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光
偶然看到一本二○一七年的刊物,封底彩照為孫犁故居,說明文字:“作家孫犁故居,天津市南開區(qū)玉泉路學湖里小區(qū)十六號樓三門三層。一九八五年建成,為六層曲線型條式樓,天津人俗稱‘蛇形樓’。孫犁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六年居住于此,晚年的大部分作品在此完成。他一九九五年正式封筆?!?/p>
照片應該是對的,文字有出入。孫犁一九八八年八月才從多倫道搬到學湖里,按當時建制,學湖里屬鞍山西道;地址也有誤,準確說應是學湖里十六號樓二門三○一;說孫犁“晚年的大部分作品在此完成”,不準確,耕堂隨筆十種,只有《如云集》《曲終集》兩集,大致算在新居完成,因為《如云集》中不少篇章還是在老宅完成的。有人會覺得,我這樣對著一幅老照片吹毛求疵,該不是沒事找事閑得難受吧。實話說,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我心里另有所屬。
一九七九年第一次拜訪孫犁,他住在多倫道二一六號,這是一處舊時的花園洋房,據(jù)說原為一政府要員的公館,后來做了《天津日報》家屬院,住進十幾戶人家。孫犁住大院南面一處平房,與李夫相鄰,該是“公館”前廳,門前有露臺、回廊,室內(nèi)高大軒敞,采光卻不好,被一長溜書柜隔成兩爿,里間臥室,靠南窗一邊做書房兼會客室。這屋子中看不中用,冬天灌風,夏天漏雨、嘈雜,住著并不舒服,更不適于寫作,孫犁曾以“空蕩,破舊,清冷”形容,與友人書信中多次出現(xiàn)“我住的是間老朽的房,窗門地板都很破敗了,到處通風。冬季室溫只能高到九度,而低時只有兩度”,“一到夏天下起雨來,每間屋子,幾乎無處不漏”,“入夏以來,庭院大亂,我什么也干不了”這樣的話。就是在這里,孫犁“閉門謝客,面壁南窗,展吐余絲,織補過往”,寫出晚年大部分著作。一九七九年以后,我常到多倫道看望孫犁,開始是約稿、取稿、送校樣,后來,有事沒事也來聊天。有朋友曾提醒,這樣的機遇難得,先生談了什么,每次記下來,以后有用。我很享受與先生無拘無束地聊天,沒在意,偶爾也會追記一點先生言談,正式一些的留在本子上,更多是隨手記在紙片上,時間長了,散在各處,忘記了。好在我有一個習慣,不隨便丟棄寫有字的紙,這兩年準備寫點回憶,徹底清點從單位拉回的舊物,才把散亂的追記歸攏整理,就作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紀念吧。
一九八○年二月十日上午,陪滕云拜訪孫犁。滕云當時在社科院文學所,有意下功夫研究孫犁著作,很想當面向孫犁請教,又怕談不攏,冷場,拉我作陪。滕云剛剛從湖南、廣東考察回來,見到蕭殷、黃秋耘,談話從蕭、黃二位與孫犁的交往開始,氣氛融洽,時間也超出滕云預料。孫犁正在準備與《文藝報》吳泰昌的談話,想得比較深,談到政治對文藝的決定作用,也談到藝術和政治還是有所區(qū)別。文藝評論是學術范疇,不能按照政治需要搞?!拔屹澇稍鷮崒嵉刈鰧W問,像王國維那樣,幾句話都是站得住的,我很佩服。胡適之的小說考證也是扎實的學問。羅振玉是漢奸,可是搞了不少碑帖,都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那是硬挖出來的呀!”“今年過春節(jié)來人多,但并不覺得太累。接待人多了,有經(jīng)驗了,學滑了。來人我想法讓他們自己說,或拿出作品來請他們看。這樣我就省力了?!闭f到這里,孫犁哈哈大笑。說到文聯(lián)作協(xié)恢復工作了,作家協(xié)會應該扶植創(chuàng)作,不要妨礙創(chuàng)作?!艾F(xiàn)在作協(xié)就是妨礙創(chuàng)作,起碼妨礙我的創(chuàng)作。我堅決不干這些。我是很膽小的,很怕得罪人。寫東西是要考慮這些。你們更為難一些。我完全能理解。河北作者寫的一篇小說,傳說我給韓映山寫信批得很厲害。其實我都沒看過。大年初一收到信,馬上回信說明情況。這樣的事太不正常了。”
滕云說,現(xiàn)在希望開一個孫犁作品討論會的呼聲很高。孫犁說,這事我從不表態(tài)?;敲炊噱X,沒有那么多新東西,就不好了。我那點東西,本來就淺,在淺的里邊再評得更膚淺,實在沒什么意思。主要問題是,他們不熟悉我那個時代的生活。
一九八○年八月三十日,與同事李蒙英一起到孫犁家。孫犁談到市里召開文藝座談會,他頭暈,又怕引人注目,這種人多的場合,最怕引人注意,堅持到市委領導同志講完話,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會后,袁靜、王昌定等多人找他。他已書面提出,堅決不當作協(xié)主席。這些人來勸他當。孫犁說,他們還需要我做個幌子。實在無聊,把作協(xié)變成了權力角逐的官場。這是自古沒有的。很氣憤。堅決不當。后又談及為劉紹棠《蒲柳人家》寫的讀后記(這篇讀后記八月七日寫出,發(fā)表時標題為《讀作品記(一)》)。劉紹棠看后說,北京的一些老作家,都不像您這樣直言。(《讀作品記(一)》有這樣的話:“紹棠對其故鄉(xiāng),京東通縣一帶,風土人物,均甚熟悉,亦富感情。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深厚基礎。然今天讀到的多系他童年印象,人物、環(huán)境比較單純,對于人物的各種命運,人生的難言奧秘,似尚未用心深入思考與發(fā)掘?!保O犁說,這些人你們不要得罪。我老了,我不怕。對有成就的作者,只捧,會斷送我們的事業(yè)。但現(xiàn)在多數(shù)人都不這樣說。我個人力量有限,但我絕不說違心的話。有看法就是有看法。當時拿去給《新港》發(fā),表示還要寫一篇讀從維熙《泥濘》的。他沒有妓院生活,而寫妓院,漏洞百出。下等妓院哪還有什么大衣柜,有什么特殊房間。那樣身份的人,也不會到下等妓院去。是嘩眾取寵,投一部分讀者所好。這一部分和全書,沒有什么有機聯(lián)系。
一九八一年初,一天,北京宗璞打來電話,想專程來天津看望孫犁,聽說孫犁住所門上貼了紙條謝絕來訪,問我是否屬實。我解釋說,孫犁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不近人情,你來,他一定歡迎。宗璞說,那就請你陪我去吧。宗璞是個周四上午來的,我事先已和先生打了招呼。我們到時,先生已經(jīng)在等候。彼此沒有多少寒暄,直接談起了文學。孫犁之前沒有讀過宗璞小說,知道她做外國文學研究,所談圍繞著近年讀過的一些翻譯作品。孫犁說在《兒童文學》上,重新讀了安徒生的《丑小鴨》,心里好幾天不能平靜。這才是真正的文學?!冻笮▲啞泛镁秃迷诼晼|擊西,有弦外之音。這樣的作品不多。又說到俄國作家?guī)炱樟值膬蓚€短篇,發(fā)在《百花洲》上,每一個細節(jié),人物的每一個行動,都給人留下很深印象。這是很厲害的。還有普希金的《驛站長》《茨岡》。宗璞走后,孫犁對我感嘆,不愧是名門之后,談吐就不一樣。沒過幾天,孫犁讀到宗璞新作小說《魯魯》,寫下《讀作品記(四)》,“這樣美的文字,對我來說,真是恨相見之晚了。”
一九八二年七月里一天,去孫犁家。先生心情很好,從書桌抽屜里拿出兩張稿紙,是剛剛完成的《尺澤集·后記》,“你看看,提點意見?!蔽淖植婚L,我很快看完,感慨地說,“寫一篇序跋,您都這么動感情!”孫犁突然說,“嗨,我最動感情的文字,你還沒看到呢?!蔽掖蟾幸馔?,忙問。孫犁有些賣關子,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最動感情的是給張保真的信,有二百多封。后來分手她還給我,我一時氣不過,投進爐子里,一把火燒了?!蔽疫B連說,“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孫犁也說,“是呢。事后也有些后悔。那幾年通信密,常常是她的回信還沒到,我的信又寄出了。兩個人的信在空中交匯?!保ㄟ呎f邊做手勢)我又問起,那您知道張保真現(xiàn)在的情況嗎?孫犁說,“聽說到國外去了。和前夫又在一起了。”我緊跟著打趣說,“看來您還是惦記人家?!睂O犁不再說話。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到友誼賓館探訪四川作家周克芹,周剛剛拜訪過孫犁,忍不住談起感受:很早就想來看看孫犁,去之前心情很緊張、激動,因為過去感到孫犁是個對青年人很嚴厲而愛護的老人。從文章看,由于上了年紀,可能愛生氣。一見面,談得很高興。孫犁也很激動,說到,給《人民日報》寫“小說雜談”中,對《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的批評(孫犁在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寫下《小說的抒情手法》,談到“周克芹同志的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蜚聲文壇,羨仰久之。只是因為時間、身體、視力,一直未能拜讀,領略風貌。今日本地電臺,每日于早八點許播講,正值我晨炊之時,一邊看著爐火,一邊靜心聽講,已經(jīng)有些天了。這是一部存有憂國憂民之心的小說,一部有觀察、有體會、有見解、有理想的小說。聽時因照顧鍋灶,容有疏略,總的來說,作者的藝術,是令人心折的。但也感到,小說中的抒情部分太多了,作者好像一遇到機會,就要抒發(fā)議論,相應地減弱了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有人說是吹毛求疵。我說,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感覺。孫犁說,我都是認為很好的作品才去講的。一聊開了才知道,孫犁不僅看過我的長篇,還看了幾年里發(fā)表的所有短篇,連在地區(qū)小報上發(fā)的答記者問都看過,真有心心相通之感。很感動。孫犁也說,和志趣相投的人相談,是非常愉快的。我同意這種說法,就是繁榮的標準,是看塑造了多少感人的能保存下來的藝術典型。我寫小說從不編故事,讓人物活動起來,一活動就要和周圍的人發(fā)生關系,就要有矛盾沖突,就有了情節(jié)。高曉聲的陳奐生就是個典型。生活問題主要是個感情問題。深入生活就是要積累感情,感情到一定程度,就要爆發(fā),就會出來作品。有生活不一定寫出好作品,要思考,要認識生活,提煉生活。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周三,上午到孫犁家。他拿出給《人民文學》談散文的稿子(此稿發(fā)表時,題為《關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答問》)讓我看,并請我代他寄給《人民文學》編輯部。我邊讀邊發(fā)表議論。讀到“文章要感人肺腑,只有出自自己的肺腑,才能夠感人肺腑。讀者都是具有良知良能的,不是阿斗,你言不由衷,人家就會看出你在騙人。有幾分真誠,讀者是看得很清楚的。”“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主要經(jīng)驗是:所見者大,取材者?。匆孕∫姶螅既∽匀粘I畹难哉?、事件、與人的關系。都包含著深刻的內(nèi)容?!薄昂玫纳⑽谋仨毷钦嬲\和樸實的。要敢于說出真心話,是不容易的。只有拋掉種種顧慮,才能寫出好文章?!蔽疑钣懈杏|。
后來談到,現(xiàn)在學校里語文教學,講什么段落大意、主題、結構,大多是老師自己的臆想,和實際創(chuàng)作很隔膜。我說,看女兒作業(yè),老師講的主題就是各段落大意合在一起。孫犁大笑。
孫犁說,上海一位老師來,問《山地回憶》是怎么構思的,我說沒有什么構思。他不信,說,我就是要寫談你構思的文章。我說,你就為他寫文章而“構思”吧。孫犁大笑起來。又說,一天河南、上海,兩個編輯來約稿,河南是一寫作雜志的,帶一個大皮包。孫犁說是皮包編輯部,上海人忙說,我們不是,是教育出版社的。又談到佛經(jīng)翻譯對中國散文的影響。謝靈運就曾參與其事。魯迅也談過?!都t樓夢》里很明顯,談禪學。
一九八三年九月九日周六,上午十點半到十一點半,和孫犁約好談童年與家世。事先讀了《我的童年》《在安國》《自傳》《聽說書》《第一個借給我〈紅樓夢〉的人》《書的夢》《猴戲》等篇,擬定要提的問題:
和父親的關系:期望過高嗎?獨子?父學徒到哪年,?;丶覇??
是原始住戶,還是山西洪洞大槐樹下遷來?
對母親的印象。
最初的女性印象——安國的表姐?干姐?
第一次讀《紅樓夢》,看得懂嗎?有什么印象?
《書的夢》中“童年時代,常常在集市或廟會上,去光顧那些出售小書的攤販?!薄_始與書結緣?
《畫的夢》中“趕年集和趕廟會,是童年時代最令人興奮的事?!薄缕В?/p>
為什么說,“為衣食奔波,而不感到愁苦,只有童年”(《度春荒》)?
《木匠的女兒》中,對于村子的介紹,是否就是童年的生存環(huán)境?
《菜虎》中,“這種手推車的歌,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庇锌鋸埑煞謫幔?/p>
開始,孫犁對這種聊天方式不太習慣,點顆煙,說得很慢,漸漸沉浸在回憶中,眼睛瞇起來,似乎我這個提問者已不存在。孫犁出生時,父親的情緒,既高興又擔心。上邊五個孩子夭折,不知這一個能否活下來。當然,農(nóng)戶家死個孩子算不了什么,叫“干巴”扛出去埋了,就是了。這個村子很窮,逃荒的多,外出學手藝的多,有闖關東的,也有去上海的,但賭風頗盛。人們似乎要在賭場上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是要以此刺激填補空虛的靈魂。
事先命題的聊天僅此一次,我當場做了筆記,整理成《孫犁談童年》《孫犁談母親》兩篇文字。這種方式我也不習慣。我發(fā)現(xiàn),在耕堂,和孫犁單獨相處,最適于漫無目的的閑聊了。這個住著并不舒服的房子,倒是個聊天的絕佳所在。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一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去孫犁家拜早年。孫犁興致很好,說得也多:今年春節(jié)我又忙了。幫忙的(玉珍)回鄉(xiāng)下老家。我一人,要管兩個爐子。每天六點起床生爐子,白天時時要注意,搞不好要滅掉。這樣活動多了,反而胃口好了,能多吃些飯。中午孩子過來幫忙做點飯。我平常喝粥喝慣了,孩子來了,又趕上過年,當然要弄點肉。今天倒覺得肚子有點不太好。外孫女天天中午來,她愛吃雞,我平常也不弄雞,她來了,就弄雞燉白菜。昨天我把雞熱上,盛好,中午她去奶奶家了,我只好自己吃掉。誰知一不小心,讓一小塊雞骨頭,把個牙硌掉了。牙已經(jīng)糟朽了,就這么個小骨頭。人老了,真不知會遇到什么事。
我說,你這樣為爐子盡心忙活,爐子感覺得到,吃得多了,心情也好,因禍得福啊。可以寫個《爐子》的續(xù)篇了。孫犁笑著說,寫作真是可以鍛煉人的好事。我有時有些不愉快,一鉆進去寫,就什么都無足輕重了,只有我這個文章最有分量了。勉勵我遇到不順心的事,要把精力用到寫作上。對雪杉(詩人,我的百花社同事)也這樣講。我說,我這個年紀,還沒有到寵辱皆忘的歲數(shù)。有些事,你不去找它,它來找你。總是不得安寧。我又聯(lián)想到,上次和李蒙英來看孫犁,孫犁說起,每天晚上鉆進被窩,總要披著上衣,點著一顆煙,坐半天。想的就是一件事:晚年怎么辦?想來想去沒辦法。李蒙英說,找個老伴吧。孫犁說,早幾年還可以?,F(xiàn)在建立不起感情來。人不是一件東西,一盆花,可以隨便搬進來搬出去。想想很是凄惶。
正聊著,沈金梅(評論家,《天津文學》副主編)敲門進來,說有個外語學院的日籍教師,臨回國前,想訪問孫犁。孫犁說,說我身體不好吧。婉言謝絕。我是下決心不見外國人了。要做很多準備,房子,衣服……前一天有人來給我照相,彩色的,還要拿到美國去洗。洗出來一看。我的褲子沒系扣。真是沒辦法。有些外國學者要來,我都擋駕了(還是外文出版社社長,我們延安一起共過事,介紹的法國人)。有個青年作者,認識了一個英國女朋友,要我簽名贈她書,我說不行。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孫犁想起姜德明推薦《洪憲紀事詩注》,托沈金梅替他買。又說,老了,什么都想維持現(xiàn)狀。不想搬家。不想來客人。不想過年。變化就可能帶來事情,打亂正常生活。準備寫些讀書記。讀《魏史》和梁啟超的書?!讹嫳椅募诽?,六十卷,看不過來。梁啟超對推行新學是有功勞的,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投稿)對報刊的態(tài)度很敏感,稍有厭倦的表示,立即停止寄稿?!堆虺峭韴蟆逢P國棟不在,發(fā)稿就慢多了。現(xiàn)在對史籍感興趣,對文學反而淡了。前幾個月手抖得厲害,我真怕握不成筆,不能寫作。那可該怎么辦?現(xiàn)在好了。看來還是和心情有關。
說著話,孫犁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八行朱欄宣紙箋,北京許姬傳來信。許是從姜德明給他的《天津日報》上,讀到孫犁寫關于王國維的文章,希望能看到全文。許在信中講到其曾祖與王家的世交。孫犁說,現(xiàn)在能寫這樣信的人不多了。字好,寫得好,規(guī)格要好,可以當個藝術品收藏起來。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四日。我去廣州、深圳、上海月余,回津上班第一天,先去探望孫犁?!堆虺峭韴蟆啡f振環(huán)托我給孫犁帶了一些廣東土特產(chǎn)。已是下午五點多,小外孫女正在,十歲左右,長得很俊秀。孫犁對其十分疼愛。向我問起廣州及滬上諸友。說肖關鴻來信,很熱情,他感激。又說,我愛看熟人的作品,可以了解得更多;又問《解放日報》的吳芝麟,有一稿寄去一個多月,未見回信。我只有幫朋友打掩護,說他們太忙。忽然又說到中國作協(xié)讓他去新加坡,和姚雪垠同行。有個寫小說的,再找個寫散文的,很難找,想到了孫犁,還考慮到新加坡是華語國家,生活習慣相差不多,很照顧了。馬丁(天津作協(xié)秘書長)來問,孫犁說,我天津的活動都不參加,還去新加坡嗎?又說到平生僅一次去蘇聯(lián),人多,二十多人,好幾個團長,不用他出面應付說話。他每次都是躲在人后邊,弄得蘇方接待人員都問翻譯:這一位怎么總是一人向隅,郁郁不歡?也拿他沒辦法。打領帶都要李季給他打?!拔乙惠呑訉@些,一點欲望都沒有。”說到寫作要甘于寂寞,我說,這些我都知道,就是做不到。孫犁說,你們沒有這個條件。我是幾十年形成的,人家都知道,無形中批準了。連丁玲去廈門過八十大壽,原想讓我去,后來自己就否定了:孫犁肯定不會來的。
我談到對廣州、深圳的看法,經(jīng)濟發(fā)展快,文化氣息淡薄,難得出好作品。孫犁說,文化是要有閑的,要有時間,從容搞來,緊緊張張、分秒必爭的空氣下,無法搞藝術創(chuàng)作。
又說起出國的事,“這輩子不想出國了?!蔽艺f,“別說絕對了。要是給你諾貝爾獎呢?”孫犁哈哈大笑。我曾經(jīng)寫過孫犁的笑,這是毫無戒心的痛痛快快的笑,在這個空闊的房間里,這笑聲填充每一個角落,震蕩著屋宇。
我又問起那兩首詩,《眼睛》和《甲蟲》。孫犁說,寄給《詩刊》一個月,未見回音,給鄒荻帆一明信片,鄒回信說,《眼睛》不錯,有哲理氣息,把《甲蟲》退回來了。孫犁笑著說,把我的“眼睛”留下,“甲蟲”退回來了。我對人說,要不是大光說行,我這詩只有放在抽屜里,不敢寄出去。
我認真地說,“《眼睛》是你詩中最好的。”孫犁笑而不答,并說:“寫詩就要靈機一動,計劃好了就不行?!堆劬Α肪褪桥既幌氲降摹!?/p>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時,和李華敏(百花社同事)去看孫犁。這個時間,孫犁不寫作,來客亦少,適于聊天。果然,孫犁正閑坐吸煙。說到因文字引來的麻煩。孫犁說,李準寫信,用“撞鐘”來開導我。鐘一敲就響,總有人敲;敲一下不響,就沒人敲了。我說,這個道理我懂,但一遇到具體事,就沉不住了。我是一敲必響。還是修養(yǎng)不夠?。?/p>
我說在電視上看到呂正操打網(wǎng)球。孫犁說,學生時代,他也愛打網(wǎng)球,而且打得還不錯,只是發(fā)球總不過關。現(xiàn)在還常常夢見練發(fā)球,將球高高拋起來,用力扣下去。又一再對小李說,編輯要寫作。你寫了拿來,我給看看。我現(xiàn)在只能給青年初學者看看、說說,有點名氣的就不敢了。諶容昨天來,問我意見,我說,系統(tǒng)看看再說。我哪敢說什么呀。不只是她,就連鐵凝,我現(xiàn)在也不敢說了。我說話常不注意。問諶容多大?答:四十八了。我說,正好。弄得她后來一頭霧水,問柳溪:“嘛正好?”其實我的意思是正當寫作的年齡。
一九八五年十月三日(周四),在耕堂,孫犁問到我的家庭情況。我說,我們一家,父母一輩從山西來天津,鄉(xiāng)土習俗重,到今天一家不吃魚,勾起孫犁的回憶。他說,當年我們在晉西北,生活很苦,從河溝里撈上來些小魚,房東不讓用鍋煮,只好拿茶缸子煮煮吃。當?shù)厝瞬恢徊怀贼~,連雞都不吃。雞死了,都埋上,不用說殺雞了。養(yǎng)雞只吃蛋。山西人我接觸不少,老家縣城里開染坊的,保定開錢莊、銀號的,很能吃苦。從小出去,七八年不能回家(我談我父親在西安商鋪學徒情況)。和山西作家接觸不多。趙樹理認真講就見過一面。他來天津,當時我住后邊小屋。他很有才華,在這輩作家里,底子厚。很可惜。(我說,趙寫《三里灣》和孫寫《鐵木前傳》時間差不多。孫沒寫完就病倒了,而趙以后寫的也不行了。真正的文學生涯也是到《三里灣》就結束了。這是一種值得深思的社會現(xiàn)象。)孫犁說,他開始寫《鐵木前傳》在一九五五年,后來一反胡風,寫不下去了,拖到一九五六年。有人說,作家不受政治的干預不可能的,多么大的作家,也做不到。郭沫若、茅盾、曹禺,解放以后都沒有寫出什么。(我說,你晚年寫了這么多好散文,是不容易的,出乎人家的預料。)孫犁說,其實都是些小文章,就是寫得多了,才引起注意。寫個一兩篇,就不行。其實,寫來寫去,就是這么些東西。我不是不想看一些外國新作,下不了這個決心。你剛才說的三十多萬字的《百年孤獨》,我就下不了決心看。(我說,你是聰明的做法。根據(jù)自己的情況,選擇寫散文。如果花幾年時間,寫《鐵木后傳》,就吃力不討好。)孫犁說,我是寫不出了。其實我是個懶人。沒有情緒,寫不出時,絕不去硬寫。
我說,您的情緒倒是經(jīng)常有。您還不是那種對一切都不感興趣、都無所謂的老人心境。而是對很多事物還有興趣,常有所感。否則,我就看不到這么些散文了。孫犁不吭聲,笑。又問到我的家庭生活,住房情況。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一日周六。一早和李華敏去看孫犁,先生正在院里散步。昨天因鄰居家做木工,沒睡好,今天晚起一小時。說起做夢,我問:您寫的夢特多,為什么?孫犁說,我好做夢,往往是一場夢醒來,才知道我確實睡著了。經(jīng)常是噩夢。這是神經(jīng)衰弱。(我說您睡眠質量不高。我經(jīng)常是尋夢不著。您將來可以寫一組蕓齋夢談。)
孫犁說,中國的哲學講究將人的本性善誘發(fā)出來,本性惡壓抑下去,重視道德的作用、后天的教育。粉碎“四人幫”之后,意識形態(tài)沒有大的進展,總要有一個主導。什么能代替馬克思?薩特恐怕不行。西方也沒有一個主導的思想。我們也混亂。給《人民文學》王扶寫的封二的話,三段,都是平常想到的,記在紙條上(來信裁下的白紙)。第一段講藝術感覺來自藝術修養(yǎng),修養(yǎng)不夠,一遇時機,就易流入庸俗;第二段講讀者與作者關系的惡性循環(huán),寫書,讀書,要有主導,否則就會導致惡性循環(huán);第三段尤其厲害,寫有些人迎合洋人口味,寫中國人的落后面,實際是買辦文學,等而下之。還有一段,寫、出、吹捧壞書,都是為了錢。由階級斗爭為綱,一夜轉為金錢為綱,是文學的悲哀。有一位姓韓的戰(zhàn)友,想借《金瓶梅》,我不愿借,想辦法給他買一本。寫信給秦兆陽。結果說,拿到人文社出版部,一提孫犁的名字,沒找秦兆陽,就賣給了。“想不到,我的名字還有這樣的分量。今后可要珍重一點了?!闭f畢哈哈大笑。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一日,周五,由報社去孫犁家。孫犁正在整理書,準備搬家。舊書裝紙箱,已裝了八箱,新書裝了五大木箱,還沒完。見我來了,說正好休息休息。聊天談及年輕時,在北京求職的情況。自年幼時體弱多病,農(nóng)活干不了。父親從商,傷了心,不愿兒子再從商。供上大學又不可能,只求一個安定的飯碗。高中畢業(yè)后,到了北京,原想賣稿為生,寫了很多,投出去無消息,少數(shù)發(fā)表,稿費也很少,最多的一次三塊,有的(如開明書店)只給幾張購書券,實在太摳(看到葉圣陶回憶錄也提及);什么都寫,影劇評、明星演員介紹、雜文小說,大都未能留下來。記得沈從文編《大公報·副刊》,投稿寄去未用,退回的稿子上,有親手改過的痕跡,很感動。無法謀生,父親托人活動,在市政府某科任書記員,抄寫文書。每月二十大洋,后來靠山調任,一朝天子一朝臣,遂被解聘,又活動到某中學任庶務,比看門的略高一些,每月十八元,實在不想干,這才由同鄉(xiāng)薦至同口鎮(zhèn)中學教學。那時對老師重視,心里很舒暢,受到尊重。在京期間,父親來信讓考郵電局的撿信員,英語口試未過關,淘汰。父親和故鄉(xiāng)郵局局長熟悉,從小希望他好好學英語,將來入郵局,鐵飯碗。上學時英語水平可以,但口語不行,考試人又多,還有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等。其實就是一個撿信員的位置,英文也用不上幾次的。北京終究是政治文化中心,流落求生的學生很多,大都帶著一個夢,其實求職真不易。見識多了,看了不少書,特別是理論上的,魯迅、普列漢諾夫。作品發(fā)表不了,不怨別人,是水平不行,達不到要求。真正的好作品是不會被湮沒的。寫作的契機是抗戰(zhàn),各方面都需要人,隊伍中有個高中文化,能講出幾個理論詞兒和人名,就認為是了不起。有機會發(fā)揮了作用,才放開膽去寫、去做。
孫犁一九八八年八月十日遷居到學湖里。新居比多倫道房間多,有暖氣,生活方便,但屋子矮了,間量小了,沒有院子,出門要上下樓。用孫犁致姜德明信中的話,“新地方有些新情況”,“就是安不下心來,從八月到今,已經(jīng)四個月沒有動筆,每天想定個題目,寫點東西,就是定不下來”。孫犁新居離出版社遠了,來往不如原來方便。第一次到新居看孫犁,老人穿了件新衣服,加上環(huán)境有陌生感,感到雙方都有些拘束,聊起來不像原來那么放肆。去耕堂的次數(shù)少了。一九八八年十月,天津日報社首次召開孫犁作品學術研討會,會后去看孫犁,還沒落座,孫犁向我問起會議情況,并說,“聽說你在會上發(fā)表了新論?!币宦犨@話,我心里有些緊張。孫犁對文壇上的新思潮、新觀點,歷來有自己的判斷,常說,“販賣舊貨,以為新奇,實今日文壇之特點?!蔽抑?,有人提前向孫犁通報了會議發(fā)言,不知道如實,還是添油加醋。其實我在會上本不愿發(fā)言,聽到太多的重復,才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孫犁所取得的文學成就,除了其他因素,還和一生中兩場大病分不開,一是幼年患驚風,養(yǎng)成敏感、內(nèi)斂、愛獨處、怵交際的習性,加上喜歡讀書,聯(lián)想豐富,逐漸形成日后的藝術氣質;二是一九五六年寫《鐵木前傳》時,嚴重神經(jīng)衰弱,導致匆匆擱筆,這一次患病使孫犁躲過了政治風浪,有從容讀書、思考的機會。沒有這兩場病,就沒有今天的孫犁。聽我復述完畢,孫犁點點頭,說,“是這樣的?!?/p>
一九九○年七月三十日上午,陪同萬振環(huán)全家看望孫犁。老萬在《羊城晚報》編“花地”副刊,從一九八五年始,經(jīng)手孫犁來稿,由于編輯用心,處理及時,深得孫犁欣賞。那些年,我常到廣東出差,每次回津,老萬總要讓我捎些廣東小食品給孫犁,當時老萬的兒子萬志新還在上小學,也讓我?guī)б缓刑枪o孫爺爺,還附上一封問候的信。孫犁特別看重小孩子的心意,說,小孩子的感情是最純潔的。這一次,老萬偕妻子、兒子專程來津看望,孫犁很高興,望著個頭快趕上他爸爸的萬志新說,“這就是志新?長這么高。你送我的糖果、柚子,都好吃。謝謝你呀。”孫犁又對老萬說,“你們發(fā)我的作品快。我也樂于為你們寫稿。今年寫新居的幾篇短文,一次全見報了。挺難得。”又說,“我老了,寫長篇沒有精力,只能寫些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崩先f說,“您這些短文可不容易寫。短小精悍,在我們報紙發(fā)出,很受讀者歡迎。”話題扯到物價上,孫犁說,“現(xiàn)在什么都講究經(jīng)濟效益。我喜歡用明信片,以前寄一張只要四分錢,現(xiàn)在漲到一毛五了?!迸R別時,孫犁與老萬一家合影留念,還單獨與萬志新照了一張。
一九九五年四月的一天,去看孫犁。聊天時孫犁說,現(xiàn)在看,早年存一些線裝書太對了。字大,紙白,書輕,看得很舒服。新書一打開,陽痿廣告,錯字連篇,印刷不勻。很堵氣。說兩件好笑的事吧?!缎旅裢韴蟆穱澜褚覍懽?,一拿毛筆就緊張。我這人小氣,怕浪費紙,怕寫錯字。寄稿子,用自己糊的信封,結果自己封上的一頭打不開,成品的一頭好打開,拿出稿子時,把一點連到了筆畫里,“萬”字成了“方”字。熟悉的編輯會把關。那也不容易。給《羊城晚報》的稿子,“到獨單”,“獨單”是方言,廣東人不懂,疑為“單獨”,給改成“單獨到”。天氣不好,就在陽臺上活動,親眼見鄰居一老人,過馬路時膽小,問著司機倒車嗎?正巧司機在倒車,撞倒在水里了,后來再出來就坐上了輪椅,現(xiàn)在就見不到了。
我看先生這兩年明顯見老,問起身體,說是其他都還好,就是牙不行了,都磨平了,像老馬一樣,咀嚼的功能退化了。睡覺也不行,常睡一會兒就醒來,再也睡不著。每天早上還能出去轉一下,警惕自己別摔跤。
沒過多久,忽然傳來先生生活失常的消息,不理發(fā),不刮胡子,不思飲食,不愿見人。我知道,先生的精神又受到刺激了,以先生的脾性,這個時候最不愿意讓熟人見到。只有默默祈禱先生能夠康復。后來兒子曉達把先生接去了。一九九七年夏天,聽鄭法清說,孫犁住進了醫(yī)院,在總醫(yī)院高干病房。我和幾位同事相約去探望。一間挺大的病房,孤零零放著一張病床,先生閉著眼平躺著,原來高挺的身材,瘦小了許多。我們幾人排著隊依次到床前,前面的人說著問候的話,先生始終合著眼,輪到我上前,我握住先生的手,剛要說話,先生突然睜開眼,問,“萬振環(huán)有信來嗎?”我心中一陣喜悅,孫犁還是原來的孫犁。我趕忙趨近一步雙手緊握,連說,“有哇,有哇。老萬來信,每次都要問到您?!毕壬珠]上了眼。這是我與先生最后一次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