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璇 （上海復恩社會組織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理事長）

法治是不可拒斥的現(xiàn)代中國文明

在手機上看完洶涌的各種“入戶消殺”消息，一位老阿婆用上海話對我說：

“我們家又沒有陽性感染者，肯定不會同意讓陌生人進到阿拉屋里來?，F(xiàn)在物價飛漲，股票也跌掉了十幾萬了，如果家里存的這些用退休工資換來的東西再壞掉了、丟掉了，我這一輩子的心血就全沒了?！?/p>

這位老阿婆，50歲不到就在國企提前退休了，辛辛苦苦地存錢就換來了一套像樣點的商品房。疫情本身就對老年人生活影響很大，他們再也經不起任何的財產損失了，何況是家里的貴重物品呢？

“入戶消殺”合法嗎？

讓人聞之色變的入戶消殺究竟是什么？“知乎”上一個帖子做了總結，被入戶消殺之后，你的家可能會：

a.? 木質結構將受到腐蝕變色

b.? 電氣設備將進水導致短路等問題

c.? 衣物、床被等將無法再使用

d.? 食物被從冰箱拿出來，產生變質，蛆蟲叢生

e.? 植物、寵物被撲殺

f.? 貴重物品丟失

“除去水電基礎設施還可使用，消殺后約等于需要重新裝修一遍，加上生活用品置換，每戶成本是多少？”此外，這位帖主還提出擔憂，消殺后，居民住哪兒？回家后怎么生活？——經過消殺，短時間內是無法居住的，且存留的氣味對人體有害。

在5月10日上午舉行的上海市疫情防控工作新聞發(fā)布會上，上海市環(huán)境整治消殺工作專班副組長、市住房城鄉(xiāng)建設管理委副主任金晨介紹了對陽性感染者生活居住場所開展消毒工作的相關流程、消毒規(guī)范和評價規(guī)范。據介紹，入戶消毒作業(yè)按過程分為三個階段：

一是在消毒前，社區(qū)工作人員與感染者及其家屬積極溝通，爭取他們對入戶消毒作業(yè)的理解和配合，同時，還要了解屋內是否有特別的保護需求。

二是消毒過程中，專業(yè)隊伍嚴格按照標準規(guī)范作業(yè)，重點針對廚房、衛(wèi)生間、經常接觸部位等，做好消毒記錄工作，留檔備查。消毒時，由相關工作人員對作業(yè)全過程進行監(jiān)督評價，填寫過程評價表。

三是在消毒完成后，在社區(qū)及時做好公示告知工作。

針對網友關注的問題，上海負責消殺的有關部門和專家通過網絡平臺也做了解答，稱消毒內容主要是室內空氣 、廚房、衛(wèi)生間、經常接觸的物表以及患者使用的餐（飲）具、衣服、被褥等生活用品等 。一般對室內空氣進行超低容量噴霧，一般物體表面進行常量噴霧器噴灑或擦拭消毒。 在低溫環(huán)境下，病毒可以長時間存活，因此對冰箱內放置的食物將作為醫(yī)療廢物進行處置，并對冰箱內外表面進行擦拭消毒。

專家建議，在消毒前，居民要先關閉各類電器電源，避免造成電器線路的短路;可對貴重物品提前遮擋或打包存放，并按照30天不開啟的要求存放。 冰箱內如有貴重藥物請?zhí)崆叭〕龌驑嗣?。居民返家后可用清水和抹布對環(huán)境表面進行清潔，對織物、餐飲具等進行浸泡沖洗，加強居室通風換氣。

從技術層面，看上去似乎并無不妥，但是，如果從法律角度分析“入戶消殺”這個事情，究竟合不合法？

首先，對被病毒污染的場所，法律明確要求進行消毒處理?！秱魅静》乐畏ā返诙邨l明確規(guī)定：“對被傳染病病原體污染的污水、污物、場所和物品，有關單位和個人必須在疾病預防控制機構的指導下或者按照其提出的衛(wèi)生要求，進行嚴格消毒處理;拒絕消毒處理的，由當?shù)匦l(wèi)生行政部門或者疾病預防控制機構進行強制消毒處理。”據此，任何單位和公民對自己被病毒污染的單位和家里進行消毒是一項法定義務，若拒絕履行該義務，本身就可能涉嫌違法。

然而，強制消毒措施的適用是具有一定的限制和條件的。根據上述規(guī)定，“強制消毒”規(guī)定了一定的條件，一是對“被傳染病病原體污染的場所、物品等”使用，二是陽性感染者“拒絕消毒處理”。

具體來說，當陽性患者家中需要進行終末消毒時，應當首先要求其在疾病預防控制機構的指導下或者按照疾控機構提出的衛(wèi)生要求自行消毒，也可由疾控部門經患者同意后代為上門進行終末消毒。而在陽性患者拒絕自行消毒、代為消毒等情況下，為了公共衛(wèi)生健康，疾控部門可采取強制消毒措施。

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按照5月10日的上海市疫情防控工作新聞發(fā)布會，入戶消毒針對的是陽性感染者家庭，但有一個例外，就是對于老舊小區(qū)內存在廚衛(wèi)合用的情況，如果陽性感染者與相鄰周邊住戶共用廚房及衛(wèi)生間，對與其共用廚房、衛(wèi)生間的住戶室內，也需要開展終末消毒。所以，對于其他包括新冠檢測陰性的家庭，法律并沒有賦權有關部門可以進行強制消毒。

我們也期待消殺團隊能夠嚴格按照《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八版）》《疫源地消毒總則》等法律法規(guī)、強制性國家標準的要求操作。如果消殺團隊有違規(guī)操作導致財物損失時，居民可以要求其相應賠償。如果違規(guī)操作團隊為政府專業(yè)團隊時，可以根據《國家賠償法》第四條要求其所屬部門進行國家賠償。

人們真正擔憂的是什么？

既然法律依據有了，官方也解釋得明明白白，那么，人們還在擔憂什么？

人們之前是擔心自己心愛的寵物被撲殺，而現(xiàn)在是擔心即使家庭中沒有陽性感染者，也會被有關部門要求強制消毒，而這期間要交出鑰匙以及搬出去住。這些都是法治體現(xiàn)在人們生活點滴的問題，是需要慎之又慎，依法處理的問題。

什么是法治？

首先，建設法治政府是依法治國的主體工程。2017年10月，黨的十九大明確提出新時代全面依法治國的新任務，描繪了到2035年基本建成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的宏偉藍圖。

2021年8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了《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21-2025年）》，并發(fā)出通知，綱要強調：“法治政府建設是全面依法治國的重點任務和主體工程，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重要支撐?！盉14FEF28-5805-4608-99A4-767255C25CA1

《綱要》提到，堅持法定職責必須為、法無授權不可為，著力實現(xiàn)政府職能深刻轉變，把該管的事務管好、管到位，基本形成邊界清晰、分工合理、權責一致、運行高效、法治保障的政府機構職能體系。

這里的“邊界清晰”特別重要，《綱要》有針對性地提出在立法方面，“依法制定行政規(guī)范性文件，嚴禁越權發(fā)文、嚴控發(fā)文數(shù)量、嚴格制發(fā)程序。建立健全行政規(guī)范性文件制定協(xié)調機制，防止政出多門、政策效應相互抵消?！痹趫?zhí)法方面“著眼提高人民群眾滿意度，著力實現(xiàn)行政執(zhí)法水平普遍提升，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執(zhí)法行為中都能看到風清氣正、從每一項執(zhí)法決定中都能感受到公平正義?！?/p>

所以，在抗擊新冠疫情的過程中，各地政府部門、各級政府部門都需要把這次的執(zhí)法活動當作一次依法治國的治理能力測試，絕不跨越法律劃定的紅線，把該管的事務管好、管到位，必須做到依法行政，而不能以“事急從權”這樣的想法，濫用國家賦予的公權力。

其次，法治是市場經濟的基礎，民富才能國強。要重視對私人產權的保護。人們擔心的實質，除了“住宅不受侵犯”的憲法權利之外，更多是私人產權方面的關注。

早在2016年1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就公布了《關于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下稱《意見》），強調：“產權制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石，保護產權是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的必然要求。有恒產者有恒心，經濟主體財產權的有效保障和實現(xiàn)是經濟社會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基礎……同時也要看到，我國產權保護仍然存在一些薄弱環(huán)節(jié)和問題……利用公權力侵害私有產權、違法查封扣押凍結民營企業(yè)財產等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p>

今天看來，《意見》中提到的問題可能依舊存在，一定要警惕。我們不能屈從于落后的、蒙昧的文化，要朝著現(xiàn)代法治文明的方向去走。

上海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葛兆光曾在書中分析，文化與文明是兩個概念，在文化方面，進化論不適用，而文明是可以進化的，并且朝著適應人類環(huán)境的方向變化。文化與某一個時代可能是有綁定的。他以宋朝為例，認為宋朝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同風俗、一道德”，構成了中國漢族的文化認同和文明標準的統(tǒng)一性。

那個時代，通過社會各階層努力，加上科舉制度普及以及雕版印制的書籍大量發(fā)行，逐漸把上層士大夫過去認同的文明、倫理、道德，擴展到了整個民眾。這是唐宋之間的一個時代大轉變，也是文明的進步，才出現(xiàn)了后世所說的“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我們今天需要做的也是要讓現(xiàn)代法治文明下沉到基層，別讓野蠻、落后的官本位文化吞噬到現(xiàn)代文明。

按照秦漢史專家王子今教授的說法，漢武帝晚年，覺悟到發(fā)展農耕經濟比強兵征戰(zhàn)對于國家強盛有更重要的意義，于是以“富民”作為大政方針，宣布“方今之計，在于力農”。出土的“居延漢簡”顯示，漢武帝推廣先進耕作技術的“代田法”不僅在關中試驗成功，導致畝產增加，也曾經在河西邊陲之地推行。正是因為這些經濟改革措施，即便漢武帝此前連年征戰(zhàn)耗盡國力，漢朝最終沒有走上秦朝的老路，延續(xù)了四百年之久。

在今天，我們也應該意識到，經濟發(fā)展的重要基石就是法治，民富才能國強，一定要依法行政，重視對私人產權的保護，正如《意見》所說的那樣：“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加快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有效保護各種所有制經濟組織和公民財產權，增強人民群眾財產財富安全感，增強社會信心，形成良好預期。增強各類經濟主體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動力，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保持經濟社會持續(xù)健康發(fā)展和國家長治久安。”B14FEF28-5805-4608-99A4-767255C25CA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