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沁怡 [廣州大學,廣州 510006]
《酒神的伴侶》為歐里庇德斯的收山之作,也是最能反映歐里庇德斯政治理想及其追求的著作。當今與之相對應的古希臘戲劇尤其是悲劇方向的研究成千累萬,但以此劇作為討論對象的研究少之又少,翻閱資料后可以發(fā)現,大多數對歐里庇德斯戲劇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某一劇本或其劇中人物分析、主題分析以及不同劇作形象的對比分析之上。在希臘文化中,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us)是肉體的沉醉,表現為一種縱欲的、自然的、對感性生活和肉體存在的忘乎所以的肯定。筆者發(fā)現目前尚無學者將劇中酒神狄奧尼索斯、彭透斯以及狂女們看作一群具有顛覆“性別氣質”的人物群像,但以“男性氣質”被顛覆這一獨特視角,看待酒神文化成功進駐希臘文化這一歷史事件,有助于我們對古希臘戲劇進行更好的解讀,進而可更加準確地分析戲劇中象征自然的非理性挑戰(zhàn)?;诖斯P者以原著劇本敘述順序,將研究對象定為《酒神的伴侶》中女相的酒神、女裝的國王以及魔變的狂女,來逐次分析并論證戲劇中代表自然的非理性的挑戰(zhàn)是如何產生及成功入駐的。
在文本中涉及女性氣質與非理性力量的有三個群體:狂女、酒神與國王。女性氣質與非理性力量間微妙之聯系,可從朱迪斯·巴特勒《安提戈涅的訴求》一書中了解部分。安提戈涅的罪行不在于埋葬行為的實施,而是通過話語挪用了克瑞翁的權力,從而直接地實現了對國王或謂之城邦權威的反抗,這與酒神狄奧尼索斯動用至高神權以壓制王權相類似。挑釁的行為與話語使得安提戈涅在女性性別之外又帶有了男性的性別特質,此處亦可解釋為何狂女具有性別的含混性,以及悲劇結尾彭透斯男性氣質被顛覆。巴特勒成功地賦予了古希臘經典悲劇人物以現代意義,從而可以性別視角重新解讀古希臘戲劇,重新演繹酒神從入侵希臘后受到抵制直至最終勝利進入希臘的整個過程,探尋代表理性的男性氣質被完全顛覆與侵蝕?;诖?,我們便可更好地總結出文明與自然、理性與非理性的平衡關系。
與希臘文學神話相一致的是,希臘悲劇中的眾多女性皆體現出一種復雜而又含混的性質,狂女們被狄奧尼索斯松綁,齊刷刷涌入山水林邊、草原荒野,試圖進入屬于王者男權的領域。被酒神神力所籠罩下的以阿高厄為代表的三隊女人們幾近瘋狂地奔跑,抑或不失體面地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并非迷醉于酒與笛音。在原始希臘文化傳統中,狄奧尼索斯的名聲并不好,他被認作是一個希臘文化的入侵者,他的到來不僅沒有受到歡迎,且受到城邦統治者的強烈抵觸。
有了這一前史情節(jié)便可試談魔變狂女因何而“狂”,以及“狂”為之何物。希臘女人生兒育女照料家庭,身處安全、哺育和賦予生命的中心,然而,因其具有充滿激情、易沖動的天性及其性別本能的暴力,女人又被希臘視作非理性、反復無常、充滿危險的代名詞。人們一方面把女人視作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又將其視為這一結構的威脅;在這一點上,女人又與敵視或威脅城邦有序、固定的內部空間之物關聯在一起。女人在受庇護的家庭內部領域享有其地位,又與城墻之外荒涼、野蠻的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阿里斯托芬《蛙》所描繪的希臘社會中,丟棄女嬰的現象并不少見,城邦中的女性無財產權、受教育權甚至最為普通的公民權。壓迫與歧視存在于所有女人的生命中,她們迫切渴求得到救贖與自由……狄奧尼索斯的及時出現,帶給婦女們自由與解放,婦女們盡情狂歡,隨意進出男性地理空間,儼然變?yōu)榱藶樽杂啥吒璧目衽蜗螅砼蛊?,哺乳林深小鹿,酣暢淋漓地撒歡奔跑,活出了女性內心深處本應該有的樣子,極富現代性,這里的“狂”被賦予了新的內涵——自由。
酒神所代表的信仰是不受約束甚至是瘋狂迷亂的,它不可控的激情將無視城邦的秩序,當然也會導致不合法的生育,狂女魔變之“魔”,代表著忒拜婦女心理乃至思想上的反抗。在英雄時代,男人們追逐力量與榮耀,而包括神在內的女性都因為男性的眼光而被賦予了一桿價值標尺,女人在古希臘雅典城邦只能算生理意義上的人,是作為英雄們的“他者”而存在。戲劇中出現的諸多血腥祭祀場面都已大大超越崇拜儀式本身,但這似乎更能激起觀眾們對于狂女魔變的理解,作者在《酒神的伴侶》中描述過的諸多細節(jié)都是其生活過的時期,也是雅典民主政治由盛轉衰時代的風俗民情,筆者更傾向于把狂女等人的處境及對抗行為作為古典時期女性生存境況和內心渴求的映射。魔變之“魔”代表著反抗。
酒神在整個古希臘是異質性的存在,他是顛覆男女二元對立、顛覆理性與非理性的存在,狄奧尼索斯所代表的是回歸自然與解放天性,是心靈的極度愉悅與放松。談及酒神不免讓人聯想到尼采之巨作《悲劇的誕生》。尼采在這部極有影響的著作中認為,由于希臘人意識到了個體生命的有限和現實生存的坎坷,因而要在藝術與宗教中尋求精神解脫,而其解脫的兩類方式分別是:阿波羅(Apollo)崇拜,即所謂“日神精神”,另一類則是狄奧尼索斯崇拜,即所謂“酒神精神”。前者是個體化原則的守護神,它以一種夢幻般的手法制造出一種和諧而美妙的生活幻覺;后者則剝去個體的表象而直逼存在的本質,它要在一種醉態(tài)的境界中投身于表象背后的意志,并通過現象的毀滅以獲得不斷的新生。宗教崇拜作為人類精神的產物,必將產生于社會生活的異化中,無論是日神崇拜還是酒神崇拜皆產生于父系社會后期、文明時代誕生的這一歷史節(jié)點。
歐里庇德斯為何將目光放于酒神之上?可推測出兩點原因,一個是馬其頓的荒野景致與古老傳統的聯系,這使得歐里庇德斯將思想轉向酒神的超然及其與自然渾然一體的主題;二則涉及酒神精神是人類生活的普遍“傾向”:這種沖動同時也力圖抹殺主體的個體性,試圖與自然融為一體。狄奧尼索斯不屬于任何靜態(tài)秩序中,流動不居卻又是他自身,相互矛盾卻又恒定不變。而男性酒神做出女相打扮,可從欲望本性驅使與社會本性驅使兩方面做進一步分析理解。女相裝扮是欲望本性驅使(desire)也即本性驅使,這種驅使是核心家庭與身份認同決定的。文本中是如此描述狄奧尼索斯女相裝扮的:
……據說有個客人從呂狄亞來到這里,是個念咒的男巫,他的金黃色卷發(fā)香噴噴,眼睛烏溜溜,像阿弗洛狄特那樣嫵媚。
在開篇狄奧尼索斯的自述中,狄奧尼索斯提及他本是希臘著名城邦忒拜國王卡德摩斯之女塞墨勒與宙斯的兒子,但塞墨勒的姐妹不承認這位公主與神祇好,反倒誣陷說狄奧尼索斯是塞墨勒與某個男子亂倫的產物,因此狄奧尼索斯一出生就慘遭驅逐流放,核心家庭與身份認同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其進行女相裝扮。在以文明與理性著稱的忒拜城邦,固然會對人類自然激情與自然關系持有高度懷疑的態(tài)度,不容忽視的是,如此高度文明的城邦卻飽受錯亂自然關系的困擾——在希臘神話中忒拜正是俄狄浦斯弒父娶母之地,因而忒拜總不可避免地與“亂倫”的命運深深糾葛。因此當彭透斯得知酒神這個亂倫之子即將到來之時他發(fā)出如下感慨:“……把這奇怪的瘋病傳染到女人身上,并且糟蹋了我們的床榻。”狄奧尼索斯攜帶著亂倫之子的身份,進而又在女人忍氣吞聲的城邦中女相出場,更是給予忒拜文明以及代表理性與秩序的僭主當頭一棒。
除去身份外衣,酒神女相的又一原因便是社會本性驅使。社會本性驅使則更多地聚焦于狄奧尼索斯崇拜所帶來的社會文化層面。可以說,狄奧尼索斯崇拜在生理上具有免除精神疾患的功能,在文化上具有反抗異化的意義,因而是具有人道主義色彩。與奧林波斯諸神相比,狄奧尼索斯的宗教形象有以下幾點異乎尋常之處:“第一,狄奧尼索斯是凡人與神祇的結晶,把他尊為神本身即是對人神相隔觀念的僭越或者破壞。第二,狄奧尼索斯超越界線、突破規(guī)律,使一切不可能的成為可能。第三,他具有解放者的形象,他使人們擺脫束縛解除鎖鏈,并向人們曉諭,在酒醉或極度的迷狂狀態(tài)中,人可以與他的神、與超自然的本體合二為一?!蹦岵稍谄渚拮鳌侗瘎〉恼Q生》的前半部分也用比喻談及酒神與日神間的神秘關系為兩性關系,如:
在這里,雅典悲劇和戲劇酒神頌歌那崇高而受到高度贊揚的藝術作品,作為兩種本能的共同目標出現在我們眼前,這兩種本能的神秘聯姻紐帶在上述長期斗爭之后體現在一個這樣的孩子身上——這孩子既是安提戈涅,又是卡桑德拉。
此處尼采儼然將酒神刻畫為一個完全的女性形象,“兩性關系”在這里升華為“神秘聯姻”甚至已孕育后代,日神與酒神已全然為夫妻關系,至少已成為性伴侶了。尼采在開篇便凸顯出酒神與日神的本性特征,在心理與精神的意義上已返回希臘神話性的最初本能,故酒神女相也就合乎情理了。忒拜婦女們長期被壓制的情感在狄奧尼索斯出現之時得到全方位宣泄。古老預言神話中的儀式往往伴隨著暴力與血腥的場景,瘋狂的女信徒們捕食公牛,生吞活剝,以至于后來國王試圖阻撓此種瘋狂舉動時,被自己城邦內的狂女們撕成了碎片。
僭主彭透斯最終妥協,受酒神驅使,他穿上女裝,以女人身份死去。在《酒神的伴侶》中彭透斯性別氣質的顛覆主要體現為其心理行為與外在表現兩個方面——心理行為表現為彭透斯對于狂女裝展現出極大的興趣,甚至產生穿上狂女裝束的畸變心理,如此怪癖暗示其靈魂產生了突變;而外在表現則是彭透斯最終穿上了狂女的長袍,戴上了長卷發(fā),此處的長袍暗示的一是女子(只有女人才會穿長袍),二是死亡。國王彭透斯的女裝行為正體現出了其對自身男性氣質的顛覆,譬如劇中彭透斯對酒神裝扮及酒神整體外觀進行了“屈辱”式的描述——“你的模樣不難看,能引誘女人”“你的頭發(fā)很長”“用你的美貌引誘阿芙洛狄忒”,類似種種,看似是對酒神不敬且傲慢無禮,實則是自我本性的認知扭曲,且自身早已處于自我分裂中,原劇的第四場中更有彭透斯的如下話語:
我像什么樣子?我的姿態(tài)像不像伊諾或我的母親阿高厄?
我該把神杖捏在右手還是左手,才更像個女信徒?
我能把泰喀戎峽谷和所有的女信徒都扛在肩上么?
啊,我想象她們在樹林里,像鳥兒一樣套在最美妙的愛情的網里。
從以上話語便可看出彭透斯?jié)撘庾R的性別氣質已經發(fā)生顛覆。下文將通過彭透斯的舉動與心理進一步分析男性氣質被顛覆的內涵。
性別氣質是一種社會文化的表現,此種因素導致女性長期處于屈服與順從的地位。研究指出,關于男性氣質的傳統觀念主要包括下述四個方面:一是鄙棄女人氣;二是掌舵頂梁者;三是堅穩(wěn)沉實,充滿自主精神;四是勇猛剛烈,具有攻擊性并敢作敢為。在傳統男性角色里,力量與理性最為重要,同一時期古希臘劇作中的男性角色幾乎都具有剛毅果敢、孔武有力的特點,如埃斯庫羅斯悲劇中為給人類盜取火種而因此受懲的在荒山涼崖上忍受血肉之苦的普羅米修斯,還有索??死账贡瘎≈械弥约簭s父娶母不幸命運后不堪屈辱自取滅亡的俄狄浦斯王,他們都為傳統印象中的男性。而本戲中所體現的酒神式溫柔便將男性氣質徹底顛覆,以非理性力量挑戰(zhàn)權威的理性城邦文明。
國王彭透斯命運最悲慘的一點或許在于默認了這個世界狹隘的性別取向,希臘社會的性別分化集中體現在僭主彭透斯一人身上,他片面投身于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體系,這必將導致毀滅。如彭透斯女裝后的吟唱:
(疊唱曲)什么是智慧?神賜的光榮禮物在人們眼中還有什么更美妙的,除了在敵人頭上占上風?榮譽永遠是可愛的。
……
(疊唱曲)什么是智慧?神賜的光榮禮物在人們眼中還有什么更美妙的,除了在敵人頭上占上風?榮譽永遠是可愛的。
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吟唱,展現出了國王的雙重性——他既是獵人也是獵物,彭透斯對囚禁的熱衷促使他成為一個殘暴、野蠻的人。和《安提戈涅》中的克瑞翁一樣,彭透斯似乎代表對女性體驗方式的某種過激反應,在男性主導的世界里,這并不罕見。因此,彭透斯被撕裂而死,并非只是對對抗混合之神(god of fusion)(指人與神的結合)的人的應有懲罰,也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心理現實和社會現實。片面投身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不僅意味著對女人的壓制,也意味著壓抑整個人類體驗和人類情感領域的男性心理的分裂,導致性別氣質發(fā)生顛覆。這個社會的極端性別分化,甚至它對男性的偏重,既不利于男性也不利于女性的心理完整。女人變得瘋狂,男人也要遭受肢解。
彭透斯暴力地拒絕酒神的入駐,希臘城邦也將酒神拒之門外,高聳的城墻與冰冷的欄桿便是這一切的最完美證明。彭透斯對酒神的拒絕實際上也是一種迫不得已保全城邦免受自然侵蝕的手段,后期彭透斯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導致最終其男性氣質被顛覆,理性被瓦解。彭透斯自始至終希望以理性壓制自然之情,但實際上他內心深處的自然之情愈發(fā)不受控制。上文也提及致死彭透斯的直接原因——在酒神的誘導下決定去偷窺以阿高厄為首的狂女們。驅使他做出此番舉動的正是自然沖動,并且此種沖動是與性愛直接相關的欲望,堅守理性的彭透斯到頭來徹徹底底為非理性的自然激情所吞沒了。
女性氣質是社會文化的表現,無論遠古時期還是后期社會,女性常被限制于鍋碗瓢盆,操勞家庭,繁衍后代的生活語境中。長期處于一種被壓制地位的女性,亦為被凝視的對象,屬于男性的附屬品。在《酒神的伴侶》中,男性君主彭透斯認為女性是“生殖的工具”,是會導致無休止亂倫現象的千古罪人,只有女人才會亂倫并且污染男人的床榻,以此禍害城邦。希臘驅逐酒神實際上就是用文明抵抗自然,最后用文明驅逐自然。理性是區(qū)分人與動物的界限,在古希臘社會,由男性主導的城邦文明理想皆被狂女與酒神一一質疑與打破,阿高厄扛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獵物進入王宮時,嘴中不停歡呼甚至招呼王宮眾人前來觀看,嚷著要掛在城墻上去,這在語詞上是對象征戰(zhàn)爭與勝利的男性式慶功的諷刺與摧毀,也預示著彭透斯所堅持的理性力量被顛覆。城邦僭主拒絕酒神恰恰就是在于他早已深知這位外來神所蘊含的自然激情對文明秩序潛藏著巨大的威脅,這是文明社會對自然激情自覺的抗拒。
在本戲劇中,以阿高厄為首的城邦婦女被酒神神力所控制,擁有了絕對的自由權利,能夠輕松進入大街小巷、草原荒漠等所有一切曾試圖將婦女禁足的領域,甚至可席地而坐就地而眠,婦女們所做的這一切皆為整個英雄時代絕無僅有的,可謂創(chuàng)舉,這種權利對象征文明與理性的城邦僭主而言卻是非理性的,狂女們四處奔走呼告解放天性,解除個體化束縛,這體現出了酒神已深深植根于人的至深本能,且?guī)Ыo狂女自由的酒神式沖動是一種個體的人自我否定而復歸世界本體的非理性沖動。情感一旦被限制,存于人類最深處的變態(tài)心理便會爆發(fā),摧毀一切??衽跉⒙局袧u趨瘋狂,最終在撕裂“公?!敝姓橹另敺?,自然狀態(tài)下的狂女們甚至敵友不辨,這群借助神力突破至頂峰的狂女們拋棄織布機杼,妄圖拿起武器與追捕她們的男人抗衡,空間上女人開始對抗男人,甚至試圖與男人平起平坐或者壓倒男性,這是女性氣質被顛覆的表現,代表自然的非理性力量已與代表文明的理性力量相對抗了起來。
在進入文明社會之前,他們不可能享受各種各樣的文明成果,只能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而踏入文明社會之后,人們享受著文明給大家?guī)淼谋憷瑓s也被套上了文明的枷鎖,人們不得不用后天的道德準則、法律規(guī)范、宗教信仰來約束自己的行為,壓抑自身的情欲,從而把那種最初支配人們感性行為的原始驅動力壓抑到意識的底層,以至于形成了那種暫且屈服于理性又時時準備犯上作亂的潛在心理。這種野蠻又自然的非理性力量是對異化秩序文明的一種反抗。但我們不可否認的是,酒神及其信徒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人世,但由于超越了人世的道德規(guī)訓,他們似乎也被降至人類世界之下,淪為瘋狂而無情的動物。
本文從狂女、國王與酒神三類形象性別氣質的顛覆入手,以四個部分分析了《酒神的伴侶》中代表酒神的非理性力量是如何對文明社會發(fā)起挑戰(zhàn)并且勝利的,并以此產生對自然與文明關系的再思考。不難發(fā)現,古希臘悲劇中的命運母題,由忍受命運之始,到中期接受命運,再到歐里庇得斯筆下轉變?yōu)榉纯姑\,命運從最初的不可撼動到改變動搖,使歐里庇得斯超越了同一時期的劇作家,更使古希臘寶貴的人本主義得以彰顯傳承并發(fā)揚光大。劇中的酒神是“自然”的化身,儼然為一位希臘智者,不過他是內心最深處本相的代表。試圖攻打狂女的彭透斯,窺探狂女裝飾甚至妄圖試穿女性裝束,裝扮成女人,最終卻被狂女所撕碎,血氣方剛蕩然無存,具有鮮明的性別顛覆色彩。
歐里庇德斯在《酒神的伴侶》中栩栩如生地描繪了酒神狄奧尼索斯到來希臘之時所發(fā)生的一系列沖突,釋放出了與女性密切相關的各種自然情感性及非理性的力量。在戲劇中,國王彭透斯始終不愿承認的一點便是——酒神是自然之神,人也是自然之人。不論是卡德摩斯的苦心勸誡還是狄奧尼索斯的兩次阻攔,彭透斯都“試圖以暴力進攻文明”,“吹噓暴力的力量,以為其可以摧毀一切”,三次拒之。然而,悲劇所展現的是理性與非理性、文明與秩序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種矛盾最終導致了忒拜城邦的滅亡。彭透斯的死不僅反映了狄奧尼索斯的勝利,更加體現出他越是想要劃分文明與自然間的界限,越是將自己與自己所苦苦維系的文明一同卷入自然的旋渦之中。在歐里庇德斯看來,《酒神的伴侶》中的結尾是誤解文明與自然關系所帶來的必然結果,作者向我們揭示了這位理性城邦的國王完全沒有意識到,自然根本不可能被文明毫無節(jié)制地驅逐,彭透斯在驅逐象征自然的非理性力量的同時,也早已被非理性力量所侵蝕與打敗。
人本為自然之人,人類也正是自然命運共同體,文明的建構不可以否定自然為前提。彭透斯所代表的理性文明因此面臨著無法消解的問題:越是與自然為敵,越容易使自身處于不斷的分裂之中,而這種無法調和的分裂帶來最終的結果是,在文明與自然毫無節(jié)制的撕裂下,人類以及人類共同體將被撕扯得粉碎。
(注:本文吸收了王鳳霞、張穎、呂珍珍諸老師的修改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