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近現(xiàn)代名家與大家·續(xù)"/>
陳傳席
幾十年來,我所接觸的或認識的大名家及大官兒等“大人物”,在我心中大多十分淡漠,或如芻狗,或如云煙,沒有什么分量。唯有沈侗廔,一直在我心中占有很高的位置和很重的分量。
他是有真才實學的真正的學者,不但知識淵博,有才氣,而且才氣過人。他更是有氣節(jié)、有風骨的正直學者。他平生坐牢三次,但仍有強烈的愛國心和民族氣節(jié),事事體現(xiàn)他的家國情懷。就人品高尚而論,沈侗廔也是時代的錚錚佼佼者。這是我一直懷念他的主要原因。
沈茹松(1919—1989),號侗廔,他自己寫作署名“侗廔”,大家都稱他為沈侗廔。浙江嘉興人。1979年,安徽阜陽師范學院成立,需要美術(shù)和美術(shù)史教師,經(jīng)老同學介紹,他進入阜陽師范學院,在美術(shù)系教授中國美術(shù)史。阜陽地處皖北淮北地區(qū),我當時在淮北一家煤礦工作,也常和美術(shù)界人士交往。因為那一年,我投考了美術(shù)史研究生,很多人(包括阜陽師范學院的人)告訴我,阜陽師院有一位美術(shù)史老師沈侗廔,十分了不起。說他1957年因和美術(shù)界的領(lǐng)導人江豐辯論,被打成“右派”,但不久,江豐也成為“右派”?!拔幕蟾锩焙螅枷虢夥胚\動開始,江豐發(fā)表文章,沈侗廔又在《美術(shù)》上發(fā)表文章和他辯論,等等。講得神乎其神。
后來,我問了沈侗廔,他說被逮捕坐牢三次倒是事實,但“右派”不是。他說1956年,因為江豐“厚西洋,薄傳統(tǒng)”,以西洋畫觀點指摘中國畫,他為了維護中國畫,維護傳統(tǒng),寫文章和江豐辯論。但文章發(fā)表出來后,因為反對江豐這位領(lǐng)導人,他被組織上審查、提問,眼看要倒霉,“右派”肯定跑不了。忽然在報紙上見到江豐被打成“大右派”的消息,他就解放了。不但沒有成為“右派”,而且還成為左派。
我考上研究生后,便離開淮北,去了南京師范大學,1982年畢業(yè),被分配到安徽省文化廳,在文化廳所屬的文學藝術(shù)研究所從事美術(shù)史研究工作,同時也分管一些全省的美學方面工作。第一次和沈侗廔見面是什么時候、什么地點,記不清了。他每次去合肥,必找我一敘。我經(jīng)常向他約稿(出版安徽省美學論文集之類),也經(jīng)常借故以公家的名義請他來合肥,給他報銷一些路費之類。每一次見面,先是談時事,談社會狀況,他總是慷慨激昂、嫉惡如仇。有時對丑惡之事與人,破口大罵。繼之引用古典、歷史及古詩詞論證其非。接著便談詩,我和沈侗廔談詩多于談美術(shù)史。
有時評判學術(shù)界人物。有一次談到馮其庸的詩,沈侗廔說“馮其庸的詩不行”,在場的很多人都以為沈侗廔和馮其庸關(guān)系不好。有人便迎合他而否認馮其庸的紅學家地位。我也說:“馮其庸不是研究《紅樓夢》的,他是研究曹雪芹的?!闭l知沈侗廔馬上反駁,大談馮其庸的紅學功力和成就,說當時無人可比。說我們要研究《紅樓夢》,這輩子趕不上馮其庸。他講了很多褒揚馮其庸的話。原來,沈侗廔是實事求是的人。馮其庸的詩確實趕不上沈侗廔,差之甚遠。馮其庸開始寫的詩,詩味甚淡,后來好一點,但一直趕不上沈侗廔。所以,沈侗廔不能違反自己心意說他的詩好。從來的真人、有成就的人都是實事求是的,不違心講話的。林散之多次講自己的書法比祝允明好,但見到王鐸低頭。賴少其和唐云是好朋友,早年曾向唐云請教,但他晚年說:“我的畫比唐云好?!敝t虛是美德,過謙則偽詐。沈侗廔盛譽馮其庸的紅學研究,不但有根據(jù),也有感情,是實事求是的。
沈侗廔是有氣節(jié)、有風骨的人,從不拍馬奉迎,和有學問的人談得津津有味。遇到官兒,則一言不發(fā),有時還會罵一句:“他們懂個屁?!?/p>
沈侗廔重氣節(jié)、重風骨,也用在他的美術(shù)史研究上。1982年底,我到了安徽省文化廳,就開始組織國際黃山畫派研討會。到1984年5月10日大會在合肥隆重開幕。當時的省長、省委書記、副省長、副書記及文化界的官兒、名家都參加了這次大會。學者參加會議幾乎都是我邀請的。國際著名學者美國的李鑄晉、方聞、傅申、艾瑞慈、班宗華、高居翰等,日本的古原宏伸、新藤武弘、西上實等,還有德、英、法的很多學者如雷德侯、蘇立文等以及國內(nèi)的名家,都是我邀請的。當然,我也邀請了沈侗廔。
沈侗廔在大會上宣讀了他寫的《節(jié)操是藝術(shù)家的靈魂——試析漸江的愛國主義精神》,文中大大贊揚漸江的愛國主義精神,漸江為人的風骨氣節(jié),同時大罵石濤喪失民族氣節(jié),以明王朝宗室后人去跪接清朝皇帝的駕,口稱“臣僧”,俗不可耐。繼之又從風骨氣節(jié)論到藝術(shù),他說石濤的藝術(shù)也不行,說石濤的《畫語錄》和題識一樣,有時周折艱深,故弄玄虛。他的花卉蘭竹,更見柔弱,缺乏骨力,這不能不說畫如其人了。
顯然,沈侗廔把自己的情緒帶進研究學術(shù)中了,也說明他是十分重氣節(jié)、有風骨的人。
會議之后,那么多學者,我都沒有陪,唯陪同沈侗廔和北大的吳小如游黃山,暢談古今。
會議期間,我們出版了《紀念漸江大師逝世三百二十周年暨黃山畫派學術(shù)討論會·簡報》,除了報道有關(guān)大會的內(nèi)容外,還刊發(fā)了不少詩詞,當然全是格律詩。因為我們邀請的北京、南京、上海、杭州、成都,以及東北一些地區(qū)的全國著名學者大多是名師碩儒,所以除了專業(yè)外,也大多是詩詞高手(當然,國外的學者、專家全是不行的)。遇到這樣盛會,每人都要寫幾首以紀盛事。沈侗廔在這一批人中,是名氣最小、地位最低的一位。但他逢詩必和,我把他的和詩也發(fā)表出來,與會學者一看,都很吃驚,公認沈侗廔的詩更好。
他還寫了一首評漸江和石濤的詩:
天涯行腳不空僧,沙界塵生劫愛憎。
落日啼鴉哭鐘阜,驚濤拍岸過零丁。
朅來云海黃山屐,老去琉璃古佛燈。
屐與阿長論忠孝,臣僧接駕愧無能。
最后兩句是斥責石濤的,說他居然為清朝皇帝“接駕”。他寫詩,對那些不忠而又缺少風骨的人,都大罵一通。
雖然沈侗廔只寫了幾首詩,他的詩名已為當時參加會議的學者們所公認。
黃山畫派研討會之后,南京師范大學要調(diào)我回校任教,并要我擔任系主任,即后來的院長,我堅決拒絕,聲明絕不當官。后來,書記又找到我,說回校不當系主任可以,但系里事你要過問,你發(fā)指示,我們照辦。我笑了笑,說:“提出建議可以?!?/p>
我回到南京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后,即推薦沈侗廔,要求把他調(diào)來,我給當時十分有權(quán)的書記講起沈侗廔的人品、才華,等等。書記十分感興趣,說:“你陳傳席能看重的人,肯定是十分優(yōu)秀的?!睍洷愕綄W校找房子,準備調(diào)沈侗廔來南京師范大學任教。知道沈侗廔的人都說“那好了,沈侗廔肯定很高興”。但我和沈侗廔聯(lián)系時,他十分慎重地給我說:“我家在浙江嘉興,離南京很近,離阜陽很遠;南京是大城市,是六朝古都,文化底蘊十分厚,阜陽是農(nóng)村城市,無文化底蘊;南京師范大學是百年老校,原中央大學,阜陽師范學院是新建的學校。不論是從哪方面看,我去南師大都比在阜陽師院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去?!?/p>
我問:“為什么?”
沈侗廔說:“我在最困難的時候,阜陽師范學院收留了我,安排我的工作,我第一次生活有了保障。現(xiàn)在我有了好的去處,便離開這里,這是沒有良心,做人不能這樣。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去。”那時候的學者,大多是重道義、重情操、重良心的,不像現(xiàn)在的一些人唯利是圖、不講道義。當然,他又講了很多感謝我的好意的話。
我很感動。校領(lǐng)導問我沈侗廔何時能來,我把情況告訴有關(guān)領(lǐng)導,大家都說:“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人?!”又對我說:“你推薦的人,推薦對了。這人不僅學問好,人品更高尚,調(diào)不來,是南京師范大學的損失。”
后來,聽說阜陽師范學院對沈侗廔沒有太好的照顧,家屬也沒有調(diào)來,他經(jīng)常從阜陽趕回嘉興老家。他如果調(diào)到南京師范大學,家屬也可以調(diào)到南京,并適當安排工作。但沈侗廔拒絕了去南京師范大學,仍然留在阜陽。他的心安了,這是他高尚的、具有傳統(tǒng)道德的人品決定的。但很多人為他惋惜。
因為我的純學術(shù)性著作《六朝畫論研究》出版后,傳到美國,由華人學者、著名的美術(shù)史家、講座教授李鑄晉先生推薦,堪薩斯大學邀請我去該校任研究員。那個時期能出國者極少,我拿了美國堪薩斯大學的邀請函,去江蘇省政府的大概叫外事局辦理手續(xù)。我的條件都完全符合他們的出國條件,美國方面請我的“邀請函”、聘任我為他們研究員的任命書,還有發(fā)給我每月工資的證明等等。我以為所有條件都符合,到了就會批準。但到了之后,他們看了看,把材料收了,說:“你等候通知吧?!边@樣,我每日去催問,一日、兩日、一周、兩周、一月、兩月過去了,他們根本不批,只說:“等我們研究研究?!睂Ψ降娘w機票時間已過,我急得去大罵,他們也不理。那段時間,我天天氣得發(fā)瘋,鼻子流血,于是便“揚言”,要買幾顆原子彈、氫彈去炸他們。
我曾在南京學習生活兩年,對南京的風光十分欣賞。但那時,每天學習緊張,并沒有好好地、靜靜地享受這六朝遺都的美景。這次回到南京,開始心情輕松,得以慢慢欣賞品味南京風光。那滿城的合抱粗的大梧桐樹,一條路上有六排,蔽日遮天,十分壯觀,我便吟出了:
一城黛色六朝水,
半席玄言兩晉風。
一城黛色指的是南京滿城大樹,綠葉遮天。六朝水,南京是著名的六朝古都。當時我正研究魏晉玄學,故有“半席玄言兩晉風”之說。
沈侗 帶子入朝圖
沈侗 陸判
兩句吟出來之后,自以為得意,便開始自我欣賞。后來因為跑省政府的外事局,吵架、罵官,到處要買原子彈,氣得頭昏,詩便沒有完成,只留下兩句。正好,侗廔來信,我便把這兩句寄給他,乞補全一首七律。侗廔馬上回了信,完成了一首七律,又加一首,共兩首七律。我當時根據(jù)信封的日期計算,他補全了一首,另作一首,時間不會超過半天,很可能就幾個小時。詩的題目是《傳席兄出國講學前,于南京古城,得二句,寄余,命足之》
把手千杯東海東,歐云美雨楚天空。
一城黛色六朝水,半席玄言兩晉風。(傳席兄句)
佇聽鳳鳴青城外,可容犬吠出云中。
淮王若許成仙客,還有盈門五尺童。
另一首是:
枉說推陳與出新,棘門又遇楚狂人。
九天來必無明主,四海常教若比鄰。
蕉葉裁詩贈行客,灞橋折柳遠飛塵。
中華兒女頻須記,我是泱泱大國民。
前一首,補足了我的二句,成為一首完整的七律。后一首還是提醒我,要堅持民族氣節(jié),記住“我是泱泱大國民”,也可見侗廔的民族氣節(jié)和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風骨。
后來因為一位官員看到我天天去省政府催批示,而官兒們卻無動于衷,任你怎么罵他,他都端坐辦公室,只講:“等待研究?!迸芰私荒陼r間,毫無進展。這位官員很同情我。我給這位官員說:“按政策,他們應(yīng)該批準我外出,不批是錯的?!彼f:“應(yīng)該批。但不批,你又能怎么樣呢?你再跑一年,他還不會批?!闭f著他拿起電話,講了幾句,最后說:“南京師大有一位青年教師,要去美國,手續(xù)都報上去了,你給批一下吧。”然后給我說:“你嘴閉上吧,明天上午,去取批件?!蔽艺f:“不可能,我跑了一年都沒有用。”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他們一見我,一改過去冷若冰霜的面孔,和和氣氣地給我說:“批下來了。你拿去趕緊訂票走吧。祝你講學成功?!蔽耶敃r驚呆了。
我赴美時,還把沈侗廔這首補足我二句的詩和他另一首詩帶在身上。給很多美國學者看過,他們都一致稱贊。
2021年初,沈侗廔的公子永如把《沈侗廔詩集》寄給我。我沒有找到這首詩,就發(fā)信給永如,說明有一首詩,其中“一城黛色六朝水,半席玄言兩晉風”是我寫的,沈侗廔補成全首。這首詩應(yīng)該找到加進去,并作說明。永如回信說找到了,在詩集某頁。我按圖索驥,果然找到了。原詩題太長,他改為《傳席兄出國講學來函乞詩》,內(nèi)容未變。如果再版,請永如加一注釋:“其中第二聯(lián)為陳傳席句,陳出國前,未能續(xù)寫,寄給家父,乞補足全律?!被颉捌蜃阒??!痹婎}也應(yīng)改為《傳席兄出國講學前得二句,寄余,乞足之》,以免誤會。
有一位老先生把他自己的詩集給我看,說:“我的詩寫得不好,但在中國,我看還沒有人比我寫得好的。”我說:“沈侗廔呢?”他馬上說:“沈侗廔詩寫得好,但他不在了,除他之外,沒有人比我寫得再好的了?!?/p>
我的評價:沈侗廔的詩,和他同時代人相比,應(yīng)數(shù)第一,至少應(yīng)數(shù)第一流。人品、風骨第一流,民族氣節(jié)第一流,學問第一流,亦擅書畫、篆刻,為文人余事。但命運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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