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紅許
有人說,人生重要的是一個過程,不在乎結(jié)果。在這里,我要說,這句話帶有自欺欺人的性質(zhì)。
其實,沒有過程的結(jié)局和沒有結(jié)局的過程都是不可能的,結(jié)果顯然是終極追求。這也特別吻合我和老家的關(guān)系。有一種守望,是不言過程的等待,是尋找溫暖的結(jié)局。這就是老家。不能給你過程,但我會還你一個結(jié)局。
我多么想告訴女兒或者女兒的兒子,前湖咀是你的老家,那是你的根。那里有大片的水面,有新鮮的空氣,有珍貴的斑鳩、天鵝、丹頂鶴等,還有滿湖的荷花、滿山的紫薇等等。
紫薇尤其值得一提。紫薇是老家樹林里、小山丘上、籬笆邊最不起眼的植物,圓圓的花蕾、圓圓的果實,開著細碎的花朵,花瓣小且皺紋紙狀,花朵呈粉紅色、紫紅色,一簇簇一叢叢,顯得很有氣勢,只有在這時,紫薇才會引人注目。紫薇混跡在茅草、灌木中,稍微長高一些就被勤勞的村民當作茅柴砍去當柴火了,沒有覺得它有多高貴,也很少有人去理會它散發(fā)著詩意的氣息,我是在前幾年才知道它有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老家生生息息著許多如紫薇一樣的女子,靜悄悄地花開花落。
記憶中,女兒到前湖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我22歲就有了女兒。盼望著女兒長大,總也長不大,后來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從鄱陽來到了上饒,一天回去,忽如一夜春風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女兒長大了漂亮了,女兒有思想了有知識了。
在女兒成長的路上,作為父親,我有過“恨鐵不成鋼”的焦慮,有過簡單粗暴的訓斥,也有過余光中“假想敵”的感喟。更多的,我是無為而治,決不將家長意志去強加在她頭上,人生的路由她自己去選擇。我只有一個女兒,我是把她當男孩一樣對待的。遺憾我沒能給女兒提供優(yōu)質(zhì)的學習環(huán)境,一路跌跌撞撞,女兒16歲就去了南昌讀大學,從此,離我越來越遠。老余家潛伏了一個優(yōu)秀、英俊的男孩在洪都古郡,來到女兒身邊。兩個孩子戀愛了,從地下轉(zhuǎn)入地上開始談婚論嫁,這是他們的緣分,相信上蒼一定會眷顧、呵護兩個孩子。驀然回首,似乎女兒還在我膝前撒嬌。而今,突然間女兒就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關(guān)于女兒,總忘記不了那3幕:
第一幕,我會永遠記得在那個只有蠟燭、煤油燈的鄉(xiāng)村,1990年4月3日(陰天,農(nóng)歷三月初八)晚上,女兒高燒不退,大哭不止,撕人心肺,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哭了,摸黑把她抱到附近診所去,那深一腳淺一腳里分明踩著“父親”二字的責任。事實上,在這張試卷上,我是沒有及格的,與女兒聚少離多,我的責任落實很不到位。
第二幕是,女兒滿5歲了,我安排她進老家附近的油墩街集鎮(zhèn)去讀幼兒園,女兒生性膽小,不敢一人留在班上,堅決要大人陪同,大人一走就大哭,老師怎么哄都哄不住,沒有辦法,只得讓她回家,從此就再也沒有進過幼兒園,當年下半年,女兒直接進了鄱陽縣五一小學讀一年級。從此,一直跟不上班,成績總是在中游徘徊。至今我依然后悔自己揠苗助長的做法,是不是讀書早了。我為了工作,沒有太多管過女兒的學習,深深自責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甚至以“子不教父之過”為由,還粗暴地打過女兒幾次。
第三幕是女兒出嫁。那天,幸福、溫暖、激動、喜慶、責任……一大串詞語在我胸中反復、交織涌動。我還沒有喝酒,但是,我醉了,醉在大家的祝福里,醉在歡快熱鬧的氛圍里,醉在窗外紫薇花的盛開里。女兒出嫁的季節(jié),正是紫薇吐露芬芳的季節(jié),我想,這時老家的原野上,一定盛開著漫山的紫薇,在遙遠的地方祝福女兒幸福永遠。
女兒婚禮的日子正值農(nóng)歷七月初七,我還特意自己動刀刻制了一方印“結(jié)秦晉之好”以示紀念。
回想女兒的出生,好像就在昨天。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初春季節(jié),那日天氣陰沉沉的,間或飄散些許小雨,在學校食堂用過午餐后,雖然一大堆作業(yè)等著我批改,也懶得去理會,干脆睡個午覺,剛剛躺下,就聽得門口傳來一陣喊叫聲,說是讓我回家去,要做爸爸了。
胡亂抹洗了把臉,我急匆匆推出自行車,冒著霏霏細雨趕往20里路外的油墩街集鎮(zhèn),全是沙子路,得小心過往車輛經(jīng)過濺一身泥水。
然而,女兒的出生并沒有為全家?guī)矶嗌傩牢浚吘故窃谵r(nóng)村長大的,重男輕女的思想總是存在的。那天父親從中學下班回家,聽說是女兒,表示了祝賀,并極力表現(xiàn)出極大的高興,而語氣里似乎掩飾了一些情緒。事實上,那天晚上,一向喜歡看電視的父親并沒有看電視,早早洗澡就上床睡覺了,每天必關(guān)窗戶睡覺防小偷,那天居然忘記了關(guān)窗戶??磥恚苓^新學教育的父親內(nèi)心還是逃不了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
《詩經(jīng)·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迸畠撼錾鷷r乃農(nóng)歷二月,正值春雨霏霏季節(jié),我就在她的名字中嵌入了一個諧音字“菲”,希望她像草木一樣茂盛,健健康康。隨著女兒咿咿呀呀學語,蹣蹣跚跚學步,她已是越來越可愛,笑聲也越來越多,像村后座背山上的紫薇在默默地一天天成長。
如今外孫都開始會叫“外公”“爺爺”了,撫摸被歲月打磨的痕跡——光腦門及日益稀疏的白發(fā),我感慨萬千。
睡夢中,我在老家的山坡上折了一枝紫薇,走向湖畔,一艘擱淺在鄱陽湖岸深處的渡船不經(jīng)意地闖入視野,連同條條通向船底的像一張網(wǎng)的紋路,那是螺螄、蚌來來去去的途徑,我的目光便深陷其中。
(常朔摘自《黃山日報》2022年3月9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