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學峰
【內容提要】 地區(qū)安全秩序是相應區(qū)域內國家維持本國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的互動模式。進入21世紀以來,東亞安全秩序逐漸呈現(xiàn)出以戰(zhàn)略對沖為核心特征的互動模式,即地區(qū)國家通過有上限的競爭和有底線的合作維護自身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不過,隨著人類社會加速進入數字時代,美國自2018年以來全面打壓甚至遏制中國數字技術的實力發(fā)展和全球影響。在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東亞安全秩序雖面臨新的沖擊,但中國和東亞國家的政策選擇并未脫離既有的安全戰(zhàn)略模式。在進入數字時代的過程中,東亞安全秩序展現(xiàn)出較強的延續(xù)性,其主要原因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東亞安全秩序的形成基礎并未弱化甚至有所鞏固和強化;二是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美國的戰(zhàn)略選擇和實力特點,使得東亞國家深化與美國的數字合作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從而進一步強化了東亞國家維持既有戰(zhàn)略模式的傾向。這些發(fā)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中國對數字時代東亞秩序和國際秩序轉型的理論認識,同時也對進入數字時代過程中如何妥善處理中美關系和周邊關系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國際秩序是國際關系理論的基礎概念。在既有文獻中,國際關系學者界定國際秩序通常采取三種路徑。第一種思路是將秩序界定為穩(wěn)定狀態(tài),穩(wěn)定的核心標志則是不使用武力解決國家之間的分歧,特別是大國之間能夠避免戰(zhàn)爭和武裝沖突。①閻學通:《無序體系中的國際秩序》,《國際政治科學》2016年第1期,第13頁。這一思路可以幫助我們判斷有無秩序,但無法清晰區(qū)分秩序類型和達成穩(wěn)定的核心路徑。第二種思路將秩序界定為塑造國家間合作的國際制度和規(guī)范,②例如,可以參見G.John Ikenberry, After Victory: Institutions, Strategic Restraint, and the Re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3; Richard A.Falk, A Global Approach to National Polic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p.198。劉豐認為,國際秩序是國際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行為者達成的或默契或明確的安排,而這些安排較高層次的體現(xiàn)則是國際法、國際規(guī)則或國際制度等。由此判斷,這一定義也可以歸入第二種界定思路。參見劉豐:《國際秩序的定義與類型化辨析》,《世界政治研究》2021年第4輯,第110、111頁。比如,二戰(zhàn)后跨大西洋地區(qū)的秩序因主要遵循了自由主義規(guī)范而被界定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這有助于我們通過其遵循的核心規(guī)范區(qū)分秩序類型,但主要挑戰(zhàn)則是難以區(qū)分國際秩序與國際制度/規(guī)范。此外,存在國際制度或規(guī)范并不意味著國家會踐行相應的制度規(guī)范。為此,第三種思路將秩序理解為國家的持續(xù)性行為模式,這些行為模式的目標是按照特定規(guī)范推動相關國家之間的合作,③Hedley Bull, The Anarchical Society, London: Palgrave, 2002, pp.8, 16-19.國家行為和互動結果也由此具備了較高的可預測性。④Shiping Tang, “Order: A Conceptual Analysis,”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1, No.1,2016, pp.34-35; 周方銀:《國際秩序變化原理與奮發(fā)有為策略》,《國際政治科學》2016年第1期,第35頁。也就是說,第三種思路實際上是嘗試將前兩種思路融合起來,將國際秩序理解為特定規(guī)范目標下國家之間模式化的互動關系。⑤David A.Lake, Lisa L.Martin and Thomas Risse, “Challenges to the Liberal Orde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75, No.2, 2021, p.228.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隨著美國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面臨的挑戰(zhàn)日益凸顯,有關挑戰(zhàn)成因和國際秩序未來走向的討論再次成為國際關系學界關注的焦點。⑥參見《國際組織》創(chuàng)刊75周年???“Challenges to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at 75, ”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75, No.2, 2021。不過,相關討論大多集中于全球層面且重點關注政治、經濟等領域的秩序變化。事實上,國際秩序往往發(fā)端于國際體系核心區(qū)域的地區(qū)秩序,①類似思路還可參見Henry Kissinger, World Order, New York: Penguin, 2014, pp.2, 9;Amitav Acharya, Constructing Global Order: Agency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9。而理解地區(qū)秩序的關鍵則是明晰地區(qū)安全秩序的性質及其形成條件。例如,美國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就是起步于跨大西洋地區(qū)秩序(西歐地區(qū)秩序),其核心則是美國主導且以北約為核心框架的地區(qū)安全秩序。
按照上述第三種定義國際秩序的思路,地區(qū)安全秩序可以界定為相應區(qū)域內國家維持本國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的互動模式,而近現(xiàn)代以來國際關系實踐中確實出現(xiàn)過的地區(qū)安全秩序,主要包括均勢秩序、霸權秩序和權威秩序等三種類型。在均勢秩序下,國家戰(zhàn)略模式的核心是制衡;在霸權秩序下,國家戰(zhàn)略模式的核心是強制—追隨;在權威秩序下,國家戰(zhàn)略模式的核心則是保護—依賴。②參見孫學峰:《地區(qū)安全秩序與大國崛起》,《當代亞太》2018第6期,第7-10頁;G.John Ikenberry, After Victory: Institutions, Strategic Restraint, and the Re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9。作為理想類型,地區(qū)安全秩序還包括共同體秩序,其核心特征是平等(沒有安全保護國)和互助(國家之間不但能夠避免沖突,而且可以互幫互助,共同維護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但是在近現(xiàn)代以來的國際關系實踐中尚未出現(xiàn)共同體秩序。二戰(zhàn)結束以來的西歐或跨大西洋秩序是典型的權威秩序而非共同體秩序。冷戰(zhàn)結束之后,學界有關東亞共同體秩序的討論,更多的是展望和倡議,而非對國際關系現(xiàn)實的描述和分析。例如,美國和日本學者曾提出基于共同體的東亞安全秩序,參見G.John Ikenberry and Jitsuo Tsuchiyama, “Between Balance of Power and Community: The Future of Multilateral Security Co-operation in the Asia-Pacific,”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 Vol.2, No.1, 2002, pp.92-93。按照國際關系等級理論的思路,權威秩序的基礎則是主導國與相關地區(qū)國家形成的安全等級體系。參見David Lake, 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值得注意的是,以上的三類地區(qū)安全秩序都難以準確地描述20世紀90年代以來東亞安全秩序的核心特征和發(fā)展趨勢。③相關文獻綜述參見劉若楠、孫學峰:《局部等級視角下的東亞安全秩序與中美戰(zhàn)略競爭》,《東北亞論壇》2021年第1期,第44-46頁。為此,筆者在此前的研究中提出,21世紀以來,東亞安全秩序逐漸呈現(xiàn)出一種戰(zhàn)略對沖的互動模式,其核心特征是在維護國家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過程中,東亞國家既展開競爭但又避免突破上限,其具體表現(xiàn)主要包括:增強自身軍事實力但是避免軍備競賽;尋求外部戰(zhàn)略支持但不締結新的軍事同盟關系,以避免地區(qū)形成陣營對抗;同時,在不損害核心利益的前提下盡可能開展政治安全和戰(zhàn)略經濟合作;地區(qū)中小國家則是盡量避免在中美之間全面選邊站隊,對此中美均予以接受和認可。①劉若楠、孫學峰:《局部等級視角下的東亞安全秩序與中美戰(zhàn)略競爭》,《東北亞論壇》2021年第1期,第50-56頁;Sun Xuefeng, “United States Leadership in East Asia and China’s State-by-State Approach to Regional Security,”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3, No.1, 2018, pp.100-112。與均勢秩序相比,戰(zhàn)略對沖模式最為核心的特征在于,國家之間雖無法回避戰(zhàn)略競爭,但會防止突破相互制衡這一上限。參見劉豐、陳志瑞:《東亞國家應對中國崛起的戰(zhàn)略選擇:一種新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解釋》,《當代亞太》2015年第4期,第9頁;孫學峰、劉若楠、歐陽筱萌:《等級視角下的美國單極體系走向》,《外交評論》2015年第2期,第100頁。目前的定義嘗試說明對沖與制衡(特別是美蘇冷戰(zhàn)時期相互制衡)的區(qū)別,核心判斷標準為是否組建新同盟或展開軍備競賽,但可能面臨的主要質疑是超級大國與地區(qū)國家在既有同盟框架下針對崛起大國深化安全合作,就應視作放棄對沖并轉向了制衡,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日本的戰(zhàn)略選擇。參見吳懷中:《日本對華安全戰(zhàn)略:一項制衡議程的新近分析》,《日本學刊》2021年第5期,第60、66-73、76-85頁。對此,可能需要進一步明確此類合作深化到何種水平才能算作制衡,否則也會導致制衡概念的外延過于寬泛而失去分析意義。例如,日本的準同盟戰(zhàn)略肯定無法算作制衡行為,而對于高度依賴美國安全保護的日本而言,討論內部制衡也缺乏實質意義。更為重要的是,要考察偏離戰(zhàn)略對沖的政策舉措是否有助于相關國家實現(xiàn)戰(zhàn)略目標。如果無法有效實現(xiàn)戰(zhàn)略目標而使得相關國家重新向戰(zhàn)略對沖調整,則說明戰(zhàn)略對沖是更符合地區(qū)體系環(huán)境的戰(zhàn)略行為模式。相關討論參見周方銀:《國際安全秩序的穩(wěn)定性與連續(xù)性》,《世界政治研究》2021年第4輯。經驗事實表明,東亞國家即使嘗試全面選邊站隊,突破競爭上限,也會因難以取得預想效果而進行不同程度的政策調整。2016年之后,菲律賓不再與中國對抗以及2018年之后日本部分緩和與中國的對抗都是典型例證。參見孫學峰、張希坤:《中美戰(zhàn)略選擇與中國周邊環(huán)境變化》,《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5期,第13、16頁。
不過,隨著人類社會加速進入數字時代,美國自2018年開始全面打壓甚至遏制中國數字技術的實力發(fā)展和全球影響,進而引發(fā)了國際社會對中美陷入“新冷戰(zhàn)”的擔憂。即使我們認為中美尚未或難以陷入美蘇冷戰(zhàn)式的全面對抗,②參見Jue Zhang and Xu Jin, “The Descending Porous Curtain and China-US Strategic Competition,”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14, No.3, 2021, pp.321-352。那么美國打壓中國數字技術以及與之相伴隨的數字技術競爭也給我們提出了新的問題,即在國際關系逐步進入數字時代的過程中,既有的東亞安全秩序能否經受住數字技術競爭的沖擊?東亞安全秩序延續(xù)或變化的內在邏輯究竟是什么?對于這些問題,既有研究尚未直接涉及,與之相關的文獻主要包括兩類:一是梳理分析新興技術和數字技術競爭對于美國對華政策以及中美權力轉移的影響,③參見Andrew Kennedy and Darren Lim, “The Innovation Imperative: Technology and US-China Rivalr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4, No.3, 2018;閻學通:《數字時代的中美戰(zhàn)略競爭》,《世界政治研究》2019年第2輯。二是展望數字競爭背景下國際秩序或數字秩序變遷的可能方向。④參見Yan Xuetong, “Bipolar Rivalry in the Early Digital Ag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13, No.2, 2020; Joseph S.Nye, Jr., “The End of Cyber-Anarchy? How to Build a New Digital Order,” Foreign Affairs, Vol.101, No.1, 2022。第一類文獻對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中美戰(zhàn)略行為模式的分析頗有啟發(fā)意義,但基本沒有涉及中美關系變化對其他相關國家戰(zhàn)略行為模式的影響;第二類文獻有助于我們理解和把握數字競爭背景下國際/地區(qū)秩序的潛在變化,有待完善的方向則主要包括兩個方面:其一,為有關變化方向的分析提供更為系統(tǒng)的經驗證據;其二,在重視可能發(fā)生變化的同時,關注國際/地區(qū)秩序的延續(xù)性,并對其邏輯機制作出解釋,以便我們更為全面準確地理解數字時代國際關系的核心特征和基本原理,這也是本文的核心關切所在。
研究發(fā)現(xiàn),在進入數字時代并面對數字技術競爭沖擊的過程中,中國和其他絕大部分東亞國家的政策實踐并未脫離既有的戰(zhàn)略對沖模式,東亞安全秩序呈現(xiàn)出較強的韌性和延續(xù)性,主要原因在于兩個方面:一是既有安全秩序的形成基礎尚未因數字技術競爭弱化,甚至有所鞏固和加強;二是數字競爭背景下美國的實力特點和政策選擇增大了東亞國家安全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進而促使這些國家仍然堅持戰(zhàn)略對沖模式。這些發(fā)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我們對數字時代東亞安全秩序乃至國際秩序轉型的理論認識,同時對進入數字時代過程中如何妥善處理中美關系和周邊關系也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近年來,隨著數字技術和產業(yè)革命的推進,人類社會正在加速進入數字時代,其核心則是數字經濟時代的來臨。①《中國數字經濟發(fā)展白皮書(2020年)》,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2020年7月,第1頁,http://www.caict.ac.cn/kxyj/qwfb/bps/202007/P020200703318256637020.pdf。在數字經濟時代,數據②根據聯(lián)合國貿易和發(fā)展會議的定義,數據是指人類可讀取的細碎、不相關聯(lián)的信息。將數據聚集起來并加以處理,可以形成信息、知識和智慧(wisdom)。參見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 Trade and Development, Digital Economy Report 2021-Cross-border Data Flows and Development:For Whom the Data Flow, August 2021, pp.5-7。成為關鍵的生產要素,貫穿于經濟發(fā)展的全過程,并與其他要素不斷交叉融合,催生出新的經濟形態(tài),同時驅動傳統(tǒng)產業(yè)的數字化轉型。③《中國數字經濟發(fā)展白皮書(2020年)》,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2020年7月,第3-4頁,http://www.caict.ac.cn/kxyj/qwfb/bps/202007/P020200703318256637020.pdf。與之相伴隨,數據也成為數字時代國家綜合實力的關鍵驅動要素,不僅涉及生產方式、社會治理和生活方式的變遷,而且直接影響國家綜合實力的提升和發(fā)展。為此,在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中,中國政府強調,為迎接數字時代,要“激活數據要素潛能,以數字化轉型整體驅動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變革”。①《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四個五年規(guī)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2021年3月13日,http://www.gov.cn/xinwen/2021-03/13/content_5592681.htm。2021年3月,美國發(fā)布的《臨時國家安全戰(zhàn)略綱要》認為,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新興技術將全面塑造人類社會,其帶來的主要影響包括國家之間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平衡、未來的工作方式和財富積累、社會內部的不平等。②The White House,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March 2021, p.8.事實上早在2019年年底,美國就發(fā)布了《聯(lián)邦數據戰(zhàn)略》,提出要通過充分利用數據,更好地服務公共利益。③Federal Data Strategy Framework: Mission, Principles, Practices, and Actions, The White House, December 2019, p.1, https://strategy.data.gov/assets/docs/2020-federal-data-strategyframework.pdf.有關美國數據戰(zhàn)略的討論,可參見楊楠:《美國數據戰(zhàn)略:背景、內涵與挑戰(zhàn)》,《當代美國評論》2021年第3期,第76-92頁。此后,美國國防部也專門發(fā)布了《數據戰(zhàn)略》報告,強調必須加速推進相關工作,將美國國防部盡早建成以數據為中心的組織機構,④DoD Data Strategy, October 2020, p.2, https://media.defense.gov/2020/Oct/08/2002514180/-1/-1/0/DOD-DATA-STRATEGY.PDF.確保其能夠更好地適應數字時代的能力要求和戰(zhàn)略競爭。
作為經濟發(fā)展和國家能力的關鍵要素,數據要充分發(fā)揮作用離不開相應技術的支撐。例如,要獲得足以改變戰(zhàn)爭走向的信息優(yōu)勢,不僅需要通過技術設備獲得數據,而且要找到整合數據與相關信息的方式。⑤“Heads into Clouds,” The Economist, January 29, 2022, p.9.因此,大國戰(zhàn)略競爭日益聚焦于以數字技術為核心的新興技術競爭。美國《臨時國家安全戰(zhàn)略綱要》特別強調,世界主要國家正在圍繞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新興技術的開發(fā)和部署展開激烈競爭。⑥The White House,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March 2021, p.8.美國負責“印太”事務的協(xié)調員庫爾特·坎貝爾(Kurt Campbell)則明確表示,中美之間戰(zhàn)略競爭的核心在于技術,美國必須在新興技術領域進行更多創(chuàng)新,必須比中國表現(xiàn)得更好。⑦Noa Ronkin, “White House Top Asia Policy Officials Discuss U.S.China Strategy at APARC’s Oksenberg Conference,” May 27, 2021, https://fsi.stanford.edu/news/white-house-top-asia-policyofficials-discuss-us-china-strategy-aparc%E2%80%99s-oksenberg-conference.2019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也曾公開強調,在5G技術競爭領域,美國不能落后于任何國家,⑧“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on United States 5G Deployment,” April 12, 2019,https://trumpwhitehouse.archives.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united-states-5gdeployment/.其論調主要針對的也是中國的5G技術優(yōu)勢。為此,美國直接向英國、德國等國家反復施壓,敦促其禁用華為5G設備,⑨孫學峰、張希坤:《美國盟國華為5G政策的政治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6期,第128-136頁。同時推動《關于常規(guī)武器和兩用物品及技術出口管制的瓦森納協(xié)定》(簡稱《瓦森納協(xié)定》)成員國家擴大對華半導體的出口管制范圍,以防范中國獲取相關技術。①盧周來、朱斌、馬春燕:《美對華科技政策動向及我國應對策略》,澎湃新聞,2021年7月14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575098。與此同時,美國還推動創(chuàng)立“布拉格5G安全大會”,探討如何在經濟、安全等領域排除中國5G技術產品,②“The Third Prague 5G Security Conference Has Ended,” February 12, 2021, https://www.vlada.cz/en/media-centrum/aktualne/the-third-prague-5g-security-conference-has-ended-192845.發(fā)起“D10俱樂部”(七國集團外加澳大利亞、韓國和印度),減少對中國電信技術的依賴等。③盧周來、朱斌、馬春燕:《美對華科技政策動向及我國應對策略》,澎湃新聞,2021年7月14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575098。中國則在2017年發(fā)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提出到2030年成為世界主要人工智能創(chuàng)新中心的發(fā)展目標。④《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中國政府網,2017年7月20日,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7-07/20/content_5211996.htm。
除了技術能力競爭,確保數據安全及其有序流動也是國家關注的重要問題。前任美國國務卿邁克爾·蓬佩奧(Michael Pompeo)曾明確表示,只要是主權國家,就必須有能力保護數據,否則就稱不上是主權國家。⑤John Eggerton, “Pompeo: Huawei Tech Threatens National Sovereignty,” Multichannel News,January 27, 2020, https://www.multichannel.com/news/pompeo-huawei-tech-threatens-national-sovereignty.為此,不少國家都在探索相應的國際規(guī)范和具體規(guī)則,數字技術規(guī)范的國際競爭也因此日趨激烈。在《臨時國家安全戰(zhàn)略綱要》中,美國強調要與伙伴國家一道建立新的規(guī)則,以抓住機會,推進現(xiàn)有技術創(chuàng)新。⑥The White House,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March 2021, p.9.美國國務院專門成立了網絡空間與數字政策局,其核心使命之一就是推廣符合美國價值的數字技術標準和規(guī)范。⑦U.S.Department of State, “Our Mission,” https://www.state.gov/bureaus-offices/deputysecretary-of-state/bureau-of-cyberspace-and-digital-policy/; U.S.Department of State, “Establishment of the Bureau of Cyberspace and Digital Policy,” April 4, 2022, https://www.state.gov/establishment-ofthe-bureau-of-cyberspace-and-digital-policy.美國與七國集團的其他成員國提出了數字技術標準協(xié)作框架,⑧“Framework for G7 Collaboration on Digital Technical Standards,” April 28, 2021,http://www.g7.utoronto.ca/ict/2021-annex_1-framework-standards.html.同時宣布建立價值驅動且值得信賴的數字生態(tài)系統(tǒng)。⑨G7 Digital and Technology Ministers, “Ministerial Declaration,” April 28, 2021,http://www.g7.utoronto.ca/ict/2021-digital-tech-declaration.html.2021年9月24日,美日澳印四國領導人發(fā)布了“技術設計、開放、管理和使用的四國原則”,確保合作研究符合科學基本原則和共同價值。①The White House, “Quad Principles on Technology Design, Development, Governance, and Use,” September 24,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24/quad-principles-on-technology-design-development-governance-and-use/.為塑造人工智能的未來規(guī)范,美國聯(lián)合14個國家創(chuàng)立了“人工智能全球合作伙伴組織”,支持以人權和自由民主價值為基礎的人工智能發(fā)展和運用。②《韓國等15國成立人工智能全球合作伙伴組織》,KBS,2020年6月16日,https://world.kbs.co.kr/service/news_view.htm?lang=c&Seq_Code=68110;G7 Digital and Technology Ministers, “Ministerial Declaration,” April 28, 2021, http://www.g7.utoronto.ca/ict/2021-digital-techdeclaration.html。在2021年9月進行的首次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委員會會議上,美國與歐盟承諾將拓展在關鍵和新興技術領域的合作,并就外國投資審查、新興技術出口管制、人工智能開發(fā)與應用、半導體供應鏈等議題達成合作共識,③The White House, “U.S.-EU Trade and Technology Council Inaugural Joint Statement-Section 2 Pittsburgh Outcomes,” September 29,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29/u-s-eu-trade-and-technology-council-inaugural-joint-statement/.而這些合作大多著眼于與中國的數字技術及其規(guī)范競爭。④盧周來、朱斌、馬春燕:《美對華科技政策動向及我國應對策略》,澎湃新聞,2021年7月14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575098。事實上,在此前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拜登對于數字技術規(guī)范競爭的表述更加直白,就是要防止中俄兩國重寫數字時代的規(guī)則。⑤Joseph R.Biden Jr., “Why America Must Lead Again,” Foreign Affairs, Vol.76, No.2, 2020,p.75.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十四五”國家信息化規(guī)劃》明確指出,以數字技術能力為核心的國家創(chuàng)新競爭正在成為國際競爭焦點,“數字領域規(guī)則體系及核心技術生態(tài)體系的競爭日趨激烈”。⑥《“十四五”國家信息化規(guī)劃》,2021年12月,第4頁,http://www.gov.cn/xinwen/2021-12/28/5664873/files/1760823a103e4d75ac681564fe481af4.pdf。
概括而言,在進入數字經濟時代的過程中,數據成為國家綜合實力的核心要素,大國競爭也逐步展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特征,突出表現(xiàn)為數字技術能力以及相關國際規(guī)范的競爭逐步成為大國戰(zhàn)略競爭的全新領域,并日益成為中美戰(zhàn)略競爭的核心問題。
為謀求競爭優(yōu)勢并鞏固領先地位,美國自2018年以來持續(xù)強化對華數字技術競爭,不僅依靠自身力量打壓中國數字技術能力,還廣泛動員盟國給予支持配合,從而對東亞安全秩序形成了沖擊。不過,面對相應變化和沖擊,東亞國家的安全戰(zhàn)略模式并未發(fā)生根本性調整,東亞安全秩序呈現(xiàn)出較強的韌性。
為了鞏固和擴大數字技術能力的領先優(yōu)勢,美國采取多種措施,持續(xù)打壓和限制中國數字技術的發(fā)展和全球合作,針對中國擁有優(yōu)勢的領域,更是堅持“小院高墻”的政策原則,①Lorand Laskai and Samm Sacks, “The Right Way to Protect American Innovation,” Foreign Affairs, October, 23, 2018,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2018-10-23/right-way-protectamericas-innovationadvantage; “US Shifts from ‘Decoupling’ to ‘Small Yard, High Fence’ on China,”February 16, 2021, https://www.techregister.co.uk/us-shifts-from-decoupling-to-small-yard-high-fenceon-china.完全脫鉤,全力遏制。②美國對中國數字技術能力的打壓和遏制,主要目標是相關中國數字技術企業(yè),核心手段則是限制或禁止中國數字技術企業(yè)與美國企業(yè)以及使用美國軟件或技術的其他國家企業(yè)進行相關交易。有關美國全面遏制華為公司的討論,可參見戚凱、朱思思:《國家安全視域下的大國技術競爭:以美國對華為政策為例》,《外交評論》2021年第6期;有關美國打壓中國高技術發(fā)展的最新討論,參見時殷弘:《拜登政府對華態(tài)勢考察:非戰(zhàn)略軍事戰(zhàn)線》,《國際安全研究》2021年第6期;趙明昊:《統(tǒng)合性壓制:美國對華科技競爭新態(tài)勢論析》,《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9期。例如,根據2019財年《國防授權法》的規(guī)定,美國聯(lián)邦政府、政府承包商以及贈款和貸款接受者嚴禁購買華為等五家中國數字技術企業(yè)的設備和服務。③“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or Fiscal Year 2019,” The U.S.Government Publishing Office, 2018, Section 889.此后,美國陸續(xù)將涉及新興技術的中國企業(yè)、大學和研究機構列入其出口管制“實體清單”和“最終軍事用戶”清單,嚴格管控這些機構獲取美國《出口管制條例》所列的物項和技術。④張薇薇:《美國對華“脫鉤”:進程、影響與趨勢》,《當代美國評論》2021年第2期,第46-47頁。美國國務院則專門推出了“清潔網絡”(Clean Network)計劃,集中限制中國信息通信和數字技術企業(yè)在美國的運營和發(fā)展。⑤U.S.Department of State, “The Clean Network,” https://2017-2021.state.gov/the-cleannetwork/index.html.主要行動包括:拒絕或撤銷中國通信公司在美國的經營授權;谷歌禁止華為手機安裝其移動服務組件;TikTok(抖音)和WeChat(微信)與美國公司的交易曾全面遭禁;禁止中國公司經營的云系統(tǒng)訪問美國公民和企業(yè)的個人數據和敏感信息等。參見張薇薇:《美國對華“脫鉤”:進程、影響與趨勢》,《當代美國評論》2021年第2期,第47-48頁。特朗普任內持續(xù)推動對華數字技術“脫鉤”,打壓中國數字技術能力的發(fā)展,增大了美國對華政策的遏制色彩,為國際秩序和東亞安全秩序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和不確定性。2020年8月,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曾公開表示,中美不斷升級的緊張關系可能導致世界分裂成“兩個集團”,包括兩套主導貨幣和貿易規(guī)則、兩種不同的互聯(lián)網和人工智能戰(zhàn)略,從而不可避免地形成兩種地緣和軍事戰(zhàn)略。①“Time 100 Talks,” http://time.com/5830928/watch-time-100-talks/#august-18-2020.
拜登就任美國總統(tǒng)之后,盡管對華言辭的激烈程度較特朗普有所收斂,但在打壓和限制中國數字技術方面完全延續(xù)了前任的力度。②Rachel Griffin, “Small Steps: An Analysis of Biden’s Tech Policy Agenda,” December 8, 2021,https://www.sciencespo.fr/public/chaire-numerique/en/2021/12/08/small-steps-an-analysis-of-bidenstech-policy-agenda.比如,2021年3月,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發(fā)布公告,勒令在美國境內拆除華為、中興等五家中國企業(yè)的設備并停止其服務。③張薇薇:《美國對華“脫鉤”:進程、影響與趨勢》,《當代美國評論》2021年第2期,第48頁。此后又撤銷了中國電信和中國聯(lián)通兩家公司在美國的國際電信服務牌照。④李序:《中國聯(lián)通被勒令60天內停止公司在美業(yè)務》,2022年1月28日,https://www.fortunechina.com/jingxuan/16444.htm。與此同時,美國積極動員其東亞盟國和伙伴共同與中國展開數字技術競爭,力圖在中美競爭的核心物理空間謀求數字空間的競爭優(yōu)勢和主導地位。⑤閻學通:《權力中心轉移與國際體系轉變》,《當代亞太》2012年第6期,第9-11頁。
在拜登政府看來,美國單獨打壓和遏制中國的新興技術發(fā)展很難實現(xiàn)目標。⑥參見李崢:《拜登政府對華科技政策調整及其影響》,《中國信息安全》2021年第12期,第87頁;趙明昊:《統(tǒng)合性壓制:美國對華科技競爭新態(tài)勢論析》,《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9期,第8頁。因此,與中國的競爭要充分利用既有的安全網絡,特別是東亞的安全體系。早在進入拜登政府之前,現(xiàn)任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杰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和現(xiàn)任美國“印太”事務協(xié)調員庫爾特·坎貝爾就聯(lián)合發(fā)表文章,提出要充分重視美國在亞洲以及其他地區(qū)的關系網絡和制度安排,因為盟國是美國有待投資的“資產”而非要削減的“負擔”。美國的任何戰(zhàn)略想要取得理想效果,都始于與盟國的合作。⑦Kurt M.Campbell and Jake Sullivan, “Competition without Catastrophe: How America Can Both Challenge and Coexist With China,” Foreign Affairs, Vol.98, No.5, 2019, p.110.進入拜登政府之后,坎貝爾更是主張,建立價值觀優(yōu)先的科技聯(lián)盟,通過聯(lián)合他國形成對華競爭優(yōu)勢。在美國看來,與中國的競爭是長期競爭,盟國伙伴不僅可以彌補其短期不足,而且有助于美國塑造更為有利的中長期競爭環(huán)境。⑧李崢:《拜登政府對華科技政策調整及其影響》,《中國信息安全》2021年第12期,第87頁。
美國動員盟國和伙伴打壓中國的數字技術能力,其直接影響是美國的東亞安全體系逐步向數字空間延伸,具體涉及多邊和雙邊層面,同時也包括通過部分雙邊合作帶動更大范圍的多邊合作。就多邊而言,美國主要依托的是與日本、澳大利亞和印度組成的“印太”四國合作框架。2021年9月,四國領導人聯(lián)合發(fā)表聲明表示,四國已就關鍵和新興技術展開合作并將持續(xù)深化相關合作。具體而言,相關合作主要涵蓋五個方面:第一,5G技術,包括建立安全、開放、透明的5G和6G(beyond 5G)網絡;共同促進值得信賴的創(chuàng)新技術路徑,如開放無線接入網絡(Open-RAN)。第二,確立技術標準,為此四國將建立不同領域的工作小組,探索建立技術標準的全新工作思路,其核心特征是開放包容、私營部門主導、關注利益攸關方以及享有充分共識;同時推動與相關多邊國際標準組織(如國際電信聯(lián)盟)的協(xié)調與合作。第三,關鍵新興技術供應鏈,包括合作籌劃并建立相關技術和材料的供應鏈,確保供應鏈多元安全,富有韌性;確保相關政府政策透明并遵循市場導向。第四,四國將共同關注關鍵新興技術的發(fā)展趨勢,尋找未來可能的機會并展開合作。第五,網絡安全,包括啟動網絡空間新的合作,共同抵御網絡威脅,提升網絡空間韌性,確保網絡關鍵基礎設施安全等。①“Joint Statement from Quad Leaders,” The White House, September 24,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24/joint-statement-from-quad-leaders/.四國領導人還發(fā)布了“技術設計、開放、管理和使用的四國原則”,美國和其他三個國家承諾共同推動研究和開發(fā)議程,包括共同落實研究計劃和提升研究能力,同時確保合作研究符合科學基本原則和共同價值。②“Quad Principles on Technology Design, Development, Governance, and Use,” The White House, September 24,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24/quad-principles-on-technology-design-development-governance-and-use/.
在雙邊層面,美國的重點合作對象是日本。2019年,美日兩國就曾公開表示,在特定情況下,《美日安保條約》第五條可以適用于網絡攻擊。③Japan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Joint Statement of the Security Consultative Committee,”April 19, 2019, http://www.mofa.go.jp/files/000470738.pdf.2021年4月,美日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表示兩國將圍繞安全網絡和先進通信技術展開聯(lián)合研發(fā)、測試和部署,重點則是5G和新一代6G技術,以增強兩國在數字技術領域的競爭力。為此,兩國將投入45億美元(其中美國25億美元,日本20億美元)。雙方還將圍繞半導體等敏感供應鏈展開合作,共同促進和保護關鍵技術。此外,在與第三國成功合作的基礎上,雙方將啟動全球數字互聯(lián)互通伙伴關系,提升合作伙伴的網絡安全能力,應對共同的外部威脅。④“Fact Sheet: U.S.-Japan Competitiveness and Resilience (CoRe) Partnership,” April 16, 2021,p.1,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4/FACT-SHEET-U.S.-Japan-Competitivenessand-Resilience-CoRe-Partnership.pdf.有分析認為,美日加強數字技術等新興技術的合作(尤其是半導體領域的聯(lián)合研發(fā))將進一步模糊技術研發(fā)成果的國別屬性,擴大美國出口管制的外延,進而導致中國企業(yè)在全球采購相關設備和技術時面臨更大的合規(guī)風險。①高士旺:《美國供應鏈評估報告分析》,http://www.tradetree.cn/content/8664/2.html。
美國與韓國的合作重點則集中在半導體產業(yè)鏈等領域。2021年5月,美韓聯(lián)合宣布將加強關鍵技術領域的外國投資的甄別支持和出口管制,合作提升半導體供應鏈的韌性,促進兩國在先進半導體生產領域的投資和研發(fā)合作,同時建立創(chuàng)新伙伴關系,共同推進人工智能、5G、6G、量子計算等新興技術領域的創(chuàng)新研究。②“U.S.-ROK Leaders’ Joint Statement,” The White House, May 21,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5/21/u-s-rok-leaders-joint-statement/.在此基礎上,美國還嘗試推動與日本和韓國的三邊合作。在與日韓外長的三邊會談中,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強調,三邊合作包括共同塑造新興技術的全新規(guī)范和標準,使其符合三國共同的價值觀和利益,因為這些新興技術不僅是三國經濟發(fā)展和交融的驅動力量,而且與三國人民的生活息息相關。③“Secretary Antony J.Blinken Joint Press Availability with Republic of Korea Foreign Minister Chung Eui-yong and Japanese Foreign Minister Hayashi Yoshimasa,”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February 13, 2022,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antony-j-blinken-joint-press-availability-with-republic-ofkorea-foreign-minister-chung-eui-yong-and-japanese-foreign-minister-hayashi-yoshimasa/.
美國與新加坡的合作則突出了網絡安全,主要涉及金融、軍事和地區(qū)能力建設。在金融領域,兩國相關部門將繼續(xù)合作提升應對網絡威脅的韌性,同時促進信息交流合作,共同維護金融網絡安全;在軍事領域,兩國國防部將增進信息共享,合作開展網絡空間培訓和演習,同時推動其他方式的網絡空間軍事合作;在地區(qū)能力建設方面,兩國相關部門將強化網絡威脅和防御措施的信息共享,深化應對網絡事件的協(xié)調,同時合作提升東南亞地區(qū)維護網絡安全的能力。④“Fact Sheet: Strengthening the U.S.-Singapore Strategic Partnership,” The White House, August 23,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8/23/fact-sheet-strengtheningthe-u-s-singapore-strategic-partnership/.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美國希望與新加坡的雙邊合作能夠輻射更多東盟國家,拓展其與東盟的數字空間合作。
總體而言,美國單邊打壓中國數字技術能力的政策舉措強化了其對華政策的對抗性和遏制色彩,增大了中美陷入美蘇冷戰(zhàn)式對抗的風險,削弱了東亞穩(wěn)定和安全合作的基礎;而美國聯(lián)合其東亞盟國和伙伴與中國展開數字技術競爭則推動了東亞安全體系向數字空間拓展,增大了中國與東亞國家拓展和深化安全合作的不確定性和難度,進而對東亞安全秩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沖擊。
美國持續(xù)打壓甚至遏制中國數字技術能力為中美關系以及東亞國家之間的安全合作帶來了沖擊和不確定性。不過,在數字技術競爭加劇的背景下,中國和其他東亞國家的安全戰(zhàn)略模式并未發(fā)生明顯變化,而是呈現(xiàn)出較強的延續(xù)性和繼承性。
自美國全方位打壓中國數字技術并推動中美技術“脫鉤”以來,中國多次重申要避免國際體系陷入冷戰(zhàn)。針對美國有關對華接觸政策失敗的言論,國務委員、外交部部長王毅明確表示,世界不應非黑即白,制度差異也不應導致零和;中國從來無意挑戰(zhàn)或取代美國,無意與美國全面對抗。①《守正不移,與時俱進 維護中美關系的正確方向——王毅國務委員在中美智庫媒體論壇上的致辭》,外交部網站,2020年7月9日,https://www.mfa.gov.cn/web/wjbz_673089/zyjh_673099/202007/t20200709_7478615.shtml。在第75屆聯(lián)合國大會的演講中,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重申,中國無意跟任何國家打冷戰(zhàn)熱戰(zhàn),堅持以對話彌合分歧,以談判化解爭端。②《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lián)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的講話(全文)》,外交部網站,2020年9月22日,https://www.mfa.gov.cn/web/ziliao_674904/zyjh_674906/202009/t20200922_7946253.shtml。此后,習近平主席又在2021年博鰲亞洲論壇的主旨演講中強調,經歷了疫情洗禮,各國人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要摒棄冷戰(zhàn)思維和零和博弈,反對任何形式的“新冷戰(zhàn)”和意識形態(tài)對抗。③《習近平在博鰲亞洲論壇2021年年會開幕式上的視頻主旨演講(全文)》,中央政府網,2021年4月20日,http://www.gov.cn/xinwen/2021-04/20/content_5600764.htm。在中國看來,冷戰(zhàn)的惡果殷鑒不遠。搞意識形態(tài)劃線、陣營分割、集團對抗,結局必然是世界遭殃。④《習近平同美國總統(tǒng)拜登舉行視頻會晤》,求是網,2021年11月16日,http://www.qstheory.cn/yaowen/2021-11/16/c_1128068920.htm。
在不斷進行政策宣示的同時,中國一直努力將避免冷戰(zhàn)的原則貫徹于具體的政策實踐中。一是中俄合作,中俄雙方不斷深化戰(zhàn)略協(xié)作,踐行不同于軍事同盟的伙伴關系模式。與此同時,雙方均反對在亞太地區(qū)構建封閉的同盟體系、制造陣營對抗,致力于構建平等、開放、包容、不針對第三國的亞太地區(qū)安全體系。⑤《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lián)邦關于新時代國際關系和全球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聯(lián)合聲明(全文)》,外交部網站,2022年2月4日,https://www.fmprc.gov.cn/zyxw/202202/t20220204_10638953.shtml。二是維護戰(zhàn)略穩(wěn)定和防止軍備競賽,中國與其他四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申明核戰(zhàn)爭打不贏也打不得,因此將繼續(xù)尋找外交方式,避免軍事對抗,防止毫無裨益且危及各方的軍備競賽。⑥《五個核武器國家領導人關于防止核戰(zhàn)爭與避免軍備競賽的聯(lián)合聲明》,外交部網站,2022年1月3日,https://www.mfa.gov.cn/web/ziliao_674904/1179_674909/202201/t20220103_10478507.shtml。三是在數字合作領域,為推動數字經濟合作,中國已經決定申請加入《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以營造開放、公平、公正、非歧視的數字發(fā)展環(huán)境。①《習近平在二十國集團領導人第十六次峰會第一階段會議上的講話》,外交部網站,2021年10月30日,https://www.fmprc.gov.cn/web/ziliao_674904/zyjh_674906/202110/t20211030_10405545.shtml;有關中國參與《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的最新討論,參見趙龍躍、高紅偉:《中國與全球數字貿易治理:基于加入DEPA的機遇和挑戰(zhàn)》,《太平洋學報》2022年第2期,第20-24頁。此外,中國正式提出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PTPP)。為此,中國商務部部長和新西蘭貿易與出口增長部部長已就相關后續(xù)工作進行了溝通。②《中國正式提出申請加入CPTPP》,人民網,2021年9月16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1/2021/0916/c1001-32229428.html.
面對美國打壓和遏制中國數字技術企業(yè)的政策,其東亞安全體系內的絕大部分國家并未采取全面跟隨的“選邊”政策。例如,在華為5G領域中,韓國、菲律賓、泰國和新加坡都采取了接受政策,即政府沒有明確出臺政策禁用華為5G技術或設備,而本國電信運營商也不同程度地使用了華為5G技術或產品。日本則選擇了委婉禁止,即政府并未出臺政策禁用華為5G技術或設備,但其國內電信運營商均沒有選用華為5G技術和設備。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政府于2018年年底曾公開表示要禁用華為5G,后來又作出調整,表示政府不會禁止任何特定公司的5G技術或設備,最終選擇由運營商決定。③孫學峰、張希坤:《美國盟國華為5G政策的政治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6期,第127頁。這一過程反映出日本要支持美國遏制華為5G的行動,但同時也希望能夠平衡與中國的關系。只有澳大利亞追隨美國,選擇了明確禁止的政策,而且還鼓動其他國家共同抵制華為5G。④孫學峰、張希坤:《美國盟國華為5G政策的政治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6期,第124頁。在智能監(jiān)控領域,也只有澳大利亞采取了限制政策,即禁止澳大利亞各級政府部門選擇中國企業(yè)的智能監(jiān)控設備,其他國家(包括日本在內)都選擇了接受政策,即政府沒有公開宣布限制中國企業(yè)的智能監(jiān)控設備,政府部門和民間機構則根據自身需求和產品性價比作出選擇,而中國智能監(jiān)控產品憑借著性價比優(yōu)勢順利進入了這些國家的市場。⑤孫學峰、陳根鋒:《美國盟國對中國智能監(jiān)控技術的政策選擇》,清華大學工作論文,2022年1月。
在數字規(guī)范領域,美國安全體系內的國家與美國規(guī)范主張之間的差異更為明顯。以目前備受關注的跨境數據流動規(guī)范為例,德法兩國與美國的倡導方向存在著較為突出的性質差別,德國與美國的規(guī)范主張差距尤為明顯,英國的主張和實踐也更為接近法國而非美國。在亞太地區(qū),日本與美國均主張跨境數據自由流動,但日本的政策和實踐較之美國更為開放(參見表1),其他美國盟國和伙伴(包括澳大利亞)均主張部分本地化政策,與美國的跨境數據自由流動政策存在性質區(qū)別(參見表2)。因此在跨境數據流動規(guī)范領域,美國安全體系內的大部分國家與美國的主張存在著性質區(qū)別,短時間內難以形成步調一致的協(xié)調行動。
表1 美國及其主要盟國/伙伴跨境數據流動指數
表2 美國東亞安全體系內國家的數字政策
在傳統(tǒng)的政治安全和戰(zhàn)略經濟領域,東亞國家的行為模式也未脫離戰(zhàn)略對沖模式。①其他東南亞國家行為模式的討論,參見Ma Shikun, “Reluctant to Take Sides,” China-US Focus, July 16, 2021, https://www.chinausfocus.com/foreign-policy/reluctant-to-take-sides;有關韓國在中美之間維持平衡的討論,參見Victor D Cha, “Allied Decoupling in an Era of US-China Strategic Competition,”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13, No.4, 2020, pp.530-533, 537-551;梁亞濱:《中韓建交30年:現(xiàn)狀、問題與未來》,《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2年第2期,第120、124頁。有關東亞地區(qū)美國盟國和伙伴政策選擇的總體討論,參見劉豐:《秩序主導、內部紛爭與美國聯(lián)盟體系轉型》,《外交評論》2021年第6期,第41-42頁。例如,2021年3月,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專訪時明確表示,新加坡與美國和中國在經濟和其他諸多領域都有著廣泛聯(lián)系,因此新加坡不大可能選邊站隊。事實上,是否在中美之間選邊并不單單是新加坡的兩難選擇,世界上許多國家也都面臨類似的困境。因此,新加坡希望并鼓勵中美兩國在決定要把對方作為對手之前能夠認真考慮再采取行動。②“PM Lee Hsien Loong’s Interview with BBC for Talking Business Asia,” March 14, 2021,https://www.pmo.gov.sg/Newsroom/PM-interview-with-BBC-for-Talking-Business-Asia.新加坡的政策實踐也處處體現(xiàn)出其盡量維持平衡的行為模式。一方面,2021年新加坡連續(xù)接待美國國防部部長和副總統(tǒng)到訪,深化與美國的全方位合作;另一方面,新加坡利用與中國建交30周年的契機,推動雙邊關系發(fā)展,新加坡總統(tǒng)哈莉瑪·雅各布(Halimah Yacob)還應邀出席了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在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會談時,哈莉瑪表示,兩國關系基礎十分堅實,新加坡愿同中方團結合作,加強數字經濟等領域的合作,促進區(qū)域一體化。③《習近平會見新加坡總統(tǒng)哈莉瑪》,外交部網站,2022年2月6日,https://www.mfa.gov.cn/web/zyxw/202202/t20220206_10639392.shtml。
即使是拜登執(zhí)政以來對華政策趨于強硬的日本,也總體維持了2018年以來盡量努力維持平衡的政策取向,而非對美“一邊倒”。在戰(zhàn)略安全上,日本當前的主要目標既不是制衡,也不是追隨,而是實用主義色彩強烈的避險,盡量避免臺海等地區(qū)熱點爆發(fā)沖突。④孫太一:《日本已經一邊倒了嗎?》,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2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J3FCKJGO2_Nve7i6Af1vdw。盡管日本可以通過臺海議題強化美國安全保護,但會注意相應行動的限度,以照顧中日關系的根本大局。⑤吳懷中:《日本對華安全戰(zhàn)略:一項制衡議程的新近分析》,《日本學刊》2021年第5期,第83頁。同時,日本還嘗試與英國、澳大利亞等國家建立安全伙伴關系,以盡可能抵消美國戰(zhàn)略信譽下降給日本帶來的政治安全風險。不過,這些伙伴國家根本無法替代美國的安全保護。因此,日本很難下決心與中國全面對抗。①孫太一:《日本已經一邊倒了嗎?》,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2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J3FCKJGO2_Nve7i6Af1vdw;Lu Ding and Xuefeng Sun, “Seeking Support Beyond Alliance? Rethinking Great Power Partner Politics After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 Pacific, Vol.21, No.3, 2021, pp.443-446。在戰(zhàn)略經濟領域,日本并沒有追隨美國將出口管制擴大至新興技術領域,也沒有推出針對中國機構的實體清單。②有關戰(zhàn)略經濟領域日本沒有選擇與中國對抗的討論,可參見Shogo Suzuki, “Economic Statecraft, Interdependence, and Sino-Japanese ‘Rivalry’,” Pacific Review, June 2021, pp.1-20,https://doi.org/10.1080/09512748.2021.1941209。另可參見歸泳濤:《日本對美國對華“脫鉤”政策的反應》,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 2月 6日,https://mp.weixin.qq.com/s/nurDIH8HYgmmKbOZLsugqQ。另有學者發(fā)現(xiàn),盡管日本政府配合美國約束中國企業(yè)的政策,但在實際操作中也存在靈活性。例如,騰訊收購日本樂天股份的交易就經日本政府批準成功獲得了法律上的豁免。一些日本企業(yè)則公開表示不會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隊。③孫太一:《日本已經一邊倒了嗎?》,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2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J3FCKJGO2_Nve7i6Af1vdw。
可以發(fā)現(xiàn),數字技術競爭強化了美國對華戰(zhàn)略的對抗性質和遏制色彩,同時推動美國東亞安全體系向數字空間拓展,從而對東亞安全秩序形成了沖擊。不過,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東亞國家維護自身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的戰(zhàn)略模式并未發(fā)生根本性變化,堅持有上限的競爭和有底線的合作依然是絕大多數國家的政策選擇,從而使東亞地區(qū)依然能夠保持和平與穩(wěn)定,地區(qū)安全秩序也由此呈現(xiàn)出較強的韌性和延續(xù)性。
在國際關系進入數字時代的過程中,盡管面臨數字技術競爭的沖擊,但東亞國家維護自身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的戰(zhàn)略模式并未出現(xiàn)明顯變化,其主要原因在于既有東亞安全秩序形成的基礎尚未弱化,甚至有所鞏固和強化,同時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美國的戰(zhàn)略選擇和實力特點增大了東亞安全環(huán)境的不確定性,進而強化了東亞國家延續(xù)既有戰(zhàn)略模式的傾向。
在美國安全體系向數字空間延伸的過程中,既有物理空間的戰(zhàn)略威脅依然是東亞國家面臨的主要威脅,而數字空間的威脅則明顯處于次要地位。就戰(zhàn)略威脅而言,過去20年的實踐表明,網絡空間威脅的強度尚難以取代物理空間的威脅,廣為擔心的“網絡珍珠港”式威脅并未成為現(xiàn)實。例如,有學者明確指出,美國尚未遭受對物理空間產生破壞性效應的網絡攻擊。即使美國的對手采取類似攻擊,傳統(tǒng)形式的威懾也足以阻止相關行為體采取行動。①Sue Gordon and Eric Rosenbach, “America’s Cyber-Reckoning,” Foreign Affairs, Vol.101, No.1, 2022, p.10.對于具體的行動方式,有學者強調,針對網絡攻擊,國家不大可能采取軍事行動作為報復措施,因為采取軍事行動是升級還是緩和網絡沖突非常難以判斷。②Robert Jervis, “Some Thoughts on Deterrence in the Cyber Era,” Journal of Information Warfare,Vol.15, No.2, 2016, p.71;葉成城:《數字時代的大國競爭:國家與市場的邏輯——以中美數字競爭為例》,《外交評論》2022年第2期,第124頁。就國內穩(wěn)定而言,通過網絡空間干預國內政治進程雖然已經引起廣泛關注,但對于東亞國家,來自網絡空間的政權安全威脅尚未成為現(xiàn)實問題,其嚴重程度和緊迫性都遠遠弱于物理空間的地緣戰(zhàn)略威脅。
經驗事實也表明,在與美國推動數字空間合作的同時,東亞國家關注的重點仍然是物理空間的戰(zhàn)略威脅。③中美關系也存在類似特點。例如,2021年11月中美兩國領導人在視頻會談中,涉及安全問題主要討論的還是如何維持臺海穩(wěn)定?!读暯酵绹偨y(tǒng)拜登舉行視頻會晤》,求是網,2021年11月16日,http://www.qstheory.cn/yaowen/2021-11/16/c_1128068920.htm;“Readout of President Biden’s Virtual Meeting with President Xi Jinp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 White House, November 16,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 2021/11/16/readout-of-presidentbidens-virtual-meeting-with-president-xi-jinping-of-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2021年5月,美韓領導人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在涉及數字空間合作之前,雙方用更大篇幅討論了朝鮮半島核問題、核擴散問題、“印太”合作框架以及東亞地區(qū)熱點問題管控等傳統(tǒng)安全威脅。④“U.S.-ROK Leaders’ Joint Statement,” The White House, May 21,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5/21/u-s-rok-leaders-joint-statement/.此前一個月發(fā)布的美日領導人聯(lián)合聲明,雖單獨就技術和供應鏈合作發(fā)布了合作清單,但在正式聲明中,有關“印太”戰(zhàn)略、東亞安全和國際秩序等傳統(tǒng)地緣戰(zhàn)略問題的論述篇幅更大,位置也更為靠前。⑤“U.S.- Japan Joint Leaders’ Statement: ‘U.S.-Japan Global Partnership for a New Era’,” The White House, April 16,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4/16/u-s-japan-joint-leaders-statement-u-s-japan-global-partnership-for-a-new-era/.2021年7月,美國和新加坡兩國國防部部長發(fā)表的聯(lián)合聲明,絕大部分篇幅也是討論雙方在物理空間的合作,包括軍事基地合作、人員交流訓練、反恐、地區(qū)穩(wěn)定等,數字空間的防務合作只有一句話。⑥“Joint Statement by U.S.Secretary of Defense Lloyd J.Austin III and Singapore Minister for Defense Dr NG ENG,” July 27, 2021, https://sg.usembassy.gov/joint-statement-by-united-statessecretary-of-defense-lloyd-j-austin-iii-and-singapore-minister-for-defence-dr-ng-eng-hen.即使重點關注技術合作的美日澳印四國領導人聯(lián)合聲明,有關技術合作的內容也排在了應對疫情和氣候變化之后,有關網絡安全合作的內容則排在五項技術合作內容的最后。①“Joint Statement from Quad Leaders,” The White House, September 24,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9/24/joint-statement-from-quad-leaders/.
需要說明的是,國家對主要安全威脅認知沒有變化與大國戰(zhàn)略競爭日益關注數字技術并不矛盾。一方面,數字時代確實已經到來,數字技術的進步發(fā)展已成為一國有效增強經濟實力的核心基礎,同時也是提升綜合實力的關鍵;另一方面,數字技術正在與現(xiàn)有的軍事能力融合,有可能大幅提升國家應對既有威脅的能力,并在與戰(zhàn)略對手的實力競爭中占得先機。即便在可見的將來,數字技術難以帶來軍事能力的革命性變化,②羅易煊、李彬:《人工智能軍事應用競爭中的先行者優(yōu)勢與競爭烈度》,清華大學工作論文,2021年12月。國家(尤其是大國)也會未雨綢繆,作好相應準備,以免陷入戰(zhàn)略劣勢。因此,數字技術能力競爭是國際關系進入數字時代過程中戰(zhàn)略手段的競爭,其主要目標還是提升應對主要威脅的能力,而國家面臨的主要戰(zhàn)略威脅仍將存在于物理空間而非數字空間。
目前的東亞安全秩序正是圍繞管控物理空間的主要安全威脅逐步演變形成的。此前的研究表明,戰(zhàn)略對沖模式形成的必要條件是體系大國沒有陷入冷戰(zhàn)對抗或更為嚴重的危機沖突。③如果東亞地區(qū)的體系大國陷入美蘇冷戰(zhàn)式對抗或爆發(fā)更為嚴重的危機或沖突,東亞地區(qū)的戰(zhàn)略對沖模式將趨于瓦解。在這一過程中,個別國家可能會保持中立,但戰(zhàn)略對沖將不再是地區(qū)國家的主要安全戰(zhàn)略模式,因為戰(zhàn)略對沖的空間大大縮小,對沖戰(zhàn)略已無法幫助東亞國家有效防范風險并尋求利益最大化。參見劉若楠:《東南亞國家戰(zhàn)略對沖的動因》,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39-41頁。就冷戰(zhàn)后的東亞地區(qū)而言,中美關系能夠維持在戰(zhàn)略競爭層次而沒有突破結盟對抗的上限,有賴于冷戰(zhàn)后東亞形成的局部等級體系以及中國能夠維持實力上升的崛起勢頭。④局部等級體系是指地區(qū)國際關系體系中包含且僅包含一個國際體系唯一超級大國主導的安全等級體系,但這一安全等級體系并未覆蓋地區(qū)所有國家。以冷戰(zhàn)后的東亞地區(qū)為例,美國是國際體系中唯一的超級大國,其主導的東亞同盟體系則是地區(qū)內僅存的安全等級體系,而這一安全等級體系并未涵蓋東亞所有國家,其中就包括自助大國中國。參見劉若楠、孫學峰:《局部等級視角下的東亞安全秩序與中美戰(zhàn)略競爭》,《東北亞論壇》2021年第1期,第46-48頁。國際關系加速進入數字時代并沒有改變這一體系結構,而美國推動其現(xiàn)有安全體系延伸至數字空間,更是拓展和強化了既有的局部等級體系,使得原本主要集中于物理空間的安全體系得以擴展至數字空間。在這一過程中,物理空間和數字空間的體系不是相互平行而是逐步融合,其趨勢則是數字空間的競爭逐步融入既有的地緣戰(zhàn)略競爭。正如有學者所言,網絡空間并不是自成一體的孤立領域,而是更大范圍內地緣政治競爭的延續(xù)。①Dmitri Alperovitch, “The Case for Cyber-Realism,” Foreign Affairs, Vol.101, No.1, 2022,p.46.在進入數字時代的過程中,東亞安全秩序形成的地區(qū)體系基礎并未弱化和消失,某種程度上還得以拓展和一定程度的強化。
在此期間,既有安全秩序形成的三個機制(克制機制、約束機制和平衡機制)仍在發(fā)揮作用。②三個機制是以既有研究為基礎所做的提煉和完善,既有研究參見劉若楠、孫學峰:《局部等級視角下的東亞安全秩序與中美戰(zhàn)略競爭》,《東北亞論壇》2021年第1期,第48-49頁??酥茩C制主要是指面對美國及其安全體系的戰(zhàn)略壓力,崛起大國中國依然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戰(zhàn)略克制,以有效緩解自身面臨的崛起困境,同時更好地維護自身核心利益。③具體討論參見本文第二章第二節(jié)的相關內容。約束機制是指面對戰(zhàn)略克制的中國,盡管部分數字技術競爭政策強化了美國對華政策的遏制色彩,但是美國的對華總體思路依然不是遏制戰(zhàn)略。④張宇燕和馮維江兩位學者將其概括為規(guī)鎖(confinement)政策。參見張宇燕、馮維江:《從“接觸”到“規(guī)鎖”:美國對華戰(zhàn)略意圖及中美博弈的四種前景》,《清華金融評論》2018年第7期,第24-25頁。例如,即使對華強硬的美國前任國務卿蓬佩奧也強調,美國對華戰(zhàn)略并不是遏制。⑤Michael Pompeo, “Communist China and the Free World’s Future,” July 23, 2020,https://it.usembassy.gov/communist-china-and-the-free-worlds-future/.現(xiàn)任國務卿布林肯則公開表示,美國沒有發(fā)動新冷戰(zhàn),也沒有要求其他國家在中美之間作出選擇。⑥“Blinken Rejects Claims of ‘Cold War’ between U.S.and China,” CGTN, May 5, 2021,https://news.cgtn.com/news/2021-05-05/Blinken-rejects-claims-of-cold-war-between-China-and-U-SFT-100squws89i/index.html.事實上,在當前的中美關系狀態(tài)下,即使美國迫使東亞國家全面選邊站隊也難以實現(xiàn)目標,⑦例如,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的最新調查顯示,在回答應對中美在東南亞競爭的最佳選擇時,“明確選邊”仍是受訪者中支持率最低的選項(11.4%)。參見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2022 Survey Report, ASEAN Research Center at ISEAS Yusof Ishak Institute, February 16, 2022,p.31。因為對于東亞國家而言,在中美尚未形成陣營對抗的背景下,在兩者之間維持平衡較之全面選邊站隊更能實現(xiàn)收益最大化,同時有助于最大限度降低戰(zhàn)略風險,而這也正是平衡機制的核心所在。⑧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東亞國家的政策實踐可參見本文第二章第二節(jié)的相關內容。與此同時,其他東亞國家不愿全面選邊站隊也會進一步阻止中美形成陣營對抗,中美兩國均強調東盟國家在東亞合作中的中心地位①有關東盟中心地位的實證分析,參見董賀:《東盟的中心地位:一個網絡視角的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年第7期。和關鍵作用就是典型例證。②《李克強在第24次中國-東盟領導人會議上的講話》,外交部網站,2021年10月26日,https://www.mfa.gov.cn/web/ziliao_674904/zyjh_674906/202110/t20211027_10174325.shtml;“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at the Annual U.S.-ASEAN Summit,” The White House, October 26,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10/26/remarks-by-presidentbiden-at-the-annual-u-s-asean-summit/; “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and Prime Minister Lee Hsien Loong of Singapore in Joint Press Conference,” The White House, March 29, 2022,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2/03/29/remarks-by-president-biden-and-primeminister-lee-hsien-loong-of-singapore-in-joint-press-conference/.東亞安全秩序中的戰(zhàn)略對沖模式也由此逐步形成進而清晰呈現(xiàn)出來,并成為雖難以令人特別滿意、但仍不失為區(qū)域內各方維持自身安全和地區(qū)穩(wěn)定可以接受的現(xiàn)實選擇。
在戰(zhàn)略對沖模式形成基礎總體穩(wěn)定的同時,美國強化對華數字技術競爭的政策取向不僅加劇了中美競爭,而且與其實力特點一起為東亞安全環(huán)境帶來了更大的不確定性,而這些變化均增強了既有東亞安全秩序的韌性。首先,美國打壓中國數字技術的政策強化了東亞國家延續(xù)戰(zhàn)略對沖的傾向。一方面,美國打壓甚至遏制中國數字技術導致中國的戰(zhàn)略壓力持續(xù)上升,進一步強化了中國要避免“新冷戰(zhàn)”的決心,防止相應政策舉措突破相互制衡的上限,也通過更有效的對沖行動盡可能緩解壓力,盡力防止數字空間形成陣營對抗,確保中美關系在承受更大壓力的過程中東亞地區(qū)不會陷入陣營對抗;③Yan Xuetong, “Bipolar Rivalry in the Early Digital Ag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13, No.2, 2020, p.331.另一方面,中美關系的競爭性加劇進一步強化了東亞國家延續(xù)戰(zhàn)略對沖模式的傾向,既有研究對此已作了充分的經驗檢驗和論證。④曹瑋:《選邊還是對沖——中美戰(zhàn)略競爭背景下的亞太國家選擇》,《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第2期。本文認為,作者的結論修正為“中美關系競爭加劇,但同時不突破上限(軍備競賽和陣營對抗)將強化東亞國家的對沖偏好”更為準確。
其次,美國數字技術能力優(yōu)勢相對較小的情勢強化了東亞國家的戰(zhàn)略對沖傾向。盡管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美國的綜合實力優(yōu)勢(特別是經濟實力優(yōu)勢)逐步縮小,但美國仍是國際體系內唯一的超級大國,數字技術能力也處于優(yōu)勢地位。不過相較于軍事領域,美國在數字領域的能力優(yōu)勢相對較小。例如,就數據量而言,美國學者的研究認為,中國的人口規(guī)模使其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國內市場,可以創(chuàng)造美國國內市場難以企及的數據量,而數據量優(yōu)勢對于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至關重要。①Graham Allison, et al., “The Great Tech Rivalry: China vs the U.S.,” Harvard Kennedy School,December 2021, pp.7-8, https://www.belfer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GreatTechRivalry_ChinavsUS_211207.pdf.就5G技術而言,美國在芯片設計以及相關技術領域處于領導地位,但5G基礎設施落后于中國以及缺乏用戶使用環(huán)境可能導致美國在開發(fā)下一代5G關鍵應用的進程中處于不利地位。而中國已在5G前沿應用領域(如智慧工廠、遠程醫(yī)療等領域)取得了重要進展。美國針對華為5G技術的開放無線接入網(Open-RAN)方案研發(fā)尚需時日,可能已來不及為美國贏得5G競爭提供支持。②Graham Allison, et al., “The Great Tech Rivalry: China vs the U.S.,” Harvard Kennedy School,December 2021, pp.12-13, https://www.belfer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GreatTechRivalry_ChinavsUS_211207.pdf.在量子計算領域,美國已不再擁有壟斷地位,現(xiàn)有的技術優(yōu)勢也較為脆弱,需要與日本等盟國合作才能更好地維持優(yōu)勢。③Graham Allison, et al., “The Great Tech Rivalry: China vs the U.S.,” Harvard Kennedy School,December 2021, p.20, https://www.belfer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GreatTechRivalry_ChinavsUS_211207.pdf.
在此背景下,即使有意完全依賴美國數字技術的保障,東亞國家也會面臨較大的不確定性,進而增大了相關國家在數字空間延續(xù)戰(zhàn)略對沖模式的動力。例如,對于追求性價比的東亞國家而言,中國數字技術產品的性價比顯然更為優(yōu)越,因此這些國家很難只選擇美國的技術和產品。在有些國家,美國企業(yè)的技術和產品還因難以與中國同行競爭而不得退出相關國家的市場。④Katherine Atha, et al., “China’s Smart Cities Development,” SOS International LLC, January 2020, p.105, https://www.uscc.gov/sites/default/files/2020-04/China_Smart_Cities_Development.pdf.在特定技術領域,東亞國家即使拒絕與中國合作而選擇依賴美國,也很難實現(xiàn)目標,因為美國可能根本無法提供相應的替代方案。因此,越南的5G技術就選擇了芬蘭的諾基亞和瑞典的愛立信。⑤《越南最大通信運營商采用諾基亞和愛立信5G設備》,觀察者網,2019年9月25日,https://www.guancha.cn/industry-science/2019_09_25_519183.shtml。在一些技術領域,東亞國家的技術能力還與美國存在著較強的競爭關系。這些國家擔心美國會利用推動針對中國的數字技術合作,同時壓制這些國家相關技術的發(fā)展和完善。在半導體和芯片領域中,日本和韓國都面臨著類似挑戰(zhàn)。⑥歸泳濤:《日本對美國對華“脫鉤”政策的反應》,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2月6日,https://mp.weixin.qq.com/s/nurDIH8HYgmmKbOZLsugqQ。為增強技術自主能力,歐盟17個國家于2020年12月發(fā)布了“歐洲處理器和半導體技術倡議”(A European Initiative on Processors and Semiconductor Technologies, https://digital-strategy.ec.europa.eu/en/library/joint-declarationprocessors-and-semiconductor-technologies),以減少對美國的技術依賴。參見唐新華:《西方“技術聯(lián)盟”:構建新科技霸權的戰(zhàn)略路徑》,《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21年第1期,第46頁。在這一過程中,如果這些國家全面追隨美國,其既有數字技術能力優(yōu)勢很可能逐步弱化甚至喪失,進而對其提升經濟實力造成較大沖擊。這一后果不但將導致這些國家更加依賴美國,更將直接違背其尋求美國安全保護的初衷。對于這些國家而言,尋求美國安全保護不但要確保其基本生存,同時也要換取促進經濟發(fā)展的良好環(huán)境和機遇。①Kent Calder, “Securing Security through Prosperity: The San Francisco System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acific Review, Vol.17, No.1, 2004, pp.139, 144-149; Lindsey Ford and Zack Cooper,“America’s Alliances after Trump: Lessons from the Summer of ’69,” Texas National Security Review,Vol.4, No.2, 2021, p.114;有關美國與其盟國收益補償以及盟國戰(zhàn)略自主的討論,還可參見劉豐:《秩序主導、內部紛爭與美國聯(lián)盟體系轉型》,《外交評論》2021年第6期,第36-37頁。概言之,美國數字技術能力優(yōu)勢不夠突出與針對中國的政策對抗性更強的組合,導致東亞國家即使有意依賴美國技術保障也不得不盡量堅持戰(zhàn)略對沖,以免遭遇更大的戰(zhàn)略和經濟損失??藏悹柡蜕忱囊苍硎?,美國對中國的技術限制超越限度會促使其他國家尋求與中國合作,反過來也會損害美國的創(chuàng)新能力。②Kurt M.Campbell and Jake Sullivan, “Competition without Catastrophe,” Foreign Affairs, Vol.98, No.5, 2019, pp.106, 107.類似邏輯也存在于其他安全領域,參見聶文娟:《東南亞地區(qū)中美戰(zhàn)略均衡的機制論》,《國際政治科學》2022年第1期。
再次,美國戰(zhàn)略信譽下降強化了東亞國家的戰(zhàn)略對沖傾向。美國將東亞安全體系延伸至數字空間的努力要真正贏得東亞國家的信賴和支持,不僅有賴于其數字技術能力優(yōu)勢,而且深受其戰(zhàn)略信譽的影響。而在美國盟國和伙伴看來,2017年以來美國的戰(zhàn)略信譽水平始終難以令這些國家感到安心。在此背景下,高度依賴美國將使這些國家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因此東亞國家更傾向于維持戰(zhàn)略對沖而非強化依賴。日本和新加坡在2018年前后逐步調整了此前更具對抗性或競爭性的對華政策就是典型例證。③孫學峰、張希坤:《中美戰(zhàn)略選擇與中國周邊環(huán)境變化》,《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5期,第12-13頁。
為爭取盟國和伙伴的支持,美國推出了“俱樂部合作”的戰(zhàn)略,即根據問題性質形成不同的合作組合,比如美日澳印四國合作、美英澳三邊伙伴關系(AUKUS)等。④閻學通:《編輯寄語:美國與盟友的關系非冷戰(zhàn)化》,《國際政治科學》2021年第4期,第III-V頁。這類小范圍的合作有助于增強美國的協(xié)調能力,提升合作效率,但是卻無法保證盟國伙伴持續(xù)受益,還可能損害相關國家的利益。比如美英澳三邊合作導致法國的利益嚴重受損,也使得部分東盟國家(如印度尼西亞、泰國等)感到不滿。①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2022年2月發(fā)布的調查顯示,在印尼和泰國受訪者中,認為美英澳三邊合作對東亞安全產生消極作用的人數比例遠高于發(fā)揮積極作用的比例,其中印尼的數據是:消極作用占總人數的61.1%,積極作用占26.7%,沒有影響占12.2%;泰國的數據是:消極作用占總人數的59.8%,積極作用占31.6%,沒有影響占8.5%。參見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2022 Survey Report, ASEAN Research Center at ISEAS Yusof Ishak Institute, February 16, 2022, p.29。美日澳印四國合作則對東盟在東亞合作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產生了不利影響,導致拜登在與日本和韓國領導人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時都要強調東盟的中心地位,以安撫東盟國家。②“U.S.-ROK Leaders’ Joint Statement,” May 21, 2021, The White House,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5/21/u-s-rok-leaders-joint-statement/; “U.S.-Japan Joint Leaders’ Statement: ‘U.S.-Japan Global Partnership for a New Era’,” The White House, April 16, 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4/16/u-s-japan-jointleaders-statement-u-s-japan-global-partnership-for-a-new-era/.不難發(fā)現(xiàn),在美國的“俱樂部合作”框架下,東亞國家可能此時此事受益于“俱樂部合作”,而彼時彼事又會因此遭遇損失,最終可能還是損失大于收益。對于不能總體受益的國家而言,俱樂部戰(zhàn)略會進一步傷害美國的戰(zhàn)略信譽,導致這些國家在與美國合作的過程中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從而強化其戰(zhàn)略對沖的傾向。例如,在與美國深化合作的同時,韓國努力淡化其針對中國的色彩,就與美日澳印四國合作給韓國帶來更大戰(zhàn)略壓力不無關聯(lián)。③于婉瑩:《2021年韓美共同聲明中有哪些值得關注的細節(jié)?》,澎湃新聞,2021年6月6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017480。
近些年,美國國內政治較為嚴重的分裂狀態(tài)進一步加劇了東亞國家的擔心。例如,拜登正式就任總統(tǒng)兩個月后,BBC記者曾專訪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問其對美國新總統(tǒng)處理與中國和亞洲的關系有何建議。李顯龍表示,建議談不上,只是希望拜登能夠得到國內更為廣泛的支持,④“PM Lee Hsien Loong’s Interview with BBC for Talking Business Asia,” March 14, 2021,https://www.pmo.gov.sg/Newsroom/PM-interview-with-BBC-for-Talking-Business-Asia.言談中對拜登深受美國內部社會分裂拖累的擔心顯而易見。2021年,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在東盟十國的調查也顯示,在對美國缺乏信任的受訪者中,42.1%的受訪者認為內部事務會分散美國注意力,導致其無法專心處理全球關切和問題。這與2020年的調查結果(42.8%)幾乎完全一致。⑤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2021 Survey Report, ASEAN Research Center at ISEAS Yusof Ishak Institute, February 10, 2021, p.23.在2022年的調查中,這一比例雖有所下降(36.7%),但仍然是受訪者無法信任美國最為重要的影響因素。⑥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2022 Survey Report, ASEAN Research Center at ISEAS Yusof Ishak Institute, February 16, 2022, p.51.也就是說,即使拜登上任后,東亞國家依然心存疑慮,其主要擔心是,即使美國現(xiàn)任領導人值得信賴,美國國內分裂狀態(tài)也意味著拜登之后特朗普風格的領導人很可能會卷土重來。因此,如果現(xiàn)在過度強化對美國的依賴或深化與美國的合作,到那時戰(zhàn)略上反而會更加被動。①歸泳濤:《日本對美國對華“脫鉤”政策的反應》,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2月6日,https://mp.weixin.qq.com/s/nurDIH8HYgmmKbOZLsugqQ;孫太一:《日本已經一邊倒了嗎?》,海外看世界微信公眾號,2022年2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J3FCKJGO2_Nve7i6Af1vdw;Lindsey Ford and Zack Cooper, “America’s Alliances after Trump: Lessons from the Summer of ’69,”Texas National Security Review, Vol.4, No.2, 2021, p.115。
冷戰(zhàn)結束以來,圍繞東亞安全秩序性質的討論逐步成為國際關系學者關注的重要話題。不過,既有思路(均勢、霸權和權威秩序)都難以準確描述20世紀90年代以來東亞安全秩序的核心特征和發(fā)展趨勢。為此,我們提出冷戰(zhàn)后東亞安全秩序逐步演化形成了戰(zhàn)略對沖模式,其核心特征是中美關系雖趨于緊張但并未陷入陣營對抗和軍備競賽,其他東亞國家則盡量在中美之間維持平衡而非全面選邊站隊,以免地區(qū)陷入陣營對抗。而戰(zhàn)略對沖模式形成的體系條件則源于東亞國際體系呈現(xiàn)局部等級體系特征,同時區(qū)域自助大國(中國)的綜合實力呈現(xiàn)崛起態(tài)勢。②目前的經驗檢驗只能依靠冷戰(zhàn)后國際體系的實踐,尤其是東亞和歐洲地區(qū)的國際關系實踐。未來可能的探索思路包括:考察兩個超級大國等級體系處于同一地區(qū)或地區(qū)安全等級體系,在主導國失去體系唯一超級大國地位等情形下,地區(qū)安全秩序的發(fā)展趨勢及其作用機制,并在此基礎上進行更為細致的比較分析和過程追蹤,以避免冷戰(zhàn)結束以來單極理論分析的不足(僅以美國作為經驗案例檢驗單極體系的理論邏輯)。
隨著人類社會加速進入數字時代,自2018年美國開始全面打壓甚至遏制中國數字技術能力,這不僅導致中美關系面臨更多困難和挑戰(zhàn),而且對東亞安全秩序和地區(qū)穩(wěn)定也構成了沖擊。不過面對數字技術競爭帶來的沖擊,中國和絕大部分東亞國家的政策選擇并未脫離既有的戰(zhàn)略對沖模式,東亞安全秩序由此呈現(xiàn)出較強的韌性,其主要原因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東亞安全秩序的形成基礎尚未弱化,反而有所鞏固和強化;二是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美國的實力特點和政策選擇使得東亞國家深化與美國的數字合作面臨著更大的不確定性,從而進一步強化了東亞國家的戰(zhàn)略對沖傾向。
盡管東亞安全秩序呈現(xiàn)出較強的韌性,但并不意味著所有東亞國家都延續(xù)了既往的戰(zhàn)略模式,而澳大利亞則是最為典型的例子。2016年以來,澳大利亞采取了追隨美國對抗中國的全面選邊戰(zhàn)略,特別是在數字技術領域,不但全面禁止和限制中國數字技術和產品,甚至鼓動其他國家禁用華為5G技術和產品。對于澳大利亞偏離戰(zhàn)略對沖模式的影響因素,主要存在兩個解釋思路。一是國際秩序視角,即澳大利亞將美國自由主義秩序的穩(wěn)定和延續(xù)作為核心利益,而2016年之后其決策層認為中國的國際秩序取向和相應行動削弱了美國主導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性,因此采取了全面選邊美國和對抗中國的戰(zhàn)略;①周方銀:《體系轉型背景下的威脅認知與澳大利亞對華政策變化》,《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年第1期。二是國內政治視角,即澳大利亞呼應美國,全面禁用華為5G,限制中國智能監(jiān)控等政策選擇,主要源于其決策層認為其國內政治穩(wěn)定受到了來自中國的“挑戰(zhàn)”。②孫學峰、張希坤:《美國盟國華為5G政策的政治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6期,第124-125頁。
對于澳大利亞這一案例而言,兩種解釋都是較為合理的思路。如果研究范圍拓展至美國的東亞和北約盟國,我們發(fā)現(xiàn)對中國的數字技術政策性質而言,國內政治因素的影響可能更為重要,即一旦美國的盟國形成中國影響其國內政治的認知,無論美國是否明確施加壓力,相關國家都會采取對抗性政策(官方明確禁用或限制)。在沒有形成影響其國內政治認知且承受美國明確壓力的前提下,如果美國的盟國不認可中國的國際秩序取向,通常會采取委婉禁止的政策(即官方沒有表態(tài)禁用,但其國內企業(yè)并未采用,日本的華為5G政策就是典型例證),而不反對中國國際秩序取向的國家(認可或無偏好)則會采取接受政策。③孫學峰、張希坤:《美國盟國華為5G政策的政治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6期,第114-121頁。
在數字技術競爭背景下,相關國家一旦形成中國影響本國國內政治的認知,其采取對抗和制衡政策的可能性會大大提升。由此我們可以更加深切地意識到,在國際關系迎來數字時代的過程中,網絡空間并不是自成一體的獨立領域,物理空間和數字空間的體系不是相互平行而是逐步融合,其融合趨勢則是數字空間的競爭逐步融入既有物理空間的戰(zhàn)略競爭,數字空間的威脅認知仍有賴于物理空間的威脅認知。因此,物理空間的威脅認知如何影響數字空間的國際合作以及數字時代的對外政策和國際秩序變遷,將是未來值得深入研究的重要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