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怡平
重拍片是針對經典原作進行的跨時空重制。要理解這個定義,需要把握幾個關鍵詞。一是經典。所謂經典,是指恒久流傳的老電影。這些電影為觀眾記憶的可能性多種多樣,明星無疑是重要的元素之一,比如奧黛麗·赫本。赫本的可塑性很強,清新脫俗的氣質讓她在人才輩出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迅速躥紅?!读_馬假日》里的她,仿若跌落凡間的精靈一般,讓全球觀眾耳目一新。是的,瑪麗蓮·夢露的性感指數是破表的,這讓她在尤物輩出的時代無人出其右。和肯尼迪糾纏不清的關系,以及神秘的謀殺案,幫她順利(不幸)地搭上了不朽的快車,至今大家還記得她。夢露像涂滿了奶油和巧克力的可口甜點,剛開始的那幾口,能快速調動觀眾的各種官能,進而激發(fā)起深層的愉悅感。可即便性感如瑪麗蓮·夢露,也很難打破邊際效應遞減的魔咒。在盡是性感女神的環(huán)球銀幕上,赫本仿若雨后小荷,給全球觀眾帶來了別樣的審美感受。
這種自帶光暈的個人氣質,給《羅馬假日》貢獻了不少的可持續(xù)度。天才降生不分時代,她一旦行過,再難找到氣韻可與其比肩的人物。這相當于直接拉高了《羅馬假日》重拍的門檻,要重啟這個項目,首先得找到一個內在和外在和赫本類似,甚至高出幾分的女明星。可這談何容易,正如至今也沒誕生夢露第二。道理如此淺顯,以至于無法實踐。時代賦予《羅馬假日》的一切剛剛好,所以太難復制?!读_馬假日》的重拍計劃因此無限期擱置。
這倒不是說,赫本行過處,都是重拍片的禁地。她主演的《龍鳳配》,是一部典型的灰姑娘電影。和童話故事不同的地方在于,赫本版的灰姑娘存在人物轉變的角色弧。在前半段,她是富豪管家的女兒,灰頭土臉的她只能用低到塵埃里的方式,在陰暗的角落仰望風流倜儻的二少爺。二少爺是情竇初開期少女浪漫想象陷阱的隱喻:良好的出身,不俗的氣質,非凡的談吐,精修的服飾和面容……可有點花花公子特質的二少爺,是一個好王子嗎?這是她無暇顧及的問題。我們愿意相信她的相信,是因為丘比特射箭時,必蒙雙眼。
角色的轉變來自第二幕,當她有機會遠走巴黎時,她緊緊抓住了機緣之鳥銜來的橄欖枝。巴黎是一團火。在熔爐中持續(xù)鍛造的她,告別了過去的小我。一旦穿上了巴黎人自信的心理外衣,佩戴上優(yōu)雅的裝飾品,她如獲新生。如果沒有這種讓觀眾又羨慕嫉妒、又愿意成全的蛻變,她怎么能以公主的身份重歸富豪家,重啟被迫按下暫停的戀愛鍵?最后,公主和王子生活在了一起!這部電影不落俗套的地方就在于此了,這一次,命運女神的撥弄是友好的,她期待愛情,命運女神遂了她的愿。和花花公子在一起的愛情?好萊塢都不信!
這部在1954年出品,由比利·懷爾德執(zhí)導,亨弗萊·鮑嘉、奧黛麗·赫本、威廉·霍爾登主演的電影,于1995年再度推出,導演西德尼·波拉克攜哈里森·福特和朱莉婭·奧蒙德重新演繹了這個塵封多年的愛情神話。兩部均由派拉蒙制作,1995年版的中文翻譯有《新龍鳳配》《情歸巴黎》,英文版片名都是Sabrina。這個麻雀變鳳凰,飛上枝頭歌唱愛情的故事,的確是由薩布里娜來牽動的。
《龍鳳配》提煉出的重點:一是派拉蒙,二是時間。派拉蒙是好萊塢的老牌制片廠,存續(xù)期已越百年。即便該廠每年只制作幾十部影片,累積至今,也該有好幾千部影片了。這些沉睡在片庫里的老舊影片,本質上就是一個產權庫,它能否被喚醒,取決于風氣潮流的變化,以及創(chuàng)意擔當的出現。有能力的制作團隊,可以如王子吻醒睡美人一樣,讓一部被遺忘在時間河流里的老影片重煥光彩。反之亦然,能力稍欠缺的團隊,則可把一個金光閃閃的創(chuàng)意毀于旦夕。
在考慮重拍時,老牌制片廠首先想到的是去自家的片庫里翻找老電影。畢竟,這在經濟上是最節(jié)省的。《哈利波特》的產權資源肯定好,但獲得它的成本肯定高。自家擁有版權的老電影,不僅不需要支付版權費,還可以通過重拍來對抗時間的魔力。每個國家的《著作權法》都對文藝作品的有效期進行了限定,以便它最終進入人類精神文明的家園,供全球人免費共享。重拍就像長生不老藥,給商業(yè)價值很高的IP返老還童的機會。此外,經典本身就聚集了不少粉絲,粉絲的支持會成為票房的保證;同時,自帶廣告效應的經典電影有助于減少營銷成本。在商言商的電影公司一聽到“經典”二字,疲倦的雙眼立刻閃爍出光芒。
對大多數觀眾而言,電影不過娛樂而已。它的必殺技之一就是攪動觀眾的集體潛意識,攪動的力度越大,兌現票房的機會就越大。如果說《羅馬假日》攪動了觀眾浪漫愛情的潛意識,《金剛》則迎合了美國人集體潛意識深處的惶恐和不安。誕生于美國大蕭條時期的《金剛》,不僅提供讓人驚到合不攏嘴的奇觀場景,還讓觀眾在黑黢黢的影院里宣泄各種負面情緒,甚或產生某些淫樂的非分念想……該片既以這只怪獸為片名,也以它為主角,它和一個弱小美女組合而成的CP感,不在情理之中,更在意料之外。
這種兼而有之的觀影心理,讓《金剛》重拍率一直居高不下。1949年的《巨猩喬揚》、1961年的《剛噶》、1962年的《金剛大戰(zhàn)哥斯拉》、1967年的《金剛逃生》、1976年的《金剛:傳奇重生》和《母金剛》、1977年的《猩猩王》、1986年的《金剛復活》、2005年的《金剛》以及2017年的《金剛:骷髏島》。
待計算機特效技術比較成熟后,由彼得·杰克遜2005年操刀的《金剛》,既有向原作致敬之意,也拍出了史詩般的壯闊感。在迄今為止的《金剛》重拍片中,算少有的佳作。2017年的《金剛:骷髏島》在特效上沒話說,但在藝術成就上卻不能和2005年版的《金剛》比肩。電影雖是商品,也是藝術。藝術的關鍵在人,不全在技術。老天爺和祖師爺共同賞飯吃的彼得·杰克遜為2005年版的《金剛》增色不少。
《金剛》的一拍再拍,既有產權歸屬于環(huán)球的商業(yè)考量,也有時間沖刷賦予的新鮮感。迪士尼每隔七年就會把老舊的卡通片打包發(fā)行給下一代的兒童觀眾,足見新一代觀眾的誕生,真正需要等待的時間并不長。電影不過是幻覺的藝術,制造奇觀一直是其重要的使命。重拍片也好,原創(chuàng)也罷,都難逃這一宿命。兩相對比,原創(chuàng)在營造奇觀上相對容易,畢竟一切都還沒有出現過。重拍片要困難一些,有的影片拍攝得已經足夠好了,如何在各方面超越它呢,這是讓重拍團隊痛苦不堪的問題。
對中國電影而言,不管是前十強,還是前百強,頭把交椅都是《小城之春》。這部由費穆導演在1948年完成的作品,講述了一個“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故事。在斷井頹垣般的小家園和大時代里,外人的闖入帶來了幾許春意。2002年,田壯壯重拍了《小城之春》,在談及重拍動機時,導演的看法倒非常平淡:“沖動不是來自于電影本身,而是出于一種心理需求。以自己的理解來表達感情的質感,這是一件非常過癮和好玩的事情?!彪娪皬膩砭筒皇羌兇獾乃囆g,即便是藝術片,在重拍過程中,盈利仍然是高懸頭頂的利劍。導演可以喜歡藝術,可以有更高層次的追求,但他們很清楚,即便是個人化的表達,也需要找到穩(wěn)定的市場,否則導演生涯隨時可能宣告終結。耗資僅五百萬的小成本作品《小城之春》,也得從投資者口袋里“騙來”真金白銀。找到錢后,如何回本獲利的問題接踵而至。按導演的算法,《小城之春》的重拍版只要有百分之五十的票房就不虧錢了,后續(xù)的窗口市場可以保證影片不虧本甚至賺錢。
對重拍片來說,無懈可擊和盡善盡美是致命的。一部影片已經在觀眾心中封神的話,怎么拍怎么不對。即便對了,也是不對。它可以解釋,為何田壯壯版的《小城之春》匆匆行過之后,原版仍在中國電影史上散發(fā)著幽藍之光。經典影片要么品質好,要么運氣好,要么二者兼而有之。無論如何,它們在一代或數代觀眾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要撼動這一印象,不是沒有可能性,只是很難罷了。比如《新龍門客?!防锏膹埪瘢扬L騷、潑辣、撩人和義氣兼具的人物形象塑造得入木三分,以致續(xù)集《龍門飛甲》中,再也覓不得金鑲玉的身影。
市場規(guī)模的激增,讓中國的制片公司在重拍之路上步伐越邁越大,速度越走越快。有的公司看中海外經典,比如2015年的《十二公民》,重拍自1957年美國的經典電影《十二怒漢》。有的公司則強調快速變現,這讓電影有蹭熱度的嫌疑,在制作手法上難免囫圇吞棗:用中國瓶粗枝大葉地裝入外國酒。2018年上映的《來電狂響》,在故事構架上和意大利的《完美陌生人》基本一致,但在精巧度上遠不如后者。
一部影片(不論重拍與否)的成敗得失,部分靠運氣。運氣不可測,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有的好電影,毫無防備地票房撲街;也有些爛到塵埃里的電影,票房脫離地心引力般地飛升到九霄云外。重拍片面臨的多重考驗之一是跨地域適應性問題,畢竟,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本土化的改造過程中,毫厘之失,可達產業(yè)效果的千里之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