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o
我所居住的地方,很早就開始下雪。大雪紛紛揚揚,把整個村莊都變成一片純白。冬日里沒有什么營生,母親時常和隔壁的幾家住戶聚在一起嘮嗑打牌。
母親少時一腔孤勇,一次旅行,結(jié)識了父親,便不管不顧地從南方跑到了北方。起初對于北方的一切,母親都感覺到欣喜。可日子一久,新鮮勁兒一過,冬天就變得開始磨人了。而在父親離世之后,這樣磨人的冬天,變得愈發(fā)漫長。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已經(jīng)在北方了。北方的冬日,對我來說,是愉悅的、舒適的。在炕頭吃雪糕,和小伙伴們在外面拿著大板鍬從山頂往下打出溜滑的日子,甭提多得勁兒了。
若是有幸遇上那位做爆米花生意的,那整個冬日的歡愉便到達了頂峰。
做爆米花生意的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他通常騎著自行車。來到村口,便支起一個帶著壓力計的黑乎乎的鐵罐子。
他會一邊點燃炭火,一邊給自己點支老式香煙,往機器里裝一點兒自己帶的玉米,坐到跟前一邊踩鼓風(fēng)機一邊不緊不慢搖起來。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他起身拎起鐵罐,對準(zhǔn)長長的布袋。用一根鐵棒的圓錐形小孔套上尖角,大喊一聲“放炮嘍”,話音剛落,“嘭”的一陣白煙,爆米花的香味彌漫開來。
不知為何,大家很喜歡聽這樣的響聲?;蛟S是它讓平淡無奇的冬日,有了一些期盼。每響一次,大家都蜂擁而上,團團霧氣中,有扎扎實實的快樂。
母親的快樂與我不一樣,每年冬日,母親都在等一個人。而那個人每次也會在冬日準(zhǔn)時出現(xiàn)。自從父親車禍離世后,母親就很少有笑容了。但每次那個人來的時候,一向表情冷漠的母親,臉上會出現(xiàn)久違的笑容。
那個人是爸爸的朋友。他每次來家里的時候,都會帶一壺南方產(chǎn)的桂花酒。那是父親和母親第一次約會的時候所點的酒。而母親則會接過酒,端出一份自己做的腌黃瓜和炸小魚。
兩個人一邊吃腌黃瓜和炸小魚,一邊喝酒,聊著過去跟父親發(fā)生過的趣事。而我的母親就是依靠著這一點兒對過去的美好回憶,才有了對抗漫長冬日的勇氣。
等那人離開,等我的爆米花吃完,北方的春天也就來了。
北方的春天,陽光是溫暖的。母親開始忙著翻地、播種。我和小伙伴聚在一起玩一種叫“憋泡”的游戲。找一條小河流,幾個小孩聚在一起選擇上下游。大概是為了照顧我,通常都會讓我先選擇。
兩個人同時用河里的沙子和石頭筑堤。上游的人負(fù)責(zé)蓄水,把水蓄得高高的。然后下游的人也筑,并把水淘干凈。兩個人拼命增高自己的堤壩,當(dāng)上游的水滿到不行的時候,要么等自然決堤,要么手動開閘決堤。下游的堤壩,就看能不能抗住這一波了。扛住就贏了,扛不住就只能承認(rèn)自己技不如人。
正玩得起勁兒,不知誰吼了一聲,“秦姨來了!”
秦姨是方圓幾里的村莊中,有名的媒婆。每年開春,她都會從隔壁村過來找母親說媒。
這些年,秦姨十分熱衷給母親說媒。究其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是來自南方的母親,人長得漂亮又自帶江南的溫婉;二則是母親這個人有種堅韌。父親走后,她沒有回娘家,一個人把我拉扯到如今的年歲。
母親見秦姨來了,把她迎接屋里。
秦姨還未開口,母親就先給秦姨倒了一杯桂花酒,然后指著窗外還未完全消融的雪。然后秦姨也就明了,自顧自地嘆著氣離開。離開前總會跟我說:“狗娃,你好好勸勸你媽吧?!?/p>
我并不明白那些大人之間的暗語,直到有天夜里看到母親捧著父親的照片,一邊喝著酒,一邊暗自哭泣。我這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在秦姨面前指向窗外的雪。
那是殘留在春天的雪,是殘留在母親心中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