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柯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089)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分析漢字字形的字書，是文字學發(fā)展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墩f文》按“分別部居，不相雜廁”的原則首創(chuàng)了540個部首，并把小篆按“據(jù)形系聯(lián)”的原則分屬到540部之下。9 353個小篆中除了36個字無部可歸，其余字全部歸屬于540部之下，充分顯示了部首的系統(tǒng)性及其強大的統(tǒng)攝功能。王寧先生指出：“漢字構形的最大特點是它要根據(jù)所記錄的漢語詞即(語素)的意義來構形，因此，漢字的形體總是攜帶著可供分析的意義的信息，這就決定了分析漢字構形的兩個不可缺少的方面——構形和構意。”[1]本文即從形、義兩個方面去探討《說文》“放”部字的構意統(tǒng)攝關系及立部的相關問題。

一、“放”字構形、構意探析

《說文·四卷下·放部》：“放，逐也。從攴，方聲?！盵3]84

“放”作為形聲字，是由聲符“方”和義符“攴”組成，聲符作為形聲字的主體構件，除示音功能以外還兼有一定的示源功能。王寧、李國英在《論〈說文解字〉的形聲字——小篆構形系統(tǒng)的形成與特點》一文中指出：“除為數(shù)極少的累加聲符的強化形聲字外，大多數(shù)形聲字的聲符都是由曾經(jīng)獨立承擔記詞職能的源字轉化而成的。”[7]《說文解字系傳》：“古者臣有罪，宥之于於遠也。當言方。亦聲?！盵8]76徐鍇在這里也指出“放”當言“方”，所以想要探討“放”字的本義及其詞義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可以從“方”字入手。

《說文·八卷下·方部》：“方，併船也。象兩舟省緫頭形。”[3]176

《說文·八卷上·人部》：“併，并也。從人并聲?！盵3]164段玉裁注：“併，竝也。十篇曰：竝者，併也。與此為互訓。”[9]653

《說文·十卷下·立部》：“竝，併也，從二立?！盵3]216

許慎在《說文》中把“方”解釋為“併船也”。但在甲骨文中“方”的主要職能是記錄“四方”“方國”義，例如：

《合集》08721：“……自四方……。”[10]471

《合集》06449：“貞勿征土方?！盵10]353

“放”表“效仿”之義則是從“并列”義引申出來的，兩個事物“并列、并排”，便有了相互比較模仿之義，因此“放”進一步引申出“效仿”之義。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釋放》：“放從方聲者，《說文》旁亦從方聲，實假方為旁耳。蓋古方、旁音同，故二字多通用……放訓逐所以從方聲者，謂屏之于四方，實則謂屏諸四旁耳?！盵11]古無清唇音，“方”和“旁”聲母相同，韻母又同屬陽韻，二者可以通用?！捌林T四旁耳”即“放逐到四方”，“方”和“旁”實際上是同源詞的關系。所以“放”表“放逐”義即是從“旁”引申出來的。后“放逐”義又進一步引申出“放逸”“放縱”等義。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放”的詞義發(fā)展，遂作圖1如下：

圖1 “放”字的詞義演變

二、“放”部字的形義演變及構意統(tǒng)攝關系

(一)“敖”字的形體演變以及詞義的變化發(fā)展

《說文·四卷下·放部》：“敖，出游也。從出從放?！盵3]84

其字形演變如表1：

表1 “敖”字的形體演變

表1中的前四個形體都是“敖”在金文中的不同寫法，鐘林《金文解析大字典》：“敖，商代、西周早期字，像人頭頂裝飾物之形，表意為特殊人族的冠飾著裝；后期增‘攴’旁?！盵12]“敖”的金文字形的左邊構件像一個戴著頭飾的人，右邊的“攴”則像一個手拿著一個實物。“敖”字是《說文》中少見的含形聲部件的多重會意字。《說文》所收“敖”的小篆形體已將人形演變?yōu)椤胺健?，左邊人頭上戴的裝飾物品則演變?yōu)椤俺觥薄Ｒ虼嗽S慎把“方”與后增的“攴”組合成為“放”，就有了“從出從放”的解釋，遂把“敖”歸屬在“放”部。這說明《說文》的訓釋和小篆的構形系統(tǒng)有一定的聯(lián)系，即義訓兼具形訓。但是我們從睡虎地秦簡上的形體仍然可以看到“敖”字左邊的構件與金文相似，像人頭上有裝飾物，和“出”的形體差別較大，且“攴”為新增構件，把“方”和“攴”結合為“放”字來統(tǒng)攝“敖”字的確有些牽強。漢以后“敖”字的線條逐漸平直化，曹魏時期的形體已經(jīng)和我們現(xiàn)在常用的楷書體沒有太大差別了。

《集成》2831：“眉敖者膚卓事見于王?！盵6]1505

《集成》4331：“王命益公征眉敖。益公至告。二月。眉敖至見?！盵6]2719

《集成》2044：“敖(奏)伯乍(作)旅貞(鼎)?！盵6]1094

“敖”字在金文中通常用來記錄古蠻夷之地或其君主，所以難以考察其本義。但是根據(jù)一些較早的文獻用例，可以試著去歸納和分析“敖”的本義?！对娊?jīng)·邶風·終風》：“謔浪笑敖，中心是悼。”《爾雅·釋詁》：“敖，戲虐也?！薄对娊?jīng)·小雅·鹿鳴》：“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边@些先秦文獻表明，“敖”的本義當與“玩耍、玩樂”有關。

許慎把“敖”的本義解釋為“出游也”，一是根據(jù)因形釋義的原則，照顧到“敖”的字形所起的表意作用，二是與“放”字的構意關聯(lián)起來，其所釋“敖”義取自“放”表“放逸”這一引申義。除此以外，訓“敖”為“游”可能和“游”字也有一定的關系?！对娊?jīng)·邶風·柏舟》：“微我以酒，以敖以游?！边@里“敖”與“游”可以互訓，二者意義相近。

“游”的本義是“旌旗之流也”，但隨著時代的不斷發(fā)展又引申出“出游”“嬉游”等義，且“出游”逐漸成為“游”的最常用的義項，“敖”表示“出游”義可能與“游”的這一引申義有關。如《莊子·列御寇》：“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边@里“敖”“游”連用，表示“出游”義。為了加強表意功能，“敖”遂加上表示行走的“辵”，成為專指“出游”的“遨”字。此外，“傲”也是“敖”的分化字。《詩經(jīng)》：“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薄稜栄拧め層枴罚骸鞍桨?，傲也。”玩耍時常會有不羈之形態(tài)，故“敖”在其本義“玩耍、玩樂”的基礎上又引申出“驕傲、傲慢”等義，后加上“人”旁，形成分化字“傲”來專門表示這一引申義。

(二)“敫”字的形體演變及其詞義的變化發(fā)展

《說文·卷四下·放部》：“敫，光景流也。從白從放。讀若龠?！盵3]84

其字形演變如表2：

表2 “敫”字的形體演變

三、“放”部字立部問題

關于“放”部字立部的問題，主要涉及其部內字的歸屬問題?！鞍健焙汀半浮笔欠駪獨w屬于“放”部，歷來各家有不同的解說。大體上可分為兩派，一派沿襲王筠的看法，認為應將“白”字歸于“出”部，“敫”字歸于“白”部；另一派沿襲段玉裁的說法，認同“敖”和“敫”都應歸于“放”部。

王筠《說文句讀》：“敖，出游也。從出從放。五牢切。出部已見，此重出……孫鮑二本同，它本作文三，足關于徵敖字在出部者為本文。本部則后人增也?！盵15]159-160王筠認為“敖”應歸于“出”部，因為在“出”部中已收錄有“敖”字，并且指出孫刻本和鮑刻本“放”部后都標注為文二，其他版本的《說文》后標注的是文三，以此證明“敖”字應歸屬于“出”部，“放”部的“敖”是后人增補上去的。《說文句讀》：“敫，光景流也。也，《廣韻》作皃。從白從放。當云從白?！盵15]159王筠認為“敫”應當歸于“白”部。董蓮池也引用俞樾的觀點，認為“敫”當歸“白”部。根據(jù)王筠的看法，“敖”應歸于“出”部，“敫”應歸于“白”部，那么“放”部下無字可以統(tǒng)攝，則可取消此部，將“放”字歸于“攴”部。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敖，出游也?！囤L》曰：以敖以游。敖游同義也。經(jīng)傳假借為倨傲字。從出放。從放，取放浪之意。出部又收此。后人妄增也?！盵9]285段玉裁認為有人把“敖”字歸于“出”部是“妄增也”，并不符合許慎的本意。他認為許慎把“敖”歸于“放”部的原因是“放”后來引申有“放浪、放縱”之義，“敖”的出游之義即與此引申義有關聯(lián)?！墩f文解字注》：“敫，光景流皃。皃，各本作也，今從廣韻。謂光景流行，煜燿昭箸。從白放。凡物光景多白。如白部所載是也。故從白。不入白部者，重其放于外也?！盵9]285段玉裁在這里則解釋了許慎把“敫”歸入“放”部的主要原因是許慎更注重“敫”的光線向外流的這個狀態(tài)。

從表面上來看，段玉裁和王筠對于“敖”和“敫”的歸部問題所持的觀點完全不同，但從本質上來講，二者實際上是相輔相成的，只是采取了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問題。王筠注重從客觀角度解釋字的本義，目的是確?！鞍健焙汀半浮睔w部的科學性。段玉裁則更注重還原歷史真實，試圖解釋許慎把“敖”和“敫”歸于“放”部的原因，目的是還原許慎所建立起來的小篆的構形系統(tǒng)?？傮w上，王筠和段玉裁都在堅持形義統(tǒng)一的原則，只是段玉裁更能站在許慎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以許釋許，更能用歷史的眼光去看待《說文》。

對“放”字及其部內字“敖”和“敫”之間聯(lián)系的緊密度和客觀度這一具體例子的分析，不僅為我們解決“放”部字立部的問題提供了客觀的依據(jù)，同時也引發(fā)了我們對于《說文》中形聲字立部問題的思考?！墩f文》中以形聲字為部首的字與其所統(tǒng)攝的部內字之間聯(lián)系的客觀度和緊密度還需要我們去做一個系統(tǒng)的統(tǒng)計和分析，從而得出科學的結論，這對于客觀描述小篆的構形系統(tǒng)也有著重要的意義。

四、結語

《說文》所構建的540個部首，大多是以象形獨體字來充當，部首為形聲字的只有50個左右，約占《說文》部首的百分之十。形聲字部首一般都是人們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的常用字，但是也常容易出現(xiàn)與其部內字的關聯(lián)度并不密切的情況。從古文字形體演變和詞義的發(fā)展變化進行分析，“放”字作為形聲字部首和它內部所統(tǒng)攝的“敖”和“敫”的聯(lián)系的緊密程度并不是很高。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字詞之間關系的復雜性造成的。文字的性質是記錄語言的書寫符號系統(tǒng)，漢字因為記錄漢語所以從漢語語素那里移植來了音和義，但漢字也有自己的構形系統(tǒng)。字和詞分屬于不同的系統(tǒng)中，字形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fā)生變化，當其演變到某一共時層面上時即可以構建一個系統(tǒng)。許慎所堅持的形義統(tǒng)一的創(chuàng)部觀，一方面，能夠用部首字把部內字有效統(tǒng)攝起來，構建了一個較為嚴密的小篆的構形系統(tǒng)；另一方面，在形義統(tǒng)一的原則下建構起來的系統(tǒng)也會出現(xiàn)少部分部首與部首內部字之間的統(tǒng)攝關系理據(jù)性不足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