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澤平
有些話是講給神靈聽的,虔誠、審慎,并竭盡所能不留下破綻和漏洞;有些話則是講給自己聽的,散漫、嘈雜,像熱水撫慰疲倦極了的肉體,也像載重的車廂碾過鐵軌。我喜歡把話說給自己聽,不用擔心講錯,也無須考慮可能引發(fā)的種種后果。我既是講述者,也是傾聽者,道具不需要太多,一杯白水、一顆煙、一張紙、一支筆,就足夠支撐完成我與自身間的一場掏心掏肺的對話。我喜歡這感覺,像是在漆黑的臥室里,不用開燈,僅憑借記憶就能摸到每件什物,這里是熱水壺,那里是衣柜,煙和火機當然放在枕頭邊上。
我迷戀物件,衣柜、玻璃、煙灰缸、舊瓶子以及衣物,盡管它們本身并不具備生命體征,但卻完整地保留了使用者的氣息。我之所以在篇幅長短不一的文字中選擇寫雨水,寫居住的房子,寫蔬菜和書籍,甚至寫深夜里一個人默默聽完的幾部電影片尾曲,是因為一直都相信,它們是鮮活的,將代替我向外界傳遞某種信息。我曾在閑聊間向一位友人描述童年時慣常見到的駱駝蓬等草木,狀貌逼真,乃至葉尖上見露珠,其實這并無多少可講之處,郁郁蔥蔥或者即將枯死皆如是,我之所以講述,不過是喜歡把生活中看到的或者想到的,呈現給外界。如果把這和我所理解的詩歌寫作聯系在一起,描述草木本原樣貌是基礎,它代表著觀察者視野與發(fā)掘能力的遼闊(細膩)程度;描述觀察者本身面對草木之時的情感變化才更具有詩意,電光石火間,如何敏銳捕捉到并真誠、準確、拙樸地呈現出來,是寫作者作為事物觀察者的永恒命題。
依稀記得,我的詩歌寫作生涯始于2010年冬日,其時我尚在西北一座邊陲小城做地質測量工作。寫不好,讀得也不多,但勝在尚算勤勉,也隱約覺察到自己的短板所在,于是就大量閱讀,希望通過閱讀找到打開詩歌世界大門的鑰匙。彼時讀張繼《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句,不禁唏噓。古人以詩言志,情懷是一種,記載是另一種。張繼這兩句詩,記載在先,情懷在后。先是平實的敘事,地點、時間、事件以及潛藏其中的人物,然后才是抒情,寒山寺之名已見冷寂,到客船更顯凄清之色。由此觀之,敘述應簡明扼要,應以點帶面,應準確無誤,該具備的元素一定不能缺失,但又忌拖泥帶水,點到為止即可;抒情則又是另一番講究,所謂“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不野是度,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附物是及物,不能空泛,不能空洞,抽象的情感得通過具體物事加以體現,切情則重真摯,非情真意切不能為詩也。詩不在多,在精,單憑此一首,讀唐詩,能不讀張繼?
我在讀唐詩的同時也讀外國詩人的作品,艾略特的《荒原》,米沃什的《禮物》,里索斯的《陶匠》,只要遇到自己喜歡的譯本,就反復閱讀。我漸漸感悟到,這些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都具有真和靜的可貴品質。詩歌作品中見真見靜,格調與境界自高。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作品愈具深度與闊度,就愈見真與靜。遺憾的是,我生活的周邊往往很少讀到這樣的作品,尤其是網絡世界,能夠讀到的所謂作品,絕大多數充斥著浮躁、偽善,充斥著小聰明式的嘩眾取寵。詩可以怨,但不僅僅只是怨,更不是時時怨、事事怨;詩可以群,也絕不僅僅只是群,更不是時時群、處處群。詩徑通幽,幽徑通詩,詩人應當學會與外界保持一定距離,然后審視,然后為詩。補充一句,寫熟悉的勝過不熟悉的,美國當代寫實主義畫家安德魯·懷斯認為,繪畫不是出門去找好風景,而是去尋找那些伴隨自己成長并且曾為自己所深愛的東西。
我原以為,這輩子,自己可能會成為一個介于三四流之間的糟糕小說家,卻沒有想到,陰差陽錯的,最終深深迷戀上并一路堅持下來的卻是詩歌寫作。
迫于生計,我常常需要在各個城市間穿梭,生活具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它使人迷茫,它并不會指引我發(fā)現并走向唯一正確的方向。一如我所記錄下來的那些詩句,我無法掌控一首詩完成之后的命運,就如同我終此一生都無法把握自身命運。我偶爾會把自己想象成茫茫大海中夜航的一葉扁舟,詩是影影綽綽的燈塔,或許希望一直都在,但誰又能夠保證扁舟一定會靠岸?或許這恰恰是詩歌存在的意義: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我內心深處的焦慮和恐懼。
詩是什么?我堅信詩是語言對我們自身的解放和重構。詩應該有蓬勃的生命力,它能夠喚醒沉睡在我們心底的事物,或者美好,或者浮躁,它使一切存在在自己的軌道上有了依據。但我們是不自由的,我們被責任和倫理以及其他任何我們所在意的物事捆綁著,我們只能借助詩歌與“我”和世界完成一場對話。有時候,我們的溝通是卓有成效的,但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溝通是不產生任何效用的。詩歌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什么?它應該是輕盈的,干凈的,像云朵也像流水,不被物理所束縛,也不因外力而改變態(tài)勢。它有足夠彈性,遠離或者抵近,一定都有深刻的理由;它也足夠澄澈,不必承載我強行施加給它的種種情或者欲。我曾試圖總結過自己暫時還寫不好一首詩的原因,可能僅僅是因為我太精明了,太機械了,刻意放大了自省和善意,卻選擇性遮蔽了功利和罪惡之心,我從一開始就傷害了詩。這使人沮喪,我得有多么脆弱,才必須不斷借助自我催眠的方式,使自己相信,我是正確的。
前幾日我剛好重讀過美國女詩人莎朗·奧茲的作品,她的詩歌語言簡單而真摯,像劊子手把刀尖遞向自己。她與我們相似,但又區(qū)別于我們而獨立存在?;蛟S,我們都有制造庸作的能力,這是我們溝通的基礎;但我們未必具備從庸常中發(fā)現精致的能力,這是區(qū)分我們寫作高度和深度的奢侈品質。
《警世通言》里講:“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這原本與詩歌無關,但完全可以引申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具體語境中來,我始終相信:一首詩,會還原成一個句子,一個字詞,會還原成一個人某一特定時刻的情感態(tài)勢,或憂傷,或歡愉。我相信由字詞到句子再到章節(jié),是生活感悟的積淀過程,發(fā)酵過程。而詩歌的行數與字數多寡,并不與其品質之間產生必然的正比或者反比關系。如初唐詩人陳子昂之《登幽州臺歌》,寥寥數語而能使人潸然淚下,究其緣故,無非是情真意切,發(fā)一己之心,容事物命理。或許,我所找尋的恰恰是這樣的臨界點:我有話要說,且非說不可。引而不發(fā),不是詩人,是入定的高僧。2F728C8C-6CA5-42D8-A688-60C50814F6C8
但我終究沒有完全打開自己的能力,沒有深入挖掘并深刻認識自己內心的能力。于是,我只能任由自己把天平向感性一端偏移,以使我不被理性所蒙蔽。的確,我更愿意相信感性,它是火,甚至不需要空氣就可以燃燒,它能最大程度地給我熱量和光明。即便只?;覡a,即便隨之而來的是冬月般的酷寒和孤獨,但仍舊真實如故,那些一閃即逝的丑陋和善念,使我更接近于我自己。
至少在羈旅北京的這幾年里,我的寫作狀態(tài)是零碎的,非理性的。我在寫滿各種數據的記錄簿背面寫上突然想到的一句或者兩句,字跡潦草,構思散亂,我知道它們所面臨的命運:一部分被整理、修正,然后寫入某首詩歌里,一部分被遺棄,撕成碎片丟入風里。
有一段時間,我在審視自己的詩歌寫作情況時發(fā)現,我似乎對詩歌寫作的意義產生了懷疑:詩歌何為?誠然,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化表現形式,它從根源上就注定與審美和哲學思考脫離不了關系。但詩歌在完成寫作之后,面向讀者群體和社會現實時,究竟能不能起到引領或者啟發(fā)思考的社會功用?尤其是當下,隨著網絡化時代的到來,詩歌寫作正受到全新的沖擊和考驗。
那么,我究竟該寫一種怎樣的詩歌呢?或者說,終此一生,我究竟該構建一種什么樣的詩歌價值觀念取向呢?在冗雜的現實生活中,在對自己的肯定和否定中,我漸漸意識到語言的無力。它并不能如我們所愿,在附加價值或者意義的同時,起到某種喚醒作用。我甚至有過這樣的思考:反其道而行之,不失為一種好的呈現方式。大當作小寫,有當作無寫,真當作假寫,抽象當作具體寫。詩歌藝術需要真誠,但不一定非得拘泥于每一個具體細節(jié)。難以消解的悖論往往是悖論本身,例如我們所厭惡的,一定也在深深地厭惡著我們。我因此而試圖理解每一種自己所不能接受的觀念,并嘗試因循其理,發(fā)現更多種可能??蛇@也是悖論或者局限的一種,舍棄熟悉的物事,何談深入陌生?如此想來,一切疏離都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回歸。我們都是徒勞無功的掙扎者,有時候從中攫取到詩句,有時候則是墓地。
有時候又會這樣想:寫好一首詩或許并不難,至少不比認識和承認一首詩存在局限性更難。局限性是機會,它意味著可塑的、不可塑的更多種可能,局限性往往也是陷阱,它使創(chuàng)造語言的人被語言所奴役。不要害怕失敗,不要害怕誤解和嘲笑,承認局限性的唯一意義在于,突破現有的局限性并試圖發(fā)現新的局限性。的確,局限性一直存在,無論是歷史的還是個人的。
我想打開一切束縛過自己的枷鎖,意義、章法、流派以及種種固定的取舍程式,只遵從內心的召喚,發(fā)現生活和閱讀中饒有趣味的部分,呈現并盡最大可能地還原它們。好的詩歌應該具備這樣的特質,引導但不包辦全部。語言指向豐富而多義,你是什么樣的讀者,就從中領受什么?;蚱沛叮蚝喖s,或深刻,或淺顯?;蛟S寫作的終極奧妙正在此處,它使不同的人群通過語言的鏡子徹底地觀照到真實的自身。
我甚至陷入某種虛無的思考當中——詩歌寫作究竟從何處開始?是落筆的那一刻嗎?一般意義上講,的確如此。但是,如果從落筆那一刻算起,之前的沉淀和構思呢?一首好的詩歌,源于詩人本身的生活和閱讀經歷,經過時間的沉淀和發(fā)酵,然后篩選、整合、提煉,進而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由抽象的概念轉化為具體的詩句。抽象為虛,具體為實,虛實之間可容納的內容可就豐富極了,像一個巨大的口袋,彈性十足,只要我們精力足夠充沛,思維和視野足夠開闊,似乎能把可命名的、不可命名的一切事物裝填進去。如此,這問題的答案依舊縹緲,或許其答案原本就不是唯一的,指向越豐富,詩歌所能呈現出的內容就越具有吸引力。與其糾結于此,不如給它一個獨屬于自己的認知或者定義:詩歌寫作是從命名的那一刻開始的。
我固執(zhí)地認為,詩歌寫作是有難度的,命名也是。寫詩的難度,恰在于詩人湯養(yǎng)宗所說的達于“象”而略于“言”,語言只是載體,象則意味著呈現的本源質地。因此,成熟的詩歌寫作者都不會選擇舍本逐末。這個道理看似簡單,其實則不易,需要在大量的閱讀與生活經驗中去提煉驗證,使庸常化為神奇。美國小說家、詩人卡佛曾描述過這種奇妙的轉換——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寫普通事物,并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而詩人陳先發(fā)的闡釋可能更接近詩歌寫作的本質:詩,本質上只是對“我在這里”這四個字的展開、追索而已;命名的難度,則在如何把握指向和維度之間的度。度即分寸感,需要斟酌,需要平衡,需要在無數條線中篩選出合乎自己思維和情趣的標題(名字),并以此為骨架,填充能夠支撐起它的血肉。難度往往使人心悸,解決不了這些隱性或者顯性的難題,詩歌寫作就只能停滯在淺表層,無法抵達我們心目中那個美妙而和諧的詩歌至境。鑒于此,詩歌寫作于我們而言,可能終此一生都將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但這未必就是壞事,挫敗感往往會促使我們不斷磨礪自身和作品,進而臻于完善。
在人群中,我常常能夠找到熟悉的自己,自以為是、偏執(zhí)、輕浮,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我說的這個人群,既指寫詩的人群,也指蕓蕓眾生。因此,我不斷告誡自己謹言慎行。如果說我有始終克服不了的缺陷,那一定是虛妄的自尊,或者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卑情結作祟:我害怕在人群中暴露出自己無知的一面。正如寫一首詩,我總是需要反復修改,以此使自己獲得短暫的心安。我不信任瞬間的靈感,我更愿意相信積淀。倉促之間記錄下來的句子和做出的決定,都是可疑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字了,忙碌不過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或許是新的局限——我沒有能力準確地定位自己寫作的意義所在。承認局限或許使人尷尬,但否認卻并不能幫助我們消除局限。
詩人飛白說,寫作的本質是寄托。這寄托可理解為語言的向度所在。無論如何,我們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否定對話存在和發(fā)生的基礎。那么,詩歌寫作當然是寄托本身或者寄托之一種。事實上,我一直都是寫作即對話的堅定擁躉,我愿意把每一首詩的寫作過程都理解為與自己的和解或者決裂。
有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有些詩是寫給自己讀的。即便還有其他讀者,我也愿意相信木心先生的判斷:作品選擇讀者。我想,詩之至境,無非就是純粹地表達罷了。
[欄目編輯:韓愛強]2F728C8C-6CA5-42D8-A688-60C50814F6C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