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北京)
一
我睡醒了。
屋里好熱,不流通的空氣幾乎令我昏厥。為什么沒有開空調(diào)呢?我質(zhì)問自己,很輕松就可以做到的一件事,我卻沒有做。找遙控器的時候,我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妻子。妻子還在睡,她也熱得滿頭大汗,她額頭上密布的汗水就像一條條水晶蟲,讓我莫名地著迷。她的胸膛規(guī)律地起伏,讓我想起盤旋延伸的靜謐山路。我貪婪地注視著她,因為她比以往更顯嫵媚,像一朵安睡的花。欣賞她的美和怕吵醒她兩種心理,阻止我?guī)退潦妙~頭,我希望她多睡一會,就那樣安睡吧。但很不幸,她醒了。
她一醒就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她看,她立刻就生氣了——我本來想躲,但是我錯過了最佳時機。她先是皺著眉頭轉(zhuǎn)動脖頸看了看周圍,接著,她把視線收回,最終鎖定到我身上,她對我罵道,你他媽盯著我看干什么呢?你不好好睡覺,你盯著我看干什么?我急忙解釋說,我也是剛睡醒,我盯著你看,完全是因為你正好躺在那里。
我妻子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和我相同的困境中——熱。她用力揮動兩只小手朝自己的臉頰附近扇,那樣做可以產(chǎn)生一些細微的風。她說,你沒看到我很熱嗎?能不能干點人事,去把空調(diào)打開?你說你整天傻乎乎地杵在我身邊有什么用?
我說,親愛的,我怕你著涼,你現(xiàn)在正懷孕,萬一著涼了可不好。我妻子說,那你幫我取一條濕毛巾過來,讓我擦擦汗,行嗎?我都快熱死了。我解釋說,我剛才想這樣做來著,但我怕把你吵醒,你不是最討厭別人把你吵醒嗎?把你吵醒了我會挨罵的。我妻子苦笑一聲,耐著性子說,那現(xiàn)在,大哥,你幫我取一條濕毛巾過來,總可以了吧?我都說了兩遍了。你就干看著我被熱死吧。我回答,當然可以。
我很快就把毛巾取來了。
親愛的,給你。
稍微晚一些,哪怕只晚了一秒,我妻子一定會沖我發(fā)火,但是我不給她機會,在她即將要發(fā)火的那一剎那,我把毛巾遞了過去。長久的實踐,使我對時間準確度的掌控達到了非常變態(tài)的地步。我既不能刻意迎合我妻子,也不能故意忤逆她,而我之所以這么做,和我妻子也分不開。如果我慌慌張張地把這件事做完,我妻子會問,你急著投胎???如果我故意拖延,后果自然是不言自明的,那會引發(fā)她的咆哮。我很努力,我以為我做得已經(jīng)足夠好了,并且,不著痕跡,但我妻子還是不滿意。我妻子是一個有強迫癥的人,她什么都要做到極致,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我妻子靜靜地擦了汗,然后又把毛巾遞給我,毛巾到我手里,我如釋重負。正當我準備返回衛(wèi)生間去把毛巾洗一下的時候,我聽見我妻子平靜地說了一句話,她說,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我立刻反駁她說,親愛的你為什么這么說,你想什么呢?我又哪里沒做好惹你生氣了?
我妻子思考了片刻,認真地說道,你幾乎哪里都做得很好,但正因為如此,我更懷疑,因為沒有人是完美的,你是不是故意迎合我?迎合是虛偽的。我說,我沒有,你有什么證據(jù)?我妻子說,你對我的迎合有破綻,和自然而然關(guān)心我的狀態(tài)是不同的。我只好辯解說即便是迎合,那也是出于對你的愛呀!很多女孩喜歡這一套的!我妻子搖搖頭說,我和別人不一樣,不要拿我和其他庸俗的女人做比較。你那不是愛,是怕,你是不是很怕我?愛和怕是不一樣的。
我聽得一頭霧水,問道,你直接說“破綻”在哪里?我不服氣。我妻子回答,就說剛才吧,屋里這么熱,你為什么不開空調(diào)?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二
我囁嚅道,還不是怕你著涼......
我話沒說完,就被我妻子打斷了。她說你在裝傻,我前幾天不是和你說過,醫(yī)生都告訴我,孕婦是可以吹空調(diào)的,只要溫度不太低就行,我不是和你說過嗎?你為什么每次都不聽我說的話?我說我聽了,但你說過那么多話,我不可能每一句都記住。她說,說到底你還是不關(guān)心我。我說我發(fā)誓,我正要開空調(diào)的時候,你醒了,就那么巧,我也沒辦法。我妻子說你這句話說得好,不容易被證偽,誰知道你不是“正要”打開空調(diào)?咱們家也沒有安裝攝像頭。也許你早就醒了,只是一直在發(fā)呆而已。我還不了解你,一遇到正經(jīng)事,你不急著去做,你就喜歡發(fā)呆,平庸的人最擅長為自己找借口。
你們看到了嗎?我妻子就是這樣的,即便我再謹小慎微,她依然是那個最老辣的獵手,她敏銳地找出了我話里不嚴密的地方。
其實我想回答說:真實的原因是我覺得你太美了,我想靜靜地欣賞你的美,欣賞額頭上沁出汗珠的你,除此之外,我不想做任何事。但我如果那么說,我就完了,我妻子一定會暴跳如雷。我妻子不愿意我做一個貪圖美色之徒,哪怕我只貪圖她的美色,也不可以。她說結(jié)婚前,喜歡漂亮女人是可以的,婚后就不可以只盯著女人的漂亮,這是對女性的侮辱,難道女人就只能永遠做一朵徒有其表的花?我妻子堅信,過于強調(diào)外表,潛意識里就是忽視內(nèi)在,這我也
同意。
我只好繼續(xù)編些理由敷衍我妻子——也不能說全是編的,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真是這么想的。我說,真實原因是我怕你著涼,雖然大夫?qū)δ阏f可以適當吹一下空調(diào),但我舍不得呀,再說很多醫(yī)生的話,也不能全信。你體質(zhì)弱,咱們家空調(diào)是新買的,制冷效果很好,我就擔心你一吹空調(diào),就會被凍感冒。你睡覺也淺,悄悄去幫你擦汗,我也不敢,肯定會吵醒你的——饒是這樣,我還是懷疑是我把你吵醒了,因為你平時不會醒這么早。
我一口氣說了很多,等待我妻子的審判。噗嗤一聲,她笑了,這笑容讓我悚然。
你接著說啊,你會說,你就多說點。
我說我上面說的都是真的,千真萬確。你看,你讓我?guī)湍隳妹恚伊⒖叹桶堰@件事辦了,因為我知道用毛巾擦一擦總不至于感冒,所以我做起來毫無顧忌。我想問的是,親愛的,你現(xiàn)在好多了吧?你還熱嗎?
我妻子說,那你的意思是你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就眼睜睜看我被熱死嗎?我問你,如果我剛才一直沒醒,屋里這么熱,你準備怎么辦呢?
我回答說,別說剛才了,就現(xiàn)在,咱們趕緊把空調(diào)打開吧。
我妻子阻止了我,她說不用,我熱不熱不關(guān)你的事,我就問,在剛才那種情況下,熟睡中的我出了一身汗,都被你瞧見了,你準備怎么辦?8287A068-778D-4BC4-B721-B5F69A81BCAD
我想了下說,如果不開空調(diào),那我只能打開窗戶。
我妻子說,外面老有人跳廣場舞,噪音很大,你打開窗戶,雖然可以緩解熱,但屋里的噪音會增加,我還是會醒的。你聽聽,現(xiàn)在關(guān)著窗戶,聲音還是很大,比較熱,這種噪音更可怕。我點點頭說對,別說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那和如汽車喇叭的聲音太刺耳了。
我妻子攤攤手說,所以呢,你準備怎么辦?
三
我怒了,我說什么他媽的怎么辦?你是不是沒事找事?你整這么多廢話有什么用,老子不想和你廢話了,講道理我永遠講不過你,你大學學的是哲學,我繞不過你。我就問你熱不熱,你要熱咱們就立刻打開空調(diào),不熱你就繼續(xù)睡會,我睡不著了,我想下樓溜溜彎。
我說完就后悔了,極度后悔。屋里實在太熱了,我渾身難受,我感覺自己要被悶死了,我忍不住要罵人,哪怕對面那個人是我深愛的妻子。
我妻子“越戰(zhàn)越勇”,汗水從她的額頭流下來,流到她的臉上,她擦都不擦一下,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和我的爭吵上。那張臉猶如一朵雨后的海棠花,美極了,但我知道我妻子不會讓我這樣安靜地欣賞她的美,她從來不會。從一個弱小的女人身上能爆發(fā)出多大的能量,在她發(fā)火的時候就可以看出來。我妻子揚起手,把毛巾砸了過來,毛巾差點擊中我的臉——被我躲開了,然后像失事的飛機那樣墜落。我忙不迭彎下腰去撿。
我妻子氣呼呼地說,老劉,你行,你現(xiàn)在學會罵人了是吧?我說不光我罵人,你自己不也罵人嗎,我這是跟著你學的。我妻子說你別血口噴人啊,我什么時候罵人了。我說你剛才就說“你他媽盯著我看干什么”,你這不是罵人是什么?我妻子一聽我說這個,愣住了,但馬上她就反應(yīng)過來,她反駁我說,我這罵人是跟誰學的?我最早還不是跟你學的???我在認識你之前,我所有朋友都說我是一個淑女,后來,我說話也開始帶臟字了。我不想罵人,我也要求你說話不要帶臟字,但不可避免,在我“治理污染”的過程中,我還是被你“污染”了,你以前張口閉口就是“他媽的”,你忘記了?
我妻子頓了頓說,所以從源頭上說,都是你的錯,你自己錯了你還埋怨我,你還罵我。說完這句話,我妻子就哭了,她哭得很委屈。她的臉和脖頸都變得很紅,那是熱的,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這無疑會讓她更加熱。我趕緊跑到衛(wèi)生間把毛巾重新洗干凈,又跑回來遞給她??觳敛涟?,我錯了,我說道,都是我的錯,你別熱壞了,快擦擦吧。她眼睛都不看我,向上伸出一只手接過我的毛巾,我好奇她是怎么做到這么準確的。
我妻子只簡單地用毛巾擦拭了一下眼睛,就把毛巾摔回來了,幸好我機靈,伸手抓住了,不然又得掉地下。
沒用,這毛巾現(xiàn)在都是熱的,擦也白擦。
別急親愛的,我現(xiàn)在就打開空調(diào),開了空調(diào)就涼快多了。
正當我像一只大鵝那樣伸著脖子找遙控器的時候,我妻子忽然說,別開空調(diào),別開。我說怎么了,打開空調(diào)會更涼快呀。
她固執(zhí)地說,別開空調(diào)了,反正不用你開,熱死我好了,不用你管。該開的時候你不去開,現(xiàn)在開,晚了。
四
隨你吧,我說,不開就不開,我現(xiàn)在也很熱,大家一起熱死了拉倒。
真沒想到,一件這么小的事,竟然如此難以解決。我想起我們以前談戀愛時候的幸福時光。夏日里,我們在外面閑逛,她說熱,我立刻去幫她買冰棍,她每次都吃得很高興。有很多次,其實她不是那么熱,但她還是喜歡我?guī)退I冰棍吃。一根小小的冰棍,價格不過塊兒八毛,可是給我們帶來了那么多快樂,現(xiàn)在,我們有了空調(diào),但那種純粹的快樂卻沒有了。我很悲傷地回憶往事,沒想到我妻子比我更悲傷,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說,我說什么來著,你不愛我了,你就是不愛我了,對不對?你是不是外面找女人了?你瞧你說話多難聽。
我猶如籠中困獸,我只能控制自己不再對我妻子發(fā)火。我說,這和愛不愛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我妻子輕聲說,不愛了,肯定是不愛了。她就那樣輕輕地嘆著氣,可對我來說,這樣的嘆氣足以壓垮我的身心。
我不愿意放棄,我盯著她的眼睛說——
我最愛的人就是你,你要怎么樣才肯相信?
你現(xiàn)在說什么我都不信,你剛才不是說把我們娘倆熱死嗎?
娘倆。她提到娘倆,我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了,我差點都忘記,我妻子現(xiàn)在還懷著孕。我蹲到她跟前,伸出手,擦拭她臉上的淚,一遍一遍地說,親愛的,別氣壞身子了,對你不好,對咱們兒子也不好,這時候你可得特別注意才行。
我妻子冷眼道,你是不是就關(guān)心你兒子,不關(guān)心我?我告訴你生出來的可能是男孩,但也可能是女孩,你別得意太早。我說生男生女都一樣,現(xiàn)在生女孩吃香,我更喜歡女孩,生了男孩老子還得給他娶媳婦呢,現(xiàn)在娶媳婦彩禮太貴了。要想娶媳婦老子還得給他買房子,老子哪有那么多錢?我妻子說你這純屬放屁。我沉默,讓我妻子繼續(xù)說,我知道她如果不舒服她就不會停下來。我妻子繼續(xù)說,你撒謊,你們?nèi)叶际侵啬休p女的,我知道,只是你們嘴上不說而已。如果我生出來的是女孩,你肯定會讓我生二胎,你們?nèi)叶紩屛疑サ模裉觳徽f明天不說,早晚會說,明著不說暗里也會想方設(shè)法暗示我生。只要生出來的不是帶把兒的,你們就會讓我一直生下去。我插了一嘴說,你在這兒跟我講愚公移山呢,她說你閉嘴。老劉啊,你說你還有人性嗎?你知道現(xiàn)在養(yǎng)個孩子成本多高嗎?你知道女人生一個孩子多累嗎?你還讓我生二胎,你說你們?nèi)胰诉€有沒有人性?
我心里嘀咕著,養(yǎng)不起國家會想辦法補貼的,再說咱們現(xiàn)在聊的事兒和生孩子沒關(guān)系,這他媽頭胎都沒生下來呀!你好歹先生下來一個,你才有資格吐槽。
我妻子最后總結(jié)說,孩子的事兒你別想了,生且只生這一個。
好好好,只生一個,就算生出來的是孫悟空,生出來的是哪吒,咱們也只生一個。
然后我繼續(xù)嘗試轉(zhuǎn)移話題:你還熱嗎?
我妻子眼里噴射出灼熱滾燙的火焰,那是憤怒的火焰,這火焰吞噬了我的好奇心,使我不得不停止發(fā)問。8287A068-778D-4BC4-B721-B5F69A81BCAD
五
太陽掛在天上,絲毫不吝嗇它的熱量,導致屋里越來越熱。我和我妻子吵了半天,現(xiàn)在,我們兩個人都累了,我們需要休息,她肯定也這么想。我心想,這樣無休止的爭吵,真的是毫無意義的,如果我妻子是一個啞巴該多好。這樣說,好像我在咒我妻子,但我本意不是咒她,我只是想我們兩個人都應(yīng)該安靜一會。
我妻子果真不再說話了,她睜大眼睛,一臉著急地看著我。我不想搭理她,故意說,怎么不說話了,剛才你不是挺能說的嗎?她張開嘴巴,用手指著自己半吐出來的舌頭,嘴里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但就是不說話。我大驚,我靠,難道我妻子真的變成啞巴了?我扶住她的肩膀說,親愛的,你不能說話了是嗎?她猛點頭。我咧嘴笑出了聲,我說你騙我的吧?別鬧了。但我妻子神情嚴肅,一點也不像是在和我開玩笑。
豆子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滾落下來,燙傷我的心。
我知道有一種病叫失語癥,這種病的發(fā)病原理就是,外界的刺激,使當事人在語言表達上出現(xiàn)了障礙,但很多時候這種病只是暫時性的,等當事人情緒舒緩后,自然就好了。我仍然第一時間撥打了120,現(xiàn)在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我妻子的表情看起來極其痛苦,我不知道能為她做什么,因為她說不出來呀!在我們都能正常交流的時候,我們的溝通都很艱難,現(xiàn)在她無法說出話,我更無法領(lǐng)會她想表達的含義。我像一艘在大海中航行的孤船,燈塔滅了,大霧襲來,我迷路了。我對我妻子說,親愛的,現(xiàn)在我說,你聽,如果我說對了,你就點頭,如果我說錯了,你就搖頭,可以嗎?我妻子點頭。
你難受嗎?我妻子點頭。
你把嘴閉上吧,這樣一直張著,你的嘴巴會干的,好嗎?我妻子點頭,然后閉上了嘴巴。
我給你叫了120,你別著急,行嗎?我妻子點頭。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了想說:
我是愛你的,不要怕,有我呢,不要怕好嗎?我妻子猛點頭,眼里噙著淚。
你想喝水嗎?我妻子點頭。
我倒了一杯水,遞過來,她喝了一口就把水拿開了,太燙。
我現(xiàn)在去幫你買一瓶礦泉水?我妻子搖頭。
實在不行,喝點自來水吧?我妻子搖頭,皺眉。我只好把水杯放在一旁,等它涼一些,再給我妻子喝。
我妻子盯著我,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我知道她還有事兒。
你熱嗎?我妻子點頭。
我去打開窗戶吧?我妻子點頭。
我起身去打開窗戶,一陣熱風襲面,讓我焦躁不已,吹這個風顯然不管用,我又關(guān)上窗戶。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是我們在一開始就應(yīng)該注意到,卻始終沒有注意的,我們的討論一直在偏離軌道。我知道我妻子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但現(xiàn)在事出緊急,我希望她學會包容,別再計較空調(diào)開不開的事兒。
但改變一個人的固有觀念真的那么容易嗎?我不確定。
親愛的,還是很熱,對吧?我妻子點頭。
我們——把空調(diào)——打開——好嗎?
我妻子猛點頭,但她剛點完頭,臉上就浮現(xiàn)出猶豫的神色,她皺起的眉頭就像壓城的黑云,卷動我們之間的氣流。很明顯,她想起來了什么,我知道的,是空調(diào),那是一切罪惡的源頭——至少在今天它是。我妻子的表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在醞釀某種情緒,雖然失語癥阻斷了這種情緒的延伸和彌漫,但她不肯放棄,她永遠不可能放棄的——那是她對我進行審判的法條。她輕輕地,慢慢地,搖了搖頭。她很堅決。
我都要崩潰了,我深吸一口氣,大聲說,親愛的,我求你了,請你饒恕我,判我無罪!我的嗓子幾乎都喊啞了。
六
這次,我妻子沒有絲毫的猶豫,她猛搖頭,用盡她最大的力氣去搖頭,與此同時,她的眼淚也嘩嘩地流下來,就像決堤的河。我在河里漂浮,空調(diào)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孤舟。
我翻箱倒柜地去找遙控器。床上,沙發(fā)上,廚房里,甚至衛(wèi)生間里我都找了,就是找不到。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我仰起頭,想直接在空調(diào)機上操作相關(guān)按鈕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墻壁上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么空調(diào),我們沒有空調(diào)。這真讓人匪夷所思,昨天,空調(diào)還好好的掛在墻壁上,但現(xiàn)在卻沒有了,消失了,不見了。
我問妻子,咱們的空調(diào)呢,是不是被誰偷了?我妻子搖頭,疑惑。
昨天我值班沒回來,你不是在家嗎?我妻子點頭。
那你有沒有注意到空調(diào)不見了?我妻子又搖頭。
墻上那么大的空調(diào)不見了,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嗎?我妻子依然搖頭。
我妻子一問三不知,想想也能理解,她每天回家除了吃就是睡,不吃不睡的時候她的眼睛從來不離開她的手機屏幕,別說空調(diào)不見了,就是這個家里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估計她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我簡直要瘋掉了。本來,在這個時候我不該責備我妻子,她都不能說話了,我不想再刺激她,但她太馬虎大意了,我必須罵幾句。
我想對她說的是:你以后能不能長點心?不能過咱們就離婚吧!
我的大腦一方面對嘴巴發(fā)出說話的指令,另一方面還在醞釀更加難聽的話,但我發(fā)現(xiàn)上面的話我也沒說出口去。我想批評我妻子,但我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的舌頭上好像綁了一塊大磚頭。我沮喪地徒勞地張開丑陋的嘴巴,啊啊啊——我也失語了。我攥緊拳頭,不停地擊打床上的枕頭和被子,我妻子驚恐地看著我,過了幾秒鐘她笑了,因為我現(xiàn)在和她一樣尷尬。我妻子就是這樣,沒心沒肺。
屋里更熱了,簡直是在蒸籠里,我就像一只剛出爐的小籠包,渾身冒熱氣。哦不,這個比喻是不準確的,準確地說,我就像是一只沒出籠屜的小籠包,都要熱死了,我永遠不可能出來了!喝水也無濟于事。我妻子最怕熱了,我相信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比我更難受,但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卻很從容。她還在堅持用這種方式和我溝通。我們只能說這三個字了。
我跑過去對她吼叫——啊啊啊
我妻子回應(yīng)我——啊啊啊
我內(nèi)心發(fā)出絕望的悲鳴。此刻,我妻子笑靨如花,她笑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好看。是的,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都不能忽視她的美,我都無法忽視她的美,我想抱抱她。我多久沒有抱我的妻子了?我想不起來。我伸出濕漉漉的胳膊,把我妻子緊緊抱在懷里,她身上也是濕漉漉的。我感覺我妻子的身體在慢慢變軟,我以為她太累了,要躺下休息?,F(xiàn)在沒有空調(diào)了,我從桌子上找了一個破扇子幫她扇風,但不管用。我妻子身上的汗水越來越多,我丟掉扇子,想幫她擦汗,但毛巾很快全部濕透,往下滴水。水在增多,她在變小,最后,我妻子完全化成了一汪水,我用盡全力,試圖抓住每一滴??謶帧o助和懊悔,擊敗了憤怒,迅速像狂暴的龍卷風一樣吞噬了我的全部身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在我身邊,圍站著幾個穿白衣服的人,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因為我剛才撥打了120,醫(yī)護工作者到了。他們抱歉地解釋道,敲了半天門都沒有得到回應(yīng),情急之下,救人第一,只好破門而入了。
我虛弱地點頭,表示理解和贊賞。
是您暈倒了吧?我們這就送您去醫(yī)院……
不是我,是我妻子!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能說話了。
您妻子?她人在哪里?我們只看到您一個人,您一定熱壞了吧,您中暑了。
我有氣無力地抬起手,指向床邊。
幾個工作人員忙過去掀開床上的被子,被子下面只有褥子。他們很有經(jīng)驗,不用我說。他們先重點在兩個臥室里找了幾圈,又把廚房、客廳和衛(wèi)生間都仔細地搜尋了一遍。一個細心的護士還趴在地上檢查床底下有沒有人,我注意到寬松的白大褂模糊了她的身體曲線,可惜她什么也沒有找到。他們都一無所獲。
沒有人呀!救護人員一臉困惑地對我說,您妻子不在床上,房子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都沒有找到她,她去哪里了?您是不是熱糊涂了?
您是不是在騙我們?您有妻子嗎?我們時間很寶貴的大哥,請你不要老開這種玩笑。
我心想你說這話不是瞧不起人嗎?我一個大男人沒事給你們開這種玩笑做什么?我聽到自己高舉的手啪的一聲,耷拉了下來,那聲音聽起來如同聳入云霄的冷卻塔坍塌時發(fā)出的轟鳴。我實在沒有一絲力氣去反駁他們了,雖然真理必定掌握在我的手中。我用夢囈般渺若蚊蠅的聲音告訴他們我妻子的蹤跡,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但我不能確定他們能不能聽到,也許他們聽到了,也許他們明天聽到——
水,水里,妻在水里。
責任編輯:余繼聰8287A068-778D-4BC4-B721-B5F69A81BC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