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完顏琮怔愣一瞬,而后便在眼底綻開繁盛笑意,溫柔地將她抵在床笫之間,悄然加深了這枚旖旎之吻。
楔子
在北雍王朝的帝都——朔寒城中有一座氣勢恢宏的遼王府,自第七代遼王完顏琮開始,這王爵便成了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因為此后的歷代遼王皆是完顏琮的一系血脈,所以他們自然會遵照完顏琮的遺命,好生護著府中一株長枝南垂的梅樹,眾人都知道這樹是完顏琮一位南歸的次妃留下的,按照北雍史書的記載,這位次妃不過就是北雍帝賞給完顏琮的一件戰(zhàn)利品,是一個隨時都可以舍棄掉的亡國帝姬,可若在完顏琮的遺命中瞧這位次妃,她又不似史書中記載的那般,因為她所得到的懷戀像極了完顏琮摯愛之人才應(yīng)有的待遇。
(一)
嘉朝崇安二十年蘭秋,北雍大軍在主帥完顏琮的指揮下攻入帝都,不僅擄走嘉帝嘉后,還挾著大量的趙氏皇族及重臣貴眷隨軍北上,由此,垂拱中原二百余年的嘉朝于一夕之間轟然斷祚。
是年冰月,一行人于漫天飛雪之中抵達朔寒城,嘉朝君臣被迫于北雍皇室的祖廟之內(nèi)行了屈辱不堪的牽羊禮,受降禮后,北雍帝便在帝帳之中大開宴席,封賞有功軍將,作為滅嘉的第一功臣,完顏琮破天荒地以宗室子的身份得到了北雍一等王爵,受封遼王。
席間,有許多軍將垂涎趙氏帝姬的美貌,開口向北雍帝求賞,北雍帝也覺得留著那些嬌弱女子無甚用處,若能借此籠絡(luò)臣心,也算人盡其用,于是便下令命人前去挑選適齡的帝姬入帳。
一炷香后,數(shù)位嬌美女兒魚貫而入,雖然她們都是嘉帝之女,但有的人因為驚恐而瑟瑟發(fā)抖,有的人因為羞憤而暗垂珠淚,只有一人,從始至終挺著脊梁,目光平靜地與眾人對視。
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這貌美女子生出興趣,遣人一問才知,原來她就是嘉帝唯一的嫡女,自小受盡帝后恩寵的柔宜帝姬——趙明婧。
因為眾人為了爭奪趙明婧而吵得不可開交,北雍帝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將她賞給何人,最后索性將這選擇權(quán)交給趙明婧。
北雍帝覺得自己作為勝者,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已是極為難得,就算趙明婧心中怨懟,卻也要在面上謝他一句??烧l知她仍舊站立于原地,沒有絲毫要開口道謝之意。
北雍帝心中大為光火,正準備發(fā)怒之時,卻聽見坐在一旁的完顏琮緩聲道:“陛下,這柔宜帝姬在來朝途中生過一場大病,因用藥不及而引發(fā)了失語之癥,如今……已與啞女無異?!?/p>
完顏琮此言一出,大帳之內(nèi)的吵鬧聲驟然消散開來,不少人覺得啞女無趣,紛紛坐了下去,只有少數(shù)幾位軍將不在乎這一點,繼續(xù)開口向北雍帝求賞。
北雍帝頗為惋惜地看了趙明婧一眼,繼而開口道:“朕一言九鼎,還是由你自己來選?!?/p>
趙明婧口不能言,環(huán)視一周之后將眸光落在了北雍帝的身側(cè),彼時,完顏琮正擁著一位北雍美人飲酒調(diào)笑,直到他感受到眾人向他投來的灼灼目光之后,他才漸然抬首,而后便撞進了一對無波無瀾的明眸之中。
完顏琮位高權(quán)重,且長相清雋不凡,極似嘉朝美男,應(yīng)該說他是在場所有人中最符合趙明婧審美的男子,北雍帝自然不會覺得她的選擇有什么奇怪。
隨后,北雍帝便轉(zhuǎn)頭看向完顏琮,完顏琮靜默一瞬,而后彎著唇角笑回道:“陛下知道,微臣素來不喜女子聒噪,柔宜帝姬這般倒是正巧合了微臣的心意?!?/p>
北雍帝見完顏琮對此并無異議,于是當場便將趙明婧賜予完顏琮為次妃。
(二)
雖然北雍帝給了趙明婧次妃的位份,但她以俘虜之身入侍遼王府,不用多想也該知道她根本不會有次妃應(yīng)有的婚儀,果然,入府當日,她能夠得到的只有一臺軟轎與一襲新衣而已。
新婚之夜,完顏琮一直在書房里處理軍機,將近子時方才踏入新房之中。
桌上放著早先便倒好的交杯酒,可完顏琮連看都不看,沐浴之后便抱著趙明婧沒入紅綃軟帳之中……
兩個時辰之后,趙明婧見完顏琮已經(jīng)陷入沉睡,便自枕下悄然摸出一根銀簪,狠狠向他的心間刺去,可誰知那鋒利的簪尾剛剛觸及他的中衣,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挺有力的手便緊緊地抓住了她那纖細的手腕,令她再也無法前進半分。
完顏琮連眼都懶得睜開,只是勾著好看的唇角淡聲道:“當日,所有人都覺得帝姬選擇本王是在為自己博一個尚算光明的前程,可本王卻知道,帝姬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借著親近之機襲殺本王,以解本王毀你趙氏宗廟的滔天大恨。”
“帝姬身處如此困境,卻還不忘帝女之責(zé),本王著實欽佩??稍谀菤J佩之余,本王不免仍要提醒帝姬一句,還是盡早收起這殺心為好,且不說帝姬一介女流,根本傷不了本王分毫,縱使讓帝姬僥幸得逞,帝姬可曾想過,本王身死之后,在這偌大的北雍朝堂之上,還有何人能夠勸住陛下留下嘉帝嘉后的性命,善待趙氏宗親?若是帝姬可以不顧父母恩養(yǎng),那便請帝姬盡管一試……”
言罷,完顏琮便將手自趙明婧的腕間放開,趙明婧濕紅著眼,顫著手將那銀簪刺下又收起,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之后,她終于陷入崩潰之中,將手中的銀簪憤然擲地。
“既然帝姬已經(jīng)放下殺心,那便盡早將桌上那兩杯毒酒也處理掉吧!若是明日讓王妃瞧出端倪,本王便是有心相救也無能為力了?!?/p>
趙明婧聞言,含著淚花震驚不已地看著完顏琮,她不知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酒中的異樣,卻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問,他為何要對她如此寬容?于是,她在沒有征得完顏琮的同意之下,便徑自拉過他的左手,在他的掌心寫下了自己的疑問。
出乎趙明婧意料的是,完顏琮并未因此生怒,在一盞茶的靜默之后,他背對著趙明婧緩聲道:“崇安九年鶯時,帝姬在北雍與嘉朝的邊境線上,放過一個北雍少年,本王……只不過是借此答謝帝姬昔年的救命之恩而已!”
趙明婧聞言只覺腦中一震,而后那些久遠的記憶便如長江逝水一般朝她滾滾而來,難怪她每每看著完顏琮便會在心底里暗自生出似曾相似之感,原來他們早已在命運的安排之下有過交集,只不過,那樣的交集帶給他的是向生的光明,回報她的卻是山河破碎,國破家亡!
因為她說不出話來,所以就連撕心裂肺的悲泣都是悄無聲息的,完顏琮只聽見一滴又一滴的淚珠砸落在她手背上的聲音,在這靜謐的漫漫長夜里,顯得尤為悲傷凄涼。
(三)
趙明婧九歲那年隨著嘉后前往外祖家省親,返程途中路過嫡親哥哥睿王趙閎的駐地,因兄妹二人許久未見,于是嘉后便先行回京,留下趙明婧在軍營中小住了一段時日。
彼時,兩國邊境并無大戰(zhàn),只有偶爾的小股沖突,互相抓些正在貿(mào)易的邊民回營,以防是潛入境內(nèi)打探消息的細作。
一日,趙閎閑來無事便想教趙明婧騎馬,于是便陪著她去馬廄中選了一匹北雍產(chǎn)的小野馬,可誰知那小馬瞧著俊秀溫順,可人一靠近便開始蹬蹄嘶鳴,趙閎擔心趙明婧的安危,想讓她換一匹,可她卻少見地犯起了帝姬的脾氣。
趙閎生來見不得趙明婧落淚,最終也只能無奈地寵溺一笑,命人去囚室里領(lǐng)了一個年約十二的北雍少年出來。
趙閎將手中的長鞭扔給少年,開口道:“聽聞你頗有幾分馴馬的工夫,今日你若將這野馬馴服,本王便免了你的囚室之苦,讓你干些輕松的活計。”
其時,少年傲然而立,不為所動,趙明婧見少年這般表現(xiàn),只覺鼻頭一酸,哭出聲來,少年聽見聲響,這才注意到趙閎的披風(fēng)之下還隱著個小女孩兒,雖然瞧著身形瘦弱,卻生就了玲瓏般的嬌美模樣,特別是盈眸垂珠之時,任誰瞧了都不免生出幾分憐惜之意。
少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第一次在趙閎變下臉色之前,接受了趙閎的指令,翻身上了馬背。
這一日,少年一共落地四次,待趙明婧能夠坐上馬背之時,少年的手腳皆已被摔得青紫不堪。當天夜里,趙閎將少年移去一間單獨的囚室,少年終于在被囚月余之后吃到了第一口肉食。
夜深人靜之時,少年躺在稻草堆上,小心翼翼地自袖中取出一只藥瓶,他一邊想起白日里趙明婧偷偷將這東西塞入他懷中時的緊張模樣,一邊無意識地于嘴角彎起一絲弧度。
趙明婧喜歡小馬,而小馬也只聽少年的話,無奈之下,趙閎只能讓少年陪著趙明婧去騎馬,然后再派上數(shù)十個身手高強之人前去護衛(wèi)。
一日,趙明婧終于得到一個機會與少年閑聊,這才知道他來這邊境之地,只是想用馴馬掙來的銀兩為家中久病的娘親換取中原草藥,結(jié)果卻被當成細作抓入軍營。
趙明婧準備返京的前日,命心腹之人將打開囚室的鑰匙藏在食物之中送給少年,當天夜里,少年便順利逃出軍營,趙明婧立在窗邊,目送少年的身影緩緩消失于暗夜之中,而后,她才恍然想起,這十余日的相處之中,她竟還不知少年喚作何名。
那一刻,有一絲憾然之意悄然劃過她的心頭,但隨后便也消解在了他們不會再遇的認知之中。
沒有任何人知道,在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少年的雋朗眉眼都常常出現(xiàn)在趙明婧的美夢之中,只不過,這段記憶在漫漫時光的流逝之中漸漸破碎離散,最后再也無法在趙明婧的腦海中完整地拼湊起來,這就是趙明婧為何沒有在第一時間里認出完顏琮就是那被俘少年的主要原因。
(四)
遼王妃徒單氏雖然不喜趙明婧入府伺候完顏琮,但她知道如今的趙明婧不會對她產(chǎn)生任何威脅,所以,素日里并不尋她麻煩。完顏琮待她雖談不上寵愛,卻也時常來她屋中過夜,逢年過節(jié)也總是給足賞賜,府中下人見狀自也不敢因她這俘虜之身而生出輕慢之意,如此一來,趙明婧在成為遼王次妃之后的日子自然要比許多故人好過許多。
北雍天盛七年冰月,趙明婧隨完顏琮入宮參加宴會,兩人路過浣衣局時,趙明婧無意中見到一位昔日伴讀跪于雪中受罰,她心中不忍,當下便紅了眼眶。
完顏琮見狀順著她的眸光望了一眼,而后便牽起她的手繼續(xù)往前走去,趙明婧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鼓起勇氣想求完顏琮出手相救,可誰知她的指剛剛在他的掌心劃過一橫,完顏琮便開口道:“這浣衣局中多的是嘉朝的名門閨秀,重臣嫡妻,本王知道你顧念舊誼,想要救她們于水火之中,可是你該知道,那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只要朝廷政令一日不改,這人便是救不完的……”
完顏琮只是想讓趙明婧認清現(xiàn)實,卻不料一席話畢卻惹得她轟然淚奔,牽羊之辱,亡國之恨在那一刻盡數(shù)涌上她的心頭。
完顏琮自覺失言,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安撫,他也不知這一日她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待她徹底平靜下來的時候,肩側(cè)的衣裳都被她的淚水浸了個濕透。
當夜,趙明婧因為心情郁結(jié)而在席間肆意飲酒,待至回府之時,早已陷入深醉之態(tài)。
完顏琮心中有愧,便親自伺候趙明婧歇息,可誰知趙明婧陷在醉意之中,全然忘了白日里完顏琮的拒絕之語,再次在他的掌心寫下求救之言。
完顏琮從未見過趙明婧這樣嬌媚的顏色,一時間忽也失了自持之力,含笑望著她的美眸,輕聲道:“本王從不做賠本的買賣,若要本王出手相救,帝姬能夠拿出何物交換?”
趙明婧醉眼迷離地靠在完顏琮的懷中,按著發(fā)疼的腦袋想了許久也沒有給出答案。
“既然如此,那帝姬就不能再怪本王袖手旁觀了?!毖粤T,完顏琮便準備前去沐浴,可誰知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趙明婧突然伸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第一次主動吻上了他的涼唇。
完顏琮怔愣一瞬,而后便在眼底綻開繁盛笑意,溫柔地將她抵在床笫之間,悄然加深了這枚旖旎之吻。
他知道,所有人都以為,趙明婧在他眼中不過是件美麗的玩物,是他赫赫軍功的戰(zhàn)利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今夜這一吻里含著他多少年來的熱切渴望。
(五)
他雖是王府嫡子,但他的母妃為夫所惡,所以連帶著他也不得父王喜歡,早早地便被派往軍營,名曰歷練,實則熬殺。好在他心性堅韌,天資不凡,又與當時尚為太子的北雍帝交好,這才度過重重劫難安穩(wěn)長大。
十二歲那年,北雍帝帶著他與少量的護衛(wèi)喬裝成北雍平民前往邊境暗察北雍軍營防守的情況,不料被巡視邊防線的趙閎發(fā)現(xiàn),他為了掩護北雍帝順利逃脫而被趙閎所捕,后來為了不讓趙閎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而生出殺心,他只好扮作一個馴馬少年躲過死劫。
在他與趙明婧相遇的那一日,其實北雍帝已經(jīng)派人來救他,可是當他觸到懷中的藥瓶之時,莫名其妙地便生出了多留些時日的奇怪想法。
在后來短暫的相處之中,他每每望著趙明婧靨邊的笑容,心底便會不自覺地生出無限羨意,原來,得父母兄長寵愛的孩子會是這樣的天真無憂、與人為善……
一日正午時分,他牽著坐在馬上的趙明婧躲在一片樹蔭下乘涼之時,趙明婧趁人不察之時偷偷問起他的身世來歷,他見她單純可愛,一時興起便扯了個謊,可誰知她竟將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放在了心上。
他本欲待她返京之后便隨著北雍帝派來的人回去,可誰知她在臨行之前,竟先為他送來了一條生路,沒有任何人可以體會他在咬到饅頭中隱藏著的硬物時的復(fù)雜心情。
那一夜,當他頭頂星夜,踏入北雍地界時,他曾握著手中鑰匙在一片曠野上獨自站了許久。后來,他一度想要強迫自己忘記這段如幻夢般的相遇,因為他早知兩國必然還會開戰(zhàn),日后兩人也必然會形同水火,可在那情竇初開的年紀,心,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越是想要舍棄,趙明婧那張靜美如寶相的臉在他的腦海中便刻印得越發(fā)明晰,最終成為他生命中再也揮之不去的一道印跡。
“那一夜,縱使你不選我,你也依舊會是我的次妃,因為,沒有人可以再將你從我的面前奪去?!?/p>
言罷,完顏琮噙著嘴角的笑意再次吻上了近在咫尺的秀美紅唇,那模樣瞧著實在是小心翼翼且又情真意切……
趙明婧不知完顏琮是如何向北雍帝進言的,總之半年之后,浣衣局中的嘉朝貴女便被盡數(shù)放出,有些人心如死灰,遁入空門,有些人迫于無奈,再為人妻,但大體上都比往日為奴的日子要好過許多。
趙明婧確實因此感到開懷,可不久之后,新的愁緒又再次攀上她的心頭,因為她頗為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完顏琮的感情越來越復(fù)雜,甚至有些朝著不受她控制的方向發(fā)展起來。
(六)
因為趙明婧素來體弱多病,所以完顏琮從未在子嗣上對她抱有期望,可誰知當天盛十年的蘭秋到來之際,為趙明婧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太醫(yī)突然為他送上了驚人消息。
起初,這一喜訊確實讓完顏琮感到歡愉不已,但隨后,他的眉間便染上點點郁色。
守在一旁的心腹見狀甚為不解,壯著膽子開口詢問,這才知道,原來完顏琮是在擔心趙明婧會不喜歡這個孩子,畢竟他們之間實實在在隔著那磨滅不掉的家國深恨。
完顏琮本欲守在趙明婧的身邊護住孩子的平安,可誰知月余之后,北雍帝便派他前往西北平亂,完顏琮推拒不得,只能披甲出征。
徒單氏早前無意針對趙明婧,主要就是因為知道她難以生養(yǎng),如今知道這一消息之后,她如何還能視若無睹,高枕安眠?
一日,趙明婧想要吃故國糕點,派人去街上尋了整日也買不到,無奈之下,只能自己下廚制作,她自己做的吃食,完顏琮留下的人自然不會過多查問,可誰知,徒單氏就是借著這樣的機會,威脅趙明婧的一位近身侍婢趁人不察之時在里頭加了些可令人滑胎的藥物……
當日深夜,趙明婧便因為身下出血而陷入昏迷,再次醒來之時,便已在十五日后,完顏琮凱旋而歸之時。
趙明婧從未見過完顏琮那樣暴怒的模樣,他伸手握著她那秀頎的脖頸,雖未用力,卻也讓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壓迫之感。
“我知道你不愿為我生兒育女,覺得這是你身為趙氏帝姬的莫大恥辱,但你應(yīng)該明白,本王膝下子息單薄,尤為看重你這一胎,這次是太醫(yī)救治及時方才沒有出事,可若再讓我發(fā)現(xiàn)一次,那些自浣衣局而出的女子便要為本王的孩子悉數(shù)陪葬,你記住了嗎?趙次妃……”完顏琮故意將最后三個字說得很重,仿佛是在提醒她要記住如今的身份。
趙明婧雖然也覺得腹中的孩子不該到來,但自她感到胎動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再動過舍棄的念頭,這幾日,她昏昏沉沉地被人灌了許多藥,扎了許多針,她原以為至少能夠得到他的一聲關(guān)懷,可誰知甫一睜眼,便要接受他的無端指責(zé)與駭人威脅,如此一來,她哪里還愿與他解釋原委?
完顏琮見她那神色淡淡的無謂模樣,心頭的怒火燃得更盛起來,不久之后便摔門而去。
直到屋中安靜下來,趙明婧才放任隱忍許久的淚水潸然而下,蜷縮在床側(cè),按著本就不豫的心口哭得不能自已。
(七)
是夜,完顏琮坐在書房之中,毫無處理軍務(wù)的心思,只是命人送上源源不斷的美酒,試圖將自己灌醉。
待至月上中天時分,他醉臥于榻邊,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焦聲稟道:“王爺,趙次妃突起高熱,已然無法進藥……”
懷身之人夜半高熱豈是小事?完顏琮聞言頓覺腦中一震,猛然坐起身來,按著發(fā)暈的腦袋踉踉蹌蹌地朝趙明婧所在的院落匆忙奔去。
這一夜,趙明婧因為氣怒交加而引起兩次驚厥昏死,幸好完顏琮及時為她渡氣才險險地緩了回來。
七日后,趙明婧于一深夜中醒來,她下意識地便伸手去摸自己肚子,結(jié)果卻觸上了完顏琮覆在她高隆腰身上的手,完顏琮只覺一點冰涼,而后瞬間便驚醒過來。
趙明婧心中有氣,隨即側(cè)過臉去,完顏琮只好將她往懷中攬了攬,而后附在她的耳邊誠懇道歉,因為他已經(jīng)派人查清了事情的真相。
趙明婧聞言只覺鼻頭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完顏琮與趙閎一樣,絲毫不能見她這般,連忙俯身上前去吻,可他越是這樣溫柔,她眼里的淚水就越是止不下來,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想承認,崇安二十年蘭秋之后,她生命中唯一的溫暖都是這個與她有著家國之仇的男人帶給她的。
天盛十一年鳴蜩,趙明婧為完顏琮生下一雙粉雕玉琢的聰慧兒女,可她自己卻因產(chǎn)褥之癥而命懸一線,纏綿病榻長達半年之久才堪堪能夠下地行走。
一日,完顏琮抱著孩子前去探疾,遠遠便瞧見趙明婧躺在院子里的一張搖椅上,怔怔然地望著身旁的一株梅樹。
這樹是她入府當年種下的,如今早已長成,只是,這株梅樹生得奇怪,長枝盡數(shù)南垂,就連落花也是向南而飛。
完顏琮一見便覺心煩不已,可當他每每準備下令砍掉這株梅樹之時,他便會想起趙明婧的那雙淚眼,而后便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就這樣一年拖著一年,由著它長成如今這般生意盎然的模樣。
趙明婧抱著孩子嬉鬧片刻之后,孩子便窩在她的懷中安然睡去,而后,完顏琮才坐到趙明婧的身邊,輕聲緩道:“明日,本王要再次領(lǐng)兵南下,至于對手……你應(yīng)該猜得到是誰?!?/p>
睿王趙閎于五年前在長江以南繼位登基,定國號“南嘉”,這些年趙閎勵精圖治,再加上舉國臣民皆有收復(fù)中原之志,已經(jīng)自北雍手中奪回幾塊失地。
“此次,你的哥哥親率大軍北上,你覺得,我與他之間,誰的勝算更大一些?”
古來征人勝生敗死,這樣兩難的問題趙明婧豈會回答?她只是低垂著秀麗的眉眼,一邊撫著懷中的寶貝,一邊在他的掌中寫下三個字:“我不知……”
完顏琮似乎早已猜到她的答案,聞言之時不過淡然一笑,也沒有再繼續(xù)逼問什么。
(八)
天盛十三年季夏,完顏琮因為求勝心切貿(mào)然出擊,結(jié)果陷入趙閎設(shè)下的陷阱,盡管他最后順利突圍,卻也因此丟了北雍三座位于河北之地的重要城池。
完顏琮馳騁疆場十五載從未嘗過如此敗績,一時間急火攻心以致舊傷復(fù)發(fā),北雍帝雖然不滿完顏琮此番損兵丟城,卻也知道他的軍事指揮才能遠比那幾座城池重要許多,于是連忙下令撤兵,將完顏琮送回府中安養(yǎng)身體。
完顏琮昏迷期間,誰也喂不進藥,只能由趙明婧親自照料才行,不過半個月,趙明婧便累得形如弱柳。
于是,待完顏琮的病情好轉(zhuǎn)以后,趙明婧又再次病倒,那段時間,遼王府簡直成了一間藥鋪,成日里都有煎不完的腥澀苦藥。
待到是年子春之時,兩人的病才終于都有了些許起色。
一個罕見的暖晨時分,完顏琮扶著趙明婧坐在院子的軟榻上沐浴陽光,趙明婧因為體弱只能靠在他的肩上,遠遠瞧去,只覺兩人是在親密依偎。
“日前,南嘉派來使臣,愿以河北三城換取嘉帝嘉后的棺槨及柔宜帝姬回朝,陛下當朝并未做出決斷,卻派了人來詢我之意?!?/p>
嘉帝嘉后在趙明婧生下一雙兒女之后便相繼病逝,按照北雍風(fēng)俗,本要焚化其身,最后還是完顏琮力排眾議,建議北雍帝土葬,又偷偷將那千年寒玉塞入他們口中,這才保住了兩人的尸身。
趙明婧聞言驚愣許久,剛想回應(yīng)便涌起一陣疾咳,掩唇緩了許久才漸漸平復(fù)下來。
“我的父皇確實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于國有失,于民有愧,但于我而言,他仍是我一生最為敬重之人。如果有可能,可否請你高抬貴手,放他們歸去,縱然人死燈滅,也讓他們落葉歸根可好?”趙明婧就這樣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地認真寫道。
完顏琮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而是轉(zhuǎn)然問道:“那你呢?趙閎要的不只是兩具棺槨,他還要他的嫡親妹妹,我的次妃,我一雙兒女的母妃,我也要放你……落葉歸根嗎?”
其實,完顏琮在出征之前便已料到趙閎挑起此戰(zhàn)的主要目的是想試一試能否借此機會迎回流落北雍的親族,完顏琮打心底里不想放趙明婧回去,所以才會生出那樣急切的勝欲,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完顏琮費勁心力最后卻將自己逼入這樣窘迫的境地之中。
趙明婧聞言瞬間便涌出淚來,她蹙著秀眉想了許久,而后才在完顏琮的掌心寫道:“你幫我給哥哥送封信,我會勸他,迎回父皇母后便好,至于我這不成器的妹妹,就請他狠心一些忘了吧……”
趙明婧雖是這樣寫的,可是完顏琮知道她的眸光始終是望著一旁南向的梅樹,刺目的陽光落了下來,他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浮過今晨太醫(yī)向他回稟趙明婧病況的那些話,心間頓時泛起一陣顫痛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趙明婧終于聽見完顏琮附在她的耳邊緩聲道:“我已經(jīng)考慮清楚了,我會派人回稟陛下,此約可締……”
趙明婧聞言大喜,正要抬首謝他,卻見他眼中盈著汪洋大海,繼而顫聲續(xù)道:“柔宜帝姬雖是臣婦,卻非臣摯愛之人,臣豈會因為舍棄一個啞女而與陛下生隙?還請陛下與南嘉使臣早日達成合議,盡快取回河北三城……”
完顏琮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可下一個字尚未出口便被趙明婧的吻封住了唇,那一日,清苦的藥氣縈繞在他們的齒間,伴著那止不住的酸澀淚水徹底終結(jié)了他們這段糾纏多年的錯誤姻緣。
(九)
趙明婧返回南嘉之時,完顏琮的傷仍未好全,可是他執(zhí)意要送,旁人也無可奈何,最后,他一直護著她行至兩國邊境。
兩人即將分別之際,完顏琮向她求了一個擁抱,趙明婧沒有拒絕,第一次主動與他親密相擁。
完顏琮戀戀不舍地撫著她那瘦弱的肩背,明知她已時日無多,卻還是不停地囑咐她要照顧好自己。
趙明婧本不想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落淚,可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其實,我知道你的失語之癥早就好了,你只是不想與我說話這才一直裝著。可是以后,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你可不可以開口回答我一個問題?”
趙明婧含著淚,猶豫了很久之后,最終顫著聲線,啞聲在他耳邊悄然問道:“你想知道什么?”
完顏琮聞言眸色一亮,而后抬眸望著遠山朔白,想起多年前那個無眠的新婚之夜,小心翼翼地顫聲道:“我想問一問你,你是不是很后悔……當年放了我?”
趙明婧聞言沉默良久,那時間長到完顏琮都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然而,就在他準備憾然轉(zhuǎn)身之時,趙明婧突然緊緊地回抱住他,定聲回道:“柔宜帝姬,悔;趙明婧,不悔。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們只是生未逢時而已……”
(終)
趙明婧回朝三年之后病逝,消息傳至北雍的那一日,完顏琮悲痛不已地在那南向的梅樹下坐了整夜,想著自己總算成全了摯愛之人的最后心愿。
三十年后,完顏琮帶著一身功勛老死北雍,兩國史官都在各自的史冊上為這兩位傳奇人物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卻又都不約而同地刻意隱去趙明婧面北而故,完顏琮向南而終的史實,究其原因其實也無他,不過就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愛情“青史不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