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櫻
每過一段時間,我和母親就會大吵一架,不出意外都是為了找書?!皶髅鳑]有長腿兒,到哪里去了?”“我就不信這個邪,沒出家門,能長翅膀飛了不成?!边@兩句話儼然成了她的口頭禪。她是個急性子,有種找不到書就不吃不睡的倔勁兒。謝天謝地,幸虧她是個急性子,否則我也會因此得了狂躁癥。
從我坐在輪椅上那年開始,壞了的雙腿和心儀的書籍,就成為我生活的標(biāo)配。一晃眼,二十一年過去了,我的病情時好時壞,關(guān)節(jié)疼痛似乎成為一種宿命,不可逆,不能根治,也容不得半點輕視。就像那小拇指甲大小的止疼片,哪天一疏忽忘記吃了,就會手指腫脹,關(guān)節(jié)僵硬,全身困倦,疼痛一股腦兒找上門來,叫你不得不滿臉懺悔,點頭哈腰,喃喃自語:“對不起,我的身體。”即便外出開會,我的背包里也隨時揣著白色塑料瓶裝的止疼片,萘普生、芬必得、扶他林、雙氯芬酸鈉腸溶片等輪換著用,以減少抗藥性。有一年初夏,在省城某賓館大廳茶歇處,我趁沒有人趕忙從包里掏出塑料瓶,倒在掌心兩片“小白”,喝一口水仰脖吞下。沒想到,竟被大堂經(jīng)理瞅見,過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她眼神怪怪的,臉上掛滿問號,好像質(zhì)疑我倒賣毒品似的,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從那以后,我很少在公共場合服藥,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仿照史鐵生的話,我的生命密碼也有兩條,那就是疼痛和書籍。書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兩條腿,也是月光、清泉、小溪、鏡子、玫瑰、鳥鳴。父親去世后,我一度覺得,有些時候,我的父親也是書籍——他在的時候,我從未重視過;那個初夏的傍晚,他抽身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我也尚未覺醒;伴隨時間的推移,我才恍然意識到,他是最厚重、最難懂的一本大書,只不過,我再也沒有機會去讀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包括現(xiàn)在,母親被巨大的沉默所覆蓋,它蔓延成一堵墻的孤獨,蔓延成一片片虛空,蔓延成一個世紀的漫長,她就像被時間凝固在了過去,父親的離開把她的一部分也帶走了。她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家務(wù)活也干不了,只是默默地低頭整理書,分門別類用報紙打包好,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好像要目送它們出趟遠門,又好像要把昨日的時光都打包進去,就這樣鎖進記憶的保險柜里。我也陷入巨大的沉默中,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時而無所適從。
法國詩人普呂多姆說過,“做母親是一種狂喜,做父親是一種尊嚴。”復(fù)活父親的尊嚴,或許是我閱讀與寫作的全部意義。偏偏上天獨愛我這個任性的孩子,把書籍和狹窄的房間同時賜予我,從而生出諸多煩惱: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房間,盛不下太多的書,買進一批,借閱一批,必須整理一批,“窩藏”一批。這非但是體力活,也是腦力活,要記住,關(guān)鍵是要記得倍兒清。所以,翻箱倒柜爬上爬下找書就成為我們家的一樁大事,我是指揮官,母親幫忙找,如果記錯放的位置,找書就會變成痛苦的煎熬,母女倆之間的“大戰(zhàn)”由此爆發(fā)。我埋怨她沒有找對位置;她呢,怒斥我自己記不住放在何處,瞎指揮。越急越找不到,好像書籍有隱身術(shù)似的,故意與我們躲貓貓。倘若書會說話,想必會站出來勸架:“別吵了,也別急了,我在這里呢?!庇幸换?,找從網(wǎng)上淘來的孫犁的書信集,找了一上午,到了飯點,母親也不做飯了,腰疼復(fù)發(fā),血壓飆升,心臟不舒服,一氣之下睡覺去了。此刻,我的委屈不可遏制地涌了出來,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我又累又餓,突然覺得以前讀的書都白讀了。庚子年秋,從市圖書館借的祝勇《故宮的古物之美》找不到了,本來就到了還書的時間,我絞盡腦汁地想啊想,一點記憶也沒有,就像醉酒后斷了片。母親在屋里挪著腳步找,找完一排,又找一排,邊找邊幫我梳理:書借來后放在了哪里,后來你爸去世,那天晚上回來擺設(shè)靈堂,七手八腳一通忙亂,在狹窄的空間里來回收拾,一摞摞書被堆得七扭八歪,后來你舅把其中一摞搬到一進門的小床上,我找了好多遍,跪得膝蓋生疼,但就是沒有啊……說著說著,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喉嚨深處一陣抽動,肩膀大幅度聳動,她就像剛剛失去父親的孩子,努力掩飾自己的悲痛。我晃了晃頸椎,抬起頭瞥見,她紅了眼圈,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卻最終沒有淌出來。
我從網(wǎng)上買了本新書,算作丟書賠償給圖書館。這是我唯一的一次過失:丟的哪里是書,分明是一顆無所依傍的心哪。沒過多久,去給父親掃墓回來,那本書奇跡般地找到了!精裝硬殼,米黃扉頁,熟悉又陌生,我愣在原地,目光久久凝視,頓覺呼吸急促,幾近暈眩。我又懊惱又自責(zé),不該埋怨母親,不該如此任性,不該為了一本書而大發(fā)脾氣。那一天,我就像過節(jié)一樣開心,值得為失而復(fù)得的書舉辦一場Party。我一下子理解了莊子的鼓盆而歌,與生死無關(guān),與愛情有關(guān)——愛情能夠超越生死,就好比人與書的長戀,纏綿悱惻,彼此信賴,能夠超越時間,躍動著一顆不死的芳心,或曰愛情。
費爾南多·佩索阿說過,當(dāng)一個人感到自己并不真正存在時,靈魂才是真正的實體。事后,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家里大大小小的書都漂了起來,形成了一片蔚藍色的海洋,深得看不見邊緣,也沒有一點光亮,漆黑如夜。就在我拼命掙扎、有些窒息之時,一本本書變成了一尾尾大魚,母親正在成筐成筐地分揀,告訴我這尾魚叫什么名字,那尾魚叫什么名字,我高興地忘乎所以,忘記自己身在何處。就在我要伸手抓魚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輕盈自如,瞬間生出金色的雙翼,飛了起來,像風(fēng)兒一樣自由,像魚鱗一樣透明,攜帶著草的氣息……沒有了疼痛,沒有了煩惱,我越飛越高,羽毛流溢出奪目的光,把整個天空照亮如白晝,盈滿葡萄酒的味道。
曾經(jīng),我經(jīng)歷過各種各樣的黑暗——被確診“不死的癌癥”時欲哭無淚的黑暗,父親突發(fā)腦血栓倒地時天塌了般的黑暗,坐在輪椅上遭受異樣目光時灰心喪氣的黑暗……后來,我在夢境里學(xué)會了克服黑暗。也許每種黑暗里都住著一個天使,把我引向光明和寂靜之地。
所有的書籍都是通往死亡的路,每本書都是墓地的形狀;所有的寫作都是提前寫好的墓志銘,所以,我閱讀,思考,構(gòu)思,爬格子,都是在醞釀和起草遺囑,為未來寫下一些或深或淺或長或短的見證。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寫過一本書叫《過于喧囂的孤獨》﹙楊樂云譯﹚,他寫了二十多年,三易其稿,他曾說,我為它而活著,并為寫它而推遲了死亡。第一次讀,我頗感震驚,開篇寫道:“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里,這是我的love story﹙愛情故事﹚。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在此期間,我用壓力機處理掉的這類辭典無疑已有三噸重,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壇子,稍微側(cè)一側(cè),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主人公漢嘉,一位在廢紙回收站工作三十五年的打包工,因為閱讀舊書而成為所謂的文化人,他沒有妻兒,沒有親友,長年在骯臟、潮濕、彌漫霉?fàn)€味的地窨子里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他渾身散發(fā)惡臭,手上沾滿污血,額頭沾著被打死的蒼蠅,袖管里時不時跳出一只老鼠。身處底層,活得卑賤,卻美如蟻神,如他所說:“我最愛蒼茫的黃昏,唯有在這種時刻我才會感到有什么偉大的事情可能要發(fā)生,當(dāng)天色漸暗、黃昏來臨,萬物變得美麗起來,所有街道、廣場,所有暮色中的行人,都像蝴蝶花一樣美。我自己好像也變得年輕了?!?/p>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漢嘉,當(dāng)我為了找書而懊惱的時候,當(dāng)我為了借閱心儀書籍四處奔波而不得的時候,當(dāng)我和母親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然而,漢嘉比我要幸運,他的孤獨成為一枚被書籍收藏的徽章,哪怕失敗也是美好的,哪怕無果也是唯美的。我記住了一把芬蘭刀、一座白雕像。漢嘉在屠宰場附近路遇一個陌生人,用芬蘭刀頂著他,把他逼到一個角落,掏出一張紙來,為他朗誦了一首歌詠希強內(nèi)農(nóng)村美麗風(fēng)光的小詩,讀完后又向漢嘉道歉,說眼下找不出別的辦法來讓別人聽他讀詩了。那把芬蘭刀子,或許就是我和母親的爭吵。
我沒有芬蘭刀。我只有一間陋室,一臺輪椅,和包容我、袒護我的母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幸福,但我懂得,馳騁在書的深海里,當(dāng)我張開翅膀想要飛翔的時候,就像我孤獨難耐想要歌唱,某個地方一定有所回應(yīng),或者來自遙遠的天際,或者來自美麗的天堂,看過的轉(zhuǎn)眼就會忘記,轉(zhuǎn)瞬凝為星辰,眷顧星球上所有的孤獨生靈,包括你,我,他。
我沒有芬蘭刀。我只有疼痛的身體、心儀的書籍和并不那么太懂我的母親。寅申年春,倒春寒大降溫的那個夜晚,伴隨“嘀嘀”兩聲響,手機上進來一條短信:“憑取件碼72511691至南院門衛(wèi)室對面取您的快遞?!蹦赣H緩緩起身,穿好衣服,揉了揉貼著膏藥的右膝,然后戴上帽子和口罩,手里攥著寫好的取件碼紙條,就像攥著一個夜晚的秘密,搖搖晃晃出了家門。從她出門,我就停下手頭的事,心里一陣陣不安,說不清的緊張糾纏著我的心,無處安放。二十多分鐘后,她回來了,進門便說:“是書,北京寄來的。”我接過兩本書,像是接過一封遠方友人的來信,摩挲,盯視,打開,展讀,內(nèi)心的不安如潮水退去,一股喜悅之情向上升騰。當(dāng)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目錄首頁上時,我變形的右手一顫,此時此刻,室外溫度降至零下,我卻似乎坐擁成千上萬個春天,那么絢爛,那么芬芳。
其實,疼痛的身體也是一把芬蘭刀,但只會刀刃向內(nèi),抵達我的自卑和脆弱,抵達那看不到的幽暗深淵。這個深淵,就是深不可測的書海,就是蒼茫無邊的星空,一本本書籍托舉起我的身體,把我引渡到精神的彼岸——當(dāng)我掀動書頁時,就會展翅飛翔,撲棱著翅膀,驀地,被一陣大風(fēng)卷進一個高空氣流漩渦里,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
我知道,當(dāng)我閱讀的時候,我離春天很近,我離天堂很近,能夠聽到來自父親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