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瑄
關鍵詞:獻祭 權力 女性主義 ???/p>
獻祭,即是通過犧牲個人的權力、自我的利益來表達對對方的關愛、依賴等感情,在這個定義中可以看到,被獻祭的女性都是以“他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女性形象,大多數(shù)都依附男性而存在,是社會中的邊緣人。家庭中的她們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工作中的她們是領導的下屬,她們以這樣的捆綁關系出現(xiàn),使得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肉體創(chuàng)傷或精神吞噬現(xiàn)象司空見慣,而這種創(chuàng)傷的根源恰是權力的掠取和占用,女性失去了自己應當享受的權力,丟失自我意識,這種現(xiàn)象可以稱為是女性的自我獻祭。
??抡J為權力是一種關系,即是一種力量關系的整合。舊的權力觀將權力看作一種物,福柯反對這樣的觀點,并且認為權力是沒有主體的,權力關系是流動中的網(wǎng)絡,每個人都存在于這張權力網(wǎng)中,既是服從的地位,同時又是權力的實施者。而規(guī)訓權力是一種溫和的微觀權力,并不直接作用于肉體,而是作用于意識,??聦F(xiàn)代權力特點進行總結,提出凝視、話語、規(guī)訓等多個權力作用因素。由于當前女性仍然缺乏主體意識,權力更易乘虛而入,將女性更加牢固地置于客體地位,發(fā)生獻祭行為,成為權力的結果。
一、凝視權力下的獻祭
??抡J為凝視作為一種權力,其強大之處在于權力的不可知性,在這種不可知性中,女性的地位就處于一種長期不安全的狀態(tài),或者說是一種永久性被觀察的狀態(tài),迫使自己通過他人目光的凝視而存在,女性的一切行為都會受到他人的驅使而轉變?yōu)橐环N客體形態(tài)。正如美國社會科學家查爾斯·霍頓·庫利的“鏡中我”一般,通過觀察別人的行為和自己的行為而形成自我意識,那么女性本身就是通過別人的觀察來形成對自己的評價。人對自己的認識正是在社會互動中通過他人的評價而產(chǎn)生的,女性在被觀看、被評價中不斷將標準內化,自覺向規(guī)范化的行為靠攏。
嚴歌苓的《小顧艷傳》就描繪了這樣一位被凝視的女性角色——小顧,她自從嫁給畫家楊麥起,就把自己擱置在一種被凝視的狀態(tài)里,甚至連被觀看的主體都是不確定的。小顧本是一個美麗大方、性格潑辣的女子,但是她背負著“藝術家太太”的稱號,就將自己處于被凝視的狀態(tài)下。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只要小顧當眾說話,楊麥的眉心總要蹙一下”a,這是丈夫對小顧的凝視,凝視使得權力從外顯的、暴力的、針對身體的打擊轉化為一種內在的、自覺的、針對精神的控制。所以小顧在剛結婚時,在公共場所也時常提醒自己不要說一些蠢話、粗話,以免跌份,丟了丈夫的面子。為了做好“藝術家太太”,為了能在別人對自己的凝視中得到優(yōu)秀的評價,小顧煞費苦心,學著讀書豐富知識,學素描、學拉小提琴以培養(yǎng)自己的藝術修養(yǎng),改變自己的穿衣風格,將本來明艷的穿衣風格變成符合“藝術家太太”氣質的一襲縞素。規(guī)訓權力發(fā)生作用的主體是如此不確定,不明確的凝視權力發(fā)生作用,小顧甚至在自己給自己強加的權力下,改變了自己的性格。隨著時間的流逝,小顧開始失去自己,她只顧認真體貼地照顧丈夫,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完全不顧自己的冷暖,只求丈夫能夠四季平安。在凝視權力的作用下,小顧轉換成妻子身份后,犧牲了自己的主體意識,將個人的自我意識掩藏,獻祭給婚姻,由此造成了更大的犧牲。
“權力以網(wǎng)絡的形式運作在這個網(wǎng)上,個人不僅流動著,而且他們總是既處于服從的地位又同時運用權力 ”b。??抡J為,我們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處于一個錯綜復雜的網(wǎng)絡中,這張網(wǎng)絡運動著,所以在社會中生存的我們既可能成為被權力支配的對象,還可能同時成為實施權力的角色。在楊麥入獄后,小顧不惜用自己的身體獻祭完成了對丈夫的救贖,然而這場身體獻祭背后,七八個小女孩正在凝視?!靶☆欁鰤粢蚕氩坏?,對面樓頂?shù)暮诎抵校字慌乓柏埶频暮⒆?,正朝著她等著冷冷的綠眼睛”c。文中這樣描寫這場凝視,小女孩的凝視是終止婚姻的導火索,這張權力的“關系網(wǎng)”最終得以聯(lián)絡,四面八方,楊麥在女孩子那里得知小顧的秘密后,小顧的前半生就結束了。無論是楊麥的凝視,還是藝術家太太們的凝視,抑或是小女孩的凝視,甚至小顧自己的凝視,都在一步一步地把小顧拉入丟失自己的深淵,在這場婚姻里,小顧不僅喪失了女性的主體意識,還獻祭了肉體和精神。被榨干靈魂和肉體的小顧仍然沒有得到楊麥更多的愛,反而丟失了自己,不僅自我意識死了,肉體所有權死了,連心也死了。這種獻祭顯然是悲劇的,蒼涼的。
二、話語權力下的獻祭
“語言世界先于個體而存在,每個人都只能后來降生于那個先已存在的語言世界里 ”d,上野千鶴子如是說。對于女性而言,話語在權力的操控下,將女性維持在客體地位上。主流話語對人的影響是巨大而又隱蔽的,它是如此的平常以至于幾乎無法察覺,無意識地向權力所希望的方向邁進。福柯一再強調權力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哪個主體掌握權力,權力是無主體的,正如他所提到的權力是一個關系網(wǎng)絡,我們都存在于話語權力之網(wǎng)中,每個人都只是話語權力的一個點,我們既能夠實施話語權力,又能被話語權力所操控,一層又一層的話語權力網(wǎng)構成了一個輿論場,在輿論場中,女性很容易成為被話語權力所控制的主體。
中國傳統(tǒng)的父權制社會使得中國的女性依附于男性,依附她們無法了解和完全進入的社會和時代,成為“第二性”,她們就算身處時代的旋渦,也只能是個漂泊者。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影響著她們,使她們在很大程度上默認權力的中心即男性的地位,雖然沒有自己的話語權,但是女性所受的話語權力的約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對話。對女性壓迫最嚴重的,反而是女性自身,只有她們像松子樹一樣聚過去竊竊私語,嚼舌根子。女性的話語權力雖然沒為女性自身爭取,卻能成為推動其他女性改變命運的幕后黑手,她們譏諷、嘲笑的語氣使一個又一個美好的生命變得麻木不仁,然而女性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她們未能在輿論場中覺醒,也不能夠逃脫“話語權力”下的關系網(wǎng)絡,她們不能奮起反抗這樣殘酷的靈魂吞噬,反而站在道德制高點嘲笑比自己更悲慘的同類,在自我吞噬的過程中吞噬他人的靈魂。無論是魯迅《祝福》里的祥林嫂,還是蕭紅《生死場》中的金枝,都是被女性話語權力吞噬的產(chǎn)物。
魯迅《祝?!分械南榱稚┍槐瘧K生活折磨后回歸到魯四老爺家干活,柳媽也不忘嘲笑她改嫁的事,嫌棄她死了丈夫,死了兒子,落了罪名,言語間透露出祥林嫂只身一人留在世上的“不合算”,還經(jīng)常嚇唬祥林嫂,神叨叨地說女人改嫁是有罪的,女人有了兩個丈夫,死后到了閻王殿是要被鋸開的,并且勸誡祥林嫂到山神廟里捐一個門檻當作自己的替身,以此贖罪。柳媽的話語權力操控了祥林嫂,祥林嫂害怕死后被閻王爺懲罰,便去土地廟捐了自己的門檻,以撫慰心靈。祥林嫂最終在魯鎮(zhèn)村民們的話語壓迫中死去了,這個女人的一生,在獻祭了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后,最終回歸了一片寧靜。
蕭紅的《生死場》中描寫了一個悲慘的女性形象金枝,金枝是被福發(fā)拉去河沿做了茍且之事后才無奈成婚的,這反而遭到了村里女人們的非議,她們毫不留情地指責金枝不夠老實本分,將這當成自毀名譽的丟人事。原本是福發(fā)強迫金枝,并不是女人的錯誤,被迫遭遇侵犯的受害者卻無法擺脫嘲笑,甚至將金枝推向道德的制高點進行抨擊,就連自己的母親也覺得受到屈辱,在村子里都抬不起頭來。在一場語言交錯的“盛宴”下,金枝一生的好光景在成為新娘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自己成為祭奠品的下場。這場獻祭背后的推動者恰然是金枝的嬸嬸、親娘以及同樣的獻祭者自身,她們不僅用話語去約束自己,并且將此思想毫無保留地滲透給下一代,以此標準來指點兒女獲得幸福。
封建社會的勞苦女性用共同的價值觀念創(chuàng)造出壓迫自身的輿論場。正是因為權力的流動性和主體的可變性,使權力對女性發(fā)揮作用時有無數(shù)的主體參與,這其中還有女性群體自己。女性群體們好像默認了自己地位的低下,自己成就了自己被奴役的身份。這種傳統(tǒng)的意識根深蒂固在她們的思維中,她們一生都無法擺脫這樣低賤的命運,這種可憐的犧牲是精神和肉體被吞噬和撕裂的獻祭,他們不僅迷失了自我,獻祭了自我身份,也在習慣中迷失了她我,在戕害自己的同時也成為他人苦難的助推器,很難同女性聯(lián)結起來共同反抗當時男權當?shù)赖纳鐣?/p>
三、規(guī)訓權力下的獻祭
在歷史的長河中,女性地位低下,始終被置于邊緣的地位,而女性這種“他者”的性別境遇,是在男性主體確立自我的過程中被強制確定的。我國封建社會是男權社會,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從父、從夫、從子,處處可見權力對女性的壓迫。中國女性是辛勞、苦悶的,她們日復一日的操勞著,她們禁錮欲望,根源于從小耳濡目染的“性別境遇”。正如??绿岬?,規(guī)訓和其他伴隨性話語逐漸殖民了某個領域,因此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一代代傳承下來的“三從四德”,將其置于祭品地位。舊時代女性纏足就是因為家里的規(guī)訓,女子如果不裹腳就嫁不出去,會一輩子招人嘲弄。辛亥革命時期解放雙腳,卻遭到了女子的反對,她們害怕權力的規(guī)訓再度發(fā)揮力量,因而不敢隨意變動。正如??碌摹氨O(jiān)獄理論”,她們屬于在“監(jiān)獄”苦役的犯人,按照統(tǒng)一的“監(jiān)獄體系”的作用方向從在教養(yǎng)所中度過的童年中精心制造出來,因此規(guī)訓權力背后的操控根深蒂固,規(guī)訓強制的積累愈加強化,女子不敢隨意變動。女性深受其害,卻不知反抗,可見中國女性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仍然無法認識到女性歸屬的真正意義,在日益強化的規(guī)訓下,不僅丟掉了真正的“自我”,更無法找到她們在這個社會中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蕭紅的《生死場》將女性與動物等同,她們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在五姑姑的姐姐即將生產(chǎn)的時候,文中用“小狗”生產(chǎn)展開敘述?!胺亢蟛荻焉?,狗在那里生產(chǎn)。大狗在四肢顫動,渾身抖擻著” e。這樣的對比更加蒼涼地揭示出農村底層女性一生作為生育工具的弱者形象。
鄭執(zhí)的小說《生吞》中的女主人公黃姝在無形權力的壓制中丟失了性命。為了挽救和自己命運相似的好朋友秦理,在權力的規(guī)訓下一步一步跌向深淵。她最終選擇去夜總會陪酒,因為她被承諾陪酒唱歌就能得到一萬塊錢,這一萬塊錢足以讓朋友的耳朵重新聽到聲音,當然,“一萬塊錢”也就決定了誰是權力的主體。從出生就被迫品嘗世間對她的偏見、迫害,但仍然干凈純潔的女孩,為了給朋友買一對人工耳蝸,鋌而走險,不惜經(jīng)歷了五天殘忍的性虐待,拿著被糟蹋后收到的錢,送給和她命運相似的好朋友秦理,之后決絕地喝農藥赴死。她的獻祭是偉大而蒼涼的,這場權力關系的背后,承載著的不僅僅是父權制下的屈服,更是來自女性自我物化的悲哀。
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提道:“社會情境中的性別關系都是以權力為基礎的,因此男人對女人的壓迫視為最普遍的形式 ”f,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女性必須要取悅別人,必須將自己變成物品,消除個性,才會得到人們的喜歡。因此,這場基于“女性成長”而產(chǎn)生的暴力,不僅源于女性成長中父權意識形態(tài)的時刻在場,更源于父權意識形態(tài)下女性最終的屈服與自我規(guī)訓導致的精神內部的自我分離。
四、結語
福柯的微觀權力分析對女性主義發(fā)展有深遠的影響,即使有部分女性主義者提出他的理論忽視了性別。但毫不掩飾地說,福柯的“凝視”“話語”“規(guī)訓”的權力管制著女性的發(fā)展,尤其對于正在成長的青少年影響深遠,她們缺少經(jīng)驗,不夠成熟,容易在網(wǎng)絡話語下走向歧途,她們極易受到小說、影視、大眾媒體的影響,開始模糊地對“愛”進行定義,認為愛僅有一種方式,便是“祭奠式的獻身”,這樣不夠成熟的思想導致青少年受到嚴重傷害。另外,從女孩到女人,都開始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身材焦慮”,由于大眾傳媒下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高挑、苗條”,于是女性們在眾多目光(包括自己在內)的凝視下、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的自由話語權下、在家庭社會的規(guī)訓下,正在一步步走向極端。她們在接受了骨感美的審美標準后就開始管制自己,向“美”的方向去轉變,“白、幼、瘦”是她們追求的美的標準,“低碳水飲食”“過午不食”等在越來越多的青少年身邊流行起來。由于女性很難走出“他者”身份,將自己擱置于“第二性”的地位,所以對她們來說,以自我來標榜美麗是一件難事,女性習慣性將自己的審美以大眾主流審美為依托,變成盲目的追隨者。在青少年心中,審美經(jīng)驗本來就是一種稀缺的東西,所以青少年對這種稀缺的審美體驗的追求,會使她們走向標榜審美的極端化。她們正處于成長發(fā)育的關鍵時期,盲目節(jié)食會影響身體機能發(fā)育,進而很可能危害她們的一生。總的來說,權力雖然規(guī)訓著女性成長與發(fā)展,但是無論大眾媒體宣揚的美好形象,還是話語體系所建構的完美女性,都不能成為女性重建自我、塑造自己的標準和規(guī)定。無論是傳統(tǒng)社會中將自己視為物品的女性,還是如今女性存活于他人的目光之中,女性們都或多或少被權力所引導,從而追尋一種“同質化”的美,喪失真正自我,“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美,如果讓本該擁有的特點失去顏色,千篇一律的美便不再是美,轉而變成一種權力的替代工具,滲透進每個女性的內心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