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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夢令(上)

        2022-06-09 07:36:50冷弦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西西

        冷弦

        第一章 秦西西

        星月退隱,風(fēng)雷嗚咽。夜似女妖的獨舞,忽而袍袖揮灑,如長空潑墨;忽而面紗卸去,余電光慘白。眼看雷雨將至,家家戶戶無不緊閉門戶。深巷中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轉(zhuǎn)瞬四面便又死寂一片。

        在這樣一個野狗也不愿出門的夜晚,瓜州城外的官道上卻有一名書生在艱難前行。

        這書生背上負著行篋,一面還在抹著臉上的汗珠。只因一個多月后要到省城參加當年秋試,連日來他兼程趕路,不知不覺竟錯過了今天的宿頭。

        夜色更深,幾滴黃豆大小的雨點落下來。書生抬頭望了望半空烏云,眼中透出一絲惶急。忽見前方路邊一座陰森大宅,宅中黑沉沉的并無一星燈火,兩扇大門也已破敗腐朽,似是久無人居。那宅旁恰有幾株巨大的老槐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他心念一動,急沖幾步來到樹下避雨。

        一聲霹靂,暴雨終于傾瀉而下,像是在狂吻大地。雨水透過枝葉落在他的頭上,有幾滴更順著發(fā)絲流到了他臉上。他奔走半日,早已口干舌燥,這時適逢天降甘霖,便伸出舌頭去舔那雨滴,聊以解渴。

        雨滴入口,舌尖竟嘗到了怪異的鐵銹味,仿佛一股血腥之氣。

        雨水怎會有血味?他疑惑地抬頭望去,赫然瞧見樹梢垂下一條白生生的手臂,正好懸在他的頭頂!血水混著雨水,還在沿著手臂往下滴,電光閃過,將手腕上一只金鐲子映得分外耀眼。

        老槐樹上,怎么會有人的手臂?

        書生駭?shù)没觑w魄散,大喊一聲:“媽呀!”整個人如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

        “轟隆”之聲響徹耳膜,幾道閃電劃破天際,照得四周明晃晃的,猶如白晝。借著這一瞬間的亮光,他突然看到一幅極其詭異的畫面,心臟也仿佛停止了跳動!

        他看到,遠方雨簾之中,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正向他悠悠飄來。

        之所以說“飄來”,是因為那影子不但來得奇快,而且輕飄飄的似無半分重量,黑夜中瞧去,直如鬼魅一般。

        來的若是一個人,哪能那么快,那么輕?除非“它”并不是人……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書生怕得哭都哭不出來,只想不顧一切撒腿逃命,可是兩條腿偏偏完全不聽使喚。

        那“鬼”到了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驀地停下不動。

        書生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身子匍匐在雨水積成的泥濘中,叩頭如搗蒜:“無……無常鬼大人,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求您老人家高抬貴手,饒過小人性命吧……小人家中還有老母,還有叔嬸姨舅……”

        他絮絮叨叨地還未說完,那“鬼”卻開口了。

        “鬼”若是會說人話,本來已夠奇怪的,更奇怪的是,那“鬼”居然一開口便對著他唱起歌來。

        盡管雷聲震耳欲聾,書生仍能聽到那一縷游絲般縹緲的聲音:“黃葉無風(fēng)自落,秋云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歌聲百轉(zhuǎn)千回,似是鮫人的夜泣,又似是亡靈的嘆息,仿佛要把整個人間的悲苦和絕望都傾吐出來。

        書生雖在驚懼之中,仍不知不覺為曲中強烈的情感所吸引,忍不住問道:“這……這是什么曲子?”

        那“鬼”止住歌聲,徐徐道:“你想知道?”

        書生顫聲道:“我……我……”

        那“鬼”無聲地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但后來他們都不再問了?!?/p>

        書生本想問:“為什么?”

        這句話他卻沒有說出口,因為死人是沒有機會再問任何問題的。

        當他看到黑夜里掠過的那道青碧色光芒時,光芒已落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就仰天倒了下去。

        那究竟是電光,是劍光,還是……

        沒有人知道。

        書生直挺挺地躺在樹下,身上覆著幾片落葉。在他上方,一條白生生的手臂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動起來。

        雨后,晴天。

        太陽已升起好久了,陽光照在這片一望無際的麥田上,猶如黃玉般金光閃耀。有風(fēng)拂過,麥浪便如金色的鳥兒翩然起舞,掀起一陣濃烈的麥香。

        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麥田里人頭攢動,一群牧民正忙著豐收。加蘇拉從人群中抬起頭來,張開雙臂,深深吸了口氣,似乎要把這自由的空氣裝滿自己的身心。

        這女孩子年方十八九,身量已高如尋常男子。一雙劍鋒般的長眉斜飛入鬢,雙眸清亮如電,眉宇間透著一股逼人的英氣。當她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秦西西時,眼中的英氣卻已轉(zhuǎn)為溫柔的友愛之色。

        到明年,她和西西相識就要跨入第十個年頭了。時間過得飛快,這十年中,她們不但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更是彼此最親密的姐妹、親人。

        西西沒有覺察她的目光,仍舊伏低身子,手中鐮刀如燕子般靈巧地穿梭著。刀光閃動中,一茬茬麥子接連不斷地倒了下去。忽然之間,西西身子一震,整個人跳了起來,大聲叫道:“咦?這可奇了!”

        加蘇拉湊近她身旁,詫道:“怎么了?”

        西西停下動作,一雙大眼睛瞪著手中鐮刀,好像在看一件極其古怪的物事:“就在剛才那一陣子,好像并不是我的手拿著鐮刀,而是鐮刀拿著我的手在割麥子?;蛘哒f,我的手已根本不存在了,是鐮刀自己在那兒割著……你說奇怪不奇怪?”

        她伸手捋了捋額前汗?jié)竦男惆l(fā),額角露出一道醒目的胎記。那胎記顏色緋紅,呈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像是一塊被咬了一口的西瓜。

        加蘇拉忍不住“撲哧”一笑,道:“鐮刀沒手沒腳,哪能像人一樣自己割起麥子來?除非……”

        西西好奇道:“除非怎樣?”

        加蘇拉掩著嘴,哧哧笑道:“除非是大白天鬧鬼啦!”

        西西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也笑道:“你說得不錯,光天化日的,世上又哪來的鬼?”

        加蘇拉忽然斂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我卻知道,這世上的確有‘鬼,至少有一種……”

        西西詫道:“哪一種?”

        加蘇拉道:“餓鬼?!?/p>

        在她說話的時候,一陣低沉而綿長的轟鳴聲已響了起來,仿佛悶雷在咆哮,竟然是從西西的肚子里傳出來的。經(jīng)過半日的勞作,它已忍不住要發(fā)出不平之鳴。直到西西笑嘻嘻地接過加蘇拉遞來的干糧口袋,一口氣吃光了四塊饅頭、五只燒餅和六根山芋,肚中那悶雷似的聲音才心滿意足地平息下去。

        像西西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胃口好像總是比一般人要好一些。當一個人的肚子還從來沒有被憂愁和煩惱占據(jù)過時,豈非就只有食物才能將它填滿?

        加蘇拉似已看得呆住了,半晌才道:“我簡直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想也沒有想過,一個人居然可以吃得這么多、這么快……”

        西西睜大了眼睛,驚訝道:“你剛才這番話,怎么跟我?guī)煾刚f的一模一樣?你莫非已被他老人家附身了不成?”

        加蘇拉道:“他老人家也說過?”

        西西點了點頭:“那日他老人家原本好端端地吃著飯,向我看了一眼,便放下筷子,嘆著氣道:‘徒兒,假若你背起經(jīng)文、學(xué)起武功來,也像你每日吃飯一樣又多又快,如今大概也已得到為師的半成真?zhèn)髁恕?/p>

        她口中甕聲甕氣地模仿師父說話,一面還作出老氣橫秋的樣子,不斷用手捋著自己下巴,就好像在捋著幾綹并不存在的胡須。

        加蘇拉被她的神情逗樂了,大笑道:“說起你學(xué)武功的那些故事,當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你還記不記得那一次為了逃避練武,竟瞞著師父逃下山來,躲在豬圈里跟母豬睡了一夜……”

        西西笑嘻嘻地接口道:“還有一次,卻是被師父逼著在蒲團上打坐,我實在氣悶不過,坐著坐著就睡了過去,連口水都流了下來,結(jié)果被師父撞見,吃了好一頓暴打……哈哈!”

        提起童年丟人丑事,她竟也毫不臉紅,好像說的是旁人的事情一般。

        加蘇拉無奈地看著她,道:“挨了打還能笑得這么開心,寧可和豬睡也不愿學(xué)絕世武功,能做出這兩件事來的,除了你大概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西西居然也并不否認,仍然嬉皮笑臉地道:“知我者,莫如加蘇拉也。假若在練一個時辰武功和喂一個月豬之間選擇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當她笑起來時,滿天的陽光好似一下子都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烈日下,她曬得通紅的臉龐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明凈的光芒,看起來就像草原上剛結(jié)出的一枚鮮活水靈的漿果。

        加蘇拉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有時我真覺得咱們倆生錯了地方,你本該生在這草原上,一輩子做個沒心沒肺的牧民,而我,就該頂替你在山上練武學(xué)藝……”

        西西不禁又驚又喜:“好姐姐,你是說真的?”

        她不等加蘇拉回答,又自顧自地笑道:“是了!等師父這次回來,我干脆央他收你為徒,往后咱們就能天天住在一起了。不過話說回來,先入門者居其長,到時候你可要尊稱我一聲‘師姐喲……哈哈!”

        山中日子岑寂,她自幼便孤獨無伴,這時幻想著與這位新“師妹”同門學(xué)藝的情景,不由得越想越是開心,越說越是眉飛色舞:“對了加蘇拉,原來你這么喜歡學(xué)武的,以前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

        加蘇拉沒有回答,她的臉色變得有些異樣,清亮的眸子里竟似隱隱掠過一絲殺氣。

        一片祥和的麥田中,人群忽然發(fā)出一陣騷動。一些人大聲驚呼,更多的人已拋下農(nóng)具,沒命地四處狂奔逃竄,仿佛見到了什么極為可怖的物事。

        西西驚訝看去,只見遠方大路上塵土飛揚,來了浩浩蕩蕩數(shù)十騎。當先一人鮮衣怒馬,服飾作哈薩克族打扮,口中嗚里哇啦地呼喝著,神情極是兇悍猛惡。

        此時雙方距離尚有百步之遙,那哈薩克男子的聲音卻已掠過田野,震得她耳鼓嗡嗡作響,其內(nèi)力之深湛,竟是極為驚人。

        加蘇拉將她手腕一拉,神色看上去十分惶急:“西西,咱們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西西呆了呆,問道:“去哪兒?”

        加蘇拉截然道:“去‘幽谷!快!”

        西西下意識地托住她肩,身形閃動,兩道白影已沒入麥浪之中。

        山谷深處。

        一方湖水靜靜躺在茂林豐草之間,湖面澄澈寧謐,倒映著天光云影,溫柔如情人的眼波。

        山間微風(fēng)拂過,湖面上泛起了一圈淺淺的漣漪。

        這時,漣漪中突然浮上來一個頭顱!

        那是加蘇拉的頭。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已然散開,濕漉漉地披在裸露的香肩上,更襯得膚光勝雪,有如羊脂白玉一般。

        天時酷熱,她勞作半日,已累得香汗淋漓,渾身筋骨像要散了架。這時沐浴著清涼的湖水,山風(fēng)送爽,四下里野花吐蕊,鳥語間關(guān),只覺得心懷舒暢,如同置身仙境之中。

        加蘇拉將長發(fā)一甩,伸手抹了抹面上水珠,含笑道:“西西,你怎么還不下來,在那兒磨蹭什么呢?”

        西西倚著岸邊一塊巨大山石,手指卻停在衣紐上不動。她面上發(fā)紅,笑道:“你先轉(zhuǎn)過頭,閉上眼睛再說?!?/p>

        加蘇拉撇了撇嘴,依言轉(zhuǎn)過身子,道:“轉(zhuǎn)頭就轉(zhuǎn)頭,當我喜歡看你不成?”

        “撲通”一聲,西西躍入她身旁水中,含笑問道:“加蘇拉,你大老遠拉我來‘幽谷,總不至于就為了洗個澡這么簡單吧?”

        加蘇拉取笑道:“你瞧瞧你自己,渾身臟兮兮、臭烘烘的,簡直像只泥潭里剛打過滾的小豬,不洗澡還想做什么?”

        西西啐了一口:“你才像小泥豬……”

        她正待再說,忽覺平靜的湖水起了一陣震顫,接著樹林中馬蹄聲大作,似有大隊人馬正往這里趕來。

        幾個兇神惡煞般的聲音高喊著哈薩克族語,雖然隔得老遠,卻仍能聽見其中竟夾著幾句“加蘇拉”。

        西西心中驚疑,加蘇拉更是面色驟變,低聲急道:“這幫人陰魂不散,竟又追到這里來了……你我先下水躲躲再說!”

        二人潛入水中,剛藏好身形,喧嘩的人聲、馬蹄聲由遠及近,轉(zhuǎn)眼已來到湖岸上。

        西西心中怦怦亂跳,只聽那幫人馬在湖畔左沖右突,似在四處搜尋什么。過得片刻,一人操著生硬的漢語叫道:“在這里!在這里!”

        另一個粗魯?shù)穆曇粢部窠兄骸耙律?,兩個!姑娘,兩個!”

        西西這才想起,她和加蘇拉換下的衣裳還留在岸上,心中更是暗暗叫苦。

        眾哈薩克人既已發(fā)現(xiàn)二女蹤跡,料定她們無路可逃,倒也并不急于下水,只圍住湖水縱聲嬉笑,不斷往湖心投擲石塊,仿佛有意要將她們戲耍個夠。

        幾顆石塊穿過水面,將西西的身子打得又疼又麻。她本來武功平平,這時在水中憋氣已久,漸漸透不過氣來。再看加蘇拉,一張俏臉更是漲得通紅,眼看再過片刻,便要活活窒息而死。

        西西胸中熱血上涌,再也忍耐不住,“嘩啦”一聲從水下鉆了出來。

        她像趕蒼蠅似的用力一揮手,怒叱道:“滾開,快滾!你們這幫人統(tǒng)統(tǒng)給我走遠些!”

        眾哈薩克人非但沒有走遠,反而圍得更近了,十余道目光猶如餓狼一般,緊緊盯住她露出的肌膚。

        有人拍掌喝彩,有人哈哈大笑,還有的人,已在躍躍欲試地準備向她撲去。

        西西聽著那些粗野淫猥的笑聲,不由得又羞又氣,憤怒得全身血管似欲爆裂。

        這熱情而沖動的女孩子,不顧一切地怒視著他們,厲聲罵道:“惡賊、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你們要看,索性就看個夠吧!但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們一個個都……都……”

        她正要把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言語都罵出來,突然之間,人群中卻有一人尖叫道:“鬼!有鬼??!”

        凄厲的聲音,充滿了極度的驚駭和恐懼,令人毛骨悚然。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拍掌聲、浪笑聲已戛然而止,就好像他們的脖子齊齊被人掐斷了似的。

        西西訝然四顧,依稀瞥見樹林中一道黑影如輕煙般掠過。岸上卻是人仰馬翻,那幫哈薩克人竟已昏死在地上,個個人事不省。

        這時候,加蘇拉也已浮上水面。她披頭散發(fā),面色慘白,模樣倒真如水中的女鬼一般。

        西西轉(zhuǎn)頭看了看她,拍手大笑道:“好啊,妙?。∠氩坏侥氵@位‘女鬼神通廣大,竟把一幫兇巴巴的大男人都嚇得暈過去了?!?/p>

        加蘇拉半是驚訝,半是惶惑,遲疑道:“當真……當真是這樣嗎?”

        她雖然竭力擠出一個微笑,面色卻更加蒼白,眼中更已顯出幾分黯然之色。

        西西心中一動,看著加蘇拉道:“這幫哈薩克人是沖著你來的,對不對?他們?yōu)槭裁匆ツ???/p>

        加蘇拉低垂著頭,檀口微張,似乎欲言又止。過了半晌,終于低聲道:“有一件事,如今也該告訴你了。不過你可得答應(yīng)我,千萬不要說給第二個人知道?!?/p>

        西西不假思索,舉掌立誓道:“要是我說出去,就罰我一輩子苦練武功,直到老死!”

        加蘇拉長嘆了口氣,垂首道:“我相信你的。其實,過不了多久,我……我便要嫁人啦?!?/p>

        西西“咦”了一聲,只見加蘇拉神色凄楚,與平時的爽朗磊落大相徑庭,不由得疑惑道:“嫁人本是喜事,姑娘們到了嫁人那天,哪個不是歡天喜地的,你卻為何如此為難?”

        加蘇拉望著平靜的湖面,面無表情:“嫁的若是個人,也還沒什么,只可惜我要嫁的根本不能算是個人……”

        西西大驚道:“他……他究竟是誰?”

        加蘇拉徐徐道:“他叫馬木爾別克,號稱當今哈薩克第一勇士。這個人,喝起酒來好似一匹蠻牛,嘴巴里永遠散發(fā)著垃圾堆一樣的味道,在三丈開外就能聞到?!?/p>

        她目中流露出無限恐懼之色,低聲接道:“最可怕的是,據(jù)說附近一帶的女孩子,十個里倒有八個都被他玷……玷污過,就連七八歲的小女娃也未逃過他的毒手。有的女孩子性情剛烈,拼命反抗,最后死得慘不忍睹,連一點尸骨都找不回來……”

        西西聽得頭皮發(fā)麻,全身戰(zhàn)栗,顫聲道:“真……真的嗎?我實在不敢相信,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惡……惡人?”

        加蘇拉嘆息道:“人心的黑暗與邪惡,本就遠遠超乎你我想象。將來你遇到的人多了,也許有一天便會明白?!?/p>

        西西吐出口長氣,怔怔道:“我倒希望,這一天還是永遠不要來到才好?!?/p>

        加蘇拉搖了搖頭,道:“世間大奸大惡之徒,所在多有,一味逃避又哪是個辦法?只可惜我半點武功也不懂,否則定要擎起三尺長劍,將世上該殺之人斬盡殺絕,以泄心頭之恨!”

        說到后來,她面色如挾寒霜,眼中又已現(xiàn)出濃烈的殺氣。

        西西霍然抬起頭,滿面俱是驚訝與欽佩之色。

        她握住加蘇拉的雙手,激動道:“我認識你快十年了,但直到今天,似乎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你。記得師父說過,一個人武藝高低其實并不要緊,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本著一顆俠義之心。不如你跟我逃走吧!咱們一塊兒去找?guī)煾?,他老人家一定會很喜歡你的。等咱們學(xué)好了功夫,再一道回來,聯(lián)手懲惡除奸……”

        加蘇拉眼中燃起一絲希望,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仍舊搖頭道:“不成!”

        西西急道:“為什么不成?”

        加蘇拉垂首道:“我若一走了之,自己倒是解脫了,家中父母弟妹卻又如何?那惡賊權(quán)大勢大,決計不會放過他們的……”

        聽她這么說,西西也知不妥。她腦中飛快地一陣運轉(zhuǎn),忽然靈光一現(xiàn),大喜叫道:“我又有了個好主意!”

        加蘇拉道:“是什么?”

        西西喜滋滋地道:“明天一早我便下山去找?guī)煾?,只要他老人家一出馬,那惡賊立時便得完蛋。只是這段時間,你一定要盡量拖住那廝,盡可能延遲婚期,知道嗎?”

        加蘇拉暗暗嘆了口氣,心道遠水救不了近火,那惡賊又三天兩頭前來滋擾,看來逼婚之事,實在已無可挽回。

        她這么想著,卻不忍拂了西西好意,當下溫言笑道:“就是這樣,我拖住惡賊,你去找?guī)煾浮V皇沁@一路上,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找不找得到還在其次,只要你平安無事,我也就阿彌陀佛啦。”

        西西的眼睛突然有些紅了。

        面對邪惡的強敵,她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朋友間那種溫暖真摯的情意,卻總是很輕易地讓她落淚。

        她仰起頭,深深看進加蘇拉的眼睛里,鄭重道:“你放心,我一定回來,一定把你救出來!”

        二人四目相投,心中同時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仿佛西西這一去,從此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西西眼中一陣酸熱,淚水已悄然涌出了眼眶。目光迷離中,她忽然瞥見茂密的草叢間,竟似有個黑影一晃而過。

        “鬼!有鬼?。 ?/p>

        她失聲驚叫起來,一雙胳膊緊緊摟住加蘇拉,再也不肯松開。

        加蘇拉吃她一嚇,面色變得煞白,戰(zhàn)栗道:“什……什么鬼?鬼在……哪……哪兒?”

        其時日影西斜,天色已昏,樹林里一片黑漆漆的。冷風(fēng)陣陣,吹得湖邊長草搖曳不定,暮色中看去竟充滿森然鬼氣。

        西西驚魂未定,忽然憶起那幫哈薩克人倒地之前,她也依稀看見一個黑影閃電般掠過,當時還只道自己眼花看錯了。

        她努力回想先前情形,那奇詭的黑影在眼前只一閃就不見了,真不知究竟是人,還是鬼魅?

        二人倉皇四顧,只見空山寂寂,萬壑無聲,哪里看得到半個影子?

        正在胡亂猜想著,忽聽草叢中“撲啦啦”一聲怪響,一只黑漆漆的斑鳩騰空而起,撲了幾下翅膀,眨眼已沒入郁郁林木之中。

        西西嚇了一跳,接著馬上又吁了口氣,笑道:“原來是只斑鳩‘鬼,差點兒沒把人嚇死!”

        加蘇拉半信半疑,聲音仍有些顫抖:“真的是……是斑鳩?但愿如此……”

        話雖這么說,二人心中始終有些忐忑,又擔心馬木爾別克攜黨羽隨后趕來,再也不敢在這日暮荒山多做停留。

        當下二人爬上湖岸,穿好衣裳,一路穿行在一人多高的長草中,往山下走去。

        走了不多時,忽聽得前方山道上傳來一陣轔轔車聲,隨即響起一個粗魯?shù)哪凶勇曇簦骸八棠痰?!那龜孫子,仗著自己馬快,一溜煙跑得龜影子都看不見,也不知上哪兒風(fēng)流快活去了!”

        西西向加蘇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二人便悄悄在草叢間伏低身子,屏息細聽。

        車聲漸近了,紛亂的腳步聲雜沓而至,聽上去來人竟有數(shù)十個之多。一面赭色鑲金邊的大旗從山坳轉(zhuǎn)了出來,旗上繡著一只大紅蝙蝠,飄揚在半空中,被風(fēng)刮得獵獵作響。

        另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笑道:“牛通,你這句‘龜孫子一罵,豈非連咱們總鏢頭也一塊兒罵進去了?想那‘龜孫子的老子,不就是……不就是‘龜兒子么?嘿嘿,嘿嘿!”

        先前那名叫“牛通”的漢子啐了一口,粗聲道:“屠老三,你少來亂嚼舌根。局里人人都知道,我牛通生平唯一敬重的人物,便只咱們總鏢頭一個。至于那龜……那臭小子,老子可不必買他的賬!”

        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少鏢頭年紀尚輕,年少貪玩,不知世故也是有的。牛賢弟你大人有大量,看在總鏢頭他老人家份上,就不要再氣惱了吧?!?/p>

        屠老三陰惻惻地一笑,道:“郝大哥忒會說話了,什么‘年少貪玩,不知世故?大伙兒心里都雪亮著,明明是‘年少風(fēng)流,不知檢點才對!”

        “郝大哥總是這樣,一輩子濫好人?!迸Mù执蟮纳らT又囔了起來,“老子可偏偏是個火暴脾氣,越瞧那小子越不順眼。那小子打五六歲起就生得鬼頭鬼腦,一對賊眼色迷迷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屠老三陰陽怪氣地附和道:“可不是嗎?咱們總鏢頭這般英雄人物,竟生了這么個寶貝兒子,也不知是不是親生……”

        那郝鏢師聽他們越說越是不堪,忙打圓場岔開話頭:“即便少鏢頭小有不妥之處,咱們做叔叔伯伯的,也該多多提點他才是。再說大伙兒一道出來保這趟鏢,也算得緣分一場,正該勠力同心,以和為貴。”

        牛通冷笑道:“鬼才跟他有緣分!若不是這趟保了這么個寶物,不得不以大局為重,老子早跟他撕破臉皮了……”

        聽到“寶物”二字,其余兩人不約而同都是“咦”了一聲。

        屠老三疑惑道:“什么‘寶物?”

        牛通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一時答不出話來。只聽腳步聲一陣輕響,似是那三人為避人耳目,有意落在了鏢隊后面。

        屠老三道:“牛兄如此神秘兮兮,不知在鬧些什么玄虛?”

        他見牛通支支吾吾的,似是欲言又止,又怪笑著道:“臨行前,咱們早已檢查過車中物品,這回送往瓜州城風(fēng)親王府上的,左右不過是些綢緞布匹之類尋常物事,哪來什么‘寶物了?牛兄你莫非宿醉未醒,大白天說起了夢話么?嘿嘿,嘿嘿!”

        牛通見他意似不信,大聲申辯道:“是夫人房里的小怡親口告訴我的,那還能有假?”

        他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將一切和盤托出:“那天夜里,姓關(guān)的小子喝得大醉,大約是酒后忘形,便把口風(fēng)漏了出來,說什么‘爹爹一再囑咐,這寶物世間罕有,事關(guān)重大,一路上切記小心行事。他老人家對我委以重任,我定不能負了他云云。小怡正要細問時,這廝卻已醉得人事不省,呼呼大睡起來了,當真是酒膽還不如色膽大……”

        屠老三又“咦”了一聲,怪笑道:“這可奇了,夫人房里那小怡姑娘,據(jù)說乃是牛兄的相好,何時跟少鏢頭這般熟絡(luò)了?少鏢頭睡覺時她竟也在旁服侍,莫非……”

        牛通咬著牙,惡狠狠道:“那小淫賊仗著自己高高在上,成日里作威作福,早就把小怡給強……強占去了!”

        屠老三假意嘆氣道:“這就怪不得了,牛兄對少鏢頭怨毒如此之深,原來事出有因。可惜,可惜??!又一朵被糟踐的鮮花……”

        他話鋒一轉(zhuǎn),接著道:“可是我還是想不通,那‘寶物究竟藏在何處?總鏢頭又何以如此保密,竟連咱們幾個老弟兄也瞞過了?郝大哥,你以為如何?”

        那郝鏢師一直沒有吭聲,這時也只淡淡道:“受人之命,忠人之事,甭管什么寶物不寶物的,咱們只管盡心盡力押好這趟鏢,莫要墮了總鏢頭和關(guān)西鏢局的威名,也就是了!”

        三人趕上鏢隊,一路行去。牛、屠二人一時胡亂猜測所謂“寶物”,一時又將那關(guān)少鏢頭暗中謾罵一番。只是這一路上,那關(guān)少鏢頭卻是影蹤全無,也不知究竟上哪里去了。

        這日,鏢隊來到山腳一處岔路口,路旁恰有一座偌大茶肆。那茶肆依山而立,屋頂茅草覆蓋,門前雞鴨成群,粗陋中自有一番野趣。

        三人便命鏢隊留在樹陰下納涼,自己自去茶肆中喝茶歇息。

        暑天酷熱,又值正午,茶肆中已坐了不少過路旅人。最里面的座位上,五六條大漢圍著大桌,一面喝茶一面下棋,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鼓噪聲;西首,一名身穿水紅衫子的女子臨窗而坐,身姿婀娜,頭上卻戴了頂垂著輕紗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目;她斜對面是個青年公子,一對耳朵像蝙蝠般又長又大,極為惹眼,雙目卻不住瞟著那女子。

        三人見了這大耳青年,不由得都呆了一呆。片刻后,屠老三終于喊了一聲:“少鏢頭!”

        關(guān)少鏢頭隨口應(yīng)了一聲,看也不看他們,目光仍像是粘住了一般,牢牢盯在那紅衫女子身上。

        紅衫女子這時已喝完了桌上的一壺茶,提聲叫道:“伙計,結(jié)賬!”聲音又甜又脆,直如新摘下的蜜棗。

        關(guān)少鏢頭聽見這聲音,眼珠子更是快要沖破眼眶掉下來了。

        紅衫女子結(jié)完了賬,仿佛不經(jīng)意般從他身邊經(jīng)過。關(guān)少鏢頭眼前掠過一片艷如朝霞的紅云,鼻中嗅到一陣甜香,中人欲醉,一顆心仿佛已長出翅膀,飄飄然似要從身體里飛出。

        紅衫女子走出茶肆的時候,門口恰好有個人正要進來,兩人便打了個照面。

        那是個十八九歲、腰懸長劍的少年。

        他身上的黑衣比墨色更濃,一張瘦削的臉卻比宣紙更蒼白。

        他的眼睛有時清澈如陽光下的湖泊,有時卻又神秘得像是森林里的深潭。

        這雙眼睛里,沉思與天真、冷酷與熱情、邪氣與溫柔……幾乎可以在同一時刻浮現(xiàn)、交織變幻著。各種迥然不同的情感,猶如大風(fēng)天里的云影,不斷從他波光粼粼的眼中掠過。

        誰能說得清楚,這黑衣少年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黑衣少年不聲不響地走進茶肆,要了一盅茶,坐在紅衫女子坐過的窗戶旁,慢慢喝了起來。

        這時候,只聽一聲霹靂般的暴喝猛地響起:“殺!殺!殺!”

        眾人吃了一驚,回頭望去。原來下棋人群之中,那執(zhí)紅大漢一路勢如破竹,連吃黑方二象一士,眼看就要將死對方老將了。他殺得興起,手足一陣亂舞,口中連連發(fā)出怪叫。

        牛通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低聲嗤笑道:“嘿,原來是個莽漢?!?/p>

        桌旁觀棋的一名疤面大漢笑道:“老徐這嗓門,簡直跟天上打了個暴雷似的,險些把老子的耳鼓都震破了。”

        另一名齙牙大漢笑道:“可不是?就拿前幾夜那場大雷雨來說,若比起老徐的嗓門來,只怕也要遜色不少?!?/p>

        執(zhí)黑大漢見己方棋勢不妙,再過幾著便要大敗虧輸,趕緊拿話頭引開眾人注意力:“前幾夜的大雷雨?你說的莫非是城外鬼宅發(fā)現(xiàn)兩具死尸那晚?”

        聽他這么一說,其余大漢果然都圍攏過來,個個伸長了脖子,一臉好奇與探詢之色。

        齙牙大漢道:“近日城中風(fēng)傳此事,大伙兒議論紛紛,可是誰也沒個確切說法。難不成竟真的死了人?死的究竟是什么人?”

        疤面大漢也道:“老耿,你在衙門里混得人模狗樣的,這種隱秘之事,你若不知道,還有誰能知道呢?”

        那“老耿”其實只是個最低級的衙役,這時被他一捧,干脆棋也不下了,得意道:“小弟知道的雖然不太多,但也還算消息靈通?!?/p>

        他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這才慢悠悠地接道:“說到那晚的兩具死尸,其中之一乃是個過路的書生,生得白白凈凈,模樣么,倒有那么幾分像前頭這位公子哥兒……”

        他將眼珠子一轉(zhuǎn),斜斜瞟向了鄰桌的關(guān)少鏢頭。

        關(guān)少鏢頭聽他拿自己與死尸相提并論,登時大怒,當場便要發(fā)作,肩頭卻已被郝鏢師按住了。

        他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少鏢頭且慢動怒。以少鏢頭身份之尊,何至于紆尊降貴,與莽漢村夫一般見識?”

        又聽疤面大漢問道:“那另一具死尸呢?又是何人?”

        老耿這次卻長長嘆了口氣,接道:“說來實在讓人料想不到,另一名死者,居然是西門外賴老漢家那如花似玉的獨生閨女!不知怎的,她的尸身竟被人藏在鬼宅外的大樹上,并且死時衣衫不整……”

        眾大漢同時“噫”了一聲,聲音中充滿了說不出的驚異和惋惜。

        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什么“禽獸書生逼奸未遂,反遭少女垂死一搏,雙雙倒斃鬼宅之外”,當真是越傳越邪門,有如天方夜譚。

        疤面大漢咳了一聲,向老耿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犯下了這案子?”

        老耿朝四周望了望,面上顯出極度神秘之色,聲音也壓得更低:“有人說,那鬼宅荒廢多年,夜里常有狐精作祟;還有的人說……”

        說到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與耳語無異。他目光轉(zhuǎn)處,忽然忍不住驚叫起來:“咦!少鏢頭,你怎么啦?”

        關(guān)少鏢頭臉色白得像個死人,聲音聽上去十分虛弱:“沒……沒什么。連日來兼程趕路,幾夜不得好睡,多少總有些勞累過度。”

        牛通翻了翻白眼,冷笑道:“有人一定是夜里遇上女狐精,還跟她大戰(zhàn)了三百回合,否則怎會‘勞累過度?”

        關(guān)少鏢頭一臉神不守舍的樣子,無心與他抬杠,揮了揮手道:“時辰已經(jīng)不早,咱們也該啟程了……小二,結(jié)賬!”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在懷中掏摸錢囊。

        可是摸了半天,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越來越窘迫。

        郝鏢師見狀,忙低聲問道:“少鏢頭,怎么了?”

        關(guān)少鏢頭汗如雨下,茫然道:“錢囊……我的錢囊怎會不見了?”

        其余三人都是一怔。郝鏢師心念電轉(zhuǎn),剎那間已恍然大悟,沉聲道:“是那女子!”

        屠老三也反應(yīng)過來,尖聲叫道:“剛才那紅衫女子經(jīng)過時,我似乎瞧見她衣袖動了一動,看來便是那時……”

        話未說完,眼前人影閃動,關(guān)少鏢頭已向茶肆外奔出,口中猶在罵罵咧咧:“小娘皮!小賤人!待會兒落在我手里,看少爺我怎么對付你!”

        門外,一只花斑母雞悠然走在太陽下,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關(guān)少鏢頭盛怒之下,厲聲暴喝道:“滾,滾遠些!”

        他凌空掄起一腳,那母雞便像出膛的炮彈一般,遠遠飛了出去。

        西邊的大路上,一陣轆轆車聲由遠及近,一輛青油馬車駛了過來。

        這竟是一輛無人駕馭的馬車,前座上雖然看不到趕車的人,但當它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時,卻是又快又穩(wěn),如履平地。

        母雞尖叫著向前飛去,眼看就要撞上這奇異的馬車。正在這時,車中忽然躥出一個青衫人影,在半空中伸手一抄,已將它穩(wěn)穩(wěn)接住。

        可是那幾匹拉車的馬兒,卻仍在毫不知情地向前疾奔,飛馳的馬蹄已堪堪要從這人身上踏過,呼嘯的車輪也即將把他碾成肉泥。

        眼前這驚魂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失聲驚呼——這人竟用自己的性命來救一只雞,莫非是個瘋子不成?

        忽然之間,眾人眼前又是一花。那青衫人竟在間不容發(fā)的瞬間,游魚般從馬兒身下鉆過,接著單掌在馬腹上一按,身子已輕輕巧巧地翻上馬背,借著馬車前沖之勢,又已回到了車中。

        這幾下身法之驚險、變招之巧妙,實是迅疾無倫,就連這人的模樣,眾人也幾乎來不及看清楚。

        車中的人一聲呼哨,馬車已在路旁停下。

        關(guān)少鏢頭氣沖沖地奔過去,正要提聲喝問,忽聽得馬車中傳出了一個聲音:“這位朋友,你還好嗎?”

        他的聲音溫柔而充滿關(guān)切,仿佛具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無論什么人聽了也很難再動怒。

        關(guān)少鏢頭全未料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不由得呆了呆,答道:“我有什么不好?自然好得很。”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柔聲接道:“以后你若再遇到亂發(fā)脾氣的瘋子,千萬記得要躲遠些,否則下次可能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p>

        車窗開啟一線,那只母雞從車內(nèi)飛了出來,輕飄飄地落回雞群之中,就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將它輕輕放下一般。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那人竟是在跟母雞說話,一個個低聲竊笑起來。

        關(guān)少鏢頭只道他有意戲弄自己,面上青一陣,紅一陣,猛然喝道:“臭小賊目中無人!有種就馬上滾出來,看老子一拳打掉你的鼻子!”

        那人“咦”了一聲,道:“閣下莫非不喜歡我的鼻子?但在下對自己的鼻子卻滿意得很,只想讓它永遠長在臉上?!?/p>

        關(guān)少鏢頭目中透出惡毒之意,冷冷道:“可惜今天是你最后一天擁有它了!”

        說到最后一個字,他的身形箭一般掠出,一股雄渾剛猛的拳風(fēng)向那馬車直擊而去。

        這一天中他迭遭挫折,事事不順,正欲將滿腔怒氣全部發(fā)泄在那人身上,是以一出手竟用上了十成內(nèi)勁。

        在他身旁三丈以外的人,只覺銳風(fēng)割面,幾乎透不過氣來。以這一拳的力道來看,不但那人的鼻子要遭殃,整個馬車也難免被他打成碎片。

        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車窗忽又開啟,窗內(nèi)伸出了一只潔白修長的手。

        這只手的食指上,套著一個精巧的玉指環(huán),色澤翠綠瑩潤,在午后陽光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輝,襯得手上的肌膚也更加蒼白了。

        這只戴玉指環(huán)的手指,在關(guān)少鏢頭的拳頭上輕輕點了一下。

        關(guān)少鏢頭那快逾閃電、勢若雷霆的一拳,不但一下子被化解于無形,他整個人竟也像那只母雞一般,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他在空中一連翻了七八個筋斗,落到地上后,又跌跌撞撞地后退幾步,這才勉強站穩(wěn)身形。

        這時他不但羞惱得漲紅了臉,更已殺紅了眼睛,狂吼著又再撲上:“躲躲藏藏,偷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漢?今天不是你殺了老子,就是老子殺了你!”

        那人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殺人本是人類一大蠢事,無緣無故地殺人更是蠢上加蠢,恕在下實在不能奉陪了?!?/p>

        他一聲清嘯,拉車的馬兒便揚起四蹄,絕塵而去。

        關(guān)少鏢頭跺了跺腳,奔向茶肆后的馬廄,跳上坐騎隨后追出。

        直到馬車已駛出里許之外,那人的長笑聲依然清晰地傳來:“在下又非窈窕淑女,這位老兄何必定要窮追不舍……”

        兩人一前一后,一陣風(fēng)般去得遠了,三位鏢師面面相覷,都感無可奈何。郝鏢師長嘆一聲,道:“罷了,咱們也走吧!”

        片刻之間,茶肆中的客人已走了大半。那黑衣少年一直靜靜坐在一旁,自顧自地憑窗遠眺,悠然品茗,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只有當馬車里那人出手時,他的眼中才隱約流露出一種沉思的神情。

        青油馬車早已向東駛遠了。

        這里本是一處岔路口。

        馬車若已駛往向東的路,也就不可能駛往向西、向北、向南的路。

        假若它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后來發(fā)生的許多故事,是不是便會完全不同了?

        黑衣少年眺望著遠方的青山,似已想得出神。

        青山腳下,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

        黑衣少年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起身踱到那群下棋大漢桌旁,靜靜觀看片刻,眼中流露出熾熱之色。

        為首的疤面大漢斜睨他一眼,含笑道:“看這位小兄弟躍躍欲試,莫非也想玩上兩手?”

        黑衣少年近乎羞澀地笑了笑,緩緩點了點頭。

        此時恰好一局終了,疤面大漢使了個眼色,眾大漢心領(lǐng)神會,便七手八腳擺弄棋子,片刻間已布了個殘局出來。

        疤面大漢笑道:“小兄弟神清骨秀,想來必是此中高手,咱們今日便來玩玩殘局如何?”

        黑衣少年還未答話,身旁的齙牙大漢已搶著笑道:“這位小兄弟年紀尚輕,咱們自然得讓著他,由他執(zhí)紅先行好了,省得叫人笑話咱們一群大人欺負個小孩兒。大伙兒說是不是這樣?哈哈,哈哈!”

        眾大漢齊齊放聲大笑起來:“不錯,不錯!正該如此!”

        黑衣少年懵懵懂懂的,也跟著他們傻笑一陣??茨菤埦謺r,見紅方尚有兩車兩炮一兵,黑方卻僅有一車一馬,外加兩個小卒,從棋子數(shù)量來看,紅方自是大占優(yōu)勢。

        他含笑道:“多承諸位大哥善意,小弟有僭了?!闭f著便要去移動其中一枚紅炮。

        疤面大漢攔住他的手,笑道:“小兄弟先別著急。咱們這兒的規(guī)矩,下棋可不是白下的,多少總要‘意思意思?!?/p>

        黑衣少年呆了呆,茫然道:“‘意思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見這少年渾然不通世故,齙牙大漢笑瞇瞇地替他解釋道:“‘意思有小意思,也有大意思,譬如銅錢、銀子、珠寶之類的值錢物事,俱可作為棋局之賭注……”他說著話時,茶肆外似乎傳來幾聲馬嘶。

        黑衣少年終于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只是小弟現(xiàn)下卻沒帶得碎銀,諸位看看這個可還過得去?”說罷從懷中掏出一物。

        眾大漢盯著他手心,霎時間一雙雙眼睛都瞪直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擺在黑衣少年手心里的,竟是磚頭厚的一沓銀票,看起來至少有上千兩。

        疤面大漢悄悄咽了幾口唾沫,趕忙道:“那么便是這樣,假如紅方贏,自然算你贏;和局,也算你贏……小兄弟,老哥哥對你夠仗義了吧?”

        黑衣少年一笑,隨手將銀票拋在案上,又要伸手去移那棋子。

        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忽然自身后響起:“你們這幫人好不知羞,又在這兒坑蒙拐騙……”

        眾人循聲回頭,看到一個眼睛很大的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進來。

        這姑娘一臉笑嘻嘻的神情,額角上有一塊扎眼的紅色胎記,形狀像是塊咬了一口的西瓜。

        疤面大漢霍地站起來,沉聲道:“女娃兒莫要胡說八道。咱們兄弟幾個自在這兒切磋棋藝,怎么就坑蒙拐騙了?”

        大眼睛姑娘瞥了一眼案上棋盤,咯咯笑道:“幾年前,本姑娘隨師父路過喝茶,當時你們幾個擺的就是這局‘馬躍檀溪;誰想過了這么久,還是這局‘馬躍檀溪,騙人也騙不出新花樣!一把年紀的人,一點兒長進也沒有,羞也不羞?”說罷,伸出食指在自己面頰上刮了幾下。

        疤面大漢心中暗暗吃驚,嘴上卻仍在逞強混賴:“女娃兒滿口胡言!什么‘馬約唱戲‘牛約唱戲的?簡直連聽都沒聽說過!”

        大眼睛姑娘嘻嘻一笑,人已到了案前,運指如風(fēng),連連移動棋子,不多時便將紅方殺敗。

        她揚眉笑道:“不論紅先黑先,這就是個黑棋必勝的局面。現(xiàn)在如何,還用不用我把其他變化演給你們瞧?”

        疤面大漢被她道破隱秘,沉著臉“哼”了一聲,冷笑道:“你莫非認識這小子?”

        大眼睛姑娘搖搖頭,笑道:“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也從來沒有見過我?!?/p>

        疤面大漢道:“既然如此,你何必非要管這閑事不可?”

        大眼睛姑娘笑瞇瞇地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況且路見不平,本該拔刀相助……”

        疤面大漢冷冷道:“那你的刀呢?現(xiàn)在已可拔了!”

        他使了個眼色,其余大漢便齊刷刷站起,個個虎背熊腰,布成了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人肉圍墻,明晃晃的兵刃也亮了出來。原來這幫大漢仗著人多勢眾,當場便要硬搶那銀票。

        大眼睛姑娘暗呼不妙,拉了拉黑衣少年衣袖,想拉他一道往大門方向逃跑,口中猶在胡言亂語著:“姑娘今日有事在身,不跟你們打。倘若不小心打贏了,豈不讓江湖上的好漢笑我人少欺負你們?nèi)硕唷?/p>

        忽然之間,那幫大漢齊齊發(fā)了一聲喊,接著又是“哐當”“嗆啷”幾聲,似是兵刃墜地。

        大眼睛姑娘驚訝回頭,只見那幫大漢已跳出窗外,正在曠野里四散奔逃,每個人的雙手卻都緊緊提著自己褲子,模樣又是怪異,又是滑稽;再看他們剛才站立的地面上,卻躺著一堆橫七豎八的刀劍,以及五六截被割斷的褲帶。

        至于那黑衣少年,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靜靜呆立一旁。

        大眼睛姑娘又驚又喜,伸了伸舌頭,笑道:“乖乖不得了,小兄弟,原來你功夫這么厲害?倒是我多管閑事啦?!?/p>

        黑衣少年拱手作禮,含笑道:“剛才若不是姑娘及時出面,再過一時半刻,在下便要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連褲子都要當?shù)袅??!?/p>

        大眼睛姑娘嘻嘻一笑,道:“那幫大漢明著擺棋局,其實不過是借機騙人錢財而已,你怎么那么呆,竟然乖乖送上門給人騙?”

        黑衣少年苦笑道:“不瞞姑娘,在下山野村夫,自幼隨師父住在深山之中,到今天為止,下山也不過才十一天而已?!?/p>

        他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接道:“未曾想山下花花世界,樣樣都貴得驚人,日前在街邊小攤吃個肉包子,竟也花了在下一錠金子……”

        大眼睛姑娘瞪大了那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打斷他道:“你說什么?一錠金子吃個包子?”說完,就彎下腰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剛剛聽到了一生中最好笑的一件事。

        過了半晌,她才勉強忍笑道:“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傻……這樣有趣的人!”

        她想到這少年傻里傻氣,胸無城府,與自己性子頗多相似之處,一時大感氣味相投,忍不住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面頰上輕輕戳了幾下,仿佛逗弄貓兒狗兒一般。

        黑衣少年見她取笑,又被她纖纖玉指連戳面頰,心中登時泛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訥訥道:“江湖人心難測,以至令在下屢屢受騙,倒讓姑娘見笑了。”

        大眼睛姑娘止住了笑,面色已變得十分莊重,嘆道:“不錯,你的武功固然高得出奇,人卻也呆得出奇,看來這輩子注定要吃足苦頭了,除非有個老江湖帶著你……”

        話未說完,黑衣少年眼中已放出了光:“姑娘豈非正是這樣一個老江湖?”

        大眼睛姑娘見他稱贊,不由得甚是得意,又想苦旅無聊,若得這呆傻少年一路做伴解悶,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當下笑吟吟道:“‘老江湖三個字可不敢當,不過說到江湖上那些花哨伎倆,我倒是全懂全會……你若不嫌棄的話,咱們就一塊兒上路好了,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

        黑衣少年大喜,笑道:“如此實在是太好了。對了,在下段天仇,還未請教姑娘芳名?!?/p>

        大眼睛姑娘含笑道:“我叫秦西西,‘秦是秦少游的‘秦,‘西是西瓜皮的‘西?!?/p>

        二人喝了茶,結(jié)了賬,西西便先去門外牽馬。

        段天仇望著她纖弱的背影,嘴角突然泛起了一絲難以覺察的笑意。

        剛才喝茶那段時間,已足夠他們聊很多事情。但還有一些事情,他并沒有打算讓她知道。

        那是在他下山的第八天。

        那天的天氣很熱,太陽像火爐一樣在頭頂炙烤著。

        當時,他正獨自一人穿行于一座寂靜的大山中。

        那大山林壑幽深,古木參天,滿目清涼,盛夏之中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日長人倦,夏蟲的低吟更唱得人昏昏欲睡。

        他趕了半天路,早已走得乏了,眼見四下無人,便躺倒在柔軟的長草間睡了過去。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撲通”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掉進了水里。

        他覺得很奇怪,睡意也一下子消失了大半,于是輕輕撥開草叢,透過茂密的草葉循聲望去。

        然后他的心臟就開始狂跳起來。

        他看到,遠處一汪仙境般的湖水中,有兩位姑娘正在那里沐浴。

        其中之一,是個眼睛很大、總是笑嘻嘻的姑娘。

        不知為什么,從那一刻起,他對這位眼睛很大、總是笑嘻嘻的姑娘,便生出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所以那天下午,他不但偷看了她半天,而且她們說的話,也一字不漏地被他聽了進去。

        最可笑的是,臨走前她們竟然把一只黑漆漆的斑鳩當作是他。他實在忍耐得很辛苦,才沒有當場笑破肚皮。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今天下午。

        那時,他正在茶肆中喝茶,一面遠遠眺望著窗外的風(fēng)景。

        然后他忽然就看到了她,騎在一匹藍紫色的瘦馬上,正從南面那一脈青山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這邊趕。

        天很熱。

        方圓二十里內(nèi)只有這么一家茶肆。

        所以她十有八九會到這里來。

        他心中電光石火般想到這些,于是離開窗旁,故意去撩撥那幫大漢。

        后來的事,當然也是故意做的了。

        但無論如何,他畢竟沒有對她說過半句假話。

        他下山確實才只十一天,也確實被人蒙騙,吃過一錠金子一個的包子。

        不過他一向認為,人生在世,總要不斷長進,不斷學(xué)習(xí)。所以同樣的錯誤,他決不容許自己再犯第二次。

        上一次既然被人騙,這一次當然就該輪到他騙別人了。因為人世的機巧詐偽,豈非本來就是一個人不得不學(xué)習(xí)的東西?

        第二章 春姑俏

        牛通抬頭看了看天空。

        烏云像石板一般壓在頭頂,低垂而沉重,幾只蜻蜓有氣無力地低低飛過??礃幼佑钟幸粓隼子暌獊砹恕?/p>

        他的衣襟已敞開,露出大半個生滿黑毛的胸膛。雖然如此,黏膩的汗水仍像蠕蟲一般爬了滿身。他恨不得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口井,好讓自己一口氣喝上三天三夜。

        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前面那片光禿禿的山坡上,居然真的出現(xiàn)了一口井。

        牛通早已渴得像一只炙爐上的烤鴨,當下領(lǐng)著關(guān)西鏢局的人馬,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井邊。

        清涼又甘醇的井水,每打上來一桶,馬上就被眾人哄搶一空。

        在這樣的天氣里,能喝到一瓢清涼又甘醇的井水,的確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

        一名趟子手遞來一瓢井水,道:“牛鏢師,請用?!?/p>

        牛通接過來一飲而盡,瞬間感到身子涼爽了許多。他看了看遠處的屠、郝二人,問道:“二位鏢師怎么說?”

        那趟子手模樣甚為精干,麻利地答道:“二位鏢師言道,大伙兒早已疲憊不堪,況且照這天氣來看,今晚想來也已趕不了多少路。小的打探過,前面松林中恰有一家客棧,咱們不如進去借宿一晚,明兒一早頂多再走兩個時辰,便能抵達瓜州城了。”

        牛通抬頭眺望,果然望見遠方暮色中一片偌大松林。林中松樹一棵棵都生得甚矮,好似被陰沉的天空所擠壓。一面青簾斜挑出林外,簾上三個金漆描紅大字,上寫“春姑俏”。

        他點點頭,又揮了揮手,示意那趟子手退下。

        誰知過了許久,那趟子手竟然還是沒有退下,仍一動不動地立在他身后。

        牛通莫名其妙,轉(zhuǎn)身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一生中看過的最可怕的一幕。

        那趟子手呆立原地,僵硬的臉上已露出死色,一雙慘白的眼珠子如死魚般凸了出來。

        牛通驚駭莫名,試探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身體。

        那趟子手經(jīng)他這么一碰,就像個輕飄飄的稻草人一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他倒下去后,牛通才發(fā)現(xiàn),在他身后,關(guān)西鏢局所有的人都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

        就像那趟子手一樣,每一個人的身體都已變得僵硬,眼珠凸出,那景象實是說不出的詭異。

        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里,難道他們竟全部變成了死人?

        牛通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眼前金星亂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眩暈中,他隱約看到遠方的大路盡頭,有個人影正慢慢朝他走過來。

        那人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樹枝,枝上綠葉繁茂,仿佛一彎碧綠的長虹。

        等到牛通終于看清楚那人的樣子時,猛然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是你!”

        那人到了他面前,靜靜地站著,卻不說話。

        牛通喘息著,嘶聲叫道:“你……你這樣害我們,究竟是……是為了什么?”

        那人俯身看著他,眼中露出一種殘酷的笑意。

        他一字一字道:“害死你們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件東西……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

        牛通用盡全身最后一點氣力,從地上一躍而起,怒吼道:“你是為了那件寶……”

        他很想撲過去扼住那人的喉嚨,可是還沒來得及挪動身子,就感到自己的喉嚨已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

        他倒了下去。

        那晚的第一滴雨點落在牛通身上時,他的身子雖然還在地上,可是人頭卻已不見!

        密不透風(fēng)的烏云,凝固不動的空氣,雷雨前的郁熱讓人透不過氣,西西的嗓子也干得要冒煙了。

        所以當她看到前面山坡上的那口井時,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海中的孤島。

        井里的水很滿,也很清澈。水面上漂浮著幾片不知哪里來的樹葉,像是幾葉悠閑的小舟。

        西西歡叫一聲,人已向水井飛奔過去。

        就在她的臉堪堪要貼到水面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井水下竟有一雙眼睛瞪著她。

        那雙眼睛離她只不過數(shù)寸,死魚般的眼珠子幾乎完全從眼眶凸了出來,灰敗的臉孔上肌肉扭曲,看上去實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接著她發(fā)現(xiàn),在山坡的另一側(cè),又有幾十個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下。

        這些人穿著清一色的鏢局服飾,顯然都已死去多時了。

        西西驚駭?shù)媒幸步胁怀鰜恚挥勺灾黪怎咱勠劦睾笸藥撞?,直到“砰”的一聲撞上了段天仇的身子?/p>

        西西驚魂未定,像是攀住大樹的常春藤一般緊緊貼住他,聲音還在發(fā)著抖:“這些人怎會……怎會死在這里?他們是什么人?”

        段天仇嘆了口氣,沉聲道:“他們?nèi)际顷P(guān)西鏢局的人。”

        西西心中突地一跳,只覺得“關(guān)西鏢局”這個名字熟悉至極,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聽過。

        段天仇接著道:“關(guān)西鏢局是函谷以西名頭最響、勢力最大的鏢局,總鏢頭關(guān)老英雄更是當今武林中有數(shù)的高手。想不到數(shù)十年赫赫聲名,今日竟毀于一旦?!?/p>

        所有的鏢車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地下的車轍也被人清理得干干凈凈。

        看來劫鏢之人不但兇殘,手法也相當純熟而老練。

        段天仇走到那口井邊,伸手拈起一片漂浮在水上的樹葉,翻來覆去地打量了許久。

        然后他的眼睛里就露出了一種很奇異的神情。

        這一片平平無奇的樹葉,莫非有什么古怪?

        西西向他湊過來,問道:“你是不是已看出,他們是怎么死的?”

        段天仇搖了搖頭,道:“我看不出,也不想看?,F(xiàn)在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地方,走得越遠越好?!?/p>

        西西“咦”了一聲,道:“這里一下子死了這么多人,你卻說要走?難道你一點也不覺得,這件事情奇怪得很?”

        段天仇淡淡道:“死人有什么可奇怪?你可知道,我自己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幾乎就死過一次,卻僥幸在死人堆里活了下來?!?/p>

        西西吃了一驚,想不到他竟有這樣一段悲慘的身世,她實在已不忍再追問。

        段天仇望著滿地的死尸,徐徐接道:“一個人自從踏入江湖的那一天,就已該做好隨時赴死的準備。至于他是怎么死的、為什么而死,并不見得那么重要?!?/p>

        他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淡漠,幽深的眼睛里更看不出一絲情感,似乎不要說別人的生死,就算是自己的生死,他也從來不放在心上。

        西西卻與他正好相反。她全身上下流淌的都是好奇和熱情的血液,想要她不多管閑事,不尋根究底,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飛快地道:“你難道就看著這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你難道不想查明真相?不想把那殺人的兇手找出來?”

        段天仇苦笑道:“多管一分閑事,就多增加一分煩惱,何況這件事本來與你我毫不相干……”

        忽聽得一個聲音道:“誰說這件事與二位不相干?”

        荒涼的大路上,本來一個人都沒有,這時卻忽然出現(xiàn)了兩個矮小的人影。

        這兩人,一個瘦得像沒毛的雞毛撣子,一個胖得像成了精的冬瓜,身高卻都不及四尺,竟是一對天生的侏儒。

        他們各自啃著一根油膩膩的雞腿,身形微微一晃,已到了二人面前。

        胖侏儒瞇起一對小眼,似笑非笑地道:“二位走得這么匆忙,莫非現(xiàn)在就想逃么?”

        西西怔了怔,反問道:“逃?我們?yōu)槭裁匆樱俊?/p>

        瘦侏儒冷冷道:“二位做下了這滔天巨案,不逃之夭夭,難道還留在這里,等著過年不成?”

        他似是覺得自己十分風(fēng)趣,努力想擠出一絲笑意,一張僵尸般的臉上肌肉顫動,簡直比哭還難看。

        西西心中大驚,急忙申辯道:“我們路過的時候,這些人已死光了……”

        胖侏儒笑瞇瞇地打斷道:“路有成千上萬條,二位哪條路不好走,偏偏從這條滿是死人的路上經(jīng)過,你說世上有沒有這么湊巧的事情?”

        瘦侏儒接道:“況且最先發(fā)現(xiàn)死者的,十有八九便是殺人的兇手,這個道理連三歲小孩也該懂得。”

        西西一時語塞,氣得漲紅了臉。

        胖侏儒拊掌笑道:“姑娘的臉紅得像生豬肝似的,‘做賊心虛四個字豈非已明明白白寫在臉上?!?/p>

        西西瞪著眼睛,大吼道:“你們講不講道理!無憑無據(jù),你憑什么說我們是兇手?”

        胖侏儒笑嘻嘻地道:“無憑無據(jù),你憑什么說你們不是兇手?”

        西西不由得又怔住了。

        要證明一件做過的事也許不難,但要證明一件從來不存在的事,卻并不那么容易。

        她橫了段天仇一眼,道:“你怎么一聲也不吭?”

        段天仇嘆了口氣,道:“這兩位老兄既然認定我們是兇手,無論我說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p>

        西西也嘆了口氣:“不錯,看來我們只能束手就擒了……”

        剛說完“束手就擒”,她向段天仇打了個手勢,猛然向右沖出。

        誰知剛沖出兩步,胖侏儒揮舞著雞腿,從天而降,差點跟她面對面撞上。

        她向左急退,瘦侏儒那張僵尸般的臉又擋在眼前。不論她如何東奔西突,兩人的身影始終不離她左右,仿佛在四面八方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圍墻。

        西西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撫著胸口,站住不動了。

        胖侏儒笑瞇瞇地道:“你走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就算你吃飯睡覺,我們也不離開你半步?!?/p>

        西西氣極,反而大笑道:“好,好極了……我養(yǎng)了兩條這么忠心的狗兒,簡直開心得要發(fā)瘋?!?/p>

        瘦侏儒冷冷道:“現(xiàn)在你盡管多笑一笑,等你們落入了正道人士手中,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p>

        胖侏儒也道:“像二位這樣的元兇巨惡,正是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江湖同道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

        西西已有些笑不出來。

        她只覺得嘴里發(fā)苦,像是吞下了十斤黃連。

        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啊”的一聲凄厲慘呼。

        慘呼聲過后,又聽得一陣微弱而斷續(xù)的呼救聲:“救命……救命……”

        聲音是從前面那片松林中傳出來的。暮色中看去,林中松樹一棵棵都生得很矮,好似被陰沉的天空所擠壓,以致生長不高。一面青簾斜挑出林外,簾上三個金漆描紅大字,寫著“春姑俏”。

        段天仇還沒動,西西已飛身掠了出去,大聲道:“那才是真正的‘兇手!現(xiàn)在你們兩個還有什么話說?”

        她當即向松林中發(fā)足疾奔,百忙之中,還不忘回頭瞪了二侏儒一眼。

        二侏儒不聲不響,緊跟在她身后。

        “春姑俏”的門口,果然有個人倒在地上。

        那竟是個幾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赤裸的女人通常有兩種——要么美得驚人,要么丑得驚人,這女子就屬于后一種。

        她的白發(fā)已蕭疏如殘雪,臉色灰暗如破抹布,刻滿皺紋的肌膚賽似風(fēng)干的核桃,整個人就像一片枯萎的爛菜葉子。

        她的一只眼眶,竟是空洞洞的,好像不曾長過眼球,只剩下一個幽深的大黑窟窿!

        現(xiàn)在她全身上下被人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就像只五花大綁的粽子。

        段天仇走了過來,卻緊緊閉著眼睛,仿佛看也不敢看這赤裸的女人。

        西西瞥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這人呆呆的,居然還是個君子?!?/p>

        她脫下外裳,披在那女子身上,又將捆縛的繩索解開。

        獨眼女子顫巍巍地施了一禮,以一種干草般枯澀的聲音道:“難女顧情,不幸遭奸人暗算,多謝幾位施以援手?!?/p>

        胖侏儒笑瞇瞇地道:“你莫非就是‘春姑俏的掌柜?”

        顧情點點頭,道:“正是。”

        西西道:“顧大嫂,你怎會被人綁起來的?”

        顧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今天下午,我好端端地坐在家中,忽然間眼前一花,屋子里已多了個黑衣人。我剛來得及驚叫一聲,就被他點倒在地……”

        西西忙問道:“那兇手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樣子?”

        顧情垂下了頭,囁嚅道:“我……我不敢說……”

        瘦侏儒道:“但說無妨?!?/p>

        西西也道:“有我們幾個為你做主,你不必顧慮,也不必害怕?!?/p>

        顧情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咬了咬牙,霍然道:“好,我說。那兇手就是……是他!”

        她伸出的一只手,竟然指向了段天仇。

        西西吃了一驚,失聲道:“他?”

        顧情道:“的確是他!他不但打倒了我,將我用繩索捆起來,而且他……他還要非禮我……”

        她說得斬釘截鐵,就好像親眼看見了似的。

        西西厲聲叱道:“你……你胡說!你怎能如此含血噴人……”

        她氣沖沖地瞪著顧情,顧情也目不轉(zhuǎn)睛,以一只獨眼凝眸注視著她。

        在這一瞬間,西西忽然發(fā)現(xiàn),這相貌奇丑的女子,竟有一只世界上最明亮、最動人的眼睛。

        那簡直像是掉落在陰溝里的一顆鉆石。

        她的眼波無比溫柔,又充滿哀憐,就算石頭見了,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當她的眼睛注視著你時,似乎有著某種奇異的魔力。

        西西與她對視著,不知為何,目光竟無法移開,眼皮也漸漸沉重起來,整個人仿佛沐浴在暮春午后的暖陽中,四肢百骸無不舒服至極。

        她舒服得幾乎馬上就要睡著了。

        正在這時候,她忽覺掌中一緊,左手已被段天仇握住。

        一股柔和的內(nèi)力由掌心“勞宮穴”傳入,沿手厥陰心經(jīng)一路上行,心中登時清醒過來。

        她一個激靈,恍恍惚惚地睜眼道:“咦,剛才……剛才是怎么回事?”

        兩個侏儒看起來也有些不對勁,他們身軀微晃,似已昏昏欲睡。

        西西心中一凜,大聲道:“二位小心,這女子有些邪門!”

        瘦侏儒跳了起來,叫道:“的確邪門得很?!?/p>

        胖侏儒道:“大家一起上啊!”

        叫聲剛響起,他們已同時出手。

        一盞茶工夫前,二人還暈乎乎的,仿佛剛喝下了十斤燒刀子,這時卻像完全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像獵犬般機敏、靈活。

        他們突然四臂暴長,手中兩只雞腿如暗器一般脫手飛出。

        雞腿挾著勁風(fēng),以雷霆萬鈞之勢,竟向著段天仇射來。

        他們?yōu)槭裁匆幌職⑹??難道他們和顧情本來就是一伙的?

        其時雙方距離只不過三四尺,眼看段天仇已避無可避,卻見他倏地伸出一只手,凌空揮了一揮。

        只聽“噗噗”兩聲悶響,兩只雞腿在半空中相對一撞,方向登時改變,正打在二侏儒的“印堂穴”上。

        他們同時慘叫一聲,又同時摔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一條聞聲趕來的野狗喜滋滋地叼起雞腿,轉(zhuǎn)身沒走兩步,白眼一翻,便四腳朝天地倒了下去。

        顧情心中有些吃驚,面上卻仍神色不變。

        她一只獨眼凝注著段天仇,幽幽地道:“這樣的好東西竟用來喂狗,閣下未免太暴殄天物?!?/p>

        段天仇避開她的目光,微笑道:“幸好在下對雞腿從不感興趣……假若不用它喂狗,此刻倒在地上的,恐怕就是在下了。”

        顧情道:“不知閣下對什么感興趣呢?”

        段天仇道:“粽子,而且一定要人肉餡兒的,因為像這樣的粽子才最聰明?!?/p>

        顧情吃吃笑了起來,仿佛覺得他的話實在有趣:“我一向只知有咸粽子、甜粽子,聰明的粽子卻是聽也未聽說過。”

        段天仇道:“那么你現(xiàn)在已聽說了。”

        顧情道:“哦?”

        段天仇道:“世上大多數(shù)粽子,總要人來捆它,此間的粽子卻是自己把自己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你說它是不是很聰明?簡直聰明極了……”

        顧情道:“我卻覺得簡直笨極了。除了最笨的人之外,有誰會笨到把自己捆起來?”

        段天仇道:“笨人雖然也常常做一些很笨的事,但最笨的事卻永遠都是聰明人做出來的。所以聰明人只要偶爾做一件笨事,下場便會比做了十件笨事的笨人都悲慘得多?!?/p>

        顧情道:“有多悲慘?”

        段天仇道:“比如,被人吃掉?!?/p>

        顧情道:“看來你已打算非吃我不可?”

        段天仇笑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這次又猜對了?!?/p>

        顧情雖然也在笑著,眼里卻已沒有一絲笑意:“想不到二十年后,還有男人看上了我,我倒真是榮幸之至?!?/p>

        西西眨了眨眼睛,突然大笑。

        顧情道:“你笑什么?”

        西西忍住笑,道:“哪個男人若看上了你,他一定是眼睛或腦袋出了毛病?!?/p>

        顧情道:“你覺得我很丑?”

        西西閉著嘴,表示默認。

        顧情忽然嘆了口氣,道:“在二十年前,看上我的男人有多少,你只怕永遠也想象不到?!?/p>

        她的獨眼中流露追憶之色,幽幽接道:“那個時候,他們整天在我身后排成長龍,只為了能沾到我的一角裙裾,就連我走過的地面,他們都崇拜得不得了,簡直恨不得用舌頭去舔……”

        西西上下打量著她,目中滿是懷疑之色。

        顧情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既然從前是那樣一個有名的美人,現(xiàn)在又怎會變成了獨眼的丑八怪?”

        這實在是件怪事,西西想不通。

        顧情面無表情,徐徐道:“一個人墜下百丈懸崖,眼珠被沼澤中的怪鳥啄食,十年里只能靠腐爛的枝葉和動物的尸體充饑,她若不變成丑八怪,那才真的是怪事了?!?/p>

        她的聲音平平淡淡的,仿佛只不過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無論什么人,只要經(jīng)歷過她那種悲慘的遭遇,都已該學(xué)會將所有痛苦藏在心中。

        西西卻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顫聲道:“你墜下懸崖,又困在沼澤里十年,居然活了下來?”

        顧情道:“你很驚訝?”

        西西道:“我……我的確想不到。但你又怎會墜入那沼澤呢?”

        顧情冷冷道:“我總不會是為了好玩,自己跳下去的?!?/p>

        西西道:“你難道是被人害成這樣的?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顧情的獨眼中突有火焰燃燒起來,目光充滿了無比的怨毒和仇恨。

        她咬著牙,一字一字道:“我一直在找尋這人的下落,已找了整整十年,他……他……”

        剛說到這里,她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驚叫。

        她顫抖的指尖,指向西西背后,仿佛看到了某個極為可怖的人。

        西西不由得大吃一驚,慌忙轉(zhuǎn)身張望。

        暮色深沉,風(fēng)動林梢,四下里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她怔了一怔,隨即醒悟自己又上了人家的當。

        等她再轉(zhuǎn)回頭時,顧情的身形果然已掠起,如乳燕投林一般,縱上了旁邊一棵松樹。

        她左手抄起樹上的一只包袱,右手一揚,兩枚松果“嗖嗖”飛出,打在二侏儒身上,已將他們的穴道解開。

        這幾個動作不但一氣呵成,妙到毫巔,而且快如閃電。

        可惜有個人卻比她更快。

        顧情剛躥出幾丈,一個聲音忽在她背后響起:“人可以走,包袱不能走……”

        她大驚回頭,只見段天仇神情悠閑,像影子般緊貼在身后。

        她勉強干笑著,笑聲卻已有些僵硬:“剛才你還要我的人,現(xiàn)在卻又要這包袱……大丈夫豈能出爾反爾?”

        段天仇笑道:“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最后一個字剛說完,顧情臂上一麻,那包袱落了下來,被段天仇伸手奪過。

        他停下腳步,搖了搖頭,嘆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須臾間,松林中人影閃動,顧情已去得遠了。只聽一陣凄厲的笑聲自林外遠遠傳來,笑聲之中,也不知是憤恨,是怨毒,還是悲苦。

        西西趕了過來,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天仇不說話,隨手將那包袱抖開。

        一瞬之間,二人都是眼前一亮,原來包袱里竟裝滿金銀珠玉,寶器珍玩,另有幾只大小不一的錦盒。

        那幾只錦盒內(nèi),有一疊八篇羊脂白玉雕刻的《金剛經(jīng)》,有粗如兒臂、已成人形的千年老參,有海碗大一朵冰山雪蓮花,花色晶瑩剔透,三尺開外便令人遍體生寒。此外,更有一件雪白錦袍,一小段通體烏黑的木頭,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西西瞧得眼睛都花了,叫道:“乖乖不得了,原來這包袱里別有洞天,竟藏了這么多寶貝……別的也就罷了,藏這發(fā)霉的爛木頭又做什么用?”

        段天仇手指那截烏黑木塊,微笑道:“若我沒看錯的話,這‘爛木頭應(yīng)該名叫‘蜜結(jié)迦南,產(chǎn)自南海瓊島。島上大黑蜂最愛在這種樹上筑穴,它們采食仙花異草后,花蜜浸漬樹干,年深日久,木頭本身便帶上了百花香氣。置諸室內(nèi)或佩在身上,可使蛇蝎遠避,百毒不侵,乃是一件最上乘的辟毒之物。”

        西西吐了吐舌頭:“這木頭這么厲害,我倒也想弄一段來防身……”

        段天仇笑道:“你當它是白菜幫子,說弄一段就能弄一段?據(jù)說迦南木生長極為緩慢,像這樣短短一截,往少里說也得上百年才長得出來。”

        西西道:“上百年?看來等不及木頭長成,我自己都要先到木頭棺材里去了?!?/p>

        段天仇道:“若說罕有,它卻又遠不及這件錦袍?!?/p>

        西西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那錦袍中隱隱透出五色寶光,光芒流動變幻,有如云霞明滅,令人神馳目眩。

        她問道:“這錦袍又有什么玄機?”

        段天仇道:“古書記載,東海元嶠山上產(chǎn)有一種冰蠶,其長七寸,全身瑩白通透。冰蠶作繭時,以千年不化之玄冰覆于身上,結(jié)出的蠶絲不但刀劍不入,經(jīng)火不燃,暑天置于案上,更能使?jié)M室生風(fēng)。傳說上古唐堯執(zhí)掌天下時,他那身黼黻帝袍,便是以冰蠶絲制成。自唐堯逝后,這寶物便下落不明,想不到今日竟又重現(xiàn)人間?!?/p>

        西西聽得張口結(jié)舌,半晌才道:“這包袱里的每一件寶物,的確可說是價值連城,真不知顧情都是從哪里找來的?!?/p>

        段天仇笑道:“那全要多虧了她那兩位得力的手下……”

        趁著他們爭搶包袱的時候,兩個侏儒當然早已溜得人影都看不見了。

        西西恨恨地道:“原來顧情一伙老早就串通好了,只為了將你我引來這里?但她又為什么要誣陷你是兇手呢?”

        段天仇含笑道:“當時你被她惡意中傷,一定覺得很憤怒、很生氣,氣得向她怒目而視,對么?”

        西西只有點了點頭。

        段天仇道:“顧情正是要你如此,她天生目力過人,練的功夫就叫‘攝魂之瞳,能以瞳術(shù)迷人魂魄,攝人心智。任何人只要與她對視片刻,沒有一個不著了她的道兒?!?/p>

        西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剛才你一見到她,便閉目不看,那自然也是為了不與她目光接觸。”她想了想,眉頭又皺了起來,“可是我們跟她無冤無仇,她這般處心積慮地暗算,又是為了什么呢?”

        段天仇嘆了口氣,道:“也許她想制住我們,從我們身上找到什么物事。要知道有些賊偷癮極大,見一個就要偷一個……”

        西西驚訝起來,打斷他道:“你說顧情是賊?”

        段天仇道:“是?!?/p>

        西西迷茫道:“她不是‘春姑俏的掌柜嗎?”

        段天仇道:“不是?!?/p>

        西西更迷茫了:“她若不是掌柜,那么真正的掌柜又在哪里?”

        段天仇道:“在睡覺。”

        “春姑俏”里除了胖胖的女掌柜,居然還有三個人,都在昏睡不醒。

        第一人是個須發(fā)皆白、其貌不揚的老和尚,一身舊得褪色的灰色僧袍上,處處打滿了補丁。

        另外那兩人,卻是一對年輕而美麗的少女。

        其中那位一身白衣的少女,仿佛山巔的一朵白云,又像是深谷中剛盛開的百合花,美得纖塵不染,令人見之忘俗。

        她蜷縮在地上,雙目緊閉,看起來是那樣嬌弱而楚楚動人。

        段天仇握住她柔若無骨的雙手,將內(nèi)力徐徐注入。

        那少女悠悠醒來,茫然張望片刻,突然“啊”的一聲嬌呼,身子已倒入了他的懷抱。

        她顫抖得就像一只在暴風(fēng)雨中迷了路的羔羊。

        段天仇輕撫她的肩頭,柔聲道:“不用害怕,一切都已過去了,這里再也沒有什么人會傷害你。”

        那少女怔了怔,這才發(fā)覺自己竟在一名陌生男子懷中,登時滿面緋紅。段天仇安撫好她,又將另一位年紀更小的少女救醒。

        過了很久,白衣少女臉上的紅潮才褪了下去,垂著頭低聲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

        只不過說了這短短一句話,她就停頓了三次,臉又紅了兩次,卻連眼睛也不敢抬起來一次。

        那剛剛醒來的另一位少女才十來歲年紀,是這白衣少女的丫環(huán),名叫笙兒,說起話來語聲清脆。

        現(xiàn)在他們終于知道,那白衣少女名叫云岫,是云麓山莊云老莊主之女。這半年她正跟著瓜州城的大夢樓主學(xué)琴,最近只因老父六十大壽將至,帶著笙兒趕回山莊,豈知途中誤入“春姑俏”,當場就被顧情迷暈,隨身行囊也差點被洗劫一空。

        笙兒連說帶笑,嘰嘰喳喳地道:“我們小姐雖然學(xué)了一身武功,卻是個最愛臉紅、最容易害羞的性子,小時候家中一來客人,她便馬上鉆進衣柜里去,在里面至少躲上兩三個時辰……”

        云岫的臉已紅到了脖子根,含嗔道:“小鬼,你怎的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

        笙兒扮了個鬼臉,笑道:“小姐既然沒有小姐的架子,丫環(huán)又怎會有丫環(huán)的規(guī)矩呢?”

        云岫還在努力板著臉,西西卻已“撲哧”笑了出來。于是云岫也忍不住笑了,跳過去要擰笙兒的嘴。

        愉快的笑聲好似傷風(fēng)一般,總是很容易地從一個人傳染給另一個人,在年輕女孩子當中就更是如此。

        有時候她們大笑,是因為見到了可笑的人和事,有時候她們笑,卻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通常來講,她們根本就很少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可是當那灰袍老和尚走過來時,云岫主仆卻馬上收起了嬉鬧之色,神情變得十分莊重。

        她們恭恭敬敬地道了一聲:“止止大師……”

        老和尚只不過平平常常地站著,模樣也是平平常常,并不比路邊的一塊石頭更引人注意。

        西西看得納罕,悄悄拉了拉段天仇的衣袖,附耳問道:“這白胡子老和尚是什么來頭,怎么人人見了他,竟似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似的?”

        段天仇也壓低了聲音,怪道:“你是第一天出來行走江湖么?連當今武林第一人、少林達摩院首座止止大師的名頭也未聽說過?”

        西西一臉恍然大悟狀:“原來是少林大師,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她隨著眾人胡亂施禮一陣,心中暗忖道,這位大師模樣瞧來平平無奇,便如一名最尋常的老莊稼漢一般,誰知竟是少林高僧?

        轉(zhuǎn)念又想,難道高僧的腦門上都貼著“高僧”二字不成?越是得道之人,外表越是無異于常人。返璞歸真,正是其過人之處。

        段天仇笑道:“大師與云老莊主平素交好,天下皆知,此行莫非也是為了他老人家的壽誕而來?”

        止止大師緩緩點了點頭,神色看起來卻似頗為凝重,雙手合十道:“老衲這回下山,正是要前往云麓山莊,與云老莊主參詳一件極為重大之事……”

        云岫盈盈施了一禮,柔聲道:“大師與家父乃是幾十年的交情,此番有勞大師法駕,不遠千里而來,云岫代家父謝過了?!?/p>

        西西又疑惑起來,低聲道:“這位云老莊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就連少林大師也親自出馬,千里迢迢來為他過生日?”

        她聲音雖低,身旁的笙兒卻已聽見了,見她無知至此,暗中翻了個白眼,面上顯出不豫之色。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說到云麓山莊,那可是當今武林中最負盛名的世家,自二百年前云天隨大俠創(chuàng)立基業(yè),至今已傳下整整七代了。這一代的云老莊主,當年曾于一夜之間掃蕩‘太行十二煞,威名早已遠播海內(nèi)。時至今日,江湖中黑白兩道的朋友,但凡遇到云麓山莊的子弟家人,甚或只要聽到‘云麓山莊四個字,無論誰也不得不賣幾分面子的?!?/p>

        云岫的臉忽又有些紅了,低聲道:“好在二位及時出手,大夢樓主托咱們帶給爹爹的壽禮才能夠失而復(fù)得。否則的話,那可……那可真是丟人至極?!?/p>

        段天仇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丟了人倒不算什么,若是丟了命,可就大大的不妙了?!?/p>

        笙兒“咦”了一聲,道:“‘丟了命?那是什么意思?”

        西西便將他們?nèi)绾斡鲆婄S局死尸、如何被引來“春姑俏”等情形,詳詳細細描繪了一番。

        誰知她說完這番話后,眾人居然絲毫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似乎這些事早已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云岫細聲細氣地道:“我離開瓜州城以來,沿途便聽見傳聞,說是瓜州一帶近來出現(xiàn)了一名神秘兇手,在短短數(shù)日內(nèi)已做下七八件巨案,就連‘天山一劍吳少昊大俠、丐幫幫主范祖謀這樣頂尖的高手,也不幸慘死在那人手中?!?/p>

        她輕輕嘆了口氣,又接道:“如今看來,江湖上的傳聞竟是真的了。據(jù)說那兇手不但行蹤詭秘,武功更是高得不可思議,可謂是近二十年來武林中難得一見的辣手人物……”

        笙兒性子急躁,忿聲叫了起來:“那獨眼妖婦顧情就是兇手!是她殺了人,劫了鏢,再設(shè)局引人上套……”

        云岫卻搖了搖頭,道:“她若是那殺人的兇手,要害死咱們自是易如反掌,為什么剛才只以迷藥暗算,卻留下了咱們的性命?”

        這個問題的確十分奇怪,一時之間,竟沒有一個人接話。

        段天仇忽道:“我也正在奇怪一件事?!?/p>

        西西道:“什么事?”

        段天仇道:“不知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關(guān)西鏢局那些人沉尸的井中,居然有不少樹葉漂浮在水上。”

        西西疑惑道:“幾片樹葉而已,有什么奇怪?”

        段天仇不緊不慢地道:“樹葉當然不奇怪,可樹葉要是會走路,豈非就太奇怪了?”

        西西愕然道:“走路?”

        段天仇道:“那水井周圍乃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距離它最近的林木也有百步之遙。所以,樹葉若不是長著腳自己走過來的,你覺得又是從何而來呢?”

        西西思索片刻,腦中忽然靈光一現(xiàn),叫道:“我知道了!樹葉一定是跟著那些人的尸身一齊來到水中的!”

        她雖然解答了這個問題,心中馬上又升起了另一團疑云,皺眉道:“尸身上有樹葉,那又是什么緣故呢?難不成樹葉也會殺人么?”

        段天仇笑了笑,正待答話,忽見止止大師身子竟在輕輕顫抖,面上神情十分怪異。

        他低聲道:“殺人的樹葉?莫非……莫非那人果真尚在人世?”

        他口中喃喃自語,一面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就好像那個神鬼莫測的人下一秒便會在那里突然出現(xiàn)。

        窗外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只有風(fēng)。

        風(fēng)呼嘯著掠過林間,松林深處仿佛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歌聲。

        歌聲縹縹緲緲,如嘆息,又似鬼哭。

        止止大師忽覺脊背上冰涼一片,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西西道:“那獨眼女子顧情不知是什么來歷,那詭秘的兇手,究竟是不是她呢?”

        這些問題早已在眾人心中盤旋,這時西西提了出來,大伙兒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答話。

        過了半晌,眾人的目光終于都集中到了止止大師身上。

        西西道:“大師,此間以您老人家威望最高,閱歷最深,您一定知道那女子的來歷吧?”

        止止大師吐出一口長氣,低眉沉吟片刻,緩緩道:“不瞞諸位,那位女檀越的確是老衲昔日的一位故人。早在她還是個髫齡女童的時候,老衲便已與她熟識了?!?/p>

        這句話說出,眾人都是怔了一怔。西西訝然道:“髫齡女童?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止止大師并未回答,卻又將目光投向窗外。

        只見烏云被不安的風(fēng)所驅(qū)動,在半空中越聚越多,天色卻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

        他長嘆一聲,沉聲道:“往事如云煙過眼,本已不必再提。只是此事關(guān)乎武林興衰氣運,老衲也不敢隱瞞,只有將當年經(jīng)歷據(jù)實說出,以供各位參詳。”

        眾人見他神情極是凝重,心中好奇更甚,個個豎起了耳朵,屏息靜聽。

        止止大師話鋒一轉(zhuǎn),道:“眾位檀越可知道,大約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很特別的門派,它的人才之盛,名頭之響,在當時甚至一度勝過了四大門、七大幫……”

        段天仇目光閃動,忽道:“大師所說的,莫非便是昔日竹溪老人門下,人稱‘竹溪六逸的那幾位奇人異士?”

        止止大師頷首笑道:“段檀越年紀輕輕,卻也博聞廣識,熟知武林掌故?!?/p>

        他停頓片刻,接著道:“竹溪門下‘鷹目蝠耳,犬鼻蛇信,豹胎鶴齡六君,大約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名動江湖。這六人又恰好對應(yīng)人身‘六根——眼為視根,耳為聽根,鼻為嗅根,舌為味根,身為觸根,意為念慮之根。人之感覺六塵、形成六識,無非都由此六根而起。只因收了這幾位弟子,竹溪老人晚年便常常自嘲,自稱為‘六根未凈老人。”

        段天仇道:“我曾聽人論及中原武林人物,據(jù)說‘竹溪六逸不但個個人物風(fēng)流,驚才絕艷,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測,年紀輕輕,便已成為當時江湖中最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我不能親見一代名俠之風(fēng)采,實為可惜。”

        西西聽到這里,遙想前輩俠士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眼中也不禁流露出神往之色。

        她心念一動,脫口道:“顧情便是‘竹溪六逸其中之一,對嗎?”

        止止大師微笑著看了她一眼,徐徐道:“姑娘莫要心急,容老衲慢慢道來?!?/p>

        他目光悠遠,似乎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

        “大約三十年前,老衲還是個剛過而立之年的青年僧侶,一次下山辦事途中,路經(jīng)河南境內(nèi)的王屋山。當時我并未想到,只因那晚的一次遭遇,生出了一段可驚可怖、可歌可泣的武林傳奇……

        “那晚天色已昏,天邊悶雷隱隱,眼看一場大雨即將來臨。那王屋山方圓百里渺無人煙,我無處投宿,只得在道旁找了個山洞,尋思著在此胡亂將就一夜,待天明接著趕路。

        “山洞里漆黑一片,四處雜草叢生,草中窸窣作響,似乎藏有小蛇小獸。我也不在意,以禪杖隨手挑開雜草,意欲將蛇獸嚇跑。

        “誰知禪杖落處,竟然軟綿綿的,似乎觸及了一個人的身體,同時更響起‘啊喲一聲尖叫。

        “我吃了一驚,撥開草叢看時,只見其中伏著個瘦瘦小小的女娃兒,約莫六七歲年紀,身子顫抖得有如風(fēng)中蘆葦。她雖然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卻是水汪汪的,靈動至極,顧盼之間,黑漆漆的山洞仿佛也為之點亮。

        “荒郊野外的深山洞穴中,怎會藏著這么個女娃兒?我正待詢問,這時候,山道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著響起一個兇狠的男子聲音:‘臭丫頭,死哪兒去了?識相的便趕緊滾出來……一時半刻找到你,看老子不剝了你的皮!”

        止止大師一代高僧,性子卻極為平易,這時模擬那男子聲口,更是惟妙惟肖,百無禁忌,雖聽到緊張?zhí)?,眾人仍不禁暗自好笑?/p>

        止止大師接道:“那男子罵聲中氣充沛,竟是個功力不俗的內(nèi)家高手,當時我便心中一凜。只聽那女娃兒低聲急道:‘那惡人快要找來了,大和尚,這可如何是好?

        “我聽得‘大和尚三個字,又是怔了一怔。試想那山洞中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即便以我當時的修為,要看清周遭物事亦是極為吃力。這小小女娃兒能有多大點年紀,竟能一眼瞧清楚我的樣子,豈非怪事?”

        西西道:“這女娃兒天賦異稟,目力過人,料來便是顧情了。不知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事?”

        止止大師接道:“其時大雨漸密,那男子在附近叫嚷一陣,一無所獲,只得悻悻走了。我擔心他去而復(fù)返,待第二日天明雨霽,便攜著女娃兒匆匆離去。一路上我與其攀談,方才知道了她的身世來歷。

        “原來,這女娃兒名叫顧情,還未出世便沒了爹爹,不出幾年,母親也染病身亡。幸得附近有一大戶人家,家中主母憐她孤弱,將她收為養(yǎng)女。誰知沒過多久,主母不慎誤食砒霜,竟七竅流血死了。顧情失了庇護,為家人所不容,大伙兒竟在一天夜里,趁她熟睡之際將她賣給了人口販子,便是那叫嚷的男子了。

        “許多年后回想起來,當日她這番話中其實蹊蹺甚多。譬如,一個尋常人販如何會身負武功?那主母好端端的,如何會突然一夕暴卒?只是顧情遭際雖慘,卻是聰敏倔強,任何人見了,都不免對她又憐又愛,是以當時我對這些細枝末節(jié)并未追究。

        “我一介青年僧侶,帶個女娃兒千里同行,總是多有不便;帶回少室山就更不像話了,寺內(nèi)清一色出家男子,平白無故多出個女娃兒,那成何體統(tǒng)?看來只有將其托付于附近可靠人家,方為妥當。然而此行匆匆,又如何斷定某一戶人家是否靠得???當時思來想去,百般躊躇之際,忽然想起一個人來?!?/p>

        段天仇含笑道:“大師所說的這個人,莫非便是住在王屋山腳下那位竹溪老人?”

        止止大師頷首道:“檀越所料不差。竹溪老人與家?guī)熌耸侵两缓糜?,老衲年輕時亦曾隨家?guī)熋嬉娺^幾回,是以當時便想到了這位前輩?!?/p>

        段天仇道:“竹溪老人寧一篁年輕時憑一根竹杖,橫掃大江南北,一時風(fēng)頭無兩。只是這位前輩性情恬淡,正當盛年便歸隱林下,醉心于字畫古董,久已不問世事了。大師若能將那女娃兒安置彼處,遠離江湖紛爭,的確不失為一件美事?!?/p>

        止止大師微笑道:“檀越所言,跟我當時心中所想,簡直分毫不差。當下主意既定,便攜著顧情前往尋人。

        “這日行至山下,遠遠看見前方大片竹林中,一條小溪潺潺而出,逶迤西注。溪畔有一巨巖,巖石紋理有如片片竹葉,便知是竹溪到了。

        “我二人一路緣溪而行,路上溪水縈回,淙淙有聲,四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更有青草葳蕤,雜樹生花,端的是好一處清幽所在。

        “正行路間,顧情忽將我僧袍拽了一拽,歡笑著喊道:‘大和尚快瞧,那兩個人飛在半空,像不像兩只紙鳶兒?黃的一只,粉的一只,當真好看極了!

        “我瞠目張望半晌,哪有兩個‘飛人、兩只紙鳶兒?女娃兒莫非眼花了嗎?當時只向她微微一笑,并不理會。

        “又行了約莫一里路,轉(zhuǎn)過山坳,眼前豁然開朗,現(xiàn)出竹林環(huán)抱中一方偌大草坪。草坪盡頭,一男一女兩名小童四掌翻飛,斗在一處,似是同門間演習(xí)武藝。兩小童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年紀,功夫已頗有根底,男童著姜黃衫子,女童著桃粉衫子,二人不時凌空躍起,映著翠綠的青草,飄飄然如神仙中人,望之煞是賞心悅目。

        “武林中,不同門派間往往門戶森嚴,窺探他人習(xí)武更是江湖大忌。我對這些條條框框雖然不以為意,卻也不愿多生事端。當時見兩名小童正在切磋,便有心回避,悄悄折回了竹叢背后。

        “正在這時,忽聽那黃衫男童吸了吸鼻子,叫道:‘四妹快罷手,有人來啦!

        “那粉衫女童并不停手,只一個勁兒嬌笑道:‘柳師哥又騙人,打不過就認輸呀,使這鬼把戲來唬人,要臉不要?

        “那‘柳師哥一個筋斗落到地上,急道:‘真的有,這回真沒騙你!騙你,我就是阿黃!他口中‘阿黃,想來是只小狗的名字了。

        “粉衫女童終于也站住了,拍手笑道:‘瞧你一身黃衣裳,可不就是阿黃?快叫喚幾聲,讓本姑娘高興高興。叫呀,叫呀……汪!汪汪!

        “黃衫男童由著她胡鬧,哼了一聲,道:‘愛信不信,不信拉倒。你若有膽子,咱們不妨來賭上一賭……

        “粉衫女童奇道:‘賭?賭什么?

        “黃衫男童道:‘賭兩件事:來的有幾人?分別是什么人?

        “粉衫女童笑道:‘去你的!誰不知道,你那鬼鼻子比阿黃還靈巧百倍。我若跟你賭,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她繞著彎兒罵人,那黃衫男童卻似并未聽出,兀自得意大笑道:‘四妹,今日你終于也承認技不如人了嗎?哈哈!

        “粉衫女童啐了一口,又道:‘說正經(jīng)的,柳師哥,哪有什么人來了?我找了半天,半個人影也沒見著呀。

        “但聽‘嘶嘶聲響,那男童似在用力抽動鼻子,一面笑道:‘你才有幾年道行?今日便讓師哥給你開開眼。聽好了——來的總共二人,其中一個全身臭烘烘的,少說已有半個月沒沐浴了,一身酸臭中混著齋飯味兒和香火味兒,料來是個和尚;至于另一個么……

        “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慢條斯理地接道:‘這人就更臭了,只不過臭中又帶點兒香,這香味好生熟悉,倒有點像你身上的味兒似的……是了,這人定是個小姑娘!

        “二童談話之前,我便已藏身密竹背后,自忖絕無可能被他們瞥見。那黃衫男童侃侃而談,盡數(shù)落在我耳中,起初還以為他故弄玄虛,胡吹大氣。這時見他顯露了這一手‘聞風(fēng)辨物的神奇功夫,將我二人特征說得毫厘不差,不由得大吃一驚。

        “我被他識破了行蹤,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一時大是尷尬。正躊躇間,竹林中倏然傳來一陣‘呼呼巨響,平地里竟刮起了一股妖異的狂風(fēng)。

        “狂風(fēng)過去,便聽見飛禽驚飛、走獸奔逃之聲大作,四下里鳥雀、猴子、野豬、山羊等動物連連哀鳴慘叫,仿佛正被什么猛獸追趕,沒命地亂飛亂躥,驚惶逃命。

        “我心中又驚又疑,忽聽得背后‘撲地一響,接著又是‘嗷嗚一聲,竟似一只兇猛大虎躥了出來。

        “這一下只將我駭?shù)没觑w魄散,一把拉過顧情,忙不迭地跳出了竹叢。

        “待我回頭張望時,整個人卻一下子如石像般愣住。只見竹林寂寂,陽光滿地,莫說什么大虎,那些奔逃的飛禽走獸也絲毫不見蹤影。

        “難道就在這一瞬間,它們便已消失得干干凈凈?可剛才那陣可怖的聲響又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莫名其妙,竹林中忽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四兒、柳兒,這大和尚乃是我的忘年小友,你二人切不可頑皮胡鬧。倘若將他嚇得屁滾尿流、半身不遂,那可如何是好?

        “乍聽得‘竹溪老人現(xiàn)身,我不由得大喜過望,向著聲音來處躬身施禮道:‘少林弟子止止,參見竹溪寧前輩……

        “話剛說完,那蒼老的聲音戛然而止,轉(zhuǎn)瞬竟變成了一個笑嘻嘻的孩童聲音:‘前輩我在這里,大和尚不必多禮。

        “這聲音雖然稚嫩,然而說話者內(nèi)力所到之處,林中竹葉竟然應(yīng)聲四落,猶如雨點般紛紛揚揚,無邊無際。

        “見此情景,我更是吃了一驚,急忙循聲望去,卻見竹林深處已轉(zhuǎn)出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青衫,身量瘦小,居然只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年。他……他……”

        止止大師說到這里,聲音輕輕顫抖起來,仿佛對這青衫少年充滿了說不出的恐懼。

        云岫一直沉默著,這時面色似也有些變了,變得比窗外的烏云更陰沉。

        止止大師深吸了口氣,接道:“那青衫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面上笑吟吟的,好似那笑容天生便長在他臉上一般,嘴邊卻銜著一片碧油油的樹葉。

        “原來剛才狂風(fēng)大作、鳥獸奔逃,乃至后來的虎嘯聲,居然無一不是他以吹葉之技模擬出來的,就算是真正的老虎,只怕也無法叫得比他更逼真了?!?/p>

        西西拍手笑道:“這少年真是膽大包天,外加天生的鬼靈精,不過小小年紀,已將少林大師捉弄得團團轉(zhuǎn),若是長大了,那還了得?”

        止止大師莞爾微笑道:“姑娘說得不錯。我生平癡迷武學(xué),自負已得窺少林武學(xué)之堂奧,那日見竹溪門下神技一至于斯,心中亦是暗自嘆服,當下合十道:‘這位小檀越好厲害的功夫,大和尚服了你啦!

        “青衫少年笑嘻嘻地應(yīng)了一聲,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一雙俊目只在顧情這女娃兒身上轉(zhuǎn)悠。

        “我禁不住好奇,悄悄觀察他那張神奇的嘴。這張嘴也無甚稀奇之處,只不過弧線俊美得宛如刀刻一般,為他稚嫩的小臉平添上幾分陽剛之氣。

        “先前那‘柳師哥被他搶盡風(fēng)頭,大約心中不大自在,低低哼了一聲,不屑道:‘一個耍猴戲的,也不知得意個什么勁兒?

        “那粉衫女童似已全然忘了他這個人,一見青衫少年現(xiàn)身,便飛撲過去,笑道:‘陸師哥好不害臊,這大和尚的年紀當你叔叔伯伯還嫌太老,你卻觍著臉假扮人家‘前輩!還有,若是讓爹爹知道,你又冒充他招搖撞騙,你猜他老人家這回要打你幾記板子?

        “她嘰嘰喳喳地連說帶笑,那青衫少年卻并不理會,兀自盯著顧情出神。

        “粉衫女童皺眉道:‘陸師哥,你瞧什么呢?瞧她多臟啊。我真怕多看她幾眼,把自己的眼睛也看臟了……說罷,舉起一雙小手拼命揉著眼睛,仿佛要把臟了的眼睛弄干凈。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女童的雙手竟都缺了一指,只剩下四指,想來是自娘胎里帶來的天生殘疾。

        “青衫少年隨口笑道:‘那天我和關(guān)師弟玩泥巴回來,比這小姑娘還臟十倍呢,溪水里泡泡不就干凈了?頓了一頓,又癡癡地道,‘你瞧她的眼睛多漂亮,簡直像糞堆里落了顆鴿子蛋似的……

        “這比喻不倫不類,委實叫人哭笑不得。粉衫女童眼珠一轉(zhuǎn),人已輕盈地奔了過來,親熱地拉住顧情的小手,笑道:‘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四姑娘,那穿黃衫的是柳師哥,大名叫柳聞風(fēng);穿青衫的是陸崇吾陸師哥,他的模樣好似一條青蛇,舌頭更是比蛇還要厲害得多……

        “顧情看看四姑娘,又看看柳、陸二人,自始至終癡癡呆呆,面無表情,也不知是旅途勞頓,還是怕生所致。她低聲說了自己的名字,便被三位新朋友簇擁著,一路嘰嘰喳喳地跑遠了。

        “當晚拜見了竹溪老人,他老人家對這女娃兒也十分喜愛,當場收為入室弟子。那女童四姑娘原來是竹溪老人年近花甲才收養(yǎng)的寶貝閨女,柳、陸二人則是其門下弟子,自此與顧情同門相稱。

        “我住了幾日,見她與同門小友已十分熟絡(luò),這才放下心來,便欲告辭回山。誰知就在離開的前一天夜里,在那世外桃源般的竹林中,卻發(fā)生了一場兇險可怖的血戰(zhàn),竹溪一門更幾乎慘遭滅門之災(zāi)……”

        說到這里,止止大師的聲音不覺又有些顫抖,似是事隔多年之后,對當晚的恐懼仍然記憶猶新。

        第三章 如夢令

        段天仇沉吟道:“莫非顧情的身世來歷,竟有什么蹊蹺不成?”

        止止大師緩緩點了點頭,道:“那天夜里,山下忽然闖入幾十名武功奇高的蒙面人,將竹溪上上下下包圍得密不透風(fēng),指名道姓要咱們把顧情交出來。

        “直到那時,大伙兒才終于得知了她身世的真相。原來顧情哪里是什么窮苦人家的遺腹女?她居然是昔日魔教教主的私生女,還在襁褓中時,生母便被教主夫人害死。這女娃兒為報母仇,多年來苦心孤詣,終于等到機會,盜走教中獨門劇毒‘滴水觀音,將教主夫人毒斃。之后她連夜逃亡出教,沿途不斷遭魔教高手追殺,機緣巧合之下,卻在王屋山的山洞中遇見了老衲?!?/p>

        眾人聽了這番話,不約而同吸了一口長氣,心情俱是驚訝至極。

        笙兒第一個忍不住叫了起來:“那妖婦自小便慣會騙人,裝模作樣地扮可憐,大師好心搭救她,她卻滿口謊言,處處欺騙大師,當真可惡!”

        段天仇道:“魔教的人半路上丟了要犯,決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他們耳目又廣,自然很容易打探到顧情的下落。竹溪一門雖是好心收留她,卻糊里糊涂與魔教結(jié)下了梁子,那可棘手得很了?!?/p>

        止止大師嘆息一聲,道:“當晚那幫蒙面人,便是得到風(fēng)聲前來捉拿她的魔教高手。以竹溪老人六十余載的功力,加上我,若是一對一的單打獨斗自然不在話下,但對方一擁而上,咱們在人數(shù)上便已大大吃了虧。一夜惡戰(zhàn)下來,他老人家與我雖然重創(chuàng)對方七八名高手,可我二人也早已渾身浴血,傷重難支?!爱敃r竹溪門下,只有大弟子石鶴齡已年屆弱冠,不過此人生性閑云野鶴,一年倒有十個月云游在外,向來甚少在師門中露面。除他之外,其余幾人卻都只是稚弱小童。是以當晚竹溪老人重傷后,竹溪一門,已無一人能與魔教相抗。

        “他老人家眼看大敵當前,滿門弟子馬上要尸橫當場,心中實是痛如刀割。我看著這番景象,也是心中慘然。正在大伙兒一籌莫展、束手無策之時,忽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陸崇吾笑嘻嘻地越眾而出,模樣卻甚是古怪。他穿著一身女孩兒衣裳,眉眼竟已大大改變了模樣,黑夜中瞧來,似與顧情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般。

        “竹溪老人見了他這副尊容,身子一震,顫聲道:‘這易容術(shù),莫非是鶴兒教給你的?

        “陸崇吾含笑點頭道:‘大師哥與弟子一向交情不錯,平日里拉屎也一塊兒拉,功夫也一塊兒練。只是未想到,這門功夫這么快便派上了用場。

        “原來,他見當時敵我懸殊,情勢兇險萬狀,為了保全師父和眾同門的性命,竟自愿要做出一件最殘酷,卻也是最偉大的事情……

        西西聽得入神,急忙問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止止大師緩緩接著道:“只因他容貌俊美,比女孩兒還要清秀幾分,又善于模仿他人聲音,在那最危急的關(guān)頭,他竟不聲不響地將自己易容改扮一番,之后便要出去頂替,以自己的生命來交換顧情的一條命。”

        眾人聽到這里,齊齊都是“啊”了一聲,心中的震動實是難以言表。只有云岫仍是容色淡漠,仿佛全然無動于衷。

        眾人神色各異,止止大師卻只如不見,接道:“竹溪老人深知這位弟子心志堅韌,只要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任何人都無法令他回心轉(zhuǎn)意。當時他老人家慘笑道:‘你父母臨死將你重托于我,可恨為師無能,今日竟無力維護你平安周全。到了黃泉路上,哪里還有面目再見他們?

        陸崇吾正色道:‘師父身子健朗,定能長命百歲,何出此傷感之言?倘若爹爹媽媽今日在場,他們二老也一定會支持弟子這般行事?!?/p>

        “說完,他伏在地下拜了三拜,便邁步向門口行去。

        “其余小童雖然年幼懵懂,當此生離死別之際,也不禁潸然淚下。顧情與四姑娘更是一齊奔了過來,抱住他號啕大哭。

        “陸崇吾笑道:‘姑娘家怎能隨便哭鼻子?一哭,就不漂亮了,一不漂亮,將來就嫁不出去了。小姑娘生生熬成個老姑娘,那多可怕?

        “二女聞言一呆,果然馬上收了眼淚。陸崇吾卻已一聲長笑,轉(zhuǎn)身消失在門外黑夜之中?!?/p>

        西西聽得熱血上涌,動容道:“這陸崇吾年紀雖輕,卻已大有英雄氣概……”

        笙兒卻顫聲道:“他難道不知道,去了魔教后,等待他的就只有可怕的折磨與死亡?顧情與他非親非故,同門相處也不過短短幾日,他……他這么做究竟為了什么?”

        西西接口道:“有的時候,人可以為了什么而做一件事,有的時候,人也可以不為什么就做一件事?!?/p>

        如果做一件事情之前,總要問問“為了什么”,那么這件事也就大可不必再去做了。

        而她,和那姓陸的少年,卻偏偏都不是那種喜歡問“為什么”的人。

        不知如何,西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對故事中那名叫陸崇吾的少年,莫名生出了一種極其親近、極其關(guān)切的感情,就好像他是一個很多年前就已認識的、很熟悉的朋友,讓她不由得很想去了解他的故事、他的人生。

        她心中思潮起伏,也就并沒有注意到,段天仇一直在旁邊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她當然更沒有注意到,每當段天仇聽到“竹溪六逸”和“陸崇吾”的名字時,在他那深邃的眼睛里,總會閃過一絲謎一般的光輝。

        這謎一般神秘的少年,與故事中那些人物,莫非也有著某種很特別的聯(lián)系?

        他在看著西西,西西卻看著止止大師,急切地問道:“不知陸崇吾后來如何?他可還安好?”

        門外的松林中,突然響起一陣大笑:“他自然很好,簡直好得不得了……有道是‘好人不長命,惡人活千年,你想,他能活得不好嗎?”

        夜梟般的怪笑聲中,一個人從外面慢慢走了進來。

        西西只看了這人一眼,馬上便轉(zhuǎn)過腦袋,不忍再看。只因這人的身子竟只剩下半截,腰部以下卻已完全不見了蹤影,只能用兩只手支撐地面,跳著走路。

        他的相貌也著實丑得駭人,眼睛像爛掉的桃子,千瘡百孔的肌膚仿佛炮彈打過的地面,就算是鬼也總該比他好看幾分。

        這個只剩半截身子的怪人,背上卻背著一口一人多高的棺材,比他的殘軀整整長出了一倍,也不知當中裝的什么物事。

        他見了西西的神情,陰惻惻地笑道:“小姑娘,你干嗎轉(zhuǎn)過了臉不看我?你覺得我這模樣好生丑怪,心中嫌惡,是也不是?”

        西西聽他問話,心中對這怪人忽然升起滿腔憐惜之意,當下鼓起勇氣,轉(zhuǎn)頭正視著他。

        哪知那怪人卻更顯惱怒,兩眼惡狠狠地一瞪,厲聲叱道:“你這般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定是在心中暗暗可憐我,就像可憐一條滿身膿瘡的喪家狗一般,是也不是?”

        此人性子乖戾至極,換作別人早已忍不住要發(fā)作了。西西卻仍舊看著他的眼睛,柔聲說道:“我并未嫌你丑怪,也并未可憐你,只是覺得你……你傷成這樣,身上和心里,一定都痛得很。”

        那怪人似未料到她會這般回答,面上神情變了數(shù)變,驀地狂笑道:“小姑娘有點兒意思。你卻不知道,二十年前,有許多像你這么大的小姑娘,恨不得將眼珠子挖出來擺在我的床頭,只為了日日夜夜都能親眼看我一看??墒堑搅撕髞怼髞怼?/p>

        西西道:“后來如何?”

        那怪人雖然還在笑著,笑聲卻已冷得令人肌膚起栗:“后來,那些小姑娘見我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瞧著我的眼睛里便再沒有愛意,只剩下驚恐與嫌惡。我心中氣不過,便將她們美麗的眼珠子挖出來,一顆顆擺在床頭,讓她們?nèi)杖找挂古惆橹摇?/p>

        西西直聽得毛骨悚然,不禁失聲驚呼。

        止止大師口宣佛號,合十道:“這位檀越,莫非便是昔日人稱‘人面桃花的邢玉郎邢公子?”

        那怪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大師端的好眼力。只不過時至今日,邢某這個諢號卻早已改了,改叫作……”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女掌柜突然沖了過來,駭叫道:“你……你當真是那聞名天下的武林第一美……美男子?”

        據(jù)說在邢玉郎聲名最盛的時候,即使出自最拙劣的畫師筆下,他的畫像亦是千金難求。他的風(fēng)神宛如雨后的月亮那般澄明,他的微笑能令桃花在寒冬臘月里開放,他無心的一瞥也足以讓每一個懷春的少女暈厥過去。女掌柜年少之時,也像當時幾乎所有的少女一樣,閨房里張貼的,繡枕上夢見的,全是這位“第一美男子”絕世無雙的姿容。

        可是現(xiàn)在,她卻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無法把當年魂牽夢縈的夢中情人與眼前這丑怪的廢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你怎會成了這……這副模樣?”

        邢玉郎眼中流露出無比怨毒之色,厲聲道:“除了陸崇吾那魔頭,還有誰人能有這般手段?”

        他嘿嘿冷笑幾聲,接道:“大約二十年前,當時武林中但凡有頭有臉的成名人物,十有八九都被陸崇吾那廝殺得滿門不留,你道他何以對我一人手下留情,只斷我雙腿,毀我容貌,卻并未取我性命?”

        西西搶著問道:“那是為什么?”

        邢玉郎丑臉上一陣抽搐,咬著牙道:“那當然不是因為他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想要放我一條生路。而是因為,他一定要看著我繼續(xù)活下去,只因這般活下去,實在是生不如死,比死還要難過得多……嘿嘿,他號為‘蛇信,厲害的又豈止是口舌?這副心腸也簡直比蛇蝎更毒辣一萬倍哩……”

        說到后來,他的聲音便愈來愈喑啞低沉,殘廢的身軀也好似承受不住那莫大的痛苦,漸漸皺縮成小小的一團。

        在場眾人雖然大多與他素昧平生,這時眼見此人悲苦的情狀,心中不由得都是一陣惻然。

        西西忽然問道:“你說的那個陸崇吾,難不成就是那個……那個陸崇吾?”

        這句話本來問得含糊不清,可是邢玉郎卻已聽懂了。

        他并沒有回答,只從鼻子里發(fā)出了一串冷笑。

        冷笑的意思,通常便是表示默認。

        西西心中忽然有些恍惚起來——

        殺人如麻的“魔頭”陸崇吾,與當日那俠義可愛的少年竟是同一個人,這樣一件怪異絕倫、匪夷所思之事,就算殺了她也無法相信。

        可是她卻不得不信。

        她心中疑云大起,又問道:“陸崇吾如此殘害武林同道,不知是為了什么緣故?”

        邢玉郎還未答話,止止大師忽然面色微變,沉聲道:“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閣下既與陸崇吾仇深似海,不去尋正主的晦氣,卻來此間與咱們?yōu)殡y,這算是哪門子江湖規(guī)矩?”

        原來就在這時,不單是他,西西等人也都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聲音是從邢玉郎背上那口棺材里傳出來的,時而沉沉轟鳴,時而嗡嗡有聲,仿佛風(fēng)暴來臨前自天外傳來的異響,讓人陡然而生不祥之感。

        “春姑俏”的店小二正歪在屋角,睡得口水四溢,這時卻渾身一激靈,猛地一拍自己面頰,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咦,哪兒來的螞蟻?”

        止止大師心中驀地想起一人,失聲道:“莫非……莫非閣下竟是那號稱江湖三大毒君之首的‘人面蟻君?”

        聽到最后幾個字,眾人不約而同都是倒抽了一口涼氣。邢玉郎怪眼一翻,陰陽怪氣地笑道:“昔日的‘人面桃花竟成了‘人面蟻君,只怕是諸位做夢也未想到之事……”

        笑聲未歇,他背上棺材中突然噴出一黑一白兩團煙霧,眨眼間已在狹窄的廳堂中彌漫開來。

        黑的那團如洪水般涌向地下,竟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蟻;白的那團如雪片般飄在半空,卻是一群密密麻麻的白蟻。

        這些螞蟻乃是邢玉郎窮十余年心力搜羅來的蟻中之王,從它們體內(nèi)分泌出的腐尸般的氣息,又將方圓幾里內(nèi)不計其數(shù)的蟻群源源不絕地吸引過來。片刻之后,非但眾人落腳處黑壓壓的幾無立足之地,就連窗縫、瓦隙也被蟻群填得嚴嚴實實,一絲風(fēng)都透不進來。

        每一寸空氣幾乎都為蟻群所占領(lǐng),屋中立刻變得窒悶異常。眾人聞著那腐尸般的令人作嘔的氣息,眼看面前的白蟻近得幾乎挨著自己鼻孔,地上的黑蟻更已躍躍欲試地攀上鞋尖,全身汗毛登時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這種平日里看都懶得看一眼的微小生物,此時他們竟不敢動一動手指去驅(qū)趕。

        笙兒暴躁起來,厲聲罵道:“狗賊!咱們幾個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這賊廝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邢玉郎已被漫天蟻群遮蔽,連人影都看不見了,陰惻惻的聲音卻遠遠傳出來,看上去倒好似蟻群在說話一般:“姑娘快人快語,咱家也打開天窗說亮話。說白了,咱家今日與這班螞蟻朋友跋涉千里,不為別的,只為了一件東西而來?!?/p>

        止止大師心中一動,反問道:“一件什么東西?”

        邢玉郎嘿嘿冷笑著,以雙手慢騰騰地“走”出蟻群,一字一字道:“大師何必明知故問?這東西你知、我知,天下皆知,正是陸崇吾當年留下的那件寶物……”

        聽得“寶物”二字,眾人都是聳然動容,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因為他們終于都已明白,邢玉郎也好,顧情也好,他們要找的根本就是同一件東西!

        也只有那樣一件東西,才能引動這些絕跡已久的前代高手,令他們紛紛在江湖上重新露面。

        邢玉郎的目光已變得十分奇異,像是夢囈一般,喃喃道:“二十年了,仿佛只是一瞬間的事。這二十年來,武林中不知多少英雄豪杰甘冒生死之險,只為一探它的下落。只因陸崇吾當年留下的那物事,本就是一件世間重寶,得之者可得天下……”

        笙兒冷笑著,打斷他道:“想不到閣下已成了這副尊容,對于逐鹿天下竟還有如此濃厚的興趣。雄心壯志,實在可感可佩?!?/p>

        她向來牙尖嘴利,這幾句話更說得極為尖刻。

        邢玉郎面上變色,馬上便要發(fā)作。只見止止大師默然掐指計算,接著長嘆了口氣,徐徐說道:“時光的確過得飛快,一晃又到了‘如夢令重現(xiàn)江湖的時候了?!?/p>

        西西本已聽得云里霧里的,這時終于忍不住插口道:“那寶物的名字莫非就叫作‘如夢令?它究竟是件什么玩意兒?”

        止止大師目注遠方,緩緩道:“‘如夢令本是魔教中至高無上的圣物,原本一直封存在魔教禁地,直到二十年前陸崇吾無意中將它挖掘并盜走。后來陸崇吾下落不明,這件武林至寶也便隨之流落江湖。時至今日,江湖中真正見過這件寶物的人,可以說少之又少,而唯有最終得到它的幸運兒,才有資格前去面見那位傳說中‘無所不知的賀先生……”

        西西更好奇了,問道:“‘無所不知的賀先生?他又是什么來頭?”

        止止大師微微一笑,道:“說到這位賀先生,乃是近百年來江湖上一位最特別的怪人。據(jù)說此人自幼患有一種嗜睡怪病,一天十二個時辰俱都在睡夢中度過。一旦睡著之后,人們用盡種種手段也沒法讓他醒過來,諸如拿鑼鼓在旁猛敲,或是拿冷水當頭潑下,一概無用。這么一睡便是三年過去,只有到了每隔三年的八月初三那天,賀先生才會有一炷香的時間醒著?!?/p>

        他停頓片刻,又道:“至于那‘如夢令,便是由賀先生所頒發(fā)的令牌,每三年一次,持令者可在八月初三這天,前往他居住的明鏡谷,向他問一個問題。不論多么艱深、多么古怪的問題也好,賀先生永遠能夠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p>

        西西笑道:“問一個問題?這主意倒別致得緊。這位賀先生既然懂的那么多,什么都回答得上來,莫非他是一位飽讀詩書的鴻儒?”

        止止大師搖了搖頭,沉聲道:“若僅僅如此,‘如夢令也就不至于令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你爭我奪,更不至于成為武林中無數(shù)腥風(fēng)血雨的禍根了……”

        他口中低誦佛號,面上已充滿沉痛悲憫之色。

        西西驚訝道:“那‘如夢令也只不過能問一個問題而已,什么問題又值得那么大的代價?”

        止止大師徐徐道:“要知道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通常都是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情感……還比如消息?!?/p>

        西西道:“消息?那是什么意思?”

        止止大師道:“待老衲舉幾個例子,姑娘便會明白。十幾年前,那一屆的‘如夢令落入一個姓風(fēng)的后生手中,他問賀先生道:‘如何取得富可敵國、八輩子也花不完的財富?當時,賀先生便指點他去往建康府南郊的天盤嶺,找到從北往南數(shù)的第一千二百七十九棵老柏樹。

        “這后生帶了鐵鍬鐵鎬,滿心指望挖掘出一處巨大寶藏。誰知到了老柏樹下,卻見一名男子口中塞著破布,一顆腦袋露在地面上,腦袋以下的身體四肢卻被人埋在土中。

        “這后生挖地三尺,好容易將男子掘出,攀談之下,才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當朝皇帝。日前他微服出游,路遇山賊搶掠,險些喪命于人跡罕至的荒山之中,哪知無巧不巧,竟被這后生救回性命。

        “皇帝龍心大悅,當場跟他結(jié)成拜把兄弟,不但封王封侯,更拿出皇宮里一半的金銀珠寶賞賜給他。這姓風(fēng)的后生,便是當今天下最富有、權(quán)勢最大的風(fēng)親王了。

        “另有一次,輪到一個姓關(guān)的后生得到‘如夢令。他問賀先生的問題則是:‘如何能夠擁有超凡入圣、無敵于天下的武功?得到的回答是下個月月圓之夜,去往衡山回雁峰之巔。

        “這后生只道回雁峰藏有絕世秘笈,果然依言去了。豈知剛攀到峰上,便見四個人披頭散發(fā),滿面血污,渾如厲鬼一般向他撲過來,前胸后背要害之處,登時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幾掌。

        “這后生駭?shù)没觑w魄散,只道自己今夜要斃命于此,正在心中痛罵賀先生。忽然之間,他只覺周身大穴一熱,幾股內(nèi)勁迅疾無比地在體內(nèi)擴散開來,丹田中真氣彌漫,竟似無窮無盡,渾厚至極。

        “原來,那日恰好是魔教教主與東海無諸島‘蓬萊三仙決戰(zhàn)之日。這后生抵達時,正趕上正邪雙方斗得兩敗俱傷。那幾位絕頂高手自知命在頃刻,又不甘心一身神功后繼無人,只得將畢生功力傳送給他,傳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昔日這位姓關(guān)的后生,便是如今大名鼎鼎的關(guān)西鏢局總鏢頭,關(guān)老爺子了……”

        西西聽得張口結(jié)舌,半晌才嘆道:“這些問題,問的人固然問得刁鉆至極,答的人卻也答得奇詭至極。一個答案便能得到富可敵國的財富和獨步天下的武功,這樣說來,‘如夢令的確不是任何人間的珍寶能比得上的。”

        止止大師也是一聲嘆息,徐徐接道:“不錯,它的魔力如此之大,只引得江湖中人人垂涎三尺。但凡每屆‘如夢令一出,必然引起江湖人士爭逐搶奪。一方小小令牌,往往輾轉(zhuǎn)多人,幾易其手,因它喪命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

        “有一年臨近八月初三,當時持著令牌的‘百勝刀安老英雄,好容易逃過沿途無數(shù)次追殺,來到明鏡谷口。誰知黑白兩道早已埋伏了數(shù)百人在此,一場混戰(zhàn)下來,那數(shù)百人連同安老英雄在內(nèi),竟是死傷殆盡,無一活口,鮮血將谷口溪水也染得一片殷紅……”

        眾人遙想當日那驚心動魄的慘況,心中既震駭,又惻然,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

        一片寂靜中,止止大師接著道:“當時眾人既已全軍覆沒,陰差陽錯下,‘如夢令竟被路過的一個完全不通武功的沒牙老太婆拾了去。她顫巍巍地來到谷中,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兒子阿狗今年已是第八次考秀才啦,請先生算上一算,今年的考題出的是什么?竟把一代高人當作了江湖算卦的。而那賀先生竟也毫厘不差地將當年考題答了出來?!?/p>

        西西撓了撓頭,問道:“可是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那賀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答案的呢?他莫非是神仙下凡不成?”

        止止大師微微一笑,道:“賀先生何從而得知,這就不是我輩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了。相傳他雖然一睡經(jīng)年,睡夢之中卻也并不閑著,四海五湖、十洲三島、六合八荒盡數(shù)入其夢中,故而遍識人間悲歡,能知過去未來。又有人說,他在殷墟的出土古書、敦煌的史前石壁上,都曾經(jīng)見過與賀先生一模一樣的畫像,似乎自開天辟地之初便生有此人,而且他永遠不會老去。只不過,這兩種說法雖然流傳甚廣,賀先生自己卻從未認可過其中任何一種?!?/p>

        這一番話下來,眾人無不聽得心馳神往,撟舌難下。

        西西嘆道:“那賀先生既是世外高人,頒下‘如夢令本意當在于為世人排憂解難。誰知人性貪婪,為圖一己私利不惜互相殘殺,好端端一方令牌,竟成了個不祥之物。賀先生號稱‘無所不知,料事無有不中,卻是無論如何也未料到這一節(jié)了?!?/p>

        止止大師搖了搖頭,道:“那卻也不盡然。須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夢令本身不過是個無知無覺的死物,祥或不祥,全看人們?nèi)绾问褂?,它本身又有何辜??/p>

        西西道:“大師的確言之有理。以‘如夢令的神奇魔力,也無怪乎那么多人甘冒奇險,前仆后繼地為它赴死?!鐗粽?,如其所夢也,無論誰得到了它,夢想都可以成真,試問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有吸引力呢?”

        止止大師道:“女檀越所言不謬,可惜只道出了‘如夢令一部分的意義?!?/p>

        西西道:“哦?還有一部分是什么?”

        止止大師合十道:“那賀先生一生長在夢中,便是夢中之人;不獨他是夢中之人,那位風(fēng)檀越、關(guān)檀越,以及沒牙老嫗等人,也無一不是夢中之人。經(jīng)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此之謂‘如夢也?!?/p>

        西西聽得半懂不懂,低著頭怔怔思索。

        邢玉郎已笑著替她解釋道:“大師的意思是說,世人想要的,總不外乎名利場中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所以無論是王侯霸主,還是田夫村婦,誰也不比誰更強一些……”

        他陰陽怪氣地笑著,接道:“不過區(qū)區(qū)在下卻志不在此,因此諸位將‘如夢令交到在下手上,可說是為它找到了一個最好的歸宿?!?/p>

        西西好奇問道:“前輩不要財富,不要武功,不要功名,不知你想要什么?”

        邢玉郎嘿嘿一笑,伸手在背后棺材的一角按了按。棺材中機栝觸發(fā),便露出當中藏著的夾層。

        擺在那夾層中的,竟是兩條人腿。

        如大理石柱一般修長挺拔的雙腿,本該長在昔日翩翩佳公子玉樹臨風(fēng)的身軀上,可是現(xiàn)在,卻裝在了棺材里。

        那雙腿上穿的長袍早已敝舊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澤,可腿上的肌肉卻依舊新鮮飽滿,也不知他用了何種神奇的藥物,時隔多年之后,仍將其保存得如此完好。

        邢玉郎面上現(xiàn)出恍惚的笑容,癡癡地道:“榮華富貴、絕世武功,那些有什么稀罕?我只想將斷掉的腿接回身上,將過去的容顏找回來。到了那時,昔日那些小姑娘又會重新回到我身邊,仍舊像從前那般愛我了……”

        此人處心積慮找尋“如夢令”下落,為的卻只不過是這樣一個奇異的心愿。西西雖覺他邪氣十足,但在這個“癡”字上,卻大合自己脾胃。

        她柔聲說道:“西西答應(yīng)前輩,‘如夢令若僥幸被我得到,一定雙手奉上,讓你了卻心愿?!?/p>

        邢玉郎連連怪笑,道:“小姑娘心腸倒好,不過你這幾位朋友卻未必都有你這般好心。此間藏龍臥虎,說不定有人心懷不軌,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寶物藏在身邊……”

        段天仇忽道:“不知閣下何以一口咬定,那寶物眼下便在此間呢?”

        邢玉郎悠然一笑,道:“我有一位很可靠的朋友,最近告訴我一個很可靠的消息,說是‘如夢令眼下便在前往瓜州城的路上,而這條路上的客棧不多不少,偏偏又只有這么一家。”

        段天仇“哦”了一聲,又道:“這般隱秘的消息,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可是閣下卻何以隨隨便便就告訴了咱們?”

        邢玉郎笑得比剛才更輕松:“說給諸位聽又有什么打緊?只因今日之后,諸位已再沒有機會將這件事說出去了……”

        他的笑聲雖然輕松,語氣卻是狂妄至極,仿佛在場眾人在他眼里都已板上釘釘是些死人了。

        笙兒也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比他還要響亮:“這狂徒莫非失心瘋了嗎?此間既有止止大師這般前輩名宿,又有段公子這樣的少年英雄。憑你一個破殘廢、幾只破螞蟻,也想奈何得了咱們?”

        她最后幾句話說得甚為尖刻,豈知邢玉郎卻并不著惱,仍舊笑道:“你認為我在說笑話?”

        笙兒白眼向天,表示對他說的話一個字都不相信。

        邢玉郎嘆息一聲,喃喃道:“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女人不該相信男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很容易就相信了;應(yīng)該相信男人說話的時候,偏偏又總是不信……”

        說到這里,他唇間忽然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呼哨。

        聽見這呼哨聲,蟻群立時起了一陣騷動。其中一簇黑蟻和一簇白蟻仿佛認識路似的,一從地下,一從空中,齊刷刷向屋角擁去。

        那店小二在屋角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覺周身奇癢難耐,似被蟲蟻叮咬。

        他不耐煩地抓撓癢處,不留神卻在肌膚上抓出了幾道血痕。血腥氣一出,更多的蟻群仿佛著了魔一般前赴后繼,須臾間已像條毯子似的,將他全身裹了起來。

        眾人駭然看去,只見他在蟻群包圍中,起初尚拼命掙扎吶喊,片刻后,那撕心裂肺的慘叫便愈漸微弱,到最后已是聲息全無,死寂一片。

        蟻群散處,一件染血的衣裳“嗒”地落了下來,那店小二卻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連骨殖皮毛都不剩半點。

        這蟻群噬人的慘狀,直把眾人瞧得心驚肉跳。笙兒面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西西更已扶住墻壁干嘔起來。

        忽聽得“咕咚”一聲,似有什么重物墜地。眾人循聲看去,原來那女掌柜驚駭過度,居然當場暈死過去。

        邢玉郎又是一聲呼哨,將蜂群喚回,好整以暇地笑道:“現(xiàn)在,我終于又已確定了另一件事?!?/p>

        止止大師心中一凜,沉聲問道:“什么事?”

        邢玉郎笑道:“我終于試出來,各位的功力一定還未完全恢復(fù)。否則的話,像各位這樣的俠義道中人,絕對不至于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百姓活活送命……”

        止止大師聞言,登時心頭劇震。先前他們被顧情暗算后,的確只恢復(fù)了不到一成功力。剛才他竭力東拉西扯地講述武林掌故,便是為了以緩兵之計拖延時間,哪知仍讓邢玉郎看出了破綻。

        邢玉郎眼中露出惡毒的笑意,悠然道:“話已說得夠多了,請各位趁早將東西交出來,否則在下就只能……”

        他說到這里,便打住不再說下去。

        可是每一個人也都已明白他未說出口的意思。

        他們都已明白,再過一時半刻,在場的每個人便要與那店小二一般,成為蟻群果腹的晚餐!

        饒是這些武林高手大多身懷絕技,膽色絕非常人可比,今日親眼見到這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慘景,仍令他們感到自然之力的強大可怖,同時,更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

        可是過了良久,仍沒有一個人將“東西”交出來。

        不僅如此,甚至沒有一個人動彈,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音,仿佛每一個人連呼吸都已停止。

        一片死寂中,止止大師轉(zhuǎn)向云岫,低聲道:“云姑娘,煩借寶劍一用?!?/p>

        云岫一怔,解下佩劍遞了過去。

        止止大師拔劍在手,猛然倒轉(zhuǎn)劍尖,橫在自己頸項上,低聲說道:“老衲將蟻群引來后,便請大伙兒盡快離此險境,越快越好……”

        原來他見眾人命在頃刻,竟要以自己的鮮血吸引嗜血的蟻群,好讓其他人有機會逃出生天。

        西西和笙兒駭?shù)没ㄈ菔?,齊聲叫道:“大師,不可……”

        正在這個時候,只聽“哐當”一聲,止止大師手中長劍已墜下地來。

        他呆了一呆,沉聲道:“段檀越這是什么意思?”

        除了他本人之外,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清楚段天仇剛才是以什么樣的手法擊落了那柄長劍。

        段天仇將聲音壓得極低,笑道:“大師即便要效仿尸毗割肉喂鷹、佛陀舍身飼虎之舉,也不妨稍待片刻。因為片刻之后,說不定便有一臺好戲要登場了?!?/p>

        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前面一處地方,目中似有異光閃動。

        止止大師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然后,他臉上的神情也一下子變得古怪起來。

        邢玉郎似已成竹在胸,磔磔怪笑道:“諸位可已考慮清楚,究竟要死,還是要活?”

        段天仇道:“當然要活?;钪臼且患钣腥さ氖虑?,你永遠猜想不到,下一秒又會發(fā)生什么有趣的意外。”

        邢玉郎冷笑道:“莫非你還在等著什么‘意外不成?只可惜,現(xiàn)在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們的性命了!”

        段天仇淡淡道:“神仙雖然救不了我們,世上卻有一個人可以。”

        邢玉郎道:“哦?這個人是誰?”

        段天仇又露出那種古怪的神情,盯著他,慢慢吐出一個字:“你?!?/p>

        邢玉郎聞言一愕,接著,便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傻瓜一般,以手指著段天仇,仰天狂笑起來。

        但他的笑聲才剛剛發(fā)出,馬上就戛然而止。

        不知什么時候,他臉上的肌肉竟已變得十分僵硬,一雙眼珠如死魚般凸了出來。

        他突然用力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嘶聲狂呼道:“井……那口井……”

        他想起今天下午經(jīng)過附近的時候,因為口渴難耐,在路旁的一口井中喝過水。

        直到現(xiàn)在,他仍記得那井水的清涼和甘醇。

        難道那井水早已被人下了劇毒?

        他心中電光石火般轉(zhuǎn)過這個念頭,胃已在一陣陣地收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云岫突從地上拾起了那把劍,挺劍向邢玉郎直刺。

        她的功力未復(fù),這一劍雖然全無力道,卻是去勢甚急。

        誰能想到,這個白云般溫柔、羔羊般靦腆的女孩子,竟然也會殺人?

        邢玉郎自己就更沒有想到,即使想到了,他現(xiàn)在也根本無力閃避。

        劍鋒“撲”地刺入肌膚,鮮血滲出。

        血腥氣一出,蟻群仿佛發(fā)現(xiàn)了誘人的獵物一般,居然齊刷刷地掉頭涌去,將自己的主人圍在垓心。

        眾人駭然看去,卻看不見邢玉郎的人影,只聽見他在瘋狂的蟻群包圍中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呼。那慘呼聲愈來愈微弱,終于聲息全無,死寂一片。

        只聽“嗒”的一聲輕響,一件空蕩蕩的衣裳落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口同樣空蕩蕩的棺材里。

        于是,邢玉郎背負了半生的棺材,就真的成了他自己的棺材。

        蟻群飽餐一頓,大感心滿意足。那些在空中飛的,漸漸便飛不動了,在地上爬的,漸漸也爬不動了。

        它們當然不知道,免費的晚餐雖然不要錢,卻要命。

        這種生性喜好群居的昆蟲,不論生或是死的時候,總要抱團成群。所以現(xiàn)在,它們的尸身也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一起,堆成了小山那么高的一堆。

        掌柜的仍昏迷不醒,眾人只好合力焚化了那棺材與蟻堆,又在外面找了塊空地,將其掩埋。

        望著林中新添的墳頭,眾人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這回他們雖然死里逃生,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卻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西西心有余悸,連聲音都還在發(fā)抖:“那……那位前輩好端端的,怎會忽然中了毒?”

        笙兒也并不比她好多少,顫聲道:“他在來到這里之前,應(yīng)該便已中……中了毒。那毒當真霸道得緊,以至于蟻群吃……吃了他的血肉后,也一塊兒被毒死了?!?/p>

        止止大師口宣佛號,垂首合十道:“邢檀越長年浸淫毒物,想來體質(zhì)已有別于常人,是以中毒后并未當場發(fā)作,卻一直挨到了此刻。未料到一代怪杰,今日斃命于此……”

        段天仇忽道:“邢玉郎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不知諸位有沒有聽清楚?”

        西西搶著答道:“我記得他好像提到了一口井,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眾人面面相覷,你一言我一語地參詳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領(lǐng)。

        這時候,外面松林中傳來一陣馬蹄聲,到了門外便停住了。隨著馬兒長嘶之聲,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那是一名高鼻深目的異族男子,一頭卷曲長發(fā)如獸毛般亂蓬蓬地堆在肩上。雖在炎夏,頭上卻戴一頂羊羔毛翻邊白氈帽,乃是哈薩克人特有的一種氈帽,既可防暑,兼能防雨。

        “春姑俏”的女掌柜原本昏死在地下,這時卻一骨碌翻身而起,滿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原來,先前她見了蟻群噬人的慘狀,情急之下,忽想起動物大多只食鮮肉,對死尸卻是毫無興趣。她靈機一動,居然就地臥倒裝死,只盼能以這個法子逃得性命。

        長發(fā)哈薩克人進門后,看也不看眾人一眼,只大喇喇地往椅中一坐,以胡語嗚里哇啦地向掌柜交代了幾句。

        哪知他剛說完這幾句話,那掌柜一聲慘呼,應(yīng)聲而倒,這次卻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實在猜不透這長發(fā)哈薩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對那掌柜又施了何種神奇的魔法。

        止止大師略通胡語,已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大概,當下莞爾笑道:“原來這胡人來頭可不小,乃是此地哈薩克第一勇士帳下的一名武將。據(jù)他言道,兩日后便是那位第一勇士馬老爺大喜的日子,來往賀客絡(luò)繹不絕,故須將整間客棧包下來,并且還不付一文銀子……”

        一番話還未說完,西西已從人群中飛身而出,轉(zhuǎn)眼便到了門外!

        她躍上坐騎,正要揚鞭縱馬,誰知那馬兒蹬著蹄子,竟然半天邁不開步。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轡頭已被段天仇拉住了。

        段天仇道:“你忽然不告而別,這是要上哪兒去?”

        西西殺氣騰騰地道:“去找?guī)煾?,收拾一個人!”

        段天仇道:“收拾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得罪了你?”

        西西正要開口,驀然記起當日答應(yīng)加蘇拉,決不將她的隱秘泄露出去。料不到一別數(shù)日,婚期竟倏爾迫近,實不知能否幫好友逃出劫難。

        她眼眶發(fā)紅,忍淚道:“這個人,做過很多很多壞事,傷害過很多很多無辜的人。若留他在世上,一定還會有更多人身受其害……”

        段天仇嘆了口氣,道:“馬木爾別克這奸賊,的確罪大惡極,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西西驚訝道:“咦,小段,怎么你也知道這奸賊的名字?”

        段天仇心道,怎么知道?當然是偷聽來的??谥袇s道:“此人惡名遠播,一路上行來,早已聽人提起多次了?!?/p>

        他趕忙轉(zhuǎn)移話題,問道:“不知你師父現(xiàn)在何方?如今又上哪兒去找他老人家呢?”

        西西張口結(jié)舌,竟答不出一個字來。

        她苦笑著道:“老實說,他老人家的下落,我也不太清楚?!?/p>

        段天仇道:“你不知道?”

        西西秀眉微蹙,目中滿是困惑之色:“說來奇怪,以往師父下山,最多不出一個月就回來了,這次一別經(jīng)年,他老人家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嘆了口氣,接道:“從前師父在的時候,天天都兇巴巴地抓我練武,老實說,那時真巴不得他趕快再下山去??墒沁@回,他老人家離家這么久,我心中卻又好生記掛,盼著他早早回來。”

        段天仇道:“你師父有沒有透露過,他每次下山都去了哪里?”

        西西搖了搖頭,道:“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每年秋冬,到了第一場雪落下的日子,師父總會望著窗外的雪出神很久,神情也變得悒悒不樂,之后便冒著大雪下山去。有一次我實在耐不住好奇,問他去了什么地方,師父也只回答說,他是去看望一位遠方的朋友。”

        她低頭沉吟著,接道:“他老人家這回一去不歸,難不成竟是被我這不成器的徒弟氣跑了?又難道……”

        她伸出舌頭扮了個鬼臉,眼中卻浮起一抹淡淡憂色。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俗話說‘有其徒必有其師,或許他老人家玩心大起,正在朋友那里玩得樂不思蜀。以他老人家的武功,你又何必為他擔心呢?”

        西西卻又嘆了口氣,心想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要在兩日之內(nèi)找到師父,簡直比大海撈針還困難得多。

        段天仇道:“除了找?guī)煾钢?,還有沒有其他路可走?”

        西西搖頭嘆道:“我考慮過了,似乎沒有。因為馬木爾別克那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手下黨羽也是高手如云,要接近他身旁都是難如登天。只恨我學(xué)藝不精,如今走投無路,也只有找?guī)煾浮?/p>

        她眼波一轉(zhuǎn),忽然叫了起來:“咦,‘紫電青霜看起來倒很喜歡你……”

        段天仇倚著她的紫馬,正用手輕撫它脖頸上的鬃毛。那馬兒生得又干又瘦,毛色青不青,紫不紫的,而且渾身上下毛皮零落,仿佛得了癩皮一般,模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可是說來也怪,在段天仇撫摸下,馬兒的眼睛卻變得極其溫柔,還將頭頸挨著他身子輕輕摩擦,情狀十分親熱。

        段天仇笑道:“原來它名叫‘紫電青霜?這馬兒體氣高爽,模樣雖不起眼,卻是匹千里挑一的好馬,也只有‘紫電青霜這樣的名字才配得上它。”

        西西嫣然道:“你真有眼光!‘紫電青霜跑起來時,連風(fēng)兒也追不上它。不過加蘇拉就老笑話它丑,差點沒把我氣死。只有你,非但不嫌它丑,還疼它、夸它,怪不得它跟你這般親熱?!?/p>

        段天仇淡淡笑道:“人不可貌相,任何一個人都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對于馬兒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p>

        他一只手撫著馬兒,又道:“剛才我忽然想到,除了你師父之外,咱們或許還可以去找另外一個人?!?/p>

        西西道:“另外一個人?這人是誰?”

        段天仇道:“你想想是誰?”

        西西想了片刻,大喜叫道:“是了,是止止大師!以他老人家武功之高,只需動動小手指頭,那奸賊立時便要嚇得抱頭鼠竄了……”

        段天仇搖頭道:“止止大師與咱們不過萍水相逢,況且以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哪能隨隨便便找上門去,收拾一個地方惡霸?牛刀殺雞,豈非抬舉了那廝?”

        西西又胡亂猜道:“難不成是云岫姑娘,又或者是笙兒?”

        段天仇苦笑道:“真是愈發(fā)的不著邊際了。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怎么就瞧不見?”

        西西呆了呆,猛地一拍自己腦袋,喜道:“我果然愈來愈糊涂了!小段,你是說真的?你果真愿意出手相助?”

        段天仇慢悠悠地道:“愿意是愿意,只不過……”

        西西道:“只不過什么?”

        段天仇淡淡一笑,道:“只不過,我這個人一向獨來獨往,從來不要人幫,也從來不幫人?!?/p>

        西西“咦”了一聲,道:“不要人幫,也不幫人?那是為什么?”

        段天仇道:“你若幫人,人便須幫你;人幫了你,你便須幫人,一來二去,彼此間便有了情義。一旦牽扯到‘情字上頭,煩惱便無窮無盡,永無斷絕了?!?/p>

        西西道:“所以你為了沒有煩惱,寧可無情?”

        段天仇道:“一點不錯?!?/p>

        西西睇了他一眼,忽道:“我倒認識一個人,他也像你一樣,一點兒煩惱都沒有。”

        段天仇道:“哦?這個人是誰?”

        西西道:“他叫阿里西瑛?!?/p>

        段天仇道:“阿里西瑛?那又是誰?”

        西西道:“阿里西瑛是加蘇拉的哥哥。他出生時被臍帶纏住腦袋,成了個癡子,老大年紀還不會自己吃飯穿衣,話也說不清半句。不過,他永遠樂呵呵、笑嘻嘻的,十幾年來,從未見他臉上露出過半點愁容?!?/p>

        段天仇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徹底沒有煩惱,僅僅是傻子才享有的特權(quán)?”

        西西嘻嘻一笑,道:“咱們怎的越扯越遠了……話說回來,你到底幫忙不幫?”

        段天仇嘆著氣道:“既是你百般哀求,看來我也不得不破例一回,勉為其難幫上一幫了。只不過……”

        西西急道:“這回又‘只不過什么了?”

        段天仇看著她,慢慢道:“只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若要我出手,你須得答應(yīng)為我做三件事。”

        西西大喜道:“但凡能給那奸賊一點顏色看看,別說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事、三百件事,姑娘也照做不誤……”

        段天仇笑道:“你倒答應(yīng)得痛快??墒悄闼坪踹€沒有問我,這三件事是什么事?”

        西西道:“不管什么事,總之一定不會是對我不利的事。咱們既然是好朋友,所以你一定不會忍心害我的,是不是?”

        她又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三月里的春風(fēng),也并不比她此刻的笑容更動人。

        通常來說,一個人只有在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才會流露這種不知人間愁苦為何物的笑容。

        只不過,人的少年時代往往也總是過得飛快。在你意識到之前,它已經(jīng)躡手躡腳地溜走了,匆忙得連一聲告別也來不及留下。

        那樣的時代,一去便不會回頭。

        或許正因為如此,人生的愁苦才總是遠遠多于歡樂。

        段天仇定定地看著她,仿佛也已被她的笑容所感動,過了半晌,終于說道:“你說的不錯。咱們是好朋友,從今天下午開始,直到生命的盡頭,永遠如此?!?/p>

        西西嫣然一笑,牽過“紫電青霜”,二人便并肩返回客棧。

        烏云翻滾,夜幕已臨。黑暗的松林中,忽然有個人影向他們走來。

        這人竟是云岫。

        她剛才是不是一直在窗旁,將他們的對話全部聽了進去?

        段天仇目光閃動,看著她笑道:“云姑娘莫非有什么指教?”

        云岫接觸到他的目光,不知為何,臉又有些紅了。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細聲細氣地道:“本月廿八是家父華誕之期,二位若閑來無事,還請大駕光臨云麓山莊,好讓云岫稍盡地主之誼。”

        西西笑嘻嘻地道:“好,我們一定前來叩祝?!?/p>

        三人剛走入客棧,忽聽一聲驚雷,漆黑的夜幕已被電光切開……

        雷雨過后,照例又是個大晴天。

        火辣辣的日頭高懸著,不但吸走了樹梢的雨滴、草上的晨露,連雨后泥濘的地面,也已被烤得干巴巴、硬邦邦的。

        要不是空氣里還殘留著雨后特有的清新濕潤的味道,簡直要讓人懷疑,昨夜的雷雨莫非只是人們做的一場夢?

        一清早,西西的肚子又唱起了空城計。

        今天,便是他們?nèi)Q戰(zhàn)馬木爾別克的大日子,此事關(guān)乎加蘇拉一生的命運和幸福,容不得有分毫閃失。

        所以她必須養(yǎng)精蓄銳,尤其必須填飽肚子,才能帶著一個各方面都已達到最好狀態(tài)的自己,去打這樣一場兇險的硬仗。

        一到前廳,她便連聲一直喊,讓掌柜上包子油餅。

        誰知喊了半天,直到她的嗓子幾乎喊啞了,那掌柜的還是沒有露面。

        不但掌柜的沒有露面,其他人的房間里也都靜悄悄的,看上去不像有人住在里面。

        這時西西才發(fā)覺,今天的“春姑俏”似乎靜得不同尋常。

        四下里,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以及遠處林間的風(fēng)聲,此外就再無一絲聲息。

        這是一種讓人窒息的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整個“春姑俏”猶如一座空蕩蕩的墳?zāi)埂?/p>

        掌柜的、止止大師、云岫主仆,還有那戴氈帽的哈薩克人……這些人難道也像昨夜的雷雨一樣,只不過是她做的一場夢?

        西西恍恍惚惚,像夢游似的,穿梭在這夢境般的地方。

        然后她就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春姑俏”里唯一的活人。

        段天仇的房門內(nèi),隱約傳出輕微的鼾聲,似乎他還在酣睡之中。

        這多少讓她感到了一絲安慰。

        可是,太陽早已升得老高了,此人何以仍高臥不起,熟睡如豬?

        剛才她在外面喊了半天,喊聲吵得整個客棧地動山搖,以他的修為和警覺,又何以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醒來?

        西西心中疑云大起,幾次想沖進去看個究竟,卻又生生忍住,只急得上躥下跳,活像是一只燒著了尾巴的貓。

        過了半晌,她終于心下一橫,飛起右腿,堪堪就要踢開那房門。

        她還未把段天仇的房門踢破,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春姑俏”的大門已被人踢破了。

        西西大驚看去,來的原來是昨日那哈薩克人。他跌跌撞撞地撲進門內(nèi),頭頂氈帽已不知去向,眼中神色灰敗,渾如死人一般。

        西西驚異地打量著他,只覺得此人的模樣似有哪里不大對勁。

        她又細瞧半晌,忽然驚得叫了起來:“咦,他的頭發(fā)是怎么回事?”

        那哈薩克人獸毛般的一頭長發(fā)竟已蕩然無存,腦袋光溜溜、明晃晃的,有如去了殼的熟雞蛋,散發(fā)出柔和的青白色光澤,看起來簡直比止止大師的光頭還要光潔一些。

        西西又是驚疑,又是好笑,顧不上語言不通,問道:“你怎么啦?”

        那哈薩克人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操著生硬的漢語,顫聲道:“死……死人……樹上全……全是死人……”

        他驚恐的眼睛越過西西,直勾勾地望向她背后的窗外,仿佛看到了鬼一般。

        西西又驚又怕,壯起膽子轉(zhuǎn)身看去。

        窗外,一大片松林靜靜兀立,林中似有人影閃動。

        她再也顧不上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外走去。

        小路的盡頭,是一條大路。

        掌柜的、止止大師、云岫、笙兒……這些人一個個站在路旁,仿佛全部被施了定身法,就像那哈薩克人一樣,每個人的眼睛好似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牽引著,齊刷刷、直勾勾地盯著路邊的一排大樹。

        樹上有什么呢?

        西西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

        只看了一眼,她的臉便一下變得煞白。

        大樹上,一個人的尸身直直垂了下來,看起來已死去多時。那尸身服飾考究,體格出奇胖大,一張猙獰變形的臉上須發(fā)怒張,眼中滿是憤怒驚懼之色,似乎到死還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命喪人手。

        這死尸的臉雖扭曲得不成人形,西西一見之下,卻覺得十分眼熟,似乎從前曾在哪里見過。

        再看旁邊一溜大樹上,也都依樣掛著一具具死尸,粗略算來,竟達十七八人之多。

        這些死者身上大多只罩著一件單薄的睡袍,面上神色安詳而平靜,似乎正在睡夢之中,連一絲痛楚也未感受到,便無知無覺地被人取了性命。

        一夜之間,樹上何以掛滿了這許多死尸?

        死的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

        笙兒道:“聽附近村民言道,這胖大死者乃是當今哈薩克第一勇士,名叫馬木爾別克。這人仗著武藝超群,十余年來為害一方,方圓百里內(nèi)向來無人敢惹,誰知昨夜竟離奇橫死。而且不單是他,他手下心腹黨羽也無一幸免,一夜之間盡數(shù)給人取了性命,卻將尸身吊在此處懸掛示眾。”

        西西聽到這里,一顆心登時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急問道:“但昨日那長發(fā)哈薩克人又是怎么回事?”

        笙兒道:“據(jù)說那廝手下的小嘍啰,昨天夜里竟也個個中了暗算,不是被拔光了胡子,便是被削光了毛發(fā)。出手之人或念在他們只是幫兇,所以從輕發(fā)落。殺雞駭猴,以儆效尤,諒他們今后是再也無膽作惡了。”

        西西正感又驚又喜,忽聽得云岫問道:“下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諸位可瞧出了些端倪嗎?”

        她轉(zhuǎn)頭看著笙兒,笙兒看著西西,西西只好看向止止大師。

        止止大師雖然緩緩搖了搖頭,目中卻似有一絲奇異的光芒一閃而過。那光芒也不知是驚異,是恐懼,還是……

        云岫道:“那廝勢力分布極廣,而下手之人竟能在一夜間奔襲數(shù)百里,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看來不但手上功夫了得,腳力之驚人更是不可思議?!?/p>

        她沉吟著,接道:“尋常江湖中人,一夜奔襲幾十里已是極限,即便如武林中輕功第一人,人稱‘峨眉圣手的公羊大夫,當其盛年之時,至多也不過夜行百余里而已。真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這般神出鬼沒的?!?/p>

        西西駭然道:“莫非……莫非當真是鬼魅所為?那么多尸身,從那么多地方運來,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難道這一路上,就沒有一個人見過那……那‘鬼的模樣?”

        剛說完這句話,一個聲音忽在她耳邊響起:“有倒是有,只不過見過那‘鬼模樣的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些死人了!”

        第四章 瓜州城

        西西聽到這個聲音,嚇了一大跳,看其他人卻是一副渾若不聞的樣子。原來說話之人以內(nèi)力直接將聲音逼入她耳內(nèi),她雖聽得分明,旁人卻絲毫沒有覺察。

        她回過頭,就看到段天仇已來到了樹下,一面還在懶洋洋地打著哈欠,看起來似乎剛剛睡醒。

        仿佛一道霹靂照徹了夜空,西西心中驀地一片雪亮,失聲叫道:“是你……”

        這兩個字剛出口,她的嘴已經(jīng)被一只手牢牢捂住,接著整個人便被段天仇拖入樹林中。

        一直到了僻靜無人處,他們才停了下來。

        西西這次居然很難得地沒有說話。

        她在等他先開口。

        她知道,兩個人若是同時悶不作聲,過不了多久,總有一個人會沉不住氣,率先打破這種令人難堪的沉默。

        可惜段天仇似乎比她還要沉得住氣。這種時候,他竟然還在樹下好整以暇地撿著松果,再把里面的松仁一顆一顆挖出來,擺在自己掌心。

        昨夜雷雨過后,這片松樹林中遍地落滿了松果。沒多大工夫,松仁在他掌心里已經(jīng)堆得像座小山那么高,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之氣。

        西西終于忍不住先開口了:“你又不是松鼠,怎么這么喜歡吃松仁?”

        段天仇連頭也沒有抬起來,答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松仁是給我吃的?”

        西西說不出話了。隔了半晌,才道:“那……那是給誰?”

        段天仇向她看了一眼,道:“‘紫電青霜雖然極是神駿,這一夜幾百里路奔波下來,卻也早已累得腿肚子打戰(zhàn)。若不好好犒勞一下,它心里定要怪我施虐于它了?!?/p>

        西西脫口道:“但你又怎么知道,它喜歡吃松仁?”

        段天仇苦笑著,道:“昨天夜里在路上遇見一群母馬,它正眼也沒朝它們看上一眼;但一看到這里的松果,它卻好似連路也走不動了?!?/p>

        西西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勉強忍住笑意,繃著臉道:“你要我做的那三件事,第一件是什么?現(xiàn)在你總可以說出來了?”

        段天仇一笑,道:“想不到你竟然比我還性急?!?/p>

        他作勢思索片刻,接道:“第一件事么,便是……”

        說到這里,一雙眼睛上上下下直打量西西,仿佛她是個長著三頭六臂的怪物。

        西西的臉突然有些紅了。

        她想起戲文之中,男子若給女子幫了大忙,接下來便該讓那女子以身相許了。

        眼前這個人莫不會……

        若是他果真漫天要價,自己又該如何應(yīng)付?

        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撲通撲通的,像是住進了一只兔子。

        只聽段天仇慢悠悠說道:“戲文之中,男子若給女子幫了大忙,接下來便該讓那女子以身相許了……”

        西西只覺得全身血液一下子沖上腦袋,心臟也幾乎要從腔子里跳了出來。

        段天仇卻已話鋒一轉(zhuǎn),接道:“然而段某豈是那種趁人之危的小人?施恩而圖報,與行賄又有什么區(qū)別?”

        西西吁了口長氣,笑道:“莫怪我事先沒有提醒你,你要是再這般嘮叨個沒完,說不定我馬上便要耍賴不認賬了?!?/p>

        段天仇果然馬上停止了嘮叨,正色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我去什么地方,你須得跟著我去什么地方?!?/p>

        西西驚訝道:“就這么簡單?”

        段天仇道:“你覺得很簡單?”

        西西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道:“想不到你的心腸倒還不壞,原先我還以為,你要我做的一定是上刀山、下油鍋這類苦差事……”

        段天仇也在笑著,笑容看起來卻似有點奇怪:“等你去了咱們要去的地方,就會發(fā)現(xiàn)刀山和油鍋,簡直像是人間的天堂了。”

        西西怔住了,問道:“咱們要去哪兒?”

        段天仇目注遠方,一字一字道:“瓜州城。”

        瓜州城東連嘉峪,西接敦煌,南靠祁連,北望大漠,自秦漢以來便是河西走廊上東進西出的必經(jīng)之路,同時也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商賈重鎮(zhèn)。

        城門外,一隊隊駱駝和毛驢馱載著圓滾滾的口袋,隨著服色各異的商隊絡(luò)繹而來。它們背上形形色色的貨物里,不僅有蜀中清茶、洛下黃醅、兩浙布帛、嶺南珠玉,更有來自遙遠西域的核桃、石榴、香料、犀角、葡萄酒……

        城門內(nèi),熙熙攘攘的人群塞滿了道路,路旁遍布各色吃食,諸如水晶膾、爊團魚、煎白腸、糖葉子、新藕、紫菱、碧芡、金桃……

        至于數(shù)量最多的,還要數(shù)賣蜜瓜的。

        六七月間,正是蜜瓜成熟的季節(jié),各處瓜攤上摞滿了蜜瓜,夕陽下看去,有如一座座純金打造的小塔。

        這里的蜜瓜號稱“黃金蜜”,皮色黃亮似金,瓜瓤碧翠如玉。古人有詩贊曰:“冰泉浸綠玉,霸刀破黃金;涼冷消晚暑,清甘洗渴心。”其甘甜誘人可見一斑。

        西西手捧一大塊蜜瓜,一路行來,瓜瓤早已被她啃去十之七八。她嘴里一刻也閑不住,一面嚼著瓜肉,一面還在含糊不清地講解著:“‘瓜州城之所以叫‘瓜州城,主要便是得名于這里的蜜瓜。傳說當年周穆王西巡,西王母在仙宮內(nèi)設(shè)瓜宴款待。一名仙子途經(jīng)瓜州上方時,不留神滑了一跤,手里捧著的蜜瓜從天上撒落下來,從此便在這里生根播種,安家落戶……”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你卻不知道,當日從天上掉下來的,并非只有你手中的仙瓜。”

        西西好奇道:“哦?還有什么?”

        段天仇斜覷遠處,含笑道:“還有一位落入凡塵的仙人?!?/p>

        西西順著他目光看去,便看到街角高墻邊有棵蓊蓊郁郁的大樟樹,倚樹掛著一幡一人多高的碩大招牌,正中五個斗大漢隸,寫著“神算呂半仙”。旁邊另有兩列小字,寫著“機無須隱,彼時轉(zhuǎn)圜無難事;數(shù)不必定,此地回天有神人”。

        樹下長桌后頭,坐著一位身穿破道袍的老先生,一雙眸子中暗淡無光,竟是個不折不扣的瞎子。

        看這模樣,此處必是個算命攤子,老瞎子當是那自稱半仙的算命先生了。

        其時集市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唯獨這算命攤子前冷冷清清,一個客人都沒有。那瞎子呂半仙大約半日來尚未開張,身子斜倚樹干,嘴半張著,上下眼皮直打架,看起來已清閑得快要睡著了。

        西西心中一動,附在段天仇耳旁低聲說了幾句話,二人便朝算命攤子走去。

        到了攤子前,還未說話,那打著瞌睡的瞎子呂半仙竟然先開口了:“客官路經(jīng)此地,可需要老朽替您推推造命啊?”

        段天仇笑道:“不瞞先生,在下今日乃是受一位朋友所托,為其算命而來。只是初來乍到瓜州,不知此地算命有什么講究沒有?”

        呂半仙懶洋洋地坐正了身子,伸出兩根手指道:“有,有兩點講究?!?/p>

        段天仇道:“哪兩點?”

        呂半仙不緊不慢地道:“第一,卦銀十兩,先交銀,后算命。第二,老朽算命,既不問人八字,更不摸人骨相,僅只替人測字。一人一字,可知一生;鐵口直斷,保無一失??凸倏捎信d致試上一試?”

        段天仇一笑,隨手往長桌上拋了一錠銀子,道:“可以開始了?!?/p>

        呂半仙摸索著接過銀子,放在掌心掂了幾下,立時換上了一副笑臉:“不是老朽夸口,若算得不對,不但卦銀全數(shù)退還,老朽還要加倍地賠償客官哩……”

        說著,他將銀子往懷里一塞,問道:“敢問客官的朋友想要測什么字?”

        段天仇轉(zhuǎn)頭看去,見西西朝手中蜜瓜指了指,心下會意,含笑道:“在下的朋友要測的,便是‘瓜州城的‘瓜字?!?/p>

        呂半仙哦了一聲,兩只神采全無的瞎眼直視著前方,徐徐道:“客官這位朋友,想來是一位妙齡少女吧?”

        西西驚訝得差點跳起來,忍不住叫出聲來:“這可奇了!先生如何知道的?”

        呂半仙淡淡道:“姑娘不必驚怪。這‘瓜字拆開來便是二個‘八字,若非二八年華的麗質(zhì)佳人,又是何人?”

        聽他不露痕跡的恭維,西西心中大樂,嘻嘻笑道:“對極,對極。還請先生再說?!?/p>

        呂半仙慢慢搖晃著腦袋,道:“此時姑娘身旁站著個男子,‘瓜旁加‘子,那是個‘孤字。若老朽所料不錯,姑娘應(yīng)當父母雙亡,自幼孤苦伶仃,委實可憐,可嘆啊!”

        他像唱戲似的重重嘆了口氣,接著道:“‘瓜字去掉頂蓋,又為‘公字。姑娘雖然幼失怙恃,卻幸得一位年長男子撫養(yǎng)成人。這年長男子,大約不是姑娘的恩公,也是姑娘的師尊一輩了?!?/p>

        西西睜大了眼睛,連連點頭道:“先生功力不凡,這回又讓您說中啦?!?/p>

        呂半仙面露得色,笑著接道:“這還不算完?!献址秩ヒ还P,便成‘爪字。姑娘是女子,‘爪加‘女為‘妥字。如此看來,姑娘命中必然還須經(jīng)歷一次分離,此后方能得以安寧……”

        西西聽得懵懵懂懂的,喃喃自語道:“一次分離……那是什么意思?難不成師父這次下山便不再回來了么?”

        她心中胡亂尋思著,一面捅了捅段天仇,道:“小段,不如你也測測?看看你的命運比起我的來,是好一些還是差一些?”

        段天仇淡淡一笑,道:“我自己的命運,自然在我自己手里,不在算命先生的嘴里……”

        在他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閣下此言差矣。命運若真在自己手里,不論算命先生說些什么,對命運本身也毫無妨害。彼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聽罷一笑置之,又有何不可?”

        說話之人走近了,那原來是個年近四旬、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高大的身軀裹在一身紫金華服當中,手持一根鑲玳瑁紫檀木手杖,看上去通身的華貴之氣。

        呂半仙笑得滿臉都是褶子,道:“這位官人既然這么說了,何妨也為自己測上一測?”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隨手用木杖在地下畫了一橫,道:“鄙人要測的,乃是個最簡單的‘一字,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木杖畫地之時,呂半仙便已拉長耳朵諦聽;這時聽了那中年文士一番話,猛然間神色大變,整個人飛快地從椅上滾將下來,一言不發(fā),朝著他納頭便拜。

        那中年文士由著他跪拜,身子仍舊巋然不動,含笑道:“先生何故行此大禮?”

        呂半仙伏在地下,頭也不敢抬起來,顫聲道:“‘木下加一,那是個‘本字;‘土上加‘一,那是個‘王字。先生必為本地一人,王侯之尊無疑了。小人有眼無珠,拜見風(fēng)親……”

        他的話還未說完,忽然感到一股極強的氣流撲面而來,后面那幾個字竟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跟著身子一輕,臀下一疼,不知怎的便已坐回了椅上。

        那中年文士朗聲笑道:“先生神技,果然不愧‘半仙二字,鄙人佩服至極。”

        呂半仙剛才那一跪,已引起了不少過路行人的注意。

        這時便有一名滿頭大汗的年輕后生奔了過來,扔下銀子,氣喘吁吁地道:“呂……呂先生,小人的內(nèi)人好端端地在家中,忽然無緣無故暈迷過去。請您算上一算,主何吉兇?”

        呂半仙漫應(yīng)了一聲:“好說,好說……”跟著便換上一副倨傲的神色,接道,“先前那位先生測了個‘一字,不知閣下想測哪個字?”

        那后生四下張望,待要找“那位先生”時,那中年文士卻早已走得不見了蹤影。

        好在他剛才曾見呂半仙伏地跪拜,心想“一”字必是個極不尋常的字眼,脫口道:“小人測的跟那位先生一樣,也是這個‘一字?!?/p>

        呂半仙不動聲色道:“敢問尊夫人貴庚幾何?”

        那后生恭恭敬敬地答道:“內(nèi)子生肖屬牛,今年剛滿二十。”

        呂半仙聞言,拱手道:“恭喜閣下,賀喜閣下!”

        那后生不由得一呆:“喜從何來?”

        呂半仙悠然道:“尊夫人既然屬牛,‘牛字加‘一,不就是個‘生字?無故暈迷,自然是孕婦生產(chǎn)之兆了。”

        那后生喜從天降,對著呂半仙又是作揖,又是稱謝,折騰半天,這才歡天喜地地去了。

        他前腳剛走,又有一名精赤著上身的壯漢擠了過來,蒲扇般的大掌在呂半仙肩頭用力一拍,高聲道:“先生再世活佛,救苦救難!也為咱家測個‘一字吧?”

        呂半仙吃他一拍,肩頭疼得幾欲裂開,心下怯了幾分,既不敢發(fā)作,更不敢催他繳銀,顫聲道:“閣下……閣下所問何事?”

        那赤膊大漢火急火燎地道:“數(shù)月之前,小兒忽然身染惡疾,自此一病不起。家中請了幾十位大夫,喝了上百貼藥方,也全然未見好轉(zhuǎn)。請先生就這‘一字推上一推,如何才能夠治好小兒的?。俊?/p>

        呂半仙道:“仍是那個問題:敢問令公子貴庚?”

        赤膊大漢答道:“小兒生肖屬龍,今年剛剛五歲?!?/p>

        呂半仙緩緩搖了搖頭,道:“五歲嗎?那只怕是治不好了……”

        赤膊大漢聞言大驚,厲聲道:“如何治不好了?你這廝若不給咱家說出個道理來,今日咱家必是饒你不得!”

        呂半仙被他恫嚇,也不慌張,面無表情地道:“‘一字乃是‘十字的一半,十歲取半,那不正好是五歲?想多活一歲也不能夠了。況且‘一又為‘生字末筆,‘死字起筆,分明為生從此盡、死從此至之兆。令公子生機已無,奉勸閣下還是節(jié)哀順變吧……”

        赤膊大漢慌得六神無主,兩只大手連連亂搖,賠笑道:“剛才說錯了,咱家不測‘一字了,改測個……測個‘生字便是!這‘生字總該是個好彩頭吧?”

        哪知呂半仙仍在搖頭,道:“‘生字上半為‘牛,下半為‘土,地支中牛為丑牛,那即是丑日入土的意思?!?/p>

        他掐指一算,接道:“算來明日便是丑日,依老朽之見,閣下也不必再測了,還是趁早回家預(yù)備后事要緊……”

        赤膊大漢再也忍耐不住,霍地暴跳起來,一腳踢翻面前長桌,順手將那碩大招牌也一并扯倒,又揪住呂半仙衣領(lǐng),怒聲叱道:“天殺的老瘟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小兒就算不治,也得拉上你這老東西一道陪葬!”

        他還未罵完,便發(fā)覺集市上行人不約而同都站住了腳步,齊齊朝他所在的地方望來,一個個長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神色便如白日見到了鬼一般。

        赤膊大漢剛要罵道:“看什么看?沒看過打死人呀?”

        忽聽人群中不知誰發(fā)了聲喊:“死人!死人啦!”

        赤膊大漢怔了一怔,只道自己真的打死了人。低頭看時,只見呂半仙雖被提在半空,卻兀自手足亂舞,掙扎著想要逃走,無論如何都還不能算是個“死人”。

        他莫名其妙,順著人群目光方向,往自己身后看去。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個貨真價實的“死人”。

        在他身后,剛剛被扯倒的算命招牌背后,竟有一具青年男子的尸身從樹梢吊了下來。

        這人一身白衣,一對耳朵像蝙蝠般又長又大,赫然是那關(guān)西鏢局的關(guān)少鏢頭!

        他的衣裳上還留著幾片雨后的落葉,面孔卻已成死灰,看起來至少死了好幾個時辰。

        只因呂半仙雙目皆盲,又是一大清早便已到來擺攤,無巧不巧地,竟將他的尸身擋在了一人多高的招牌之后,直到這時,才給那赤膊大漢無意間撞破了隱秘。

        是什么人殺了關(guān)少鏢頭?

        殺人之后,為什么要將他的尸身吊在這里?

        從他的死狀來看,跟吊在樹上的馬木爾別克等人豈非如出一轍?

        西西驀地心中一動,轉(zhuǎn)頭看著段天仇,失聲叫道:“是你……”

        這兩個字剛出口,她的嘴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捂住,整個人堪堪要被拖走。

        可惜已太晚了些。

        剛才她那一聲驚叫,直把周圍每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幾十道目光齊刷刷聚攏到他們所在之處,聞聲而來的人群更是一擁而上,將他們團團圍住。

        見這里一片鬧哄哄的,遠處不明真相的過路人也禁不住好奇,紛紛趕來看個究竟。霎時之間,西西和段天仇身旁人頭攢動,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得水泄不通,看起來就連一只蒼蠅也別想從這里飛出去。

        大伙兒一面奮力往前擠,一面交頭接耳地問著身邊認識或不認識的人:

        “怎么了,前頭發(fā)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殺人兇手給抓住了!”

        “兇手在哪里?兇手在哪里?”

        “奶奶,我的鞋擠掉了……嗚嗚……”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嬸兩手叉腰,站成一個“中”字,如同門神般攔在當路,聲若洪鐘地道:“是他,就是這穿黑衣的小子!他就是殺人兇手!”

        人群一片嘩然,驚呼聲、怒罵聲此起彼伏。

        不知誰問了一句:“他當真是兇手?”

        那大嬸提高嗓門叫道:“不錯,我什么都瞧見了!這大眼女娃兒大喊‘是他,誰知這小子好生兇殘,一下便將她口鼻狠狠捂住,竟要當街悶死女娃兒,殺人滅口!”

        一名胡子拉碴的大叔手搖蒲扇,繞著圈子打量了段天仇片刻,搖頭晃腦地道:“說書的都說,江湖上夜行刺客穿有夜行衣,這小子一身黑衣,定是行兇之后還未來得及將衣服換下……”

        他俯下身子,湊到段天仇的佩劍前猛瞧了一陣,接道:“至于這柄黑黢黢的玩意兒,顯然便是殺人的兇器了。此時人證物證俱在,瞧他還有什么話說?”

        正在這時,人群外忽響起一陣叱咤呼喝聲。這聲音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把他們分成兩半,原來是幾名巡街的捕快聞訊趕了過來。

        為首的一名捕快目光四下一掃,冷然道:“小姑娘,據(jù)說你指認這黑衣男子是兇手,可有此事?”

        西西正百口莫辯,見他問起,急忙道:“我沒有指認他是兇手,我只是問他……問他是不是兇手!”

        那捕快乜斜著眼睛,道:“這就奇怪了,滿大街上來來往往那么多人,何以你偏偏只問他是不是兇手呢?”

        西西道:“因為他昨晚一夜間剛殺了十幾個人,之后也將尸身吊著,所以……”

        話未說完,她仿佛意識到什么,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惜已太晚了些。

        聽到“一夜間殺了十幾個人”,人群登時炸開了鍋,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啃這“兇手”的肉。

        捕快已將枷杻亮了出來,馬上便要安在段天仇身上,口中冷冷道:“說不得,你小子可得往衙門里走一遭了。”

        西西皺著一張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懊惱得只想踢死自己。

        她哀聲道:“小段,我……我對不住你?!?/p>

        段天仇道:“你沒有。”

        西西道:“我絕對不是成心想害你?!?/p>

        段天仇道:“你當然不是。”

        西西道:“就算你進了監(jiān)牢,也還會當我是朋友,對嗎?”

        段天仇苦笑起來,道:“好在我早已了解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否則的話,簡直要以為你是我的敵人,而不是我的朋友了?!?/p>

        路旁一扇高高的窗戶里,忽然有人高聲大笑道:“小兄弟言之有理。一個人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本來就不是一件能夠輕易弄清的事?!?/p>

        二人循聲抬頭,就看見一個虬髯大漢探出頭來,正咧開嘴沖著他們笑。

        那漢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滿頭亂發(fā)如雜草,滿腮亂蓬蓬的深紅胡子,模樣雖比要飯的還要骯臟潦倒,一雙眸子卻光華湛然,顧盼生威,滿是睥睨自雄的豪邁之氣。

        眾人眼前一花,那紅胡子大漢已從樓上落到跟前,含笑問道:“捕快大哥,這位小兄弟不知犯了什么事,你老人家要將他帶回官府?”

        那捕快干笑幾聲,態(tài)度稍見和緩,道:“既是蕭大哥見問,小弟不敢不答。只因短短半個月來,瓜州一帶竟接連發(fā)生了十幾樁命案,一時間鬧得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這不,今兒衙門里懸賞榜文都出來了……”

        他展開手中榜文,凌空一抖,只見上面寫道:

        “近日城內(nèi)外頻發(fā)命案,為保民安,特懸賞緝挈殺人者。如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瓜州府示。”

        這幾行字墨跡未干,看起來才剛剛寫好不久。那捕快指了指正被抬走的關(guān)少鏢頭的尸身,又指了指段天仇,接道:“咱家正要將榜文貼在街口,誰知又有個小白臉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這兒,看模樣當死于昨夜,料來也是這黑衣惡賊干的好事了?!?/p>

        紅胡子大漢聽到這里,驀地仰天大笑道:“若這么說起來,這其間原有些誤會,天大的誤會!”

        捕快眨了眨眼睛,道:“誤會?”

        紅胡子大漢連連點頭,笑道:“只因這幾天夜里,這位小兄弟始終和在下在一起,連半步也不曾分離。我二人在城中‘聽雨樓酒家劇飲千杯,秉燭達旦,直喝至爛醉如泥,人事不省,之后更睡在同一張床上,腳挨著頭,頭枕著腳,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身……”

        他邁近一步,親熱地握住那捕快的手,又揚眉笑道:“世上能瞞過蕭某耳目,夜半悄悄溜出去行兇的人,或許還可數(shù)出那么一兩個;可是在對飲之際,能將蕭某灌醉而自己未醉的,這樣的人只怕還未打娘胎里生出來哩……”

        那捕快一只手被他握住,感到掌心多了件硬鼓鼓的物事,暗想這銀子定然分量不輕,立時換上了一副笑臉。

        他賠笑道:“蕭大哥怎么不早說?這位小兄弟既是蕭大哥的好朋友,當然也就是咱們的好朋友,好朋友又怎會是殺人兇手?果真是一場誤會,誤會!”

        他向圍觀的人群揮了揮手,高聲叫道:“看什么看?沒事了,都散了吧!”

        吆喝聲中,人群終于散去。那紅胡子大漢,連同段天仇、秦西西三人,也混入人群,走得不見了蹤影。

        “聽雨樓”的老板娘聽見雨聲時,已是入夜時分。

        雨像個幽靈一般,躡手躡腳地潛入那些古老昏暗的街巷,就連遠處的幾點燈火,也似被夜雨所沾濕,看上去充滿了說不出的蒙眬與神秘。

        老板娘望望窗外,無聲地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正在縫補的破襪子,向大門口走去。

        雨水一多,酒客就少,這是世上任何一個老板娘都該懂得的道理。所以現(xiàn)在的天色雖然還不算太晚,她卻打算早早關(guān)門打烊。

        因為她也懂得,酒家里沒有了酒客,就好像錢袋里沒有了銀子、嘴巴里沒有了牙齒一樣,并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她走到門口,正要掩上門板的時候,卻差點兒跟外面進來的三個人撞了個滿懷。

        這三個人當中,為首的是個兇神惡煞般的紅胡子大漢,后面兩個,卻是一對神仙也似的少年男女。

        這樣的三個人走在一起,本來已夠令人納罕的。更奇怪的是,雖然這三人全身上下都淋得濕透,模樣比落湯雞還要狼狽幾分,可他們的笑容居然還是開心得很,就仿佛落在他們身上的根本不是雨水,而是金子。

        好在老板娘開酒家多年,無論多奇怪的客人都已見怪不怪了。當下她默不作聲,很快端上來幾只酒碗,幾方手巾。

        酒雖然不是陳年的佳釀,手巾看上去卻很像是陳年的破襪子。那三人仍是渾不在意,拭去面上身上的雨水,然后齊齊舉起了酒碗。

        紅胡子大漢似是早已心癢難耐,一仰脖子,一大碗酒便咕嘟咕嘟地灌下肚中。

        他將碗底一亮,這才朗聲笑道:“在下姓蕭,單名一個‘放字,這廂先干為敬。還未請教二位高姓大名?”

        段天仇同樣一飲而盡,笑道:“小弟段天仇,這位是秦西西秦姑娘。今日得蕭兄出面解圍,本該咱們先敬蕭兄一杯才是?!?/p>

        西西眨著眼睛,看看段天仇,又看看蕭放,突然“撲哧”一笑。

        段天仇道:“西西,你笑什么呢?”

        西西笑道:“還能笑什么?當然是笑你和蕭大哥了?!?/p>

        段天仇道:“我們兩個很好笑?”

        西西伸了伸舌頭,笑道:“原來你們兩個先前便來過這里,還一起喝酒,一起睡覺,看來早已是一對老朋友了。這會兒卻又正兒八經(jīng)地你介紹我,我介紹你,文縐縐的,跟唱戲一般,豈非好笑得緊?”

        段天仇卻搖了搖頭,道:“在我看來,一點兒也不好笑?!?/p>

        西西詫道:“哦?”

        段天仇道:“因為在今天之前,我根本從未來過‘聽雨樓,也從未見過這位蕭兄,更不用說跟他一起喝酒,一起睡覺了。”

        西西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蕭放笑瞇瞇地道:“西西姑娘可知道,蕭某自幼練過的功夫總共有一十三門之多。其中最厲害的一門,卻當數(shù)‘厚臉皮神功?!?/p>

        西西好奇道:“‘厚臉皮神功?這功夫的名字何以如此古怪?”

        蕭放笑道:“只因練就這門神功后,人的臉皮便能厚如城墻,不論是喝一千碗酒也好,還是撒一千句謊也好,面色連紅也不會紅一下,所以剛才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那捕快糊弄了過去?!?/p>

        西西忍不住失笑。她在集市上得蕭放相助,早已心下感激,這時見他言笑無忌,性情直爽,對其不免又增加了幾分好感。

        說話間,窗外的雨已越來越大。雨點像是密集的鼓點,一下一下地落在檐上,也似落在人的心上。

        蕭放望著檐前白練似的雨滴,喃喃道:“瓜州城地處西北,向來干旱少雨,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年的雨水卻似格外的多,簡直多得有些不同尋常了?!?/p>

        段天仇淡淡笑著,道:“像這樣不同尋常的年頭,豈非總是會發(fā)生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

        蕭放雙眉一軒,虎目中精光四射,大笑道:“讓段兄弟說中了,近來江湖中最轟動人心的一件大事,的確便發(fā)生在咱們此刻所在的瓜州城中……”

        段天仇微笑著,在等他說下去。

        蕭放卻突然停住了語聲,轉(zhuǎn)頭又往窗外看去,仿佛生怕有什么人正躲在那里窺探。

        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變得十分干澀:“兩位可知道,二十年前橫行江湖的大魔頭陸崇吾,最近又在瓜州一帶出現(xiàn)了!”

        聽得這句話,西西與段天仇不約而同交換了一個眼色。

        “陸崇吾”這個名字他們雖已不是第一次聽說,可是此刻由蕭放口中說出來,二人仍感到心頭震動。

        蕭放沉聲道:“陸崇吾活躍的年頭,你們兩位大約尚未出生,更從未見識過他的可怕,可是如今健在的老一輩江湖人士,卻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據(jù)說他武功之高,可稱百年來武林中第一人,就連昔日最負盛名的‘四大門派的掌門人,也都喪命在他手上。”

        他長長嘆息一聲,接道:“十幾年前,陸崇吾突然銷聲匿跡,所有人都以為他惡貫滿盈,早已不在人世了。但就在最近,他竟又重現(xiàn)江湖,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已接連做下了十幾件巨案……”

        段天仇忽道:“那陸崇吾既已失蹤多年,生死不明,你卻何以認為兇手一定是他?”

        蕭放道:“那只因為,凡是死在他手里的人,全身上下絕無一處傷痕,可是他們的尸身上……”

        他目中突然流露出恐懼之色,接道:“他們的尸身上,卻無一例外都留下了一片碧綠色的樹葉,那仿佛已不是普通的樹葉,而是一封來自死神的信箋。這一手‘飛葉殺人本來就是陸崇吾的獨門武功,除他以外,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p>

        段天仇動容道:“陸崇吾縱然武功高絕,但以蕭兄的武功智計,再聯(lián)合各路江湖同道,難道還無法對付他嗎?”

        蕭放搖了搖頭,嘆道:“瓜州城中有位鼎鼎大名的丁一捕頭,乃是蕭某多年老友,同時也是當今最機警過人的名捕,可如今就連他也一籌莫展。只因那人精擅易容之術(shù),不但能模仿各種人的模樣,學(xué)人神態(tài)、言談、動作,也是惟妙惟肖,就算他此刻就坐在你對面,你也未必能認出他來?!?/p>

        段天仇不由得也嘆了口氣,幽幽說道:“此人行蹤詭秘莫測,的確有如鬼魅一般。他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就在你我身旁……”

        西西聽到這里,心中忽然沒來由地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全身肌膚也起了一層寒栗,卻是再也不敢細想下去。

        段天仇看了蕭放一眼,忽道:“今日在算命攤旁被害的那位關(guān)少鏢頭,蕭兄對他可有了解?”

        蕭放不答,卻反問道:“他尸身后面的高墻,段兄弟可知道屬于何處宅院?”

        段天仇搖了搖頭。

        蕭放徐徐接道:“那宅院叫作‘沉香院,乃是瓜州城中最繁華的一處妓院,院內(nèi)佳麗如云,每日里來來往往的客人,更是多得有如過江之鯽?!?/p>

        段天仇哦了一聲,道:“莫非關(guān)少鏢頭……”

        蕭放頷首道:“那關(guān)少鏢頭昨日剛只身來到瓜州,當晚便在沉香院內(nèi)梅卿姑娘處度宿。據(jù)梅姑娘言道,昨天夜里,關(guān)少鏢頭原本好端端睡在床上。到了二更左近,她忽然被一陣隆隆雷聲驚醒,蒙眬中看去,只見關(guān)少鏢頭正自床頭跳起,‘嗖地一下跳出窗外,跟著便有個黑衣人影尾隨著他,閃電般也往窗外躍去。那人身法如鬼似魅,只把梅姑娘嚇得心膽俱裂,直到天明也未敢合眼。過了半日,聽得院外喧囂聲大作,才知關(guān)少鏢頭已遇害慘死……”

        西西托著腮幫子出神半晌,口中喃喃低語道:“關(guān)少鏢頭……關(guān)少鏢頭?這個名字好生熟悉,我似乎在哪里聽過來著?”

        蕭放神情凝重,忽又長嘆一聲,道:“那關(guān)少鏢頭本來帶領(lǐng)鏢隊運鏢,現(xiàn)在不單是他,鏢隊上下數(shù)十人也在一夜之間死于非命,而在他們的尸身上,竟都不約而同出現(xiàn)了那詭秘的樹葉!”

        段天仇道:“所以你認為,殺人和劫鏢這兩件事,都與陸崇吾有關(guān)?”

        蕭放慢慢點了點頭,沉聲道:“能吸引陸崇吾這般人物也為之動心,那鏢隊中押運的物事,想必一定驚人得很……”

        忽然之間,西西猛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是了!我想起來了!”

        二人嚇了一跳,同時轉(zhuǎn)過頭看著她。

        蕭放環(huán)眼圓瞪,凝目道:“西西姑娘想起了什么?”

        西西想起那日和加蘇拉在山道間聽見的對話,脫口道:“我也是無意中聽來的,據(jù)說,他們這趟鏢中似乎有一件寶……”

        說到這里,她突然“啊喲”一聲驚叫,原來段天仇在桌子底下踩了她一腳。西西悚然驚覺,后面沒說出口的半句話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蕭放似乎并未覺察到異樣,也是“啊喲”一聲驚叫。

        他用兩只大手連連揉著肚子,咧嘴笑道:“大事不妙,蕭某今日灌多了黃湯,肚中翻江倒海,連閘門也險要被沖破了……二位在此稍坐,容我去趟茅廁便回!”

        他一陣風(fēng)似的奔了出去,店內(nèi)便只剩下西西、段天仇和老板娘三個人。

        老板娘仍舊坐得遠遠的,也仍舊埋頭專注地縫著破襪子,仿佛這么長時間以來,她的姿勢連變也沒有變過。

        段天仇看了看那老板娘,又轉(zhuǎn)頭看了看西西,忽道:“你會不會針黹女紅?”

        西西聞言一怔,干笑著道:“針黹女紅這么簡單的事情,我勉強算是會一些……”

        她想了一想,又道:“你問這個干嗎?莫非你也有破襪子要縫?”

        段天仇搖了搖頭,道:“我不縫破襪子?!?/p>

        西西道:“那你縫什么?”

        段天仇道:“縫你的嘴。它破得厲害,簡直像個篩子一般,什么話都往外漏?!?/p>

        西西嘻嘻一笑,道:“蕭大哥既是咱們自己人,說給他聽,那又打什么緊,犯得著這般大驚小怪?”

        段天仇見她維護蕭放,剛才喝進肚子的酒好像一下子全變成了醋,冷冷道:“今天不過是你第一次見到他,便將他算作‘自己人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來頭?家住在何處?找上咱們又有何目的?就連他是不是名叫‘蕭放,那也難說得很。”

        他連珠炮般追問下來,西西卻似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仍舊大大咧咧地笑道:“蕭大哥好心出面替咱們解圍,總是對咱們有恩,況且我瞧他言語神情豪爽灑脫,令人好生心折,無論如何不會是個壞人。若是胡亂猜疑,處處設(shè)防,豈非辜負了朋友之間這份情義?”

        段天仇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忍住,睇了她一眼,輕喟道:“你可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西西道:“是什么?”

        段天仇長嘆了口氣:“你最大的缺點,就是逢人便輕信。這樣做人豈非危險得緊?”

        西西眨了眨眼睛,道:“你可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段天仇道:“是什么?”

        西西也長嘆了口氣:“你最大的缺點,就是逢人便不信。這樣做人豈非無趣得緊?”

        段天仇哂然一笑,喃喃道:“你只知道人可以有多善良,卻不知道他們同時也可以有多邪惡,等你知道的時候,只怕已經(jīng)太晚了?!?/p>

        西西卻似忽然有些感傷,嘆息著道:“短短幾日之前,我還親眼看見關(guān)西鏢局的人活蹦亂跳地押著鏢,誰知一夕間竟盡數(shù)死于非命。人生之際遇,當真難以逆料……”

        段天仇幽幽說道:“可憐他們雖被害死,卻是臨死也不知道,自己只不過做了別人的替死鬼罷了。”

        他說這句話時,以上乘內(nèi)力直接送入西西耳中,在旁人看來,卻只見他口唇似動非動而已。

        西西驚異地往四周掃了一眼,疑惑道:“這里除了咱們,又沒有第三個人,你這般神秘兮兮的作甚?還有你說的‘替死鬼,那又是什么意思?”

        段天仇使出那“傳音入密”的功夫,悄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須防隔墻有耳……”

        他無聲無息地一笑,接道:“我的意思是說,劫鏢之人圖謀的那物事,其實根本不在鏢隊之中。所以那些人自是徒然做了替死鬼,妄自送了性命?!?/p>

        西西這次終于學(xué)乖了,壓抑住驚訝之情,以一種比耳語更細微的聲音道:“你說那寶物不在鏢隊之中?鏢隊中若沒有寶物,又白白出動那么多人馬做什么?”

        段天仇低聲笑道:“這便是那位關(guān)老鏢頭的過人手段了。他知道一支鏢隊聲勢越壯、人馬越多,那些道上的硬手越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前來一探究竟。他老人家正是利用這種人類最普遍的心理,安排下鏢隊這個魚餌,看似誘人,實際上卻一文不值?!?/p>

        西西更驚訝了,聲音也壓得更低:“所以說,那鏢隊根本只是個幌子?”

        段天仇點了點頭,嘆道:“至于真正的寶物,自然老早便藏在了其他地方。只可惜這藏寶之處,就連那兇手也尚未猜到,明明入了寶山,竟與那件東西擦肩而過。”

        西西急忙問道:“說了半天,那寶物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段天仇嘴角泛起一絲異樣的笑意,幽幽說道:“那寶物藏在哪里,本來我也未能十分確定。直到剛才聽見蕭放無意間的一句話,我才突然醒悟過來,它竟然是在……”

        這時候,門外遠遠傳來一陣豪邁的大笑聲,將他們二人的說話聲也蓋住了。原來蕭放已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貨,滿臉如釋重負的愉悅神情,施施然大步邁了進來。

        他將兩只大手相對搓著,朗聲笑道:“段兄弟想來已歇息得差不多了,咱們這便啟程如何?”

        段天仇道:“蕭兄打算上哪兒去?”

        蕭放滿臉堆笑道:“到我的老朋友丁一丁捕頭那兒去?!?/p>

        段天仇道:“這么說來,我二人與蕭兄并不同路,還請蕭兄先行一步便是?!?/p>

        蕭放仍是笑瞇瞇的樣子:“如何不同路了?咱們自然是同路的?!?/p>

        段天仇道:“蕭兄的意思,是不是要帶咱們?nèi)ヒ娔俏欢∫徊额^?”

        蕭放笑道:“段兄弟這次終于猜對了,正是如此?!?/p>

        段天仇道:“蕭兄與丁一捕頭雖是老朋友,我二人卻與他素昧平生,貿(mào)然前往,豈非有些唐突?”

        蕭放笑道:“不唐突,一點兒不唐突。”

        段天仇道:“哦?”

        蕭放笑道:“捕頭乃是抓賊的,抓到了賊,便應(yīng)交給捕頭,這個道理連三歲小孩也該懂得?!?/p>

        段天仇道:“抓到了賊?”

        蕭放笑道:“不錯,那是個殺人的惡賊?!?/p>

        段天仇道:“殺人的惡賊?他是誰?”

        蕭放面上的笑容突然不見了,從牙縫中冷冷迸出兩個字:“是你!”

        段天仇張口結(jié)舌,臉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一記霹靂擊中了似的。

        蕭放的目光已變得像出鞘的刀光一般,冷冽而鋒利。他逼視著段天仇,一字一字道:“你這廝瞞得過別人,卻休想瞞得過我。我早已看出,你正是陸崇吾那魔頭易容改扮而成!”

        在這剎那之間,西西緊張得幾乎連呼吸也停住了,轉(zhuǎn)頭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段天仇。

        蕭放也正在惡狠狠地瞪著他,瞪了片刻,驀地出手,在他臉龐周圍上上下下地揉捏起來,仿佛馬上就要把這張臉上的人皮面具給撕下來。

        可是過了許久,段天仇的臉皮幾乎快被他撕掉了一層,所謂的“人皮面具”卻仍是不見蹤影。

        西西心下大寬,暗暗吁了一口長氣。

        她有樣學(xué)樣,也煞有其事地在自己臉上東摸西摸,一面嘻嘻笑道:“莫忘了算上我一個,我也是那魔頭易容改扮而成……啊喲,魔頭怎么越來越多了,這可如何得了?”

        段天仇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任由蕭放擺布,口中卻唉聲嘆氣地道:“現(xiàn)在我擔心的倒不是什么魔頭,而是蕭大哥?!?/p>

        西西訝然道:“你擔心他?”

        段天仇又長嘆了口氣,道:“我只擔心,他這輩子十有八九是討不到老婆了?!?/p>

        西西更好奇了:“為什么他討不到老婆?”

        段天仇連連苦笑著:“只因他的興趣實在太過獨特,見了男子便湊上去撫摸他的臉。這樣一個人,若還有哪個女孩子敢嫁給他,那才是一樁怪事?!?/p>

        蕭放的面色居然還是紅都不紅一下,兀自冷笑道:“我討不討得到老婆,跟你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可是你跟陸崇吾之間的關(guān)系,卻是極為可疑!”

        段天仇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了足足有一袋煙的工夫,笑得緊緊捂住了自己肚子。

        因為他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生疼,不知是笑疼的,還是……

        蕭放面無表情地道:“你笑什么?”

        段天仇勉強忍住了笑,正色道:“笑你?!?/p>

        蕭放道:“我有什么好笑?”

        段天仇笑道:“蕭兄莫非已忘了,剛才是誰煞費苦心,將小弟從那衙門捕快手中救出?”

        蕭放道:“是我?!?/p>

        段天仇笑道:“現(xiàn)在一口咬定小弟是兇手,要將小弟送回衙門的人又是誰呢?”

        蕭放道:“是我?!?/p>

        段天仇笑道:“蕭兄一時救人,一時抓人,行事顛三倒四,豈非可笑?”

        蕭放冷冷道:“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情勢已不可同日而語,那又有什么可笑?”

        段天仇笑道:“情勢如何不同了?小弟愿聞其詳。”

        蕭放道:“先前在集市之中,蕭某便已看出,憑那捕快跟他手下那班飯桶,一千個加起來也絕對困不住你一個?!?/p>

        段天仇笑道:“可是那時蕭兄既已窺伺在旁,豈非隨時可以出手抓人?”

        蕭放眼中微露猶疑之色,片刻間便一閃而過,昂然道:“不必瞞你,只因剛才與你動手,蕭某自忖并無十足的把握,縱能倚仗人數(shù)優(yōu)勢,僥幸取勝,也未必能夠?qū)⒛惝攬銮茏 ?/p>

        段天仇笑道:“所以蕭兄便假意出面解圍,取得了咱們的信任之后,料來咱們必已對你毫無防范之心了?

        蕭放道:“不錯?!?/p>

        段天仇笑道:“然而現(xiàn)在出手,蕭兄便有必勝的把握不成?”

        蕭放道:“不錯?!?/p>

        段天仇笑道:“小弟斗膽請教,蕭兄何以突然有了這樣的自信?”

        蕭放冷冷道:“剛才你是不是覺得肚子疼?”

        段天仇心中一凜,已有些笑不出來。

        蕭放道:“若覺得肚子疼,那就對了。你再提口真氣試試?!?/p>

        段天仇依言運氣,遽然之間,面上肌肉已變得僵硬至極,澀聲道:“那碗酒……”

        他話音未落,身旁的西西也捂住了自己肚子,額上更冒出了顆顆黃豆大的汗珠。

        她心中又驚又怒,銀牙一咬,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腰間暗藏的軟劍。

        蕭放似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冷笑道:“沾過了那酒,十二個時辰之內(nèi),二位便與一個絲毫不通武功的常人無異。所以奉勸二位,還是乖乖地聽你蕭爺爺?shù)脑?,不必浪費氣力,做徒勞的掙扎……”

        那老板娘這時也放下了手中針線活兒,張大了嘴,露出一口黃牙,定定地看著這一幕突變,似已嚇得呆住了。

        西西怒火攻心,駢指罵道:“姓蕭的!虧咱們這么信任你,拿你當朋友,拿你當英雄好漢,誰知你……你竟使這等手段暗算人,跟下三濫的無賴有什么兩樣?”

        蕭放仰天大笑起來,兩只手抱在胸前,悠然道:“西西姑娘這可說對了,只因蕭某本來就是個無賴。一個無賴,不使無賴手段,還能使君子手段不成?”

        西西未料到他厚顏至此,竟然自承無賴,怔了一怔,一時答不出話來。

        段天仇幽幽嘆道:“這回你學(xué)了個乖,下回便該記住,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的酒,并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喝得的?!?/p>

        西西茫然道:“可是他……他剛才豈非也跟咱們一樣,喝下了滿滿一大碗酒?”

        段天仇苦笑道:“可是喝下那碗酒后,他卻又借故去了趟茅房……”

        蕭放笑著接道:“去茅房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拉屎撒尿,而是為了將含在喉里的酒盡數(shù)吐出來?!?/p>

        西西用力咬住下唇,恨恨道:“你這廝如此處心積慮,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蕭放聳了聳肩膀,咧嘴怪笑道:“不打什么主意,只不過將兇手送到衙門,換那一千貫文賞銀而已?!?/p>

        西西氣極反笑,從眼角斜睨著他,冷冷叱道:“姑娘這回徹底看走眼了,先前只道你還算是個人物,原來你……你不過是個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小人!”

        蕭放傲然一笑,鼻子里冷哼了一聲,昂然道:“你這女娃兒又懂個屁?拿了那賞銀,蕭某手下弟兄便個個有鞋穿了,城郊吳寡婦一家八口更能一整年不用挨餓了……哪輪得到你啰里啰唆?”

        段天仇嘆道:“小弟既已淪為階下囚,本該自認倒霉,任人宰割。然而小弟心中,有一件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還盼蕭兄不吝指點一二,也好讓小弟死得明明白白,不至于到了那陰曹地府還做個糊涂鬼……”

        蕭放冷笑著截口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不必婆婆媽媽,廢話連篇?!?/p>

        段天仇苦笑道:“小弟只想知道,蕭兄憑什么認定小弟便是那殺人的兇手呢?”

        蕭放并不答話,一雙虎目中炯炯生光,直盯著段天仇腳下。

        西西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段天仇的靴子、褲腿乃至劍鞘上,狼藉一片,到處沾滿干了的泥漿,看起來便似從爛泥潭里跋涉過來一般。

        蕭放冷笑道:“看閣下這副尊容,昨天夜里一定忙碌得很吧?”

        西西忍不住申辯道:“那是因為……”

        話音未落,蕭放出手如風(fēng),已將她啞穴封住,冷冷道:“多言無益。這廝危險得緊,你莫要再被他蒙蔽了?!?/p>

        他轉(zhuǎn)頭看向那老板娘,又道:“大姐,還需勞駕你替蕭某照看這位姑娘,十二個時辰之后將她放了便是?!?/p>

        老板娘忽道:“你不要這女娃兒,我卻要了。”

        蕭放呆了一呆,橫眉道:“你要她做什么?”

        老板娘面無表情地道:“準確說來,要她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主人?!?/p>

        蕭放面色變了一變,冷冷道:“人是蕭某帶來此間的,你家主人即便有意,也得先問問蕭某給或不給,豈能說要便要?”

        老板娘仍舊面無表情:“給或不給,如今也由不得你了?!?/p>

        蕭放皺起了眉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生滿橫肉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徐徐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只要提口真氣試試,馬上便會知道?!?/p>

        蕭放依言運氣,遽然之間,面上肌肉已變得僵硬至極,澀聲道:“那碗酒……”

        老板娘柔聲笑道:“你現(xiàn)在才發(fā)覺,其實也還不算太晚?!?/p>

        蕭放道:“可我不是已經(jīng)……”

        老板娘不緊不慢地道:“你是不是想問,你明明已將那碗酒全吐了出來,現(xiàn)在為什么還會痛得像條死狗一樣?”

        蕭放滿頭冷汗,已說不出話。

        老板娘嘆了口氣,道:“那高粱酒好歹也值三文錢一斤,若在其中下毒,未免也太浪費了些。”

        蕭放汗如雨下,嘶聲道:“那……那毒原來在……”

        他正要說出“酒碗”二字,哪知老板娘卻已笑著接道:“毒不在酒中,自然是在你們用過的手巾之中,透過你們的毛孔,無知無覺地沁入肌膚血液?!?/p>

        她慢慢走近蕭放,悠然笑道:“沾過了那手巾,十二個時辰之內(nèi),閣下便與一個絲毫不通武功的常人無異。所以奉勸閣下,還是乖乖地聽你姑奶奶的話,不必浪費氣力,做徒勞的掙扎……”

        西西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心中又氣又急,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轉(zhuǎn)瞬間蕭放竟也被人擒住,面上不禁露出極度驚恐之色。

        只見老板娘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口中夢囈般喃喃有聲:“女娃兒莫要驚慌,讓姐姐帶你去個地方快活一下。那實在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喃喃聲中,老板娘忽以手中破襪子向她兜頭罩了下來。西西眼前登時一片漆黑,后面的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章 籠中對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死后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般。

        這類死者的面色通常平靜而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淺笑,仿佛正做著一場好夢,夢里正在另一個世界中徜徉……

        另一種人則正好相反,他們睡著后就好像死去了一般。

        秦西西本來正是這樣一個睡得極死的人。一旦進入夢鄉(xiāng),不管是半夜被人裝進麻袋,還是天塌下來掉到身上,她連眼皮都不會抖動一下。

        可是,凡事也都有例外的時候。

        這一天她便睡得很不好。

        睡不好的時候,總是會做一些離奇古怪的夢。

        起先,她夢到自己的身子變得輕飄飄的,輕得如一朵云,悠悠地升到了天上。

        天上全都是像她一樣的白云,白得像新綻的梨蕊,像十一月的初雪,沒有一絲雜質(zhì)。

        不知何時,云堆里多出了一朵黑云,竟然長著段天仇的臉,而且還在向她微笑。

        她大喜過望,奮力向他飄過去。哪知剛到他面前,段天仇忽然不見了,那黑云又變作了一頭亂糟糟的黑發(fā)。

        那黑發(fā)一揚,便露出一張鮮紅的血盆大口,一開一闔地發(fā)著空洞的聲音:“女娃兒,讓我?guī)闳€地方快活一下……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她嚇得正要逃走,忽見那血盆大口中結(jié)出一枚碗口大的水蜜桃。那水蜜桃不但大得出奇,紅得出奇,而且香得出奇,甜絲絲的香氣似蜜糖,又似甘露,令人饞涎欲滴。

        西西登時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饑餓,肚子也開始咕嚕嚕地叫喚。

        她竟然硬生生被餓醒了。

        睜開眼睛時,種種幻象早已不見,卻被一張秀美無儔的臉擋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臉。那女子一身水紅衣衫,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看起來睡得正酣。

        剛才那陣似蜜糖、又似甘露的甜香,不斷地從她的鼻息、粉頰、發(fā)梢、衣裳……散發(fā)出來,使這睡夢中的美人平添上幾分撩人心扉的魅力,仿佛已化身夢中那誘人的水蜜桃,呼喚著人們?nèi)ゲ烧?/p>

        若是男子見了,只怕當場便要撲過去,啃上這“水蜜桃”一口。

        好在西西是個女子,也從來沒有啃過人。

        所以她只推了推那紅衫女子,輕聲喚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那女子雙眼雖還緊閉著,鼻翼卻動了動,接著深深吸了一口長氣,仿佛聞到了什么氣味。

        她口中喃喃道:“銀魚紫鮑,犀尾鱉裙,牛唇彘首,鹿胎熊掌……薔薇露、秦淮春、藍橋風(fēng)月……”

        念完這一串佳肴美酒的名字,她的氣息更綿長,似乎睡得更沉了。

        西西聽得莫名其妙,只好伸手在她幾處穴位推拿起來??墒峭颇冒胩欤晃匆娮嘈В徊贿^將那女子衣裳揉亂了些而已。

        忽聽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樣物事從那女子懷中跌了出來。

        那原來是一只軟緞制成的錢囊,不但做工精細,質(zhì)料也相當高貴。

        緞面上以金線繡了個“關(guān)”字,里面卻癟癟的空無一物,居然連一文銅板也倒不出來。

        錢囊空蕩蕩的,已讓人不太愉快;肚子若也空蕩蕩的,就更讓人難以忍受了。

        西西放回錢囊,慢慢坐直身子,由于極度的饑餓,眼前登時鋪天蓋地冒出了一陣金星。

        等到金星消失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子下面竟然是一張床。

        這張床比一間尋常房間還大得多,睡上二十個人還嫌太寬敞。床上的錦被繡褥,更是輕得像云堆,柔得像水波,暖得像情人的懷抱。

        呆在這樣一張床上,無論是閉著眼睛睡覺,還是睜著眼睛做白日夢,無疑都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愜意得讓人簡直舍不得從床上爬下來。

        可是西西卻馬上爬了下來。

        因為她已發(fā)現(xiàn),比起屋子里其他一些東西,這張華麗的大床又算不上多么了不得了。

        比如床前那張七弦琴,樣式奇古,斷紋隱起如虬,竟是那名喚“枯木龍吟”的前朝名琴。

        壁上掛的卷軸,筆勢圓勁古雅,那是書圣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

        除此之外,又有龍腦香一爐、紫檀桌椅一套、和田玉圍棋一局,以及秦銅、漢玉、周鼎、商彝……

        這些器物看似東一件、西一件的,但每一樣?xùn)|西恰好都出現(xiàn)在它最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位置上,每一寸空間也都得到了最巧妙的利用,一點也沒有被浪費。

        夢中那個聲音沒有騙她,這果然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即使最挑剔、最吹毛求疵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里幾乎已是一個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居所。

        若說它還有什么美中不足,也許只是少了些吃的……

        西西念頭剛起,那張紫檀桌子就像是聽到了她的心事,忽然軋軋響動起來。

        剛才還空空如也的桌面上,瞬間變出了十幾道奇珍美味——銀魚紫鮑,犀尾鱉裙,牛唇彘首,鹿胎熊掌……

        佐食的酒,是薔薇露、秦淮春、藍橋風(fēng)月……

        這些美酒佳肴,豈非就是紅衫女子剛剛念過的?難道她在睡夢之中,就已聞到了這形形色色的氣味?

        西西已無心細想這些問題,驀地一聲歡叫,人已如下山的餓狼般沖了過去。

        假如有人看到她當時的樣子,一定會認為,她不但能一口氣吃光桌上的酒菜,簡直連那張桌子也能一并吃下去。

        但她還未來得及拿起筷子,目光又被另一樣?xùn)|西吸引住了。

        此時此刻,還有什么東西比一桌好菜更有吸引力?

        這間屋子很長,也很大,三面是墻,一面敞開。從敞開的那面望出去,屋外竟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原。

        那雪原茫茫千里,盡頭與天相接,直似無邊無際。

        雪原上,孤零零立著一座小亭。

        一名面如冠玉、身穿紫金華服的中年文士,正在亭中憑欄閑眺,望向遠方穹窿下一只翱翔的蒼鷹。

        中年文士雖然閑閑負著雙手,看他神情,卻仿佛這廣袤大地的無上主宰。

        那蒼鷹雖然只不過小小一個黑點,當它高高盤旋時,仿佛也已是統(tǒng)領(lǐng)整個天際的王者。

        一人一鷹,在這世界盡頭的冰天雪地里,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對峙。似是一對狹路相逢的敵手,又似一對惺惺相惜的朋友。

        因為他們二者看起來,豈非同樣的驕傲,也同樣的寂寞?

        這種驕傲中的寂寞,和寂寞中的驕傲,本來就只有另一個同樣驕傲而寂寞的人才能了解。

        西西現(xiàn)在當然還遠不能了解,她簡直連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的都鬧不明白。

        不久之前,她明明還置身于烈日炎炎的瓜州城中,身邊是那黑衣少年段天仇,敵友莫辨的蕭放,還有縫破襪子的老板娘。

        誰知一覺醒來,那三人竟好似夢中的幻影般消失不見,她自己更已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

        無邊的雪原,華美的廣廈,睡夢中的神秘美人……

        這豈非是神話中才有的國度?這里莫非已不屬于人間?

        西西霍然盯住小亭中那中年文士。這個人的模樣無比眼熟,似乎不久前曾在哪里見過……

        心念剛動,她已向著雪地飛奔而出。

        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西西的身子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時腦袋劇痛,鼻子也差點撞歪了,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她吃驚莫名,試探著伸手推了推前方。

        前方,雪原靜謐地沉睡。除了微帶涼意的空氣,再也沒有別的。

        可剛才撞得她渾身骨頭幾乎散了架的又是什么?

        一推之下,西西卻已震驚得無以復(fù)加。原來在她和雪原之間,竟然隔著一道看不見、卻摸得著的透明“屏障”。

        那“屏障”也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做成,異常冰涼堅硬,剛才那么一撞,片刻間已在她腦袋上撞出了一個大包。

        西西又驚又疑,舉目向雪原中細看。只見那蒼鷹雖然飛在半空,卻似被釘子釘死了一般,紋絲不動。她又盯住天上流云,直到盯得眼睛都快瞎了,那些流云卻未見流動,仿佛已在同一個位置牢牢生了根。

        至于小亭中那中年文士,當然也自始至終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在這一霎,西西已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那冰涼堅硬的物事哪里是什么“屏障”,根本就是一幅畫!

        那高天厚地,茫茫雪原,雪上的蒼鷹、小亭,乃至那中年文士……這一切根本只不過是畫中的景象。

        即使用“惟妙惟肖”“巧奪天工”來形容這幅畫,也嫌太辱沒了它。

        這樣一幅畫,只可能誕生于神靈的筆下,所以它才能夠騙過每一個人的眼睛。

        十幾年來,西西對自己那雙大眼睛一直非常滿意。

        她一向認為,有一雙比常人大得多的眼睛,看到的東西也總該比常人更多一些。

        但是現(xiàn)在,她自己也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她隱約懂得了,一個人若想看到更多的東西,光用兩只眼睛是遠遠不夠的——還得用心來看。

        莫非她竟已變成了畫中的人,永遠也無法回到真實的世界?

        無論什么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畫”中,難免都要恐懼得發(fā)瘋。

        西西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像躲避瘟神似的,從那巨畫前遠遠跑開,向屋子里的其余三面墻沖了過去。

        其余那三面卻不是畫,而是更加堅硬的石墻。西西撞上去后,石墻連一道縫兒也沒有裂開,只不過徒然讓腦袋又多出了三個大包而已。

        一個蜜糖般甜美的聲音忽自身后響起:“真好看,好看極了!”

        西西循聲回頭,原來那水蜜桃般的紅衫女子也醒了,正盤腿坐在床上看著她笑。

        西西問道:“你在說什么好看?”

        紅衫女子笑嘻嘻地道:“你,你好看?!?/p>

        西西見她夸贊,嫣然笑道:“其實,你也很好看……”

        紅衫女子搖了搖頭,只一蹦便蹦下了床,嬌笑道:“我的腦袋上又沒有頂著幾個大包,腫得像豬頭一般……自然是你好看得多了?!?/p>

        西西這才知道她是打趣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紅。

        她干咳了一聲,道:“我叫秦西西。關(guān)姑娘,你也是被人抓來這里的嗎?”

        紅衫女子看看左面,又看看右面,東張西望了一陣,問道:“關(guān)姑娘在哪兒?你在跟她說話么?”

        西西道:“我就站在你面前,自然是跟你說話了。你……你不是關(guān)姑娘嗎?”

        紅衫女子呆呆地看著她:“我為什么是關(guān)姑娘?”

        西西怔了怔,道:“那錢囊……”

        紅衫女子“啊”了一聲,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從懷中摸出錢囊,玉手一揚,已將它遠遠扔到墻角。

        她伸手在衣裳上抹了幾下,像是要抹去什么穢物似的,一面笑道:“是那小淫賊的臟東西,用完忘了扔了,怪不得姑娘這幾日晦氣連連。”

        西西不解道:“什么小淫賊?”

        紅衫女子一臉厭惡的表情,撇嘴道:“小淫賊就是那姓關(guān)的小子,據(jù)說還是個什么破鏢局的少爺……”

        西西失聲驚呼道:“是關(guān)少鏢頭!”

        紅衫女子橫了她一眼:“咦,莫非你從前就認識那小淫賊?”

        西西搖頭道:“不認識。從前不認識,以后也不可能認識了?!?/p>

        紅衫女子想了一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已經(jīng)……”

        西西道:“不錯,他已經(jīng)死啦?!?/p>

        紅衫女子好像撿著了寶貝一般,拍手歡呼道:“死得好,死得妙!現(xiàn)在才死,豈非已大大便宜了那廝。”

        西西聽她語氣,似是對那關(guān)少鏢頭深惡痛絕,心中不由得暗暗納罕。

        紅衫女子笑道:“我已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卻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董糖,‘董是董糖的‘董,‘糖是董糖的‘糖……”

        說完這句話,董糖就背著雙手,大搖大擺地在屋中四處巡視起來。

        她時而提筆蘸墨,往墻上畫只大烏龜;時而在那“枯木龍吟”古琴上胡亂撥弄,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噪聲;時而抄起一卷古書,搖頭晃腦地低誦幾句,轉(zhuǎn)眼又拋去書卷,將面頰整個兒貼到那幅《快雪時晴帖》前,口中嘖嘖有聲,裝模作樣地連連點頭……如此折騰半晌,沒片刻消停。

        最后,她身子往椅中一歪,兩條腿已舒舒服服地高高架起,看模樣仿佛要在那里歪上一輩子。

        看她樣子,簡直比在自己家中還要逍遙自在。西西忍不住問道:“這里莫非……莫非是你家不成?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董糖閉著眼睛,悠然道:“無論它是什么地方,至少總不是個太壞的地方。既然來了,就不妨當它是自己家,好好快活快活?!?/p>

        忽然之間,她整個人跳了起來,伸長鼻子,這里聞聞,那里嗅嗅,循著食物的香氣,終于尋到了那張擺滿佳肴美酒的紫檀桌前。

        西西只道她馬上要撲過去吃喝一頓,誰知董糖向桌上掃了一眼,卻冷冷“哼”了一聲,道:“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了?!?/p>

        西西大喜道:“你知道?”

        董糖面無表情地道:“這里是個豬圈?!?/p>

        西西詫道:“豬圈?”

        董糖冷冷道:“不錯,若不是豬圈,桌上又怎會擺著這么多豬食?”

        西西只能瞠目看著她。

        這些奇珍美味若是豬食,這華美廣廈若是豬圈,只怕天上的神仙也要爭著下凡間來,投胎做一只豬了。

        董糖不斷搖著頭,冷笑道:“看這屋中陳設(shè),我還只道此間主人是個風(fēng)雅之士,豈料他在‘吃字上品位竟然糟糕至此。大魚大肉,胡吃海塞,好像跟錢有仇似的,跟鄉(xiāng)下的土財主有什么兩樣?”

        她這番話說得異常響亮,仿佛有意要讓什么人聽到。果然話音未落,那張紫檀桌又是一陣軋軋響動。

        二人眼前一花,先前那十幾道酒菜倏地沉入桌下,另換上了四樣精致小菜。

        兩只月白瓷碟中,盛著紅如胭脂的炙云腿和熏雁翅,兩只梅子青的瓷碗中,盛的卻是雪一樣白的荔枝甘露凍和奶房玉蕊羹。光看那食物與食器間色彩之調(diào)和,已令人賞心悅目,食指大動。

        董糖眼中已放出了光,夾起一片云腿放入口中,嚼了一陣,嘖嘖贊道:“大理‘合香樓這道蜜炙云腿,腿質(zhì)瘦中帶肥,又澆上木樨蓮子汁取其清香,紅肌白理,腴而能爽,酥而不糜,清淳浥潤,端的堪稱腿中上品……”

        她拋下筷子,這次索性用手提起一只熏雁翅,啃了幾口,面上神色更似已飄然欲仙。

        她閉起了眼睛,徐徐道:“熏雁翅最宜下酒,更宜秋雨……那年九月初三,終南山中第一場秋雨才剛剛落下,師父與我也像這般吃著雁翅,一面喝著‘蓮花白,一面聽著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響,那滋味當真妙不可言?!?/p>

        最后,她又拈了顆荔枝,向西西問道:“你可知道,這荔枝有何特別之處?”

        西西不知道。

        在她看來,所有荔枝都像是和尚的念珠一般,每一顆都完全一樣。

        董糖悠然一笑,慢條斯理地品評道:“荔枝以福建產(chǎn)者聲名最著,品質(zhì)最佳,這種‘陳紫荔枝香氣清遠,當推為其中佼佼者。所謂‘膜如桃花紅,核如丁香母,剝之凝如水晶,食之消如絳雪,古人誠不我欺……”

        她這番話還未說完,屋中忽然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拍掌聲。

        一個男子聲音笑道:“這年頭,知味者已比美味本身更難得……董姑娘年紀輕輕,已不愧是吃中老饕,食中行家,在下佩服至極。”

        這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但西西張望許久,屋子里卻明明只有她與董糖二人,怎么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

        西西心中有些發(fā)毛,顫聲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朗聲長笑,半晌才道:“區(qū)區(qū)在下,便是此間的主人,也即是這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和擁有者。這里的每一樣?xùn)|西,每一個人,甚至二位每時每刻呼吸的空氣,統(tǒng)統(tǒng)都屬于在下?!?/p>

        董糖“哧”了一聲,冷笑道:“這狂徒好大的口氣……你莫要忘了,我也是人,可我似乎并不屬于你。”

        那男子并不著惱,仍舊溫言笑道:“董姑娘這卻錯了。二位既已來到‘人籠之中,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當然都屬于在下所有,連一寸肌膚也不可漏掉。”

        他的聲音雖然溫柔如春風(fēng),西西卻好似寒冬臘月掉進了冰窟窿一般,全身都戰(zhàn)栗起來。

        她顫聲道:“‘人籠?那是什么?”

        那男子悠然笑著,道:“鳥有鳥籠,獸有獸籠,人自然也有‘人籠。西西姑娘冰雪聰明,不必在下多費唇舌,當能一點便通?!?/p>

        西西驚怒交迸,大罵道:“你簡直一派胡言!人又不是禽獸,哪能像禽獸一樣關(guān)在籠子里?”

        那男子輕笑一聲,道:“人雖然不是禽獸,卻也遠遠比不上禽獸。要知道禽獸永遠是禽獸,人有時候卻未必是人……”

        他笑著接道:“所以說比起禽獸,人豈非更有理由被關(guān)進籠中?”

        西西氣得張口結(jié)舌,一時答不出話來。董糖卻已咯咯笑道:“這位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說,咱們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家,竟連兇殘的禽獸都不如嗎?”

        那男子柔聲道:“董姑娘這是說笑。像在下這樣一個古往今來最懂憐香惜玉的男子,豈會有這種唐突佳人的想法?”

        董糖冷笑道:“你若懂得憐香惜玉,又怎會將咱們關(guān)進什么鬼‘人籠?”

        那男子道:“董姑娘卻又錯了。在下正是因為憐香惜玉,這才冒昧請來二位姑娘……”

        他笑了笑,接道:“在下請二位到此,乃是因為二位堪稱人中之翹楚,造物之精華,上天眷顧之寵兒……簡單來說,便是‘美之化身?!?/p>

        董糖道:“就算你說得再天花亂墜,你那些奉承話,我也一個字都不相信。”

        她口中雖這么說著,面上卻已露出愉悅之色。

        因為奉承話正如漂亮衣服一樣,無論對哪個女孩子來說,總是多多益善的。

        那男子笑著接道:“要知‘美之一字,雖然是世上最迷人的物事,卻也是世上最脆弱的物事。譬如這桌上瓷器,雖然精潔,卻是一碰就碎;又如皚皚雪原,只需一個腳印便能將它弄臟……像這般世間大美,倘若不好好保護起來,豈非大是可惜?”

        董糖道:“所以你將雪原長存畫中,便是為了保護它的完美?你將我們擄來這里,也是為了保護我們?”

        那男子哈哈大笑,半晌才道:“二位這樣的女子,本就不該來江湖中摸爬滾打,更不該混跡于世俗男子堆中,受那濁穢之氣玷污。只不過,像在下這般男子卻是個絕無僅有的例外,放眼普天之下,也只有在下才當?shù)闷鸨Wo、愛惜二位之責,永生永世,給二位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寵溺……”

        這番話若由旁人說來,難免會讓人覺得又狂妄,又肉麻,但從他口中娓娓道來,卻是自然而然,帶著令人不容置疑的強烈自信。

        他的聲音優(yōu)雅至極,和婉至極,仿佛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像最溫柔的情人、最忠實的朋友,又像最慈愛的父兄、最睿智的師長,由不得人不對他心生信賴。

        董糖眼珠子一轉(zhuǎn),咯咯笑道:“看起來你倒的確是一片好心,對每個女孩子都好得很了?!?/p>

        那男子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悠然笑道:“在下早已說過,只有極少數(shù)女子才配享受這里的一切。要知道蕓蕓眾生之中,俗物居其千百,像姑娘這樣的女子卻是萬中無一……”

        他愈說下去,董糖的神色便愈見和緩,面上漸已現(xiàn)出微笑。

        這個人果然十分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夸獎一個女孩子美麗、聰慧、溫柔……都遠不如夸獎她“與眾不同”來得高明。

        因為每個女孩子都很不情愿有人將自己跟其他女孩子混為一談,每個女孩子也都認為,只有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董糖嘆了口氣,哀聲道:“住在這里雖然也不算太壞,但每天對著這幾面光禿禿的破墻,見不到藍天,曬不到陽光,聞不到花香,日子一久,簡直讓人氣悶死了……”

        話未說完,只聽頭頂一陣響動,屋頂裂開一道口子,果然馬上見到了藍天,曬到了陽光,聞到了花香。

        那屋頂距地面至少有十丈高,四周石墻猶如鏡子一般,光溜溜的毫無著力之處,尋常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攀緣而上。

        那男子笑道:“二位待在此間,可以讀書寫字,可以鼓琴吹笙,可以圍爐對弈,可以焚香煮茗,實在有數(shù)不清的賞心樂事可做。姑娘若長日無聊,想要找人攀談時,在下也自當隨時奉陪。在下雖然不才,但于詩賦辭章、琴棋書畫、天文地理、醫(yī)卜星相、絲竹彈唱、五行八卦、奇門遁甲、膳食烹調(diào)、經(jīng)濟兵略、掌故秘史,乃至男歡女愛之道,可說無一不曉,無一不精,不論什么話題,都能滔滔不絕地聊上十天半個月。姑娘雖只跟在下一人聊天,卻勝似與百十位智者同時聊天,保管你一生一世都不會寂寞?!?/p>

        他這番話的確充滿了誘惑,更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煽動力。

        西西卻一字一字道:“我不要呆在‘人籠中……我要出去?!?/p>

        那男子似已料到她會這么說,想也未想,便即笑道:“姑娘就算出了‘人籠,到了外面,也不過是從一個小籠子逃到另一個大籠子罷了?!?/p>

        西西只覺他話中隱有深意,卻是懵懂未解,怔怔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廣大,怎能叫籠子?”

        那男子哂然一笑,道:“姑娘試看那空中蒼鷹,它就算飛得再高,焉能高到?jīng)_破天外?再看看在下……在下雖然富有四海,錢財多得八輩子也花不完,權(quán)勢大得打個噴嚏便可傾覆天下,可是在這世上,卻有一個最大的勁敵,它比在下還要富有得多、有權(quán)勢得多……”

        西西驚訝起來,問道:“世上竟有這么厲害的人?這人是誰?”

        那男子這次卻沉默了許久,澀聲道:“它不是人,它的名字叫‘時間。無論你有多少錢、多少權(quán)勢,在‘時間面前總要敗下陣來,這便是老天爺跟人開的一個大玩笑……在下要是不知道這些,還可以每日醉生夢死,過得逍遙快活;可一旦知道了這些,活著便成了一件最痛苦的事……”

        說到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不清,幾與夢囈無異。

        西西對這無影無形的陌生人,忽然生出了些許同情,低聲道:“就算你自己心里痛苦,但將咱們抓來做你的寵物,陪著你一道痛苦,卻也大不應(yīng)該?!?/p>

        那男子緩緩道:“西西姑娘此言差矣。世人豢養(yǎng)寵物,只因他們內(nèi)心空虛,需要一樣物事來填補這空虛;在下豢養(yǎng)二位,卻是為了愛惜、保護二位,比之凡夫俗子,境界之差別簡直不可以道里計?!?/p>

        西西仿佛全未將他的話聽進去,忽道:“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聽來的一個故事,你可愿意也聽聽?”

        那男子笑了笑,道:“求之不得,洗耳恭聽?!?/p>

        西西道:“故事是說,在遙遠的古代,有一位國王很愛養(yǎng)鳥。一天,有一只海鳥落在了都城郊外。國王認為這是只神鳥,便令人將它捉住,親自迎到神廟里供奉起來,天天演奏最美妙的音樂給它聽,安排最肥碩的牛羊給它吃。誰知這種款待把海鳥嚇得惶恐不安,一點肉也不敢吃,一杯水也不敢喝,過了三天就死了。因為國王是用他自己享樂的方式,而不是按照鳥喜愛的方式來養(yǎng)鳥,那只鳥事實上便是讓他害死的……”

        那男子沉默半晌,道:“姑娘的意思莫非是說,在下便是那國王,二位便是那籠中的海鳥?”

        西西并不回答,只低聲道:“你剛才也說錯了一件事?!?/p>

        那男子道:“哦?錯在哪里?”

        西西道:“世上那些豢養(yǎng)寵物的人,并不是因為空虛,而是因為愛……”

        她似要用盡全身力氣,大聲接道:“至于你,你才是為了滿足自己,滿足自己的自大和瘋狂……所以,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一個!”

        這番話說完,那男子卻久久沒有作聲。廣廈中死寂一片,如同一座巨大而華美的墳?zāi)埂?/p>

        等他的笑聲再度響起時,已變得像冰那般冷酷:“上一次有人這么跟在下說話,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姑娘可知道那人下場如何?”

        西西冷笑道:“無非是被你殺死罷了,那又有什么了不得?”

        那男子道:“殺人這種俗不可耐的事,市井莽漢也做得,像在下這樣的人又豈屑一顧?就算到了萬不得已、不得不殺人時,也總要巧思妙想,方能使之成為一件最精美的藝術(shù)品?!?/p>

        西西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嘶聲道:“你說被殺的人是一件……一件藝術(shù)品?看來你果然已瘋得不輕!”

        那男子不理她,悠然笑道:“大約十年之前,‘人籠中來了三位客人,那是三位豆蔻年華的親生姐妹,不論美貌、溫柔還是聰慧,竟似難分軒輊。像這等如珠如玉般的女子,找到一位已屬不易,能夠同時找到三位,實在是老天對在下格外關(guān)照?!?/p>

        他話鋒一轉(zhuǎn),接道:“如果非要說她們有什么缺點,或許只是不夠聽話,不但不愿待在這里,還天天吵嚷著非逃出去不可。無奈之下,在下只得為她們設(shè)下了一次小小的考驗……”

        西西雖在驚怒之中,仍忍不住問道:“什么考驗?”

        那男子笑道:“當時在下言道,三位若執(zhí)意要離開,自然也無不可。不過三位中卻只能選出一位,只有其中容貌最美的那一位才有此特權(quán),作為交換,其余二人卻必須以自己的性命相抵。以七日為期,七日之后,在下便會親自前來,挑選出這一位最美的幸運兒,至于其余二位不那么幸運的,那便……”

        西西聽得手心出汗,顫聲道:“后來你挑了哪一位?”

        那男子長嘆了口氣,道:“那三位女子姐妹情深,自是你推我讓,誰都不肯拋下別人,獨自求生。轉(zhuǎn)眼七日之期將盡,似乎每個人都已決心要自我犧牲,好讓自己的姐妹多出一些勝算。誰知,到了第六天夜里……”

        他幽幽嘆息一聲,接道:“就在第六天夜里,那三姐妹中的大姐和二姐,竟不約而同痛下殺手,趁她們的小妹妹在睡夢之中,一個以金簪劃破了她的面頰,一個用玉箸刺瞎了她的雙眼……”

        西西“啊”了一聲,面色已變得蒼白至極。

        那男子仍在笑著:“那兩位姐姐大約早已暗中謀劃,害了小妹妹后,便要接著加害另外一人。她們雖然狠毒,卻是做夢也未料到,對方竟也跟自己抱著同樣的心思,居然在同一時間突施辣手。當時,那二人便震駭?shù)没ㄈ葑兩?,木然僵立著,有如著了魔一般?/p>

        “過了許久,二人又好似同時從夢魘中驚醒,瘋狂地撲向?qū)Ψ?,用手撕扯、用牙齒咬噬著彼此。原本端莊嫻雅的淑女,那天夜里竟變得好似兩頭發(fā)瘋的母獅子……”

        西西只覺得自己的胃在痙攣,澀聲道:“她們兩人莫非都……”

        那男子笑道:“后來,那二位姑娘自然都送了性命,不是被別人,而是被自己的姐妹親手撕成碎片。她們的小妹妹雖然瞎了雙目,未能親見這慘絕人寰的一幕,但她畢竟還不是個聾子,兩位姐姐臨死前的慘呼便盡數(shù)落在耳中。就在那一夜,她也咬舌自盡了……”

        他笑得輕松而愉快,接道:“到了第七天早晨,在下來到之時,便看見地下橫臥著三具世上最迷人的軀體,殷紅的血映襯著白雪般的肌膚,猶如一樹紅梅在冰天雪地中怒放。那時,在下才第一次領(lǐng)悟到,死亡竟也有如斯之美,美得令人心悸,卻又令人心動……”

        那人說的故事明明殘酷至極,可他的聲音卻始終那般優(yōu)雅,兩相混合下,便形成了一種邪惡而奇異的魔力。

        西西已憤怒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尖叫道:“你害死了人還這么得意?你恬不知恥,你……”

        那男子大笑著,打斷她道:“在下對那三位姐妹始終敬若天人,連她們的一根頭發(fā)也未碰過。害死她們的,不過是她們自己的弱點、人的弱點罷了?!?/p>

        他話鋒一轉(zhuǎn),接著道:“現(xiàn)在我只好奇,同樣的故事若發(fā)生在你們?nèi)簧砩?,不知結(jié)局如何?”

        (未完待續(xù))

        下期預(yù)告:

        西西與紅衫女子被人暗算,關(guān)入囚籠,但那作案之人,竟說有“三位”女子被關(guān)在此處。囚籠之內(nèi)尚未獻身的那最后一名女子被關(guān)在何處?為何尋不到蹤跡?二女是否能逃出生天?西西與她的“朋友”——滿身秘密的青年“段天仇”還能再重逢嗎?一切精彩,盡在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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