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粗大的鐵管從正面撐住它,三根細鐵絲從背面拽住它,生怕大肚子樹跑了。大肚子樹就那么栽歪著身子,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如果會說話,它一定提醒那兩位,省省吧你們,我能往哪里跑?根在地下,扎得比你們深。
樹高不過五米,葉片窄而細,長約三四厘米,稍彎曲,冬日里戴一頭濃密的卷發(fā),看上去還挺暖和。主干像一個瓶子,圓鼓鼓,直徑可達兩三米。樹干上露出幾個洞,仿佛吹氣球的時候用力過猛,吹爆了,又沒癟下去,突然凝固。洞有大有小,大者賽臉盆,小者如碗口,洞的邊緣以藍色顏料涂抹,凸顯里面是空的。大而空。暗想,臺風天定會往里潲雨,長時間積水,會否漚爛樹干?
樹皮黑里透白,白中襯黑,呈一塊塊的豎條狀,手感粗糲。這么堅硬的東西,應(yīng)該守護點什么才對,誰知它直眉瞪眼地守護著一場空。也許它只顧看外面,沒顧上看里面,一直不知詳情。
此樹學名昆士蘭瓶樹。特意搜了一下,昆士蘭乃澳大利亞的六個州之一。這異種不在家里好好待著,跨過千山萬水跑到深圳市寶安區(qū)航城街道辦事處大樓的對面站著,樹下就是刻有“黃田公園”四個字的石碑,周圍輔以粉紅的簕杜鵑、通紅的木槿和蒼白的芙蓉菊,共同組成一方植物小品。
遠望,黃田公園真小,總共不過千把平方米。周末,有人在廣場上打羽毛球,肩膀一抖,球從散步客的頭上掠過。小男孩定在一個位置拍籃球,女孩踩著滑板滑來滑去。最里面是幾棵高大的榕樹,連綿成一片綠蔭,老人坐在樹下打撲克,中年男女坐在涼亭中看手機或者聊天。一片喧囂。
我轉(zhuǎn)過頭,望著樹上那幾個洞發(fā)呆,它如果不把皮膚打開,亮出底細,沒人知道里面是空的。這是示弱嗎?還是要表達什么?殊不知,在它身外,是更大的空,那么多人和事物都填不滿。深圳這個城市,人夠多了吧?車輛夠擁擠了吧?建筑夠逼仄了吧?但只要你抬頭,45度角至90度角看過去,越過樓房和偶爾閃過的飛機,仍是空無一物??帐且粋€整體,有思想,有體力,有大把的閑情來壓迫地面上這些實物,籠罩之,訕笑之。
個頭太矮,我很想找個凳子椅子之類的站上去,探頭往洞里看,沒準兒能撞到一雙眼睛。對視那一刻,我不吃驚。眼睛的主人常年住在里面,平時假裝透明,無緣的人,拿著顯微鏡也看不到他們。遇到有緣人,他們就現(xiàn)身,透露一些內(nèi)幕。他們知道我無害。
再查。該樹另一名字:佛肚樹。三個字,一下子由西方跳到了東方,變成了自己人,而且有明確的指向、明確的期待:肚大能容。平民化表達,可換算成“包容”。這個詞深圳人不陌生,早早就成了本城的標簽。但有一點,包容的前提是“大”,手指蓋一樣的空間,不配談包容。否則包容誰呢,包容螞蟻?個頭壯了,能力強了,平臺大了,談起包容來才理直氣壯。但一個事物怎么大起來的?是吃出來的。佛比別人能吃。能吃,不一定靠侵略,唯需一個強大的胃和消化能力。萬物皆為我營養(yǎng),包括空氣。不挑食。
人來人往,那么多龐大的聲音、繁復的喜怒哀樂和鬧騰的步伐,都被路邊這一棵粗矮的大肚子樹給吸收了,它像大海中的鯨魚,張著嘴等無數(shù)小磷蝦自行入內(nèi),成為自己的營養(yǎng)。小磷蝦亦無痛苦。站在公園的小廣場上,可以無視十幾米外馬路上的滾滾車流,外面的人也聽不到公園里的嘈雜。世界兩側(cè),各安其位。若無這一舉重若輕之物,豈來一縮小版太平盛世。大肚子樹做了這么多,卻不以花團錦簇炫耀于人,還是亮給你一個“空”。
如果移植更多的同類來,它們要競爭,要琢磨,甚至扯破了臉皮對罵,神性變?yōu)樗讱?。從同類那里只能感染“小”并習慣“小”。幸好現(xiàn)在只是這一棵,它的責任推不掉。它也樂于承擔。我相信它不會跑路的,那幾根鐵絲純屬多余。
王國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深圳市雜文學會副會長,已出版《街巷志:行走與書寫》《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鄉(xiāng)》等二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