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我一直覺得“書童”二字的意象很美。閱讀,伴讀,或許還有超脫與閑適包含其中。想一想那種情景,很是誘人。不過真正產(chǎn)生誘惑的可能不是當一個“書童”,而是擁有一個“書童”。問題就在這里。當一個“書童”,為別人挑擔,忙前忙后,自己沒有多少享受,所以很難成為心里的向往。這里的“書童”,指的是古代有閑的讀書人,一般都是獲取功名之人,他們到了一定年紀之后,身邊跟隨的那個童子。他們大約只有十幾歲或更小一點,為讀書人、主人出游時挑一個擔子,擔子一端是書籍,一端是茶餅之類。兩人走走停停,隨時歇息,這時書童就要為主人取茶取書,主人雅興上來,書童還要為之研墨鋪紙。
這種生活很雅致,舒放得很。書童實際上不是書的仆人,而是那個讀書人的仆人。如果他小小年紀愛學上進,待在主人身邊日久,也許會有高雅的養(yǎng)成,學問的增長,最后自己也成為飽學之士。那當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不過那要另加討論了。從以前的圖畫書籍上看,凡書童都扎雙髻,額前留了短發(fā),穿寬松衣褲。最主要的是,他們額上一般都描了個大紅點兒。想來他們個個活潑可愛,性情純稚。性別,可能大多是男的,不過也不排除個別女性。
如果只做書的仆人,那么可以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安心做一個書童,一生如此也不須后悔。讀書人常年徘徊在書架前,碼書看書,終其一生主要是干這個,真可謂一介“書童”了。每到書店圖書館之類場所,腦海里總要飄過這兩個字。有一次我在自己參與創(chuàng)辦的一家小書店里,作了個莽撞的提議:所有店員都穿老式寬松衣服,配戴胸牌,上寫“書童”二字。我特別主張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參與者都要輪流當值,并且要穿統(tǒng)一服裝并配戴胸牌。大家一致稱好,也實行了幾天。但是好景不長,我發(fā)現(xiàn)不久之后大家都不愿這樣打扮了,胸牌也不知扔到了哪里。問他們,個個面有難色。說不上為什么,反正沒有堅持下去。后來我才慢慢得知,大家不愿意在眾多不解的目光下工作。在他人眼里,“書童”只能是稚童,老大不小的成年人稱自己為“童”,前邊還要加一個“書”字,實在有些矯情,讓他們勉為其難。既然都這樣看,我也就不再難為大家了。
這家小書店如今還在,可是原來的“書童”服及胸牌早就找不到了。
還有一次半島上的經(jīng)歷也與此有關。當時我在一片林子旁邊的書院住了一段時間,不久有一些訪學的人也來到了這兒。有人特別喜歡到周邊的林子里去玩,還常常帶書去讀,有時還要帶上吃的喝的,這樣就可以在外面待一整天。有個年輕人約我一起出游,我當然非常高興。臨行前,我提議攜上一只木頭食盒,再帶上書、茶和熱水,這樣就應有盡有了。一切周全之后,再找個竹擔挑上它們。就這樣我們?nèi)チ肆肿永?。因為我年紀較大,所以還是同行的年輕人挑著擔子。我們進了林子,我一邊走一邊打量身邊的年輕人,總覺得有什么美中不足?;蛟S他應該穿上老式的寬松大襟服裝,最好再扎上雙髻;如果額頭染一枚蠶豆大的紅點兒,那就更好了。盡管只是想想而已,但暗中自忖,那會兒還是將自己當成了有閑的讀書人、主人,而同行的年輕人是隨身的“書童”。
我們向往古代的一些東西,許多時候并不為錯。但是有些腐朽的觀念,也會不知不覺地侵蝕我們。
我喜歡個性鮮明的人。如果一個人大不同于常人,專注,有才,就會極大地吸引我。我常常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尋找他們,來往漸多并成為朋友。我發(fā)現(xiàn)凡是這樣的人往往都有較高的本領,他們很自我,一般不隨潮流做熱鬧的事情,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做自己喜歡的、值得做的事情。他們較少掩飾自己,大多數(shù)時候把真實的想法暴露在別人面前。這是一些特立獨行者,是生活中的少數(shù)。
我認為這一類人就是古代書中常說的“異人”,也等于“高人”。我向往這一類人。我自己不算這樣的人,但贊同和喜歡這種人。這樣的性格,在許多時候不是愿意與否的問題,不是選擇和學習的結(jié)果,而是先天鑄就的,所謂天性如此。也許覺得周邊的生活太平庸了,我會經(jīng)常打聽哪里才有“異人”。時間久了,我真的認識了一些,并從他們身上獲得各種不同的見解、經(jīng)驗和知識。他們的與眾不同,主要是因為不盲從不輕信,于是才養(yǎng)成一些獨見。我認定這個道理,平時也很少把對“異人”的喜愛掩藏起來,不管他是誰,在哪里,只要有可能就與之接近。這種人的特點是不太考慮人情,沒有那么多禮節(jié)和客套,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會出乎預料地大發(fā)脾氣等。不過他們大致沒有傷人之心,也沒有惡意。
我對“異人”的這種好奇心不知從什么時候養(yǎng)成,并一直保留下來。只要聽說某個人專注而認真,重見識求真實,哪怕有什么怪癖都不在乎。我認為那樣的人不僅有趣,而且有價值。這種好奇心長時間左右了我,讓我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漸成習慣。我定義的“異人”并不排除“怪人”,他們通常不循規(guī)蹈矩,又總有些或大或小的技能。這種人一般不愿混在人堆里。我認為他們至少有趣,而乏味的人太多了。有的人沒什么大毛病,只是無聊。無聊其實就是最大的毛病。我寧可交往那些言辭刺耳、乖張狂妄、行為突兀者,也不愿和凡事唯唯諾諾、一天到晚依別人眼色行事、唯恐跟不上時髦者相處。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見過的“怪人”越來越多,得失互見,最后不由得作一番總結(jié)。這也會讓自己冷靜許多。比如我發(fā)現(xiàn)有人盡管有不少優(yōu)點和長處,凡事執(zhí)著,認理求真,可就是脾氣太大了。他們莫名其妙就生氣發(fā)火,惱憤不已,令人防不勝防。他們的激動和沖動十分突然,有時甚至遠遠超出預料,任何解釋都沒用。他們真的不是壞人,可他們太任性了。被他們傷害既很重,也很容易。這給人留下一次次痛苦。“異人”自以為是的時候同樣專注,他們會將自己的諸多推理當成事實,不容分辯。他們相信心智,以自己為中心。
我向往和偏愛“異人”不是一種錯誤。他們永遠可愛,也永遠有價值。問題是我對“異人”的定義還要再苛刻一些才好。僅僅有一些本事、任性和怪倔,也還不夠。真正的深刻、堅韌的守護、頑強的立場,可能并不妨礙通情達理。他同樣可以是一個比較隨和的、正常的人。真正的“異人”極有可能是一個善解人意、寬容和包容者。他會因為更深入的知與見,而變得遷就和理解??傊爱惾恕敝饕€不是強烈的外在色彩。
有了這樣的修正之后,我在繼續(xù)偏愛和迷戀那些特異的好人時,也開始注意和小心了許多。
我有一個畫家朋友,在辦畫展之前,不少人勸他置辦這樣一身行頭:長衫和圍脖等。我雖然并不認為這有多么關鍵,也還是支持他這樣做。因為我親眼看到另一個年輕的畫家這樣來到展場,給人很好的感覺。他的畫和裝束相映之下和諧自然。國畫之美,在一個穿著者的身上多多少少折射出來,并不牽強。那個年輕的朋友除了長衫和圍脖,還有懷表、留了長發(fā)等。這樣的打扮并沒有什么夸飾之感,讓人覺得大致還是舒服的。
朋友猶豫著。過了一段時間,他還是找人琢磨了一番,挑選出幾個樣式發(fā)來以作商量。我仔細研判后,認為他穿上長衫未必可觀,因為他的形體偏于粗凸,而最宜著長衫者應是細長身材。不過再一想,到了畫展上則是另一回事,凡事應取其大端。所以我最后還是贊成他制衫。畫展在即,他的長衫卻一直未能制好,原因是到后來還是退卻了。理由是自己從來沒有穿過另一個時代里的服裝。
不光是他,許多人都沒有??砷L衫在民國時期還廣泛流行,再說即便是古代的裝束,有的略加改造也能延續(xù)到現(xiàn)在,如有人穿了旗袍就很好。有時我們盡管不曾直接采用古代衣飾,但心里還是認可的。比如明代的服飾我們都是看到的,它在戲曲中最常見,那真是美極了。我們?nèi)缃翊蠼稚蠜]有人穿明代衣裝,這是個遺憾嗎?如果目前仍然有人偶爾穿上那樣的衣服上街,也不失為一件雅事。我覺得好的服裝不是個現(xiàn)代與否的問題,而是實用和美觀的問題,更是心情和審美的問題??偸亲汾s當下時髦,盡力附和工業(yè)時代、后工業(yè)時代的氣息,在美感方面也許不盡可取。
說到實用,我問過一個嚴冬里著棉長衫的朋友,他說很是暖和。那幾天極冷,大家出門都穿鴨絨服??墒沁@位朋友站在街頭滿面紅光,談笑自如,一點都不冷。有些衣服只是跟上了時代風氣,其實不是最美的也不一定是最實用的。適當?shù)胤潘梢幌拢M一步解放思想,將古代或上一個時代的日用美物淘換出來,也許是好事。這看起來只是穿著打扮之事,其實是自由自我的志趣和風景。人們心里有這些需要,日子就更好了。
我偶爾寫一點古風,受一位朋友的影響,想出一函藍布套的仿古書籍。想想這事就高興。因為古書的美,在西洋裝訂法盛行之后還不能消失,我們心里對它仍有需求。這或者是自己未能免俗,或者是不錯的選擇。適當寬泛地采納事物,相信自我,應該是可以的。
書法作為一門藝術,很晦澀,很特別,很有趣。朋友們越來越多地想當書法家。寫大字是一種欲望,在宣紙上揮灑有一種特殊的快感。寫得好,有功力,這當然好。不停地寫字的人,筆畫里自然會有自己。一直臨寫古人字帖,是一條捷徑。極像古人的字,可能不應該算作書法藝術。書法是生命的自然表達,如果這個生命的質(zhì)地不同,寫法屬于自己,起碼會是指紋似的東西。這才可以是藝術。朋友說他寫了幾百萬、近千萬硬筆字,改成軟筆,以前的磨練過程就全不算數(shù)了?多少應該算數(shù)。這樣一想覺得他說得也對。只寫了很少的字,連幾十萬都沒有,不過一直在仿造古人,這只能看作速成法。
無論是軟筆還是硬筆書寫,字總是一種轉(zhuǎn)化記錄的符號,是表意工具。所以真正留下來的古人墨寶,大多是書信手札。那時的人沒有硬筆,都用軟筆。當時這些字在使用,它的功用和品質(zhì)決定了其自然性。失去了這種自然性,抽離了使用的目的,只為了讓人看,像看畫一樣,那就漸漸偏執(zhí)和畸形了。如果一個人每每以寫出一種好看的字、并以寫出古字為業(yè),這或許就異化了,成為不太正常和自然的事情。寫字原本就不是藝術,只是一種表情達意的符號。當這種符號可以用來欣賞時,也就成為藝術。專門獨立于使用之外的藝術,一定是可有可無的。為什么寫字?為了掛起來看,這就有些不好理解了。文字在使用中透出生命之蘊含,之高尚雅趣,這是從生命的角度去看,看人在生活中形成的特異創(chuàng)造力。
這樣想想朋友的話,他喜愛紙上的事情,也就同意和理解了。盡管如此,我寫了近五十年,用軟筆的時間卻少而又少。所以我對軟筆是極不習慣的。不過再不習慣,換了任何一種筆,寫出的也還是字,而不是另一種“畫”。“畫”出的字,太費心了,太矯情了。
軟筆的特異與規(guī)律,使用方法,如提按之必須,當然不同于硬筆。硬筆按不動,力透紙背也白搭。所以軟筆的技巧一定有,不過這種技巧的價值在一般情況下被高估了??磿?,現(xiàn)在就是看幾分像古人,而不擔心抄襲。他們不太注意一條鐵律:藝術中的抄襲是大忌。這是不能觸碰的底線。但奇怪的是,所謂的“書法藝術”從來不是這樣:越是抄襲越是得到喝彩,還美其名曰“某某體”?!绑w”都成了別人的,為什么還要去做?
有人將書法視為東方遺留的某種怪癖和陋習,類似于宦官和小腳之類事物。這樣看過于意氣用事,因為寫出好字是積極且有意義的,絕不在揚棄之列。雖然這樣極而言之,似可以讓人從辛辣的諷刺中吸收和反省,但書法仍然是藝術。不過關于它還是應該記住,一切只會在使用的意義之后。好好寫字應是本分,但狂飛亂舞的“藝術”一旦泛濫起來,到處是腰懸一桿大筆的人,那就糟了。
我們常常聽到臉上稚氣未褪的孩子連連喊著“恩師”,仰臉開口如小羊,說我的“恩師”如何如何。多么令人羨慕。我們因沒有這樣純潔的弟子而自慚形穢。如果這一生從事教學授業(yè)那樣的工作,比如從孔子開始的這種大美之業(yè),會多么好。師道之尊之重,古代大家韓愈有一篇《師道》,就說得透徹,成為不刊之論。弟子意味著青春對知識的延續(xù),還有其他。師長是端莊的,雖然也不必一直端著,因為平易近人的大學問家、道德家更可愛。但“恩師”不僅是一種職業(yè)。我們現(xiàn)在覺得這漸漸成了一種職業(yè),開始有所不安。
朋友的孩子自小可愛之極,后來學習極佳,順利升學,于是也有了自己的“恩師”。孩子私下里不停地這樣喊叫,我們都覺得他有禮數(shù)有教養(yǎng),將來或成大器。尊師歷來是美德是大事,背叛師長是不得了的劣行。這不僅在中華,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不尊師者不可近,這已經(jīng)成為觀察和判斷人品的一個不易之法??墒鞘虑榈牧硪幻嬉惨虼水a(chǎn)生,那就是為師者要有品格有自尊,有不太差的學問和道德。再好的老師也有缺點,有不太好的性格和脾氣也很自然。但是如果沒有品行,屬于逢迎拍馬之徒,那就大不可親近了。
我們對這位朋友孩子之“恩師”一直不得見。大家都好奇,但還不至于特別好奇,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孩子都這樣稱呼自己的老師。奇怪的是往往只這樣稱呼大學或研究生指導老師。“恩師”,聽起來真好。我們想起了春天的黃鸝之聲。無數(shù)黃鸝鳴翠柳,那是盛春之象啊。怎么沒人喊我們這些人為“恩師”?因為沒有那樣的職業(yè)。這是個遺憾。不過如今補救已晚。
終于有機會一睹“恩師”的音容笑貌。那是一個小型座談會,我們幾個不太出門的人也應邀到會,于是就碰到了“恩師”。這次會議從頭下來很是失望。那個被朋友家的孩子一直掛在嘴上的人,不僅長得獐頭鼠目,令人看了頗不舒服,而且一場言談讓我們大為驚愕。完全是廉價和膚淺之言,還時而狂妄無禮,僅僅是半個多小時,就將一副趨炎附勢的嘴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且公然胡說八道,多次踐踏常識和底線。
從那兒回來,我們不得不直接找到那位朋友,說你家孩子跟那個人叫“老師”可以,因為那不過是個職業(yè)稱謂;叫“恩師”,這可不行。“恩師”,多么莊敬的指稱啊,我們能隨便稱一個從教的人為“恩師”嗎?這樣亂叫引起我們這些人的嫉妒事小,指鹿為馬造成的失尊失格,以及指標混亂,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