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作為中國最早的人類學攝影家,莊學本這十多年終于浮現(xiàn)在攝影愛好者和人類學愛好者眼前。他的“新著”,我?guī)缀跏且娨槐臼找槐荆钚碌囊惶住段餍杏坝洝?,裝幀編排最優(yōu)美,惹我又把一個世紀前那些生靈仔細端詳。
最早為莊學本所感動,是2005年我在老《良友畫報》做圖片編輯的時候,其時良友畫報籌備在香港復刊,我用兩三個月時間把1926年創(chuàng)刊以來的幾百本良友畫報全部讀了一次,并且翻拍了大量我認為重要和精彩的老照片。其中一期是上世紀40年代的“新西康專號”的封面,莊學本拍攝的彝族少女在陽光中捻線微笑的上色照片,有別于良友一般的明星時尚女郎封面,這個純真少女即使敷上了摩登時代的艷色,也依然是大山深處鳥鳴越江的那樣一聲瀲滟。
在《西行影記》里這照片的原圖是黑白照片,令她的笑更純粹,在另一本50年代編就的《莊學本相冊》里,莊學本把照片題為“繡花領”,圖注為“四川昭覺縣奴隸主姑娘喜歡穿花領衣服,這是她在繡花領?!?0年代寫的圖注刻意點出“奴隸主”三字,其實完全不影響她的笑顏。
《西行影記》以更大規(guī)模收入了莊學本在西部羈旅十年所拍的數(shù)以萬計底片的精華,許多人物走馬燈般在中國最亂世之時旋生旋滅,每一個都是瞬間,但每個瞬間都讓人對她們之前和之后的生命浮想聯(lián)翩。
比如說,“康北道上”那一章,1937年,甘孜孔薩女土司德欽旺姆,以憨態(tài)可掬的少女形象出現(xiàn),身邊是她身穿西式獵裝的男友人。但下一次她的出現(xiàn),則在1939年莊學本的旅行日記里:“正要啟程北行去德格的前夜,康北出了一件由甘孜女土司的婚姻問題而引起的戰(zhàn)爭,兵荒馬亂,震撼了西康關外的全部……”莊學本的旅程因此中斷。
現(xiàn)在查找資料,方得知此乃“甘孜事變”,西康省主席劉文輝用兵阻撓德欽旺姆與班禪行轅衛(wèi)兵長的自由戀愛,釀成的戰(zhàn)斗。這只是德欽旺姆卷入的歷史事件中比較浪漫的一則,當種種戰(zhàn)亂稍定,她竟猝逝于34歲壯年。
更感人的照片是無名氏的,這些天蒼蒼野茫茫里兀自生長、消亡的生命,因為莊學本的一剎那心動按下快門,也讓我等百年后的人可以想象她們的快樂與悲哀、愛與恨。比如在果洛草原上拍攝的一對青梅竹馬的牧民小伙伴,女孩盛裝在馬背上坦然面對鏡頭微笑,而男孩只顧遞給她小禮物,倒不在乎莊學本的注視了。我不禁想,這一對兒女能走過歷史的大江大河嗎?他們是否也會像前幾頁憂郁的頭人夫婦,結(jié)婚生子,懷中帶著小旱獺一樣的嬰兒走進未來?
無論拍攝的是貴賤人等、有名無名,莊學本的照片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就如本雅明所言,那是靈光乍現(xiàn)的時代的攝影藝術(shù)。在他冷靜的鏡頭中那些端詳他這個外來者的人們,眉宇嘴角都是純真,所謂的未啟蒙部落之人,卻明顯擁有熠熠明麗勝于城里所謂文明人的靈光——攝影術(shù)保存下了這靈光但未曾將其“啟蒙”破壞,那就是莊學本的神奇,興許是他自己的眼神亦有同樣的靈光,所以被攝者未感被侵犯。
我還記得在良友畫報看過的一張,沒有收錄在近年的幾本攝影集里:一對藏族情侶在草地上依偎細語,莊學本的角度就像充滿向往又充滿憐惜地眷顧著他們。這愛情遠離了當時中原的戰(zhàn)亂、文明的殺戮,寶貴得讓攝影者和觀看者都屏住了呼吸。為著這些照片,這個國家和人民都應感謝莊學本,讓我們對戰(zhàn)爭時期的回憶不至于都是悲慘和憤恨。這西行考察記錄的意義早已超出攝影和人類學,成為一種安魂。
這時回看《西行影記》卷前朱靖江的萬字長文,更覺有情,文末他說:“當那些生機勃勃的昔日影像于當代以及未來邂逅驚羨者的目光,震撼求知者的心靈時,在蒼莽無際的青藏荒野中,在蕭瑟不停的風雪下,莊學本或許正捧著他老舊的照相機,獨自行走在前路蒼茫的靈魂旅途中。”這,也是我對莊學本的感恩和祈愿。F14D16B5-DEAC-41D5-B4C9-639970E6FC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