?,觀察周旋,每個地方呆一段時間才能有所感受。風土人情、每天具體的遭遇,所有的經(jīng)歷都很不同。觸動我的點大都比較細微抽象,我需要時間,才可以進入它。
比如《海浪》,好幾年前,我就有做和大海相關作品的想法,直到去馬來西亞參與駐地。在島上,我學游泳、潛水、劃船,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熟悉大海。但大海的力量太強了,站在海邊就能感覺到,人很難介入。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很封閉,每天除了晚上睡覺,幾乎全都在海邊,中午也在海邊的吊床上睡,不愿回到島上的房間,那種人類的場所。我經(jīng)常發(fā)神(發(fā)呆、走神),一直看著海草隨著波浪而動。我一直對于運動很感興趣,海浪對我來說是一種末梢運動。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城市的廢墟不是靜止的,也是一個運動的生態(tài)。建筑、植物、記憶、變遷和生長。在去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的拆遷廢墟之前,我在家里嘗試做一些身體動作,而到了現(xiàn)場,在廢墟的灰塵與破爛的家具之中,身體一直處于一種不適應、不舒適的狀態(tài)。后來我在剪輯時,覺得狀態(tài)很莫名奇妙,但那可能就是疫情那段時間我的狀態(tài)。我也放棄了重拍的計劃,記錄了那段最真實的反應,甚至刪掉了其中幾個過于好看、指向視覺審美圖示的動作與畫面。而在《仿佛從世界消失》中,當沉入黑暗里,就仿佛進入了城市某種抽象的陰暗面,甚至是神秘主義的,這一面也是在實踐中發(fā)現(xiàn)的。
我一直認為,所有的行為真的只有那時那刻那地才能發(fā)生,其他的任何時間地點可能就沒有那么好,可能也不會做,否則一切都尷尬。
時至今日,依舊使用身體進行創(chuàng)作表達,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在于真實與真誠。
我所有做藝術的沖動,都是源自想去接近真實。每次都需要真誠地面對,不管是面對自己,還是面對作品,欺騙自己就會傷害自己。這種傷害,不單單指身體,更多的是精神。即使我不做行為(藝術),回到很本質的問題,所有人做事都是“人”在做事情,繪畫也是身體在傳達。把身體作為材料,我能做的事特別多,也不會局限在所謂狹隘的行為里面。
如果要描述過去與未來的創(chuàng)作,我想我會用冥冥之中、恍恍惚惚。我最近對物很感興趣,在開始做與植物相關的作品后,我開始覺得,人跟植物沒什么區(qū)別,中性。人身體的靈性可以延展到另外一個物體上,不一定真的在身體上呈現(xiàn)。創(chuàng)造一個物或者場域,對我來說挺有挑戰(zhàn)、挺未知的。
未來,或許困難重重,但是我愿意去挑戰(zhàn);當然,也可能迎接我的是失敗。
夏天到了,我住在重慶的老城,每天聽到鳥叫、汽車、火車和輪船汽笛的聲音。重慶的夏天就是晃瞎人的眼,光太耀眼了,白晃晃的,整個人里面是虛空的,反應是很遲鈍的,皮膚一直處在第一感知,悶熱出汗,把人悶暈了。關于夏天,最鮮活的記憶,是在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滿墻的爬山虎,一片綠色,周圍的陽光就是白色,燦燦的。在我看來,最舒服的夏天是在北方,最好的夏天是充滿了荷爾蒙的。暴雨的悶熱、氣候帶來的味道、人體的汗液,皮膚和花布,水果植物濃郁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在夏天被釋放出來。夏天也有標示,知了的聲音,還有空心菜一一重慶人叫“藤藤菜”,之所以叫“藤藤菜”,是因為摘菜時菜梗是空的,會有聲音,一吃這種蔬菜,夏天就到了。
這個夏天,我還會繼續(xù)做和夏天相關的作品,元素會和熱帶的氣候、潮濕高溫的體感、光線、闊葉的植物有關。榴蓮、芒果這類水果更南方,而在重慶,最近在吃本地枇杷,而我的老家是產(chǎn)橘子的,不過是在冬季成熟。小時候吃不了的橘子,就摳了做橘燈。
在新作中,童文敏以“曬”的方式,完成了植物向身體的轉印。圖1為轉印在身體上的植物樣本,2~4為曬痕在身體上留存的不同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