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川
如同一年前的情景——
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正在把洋蔥切成細(xì)絲,他就映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他的表情從容冷靜,看不出曾經(jīng)為生活燃燒過。
這不是我們的故事,我和他是不會有故事的。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但他在我的腦海里種下了勃艮第浪花,當(dāng)克萊因海風(fēng)吹過,我就想起了他走在南街時,撐起的那把彩色傘。
那是一把我從未見過的傘,但我知道它原本的底色是純白的,而現(xiàn)在上面附著五顏六色的油彩,藍(lán)色最多,他舉著傘,像舉著一條混濁的河流。我以為他是一個畫家,傘的油彩是他隨心所欲的靈感迸發(fā),但他在橙光理發(fā)店門前停下,把傘立在玻璃門前,旋轉(zhuǎn)彩燈映照在傘的油彩上,那把傘紋絲不動,像黑夜的面具,我向面具走去,渴望找到些什么,我深信,那面具底下躲著不為人知的靈魂。
我深信不疑,我是所有人的陌生人,除了他。每天晚上,我站在對街,望著橙光理發(fā)店招牌底下的玻璃門,我在等待那把傘,等待那副面具的降臨。我知道他早就注意到我了,整整一周,我撐著一把牛奶色的傘,是他那把傘沒有染色的前身,我是撐給他看的,他不會不明白,我固執(zhí)地這樣想。
我走進(jìn)橙光理發(fā)店,三個理發(fā)小哥向我投來看傻瓜的眼神,他從前臺站起:“姑娘,我來給你剪?!?/p>
“剪個短發(fā)吧?!?/p>
“你喜歡我的那把傘?”
“喜歡啊。”
“那你等會兒帶走吧,送你了?!?/p>
“作為交換,我的傘也送你?!?/p>
“不用,它會變得面目全非的?!?/p>
“很好看啊,克萊因藍(lán)。”
“藍(lán)色是看得見的黑?!?/p>
他穿著黑色的西裝,微微卷曲的短發(fā),襯得臉很圓。戴一副黑色的圓框眼鏡,皮膚白皙,表情從容冷靜。我才明白,他是不想認(rèn)識我,才無法認(rèn)識我。
橙光理發(fā)店里放著柯南·格雷的《Heather》,歌詞大意是:“看著她就在那兒,緊握著你的手。把你的臂彎放在她的肩上,現(xiàn)在我倒是覺得發(fā)冷了。但我又怎能討厭她呢?她就像一個天使。但當(dāng)她走過身旁,我又好希望她從未存在過?!蹦谴谓徽労?,我便不去等他了。一個月后,我去橙光理發(fā)店,只剩下那三個理發(fā)小哥,其中一人笑著說:“林宇不干了,兩周前去了云南。他說,如果你來找他的話,就把這個交給你?!?/p>
紙條上是一串手機號。
“我說,你看上他哪了,他這個人沒幾個朋友,神神秘秘的,外地人,在每個城市生活一段時間就會離開?!?/p>
看來沒人了解他,除了他的那把傘。而他的傘正躺在我的書桌上,像一個萎縮的靈魂,一把無法撐開的傘注定是不完整的,那撐開了不也是任人觀賞嗎?我問奶奶:“為什么一個人會喜歡四處流浪呢?在這樣一個人人渴望工作穩(wěn)定,有房、有車的社會……”
奶奶的表情哀而靜:“人要做讓自己不后悔的事是需要勇氣的。我72歲了,可我還想收到一束玫瑰花,想穿著帆布鞋踢起路上的花瓣,想和朋友在路上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想經(jīng)過橘樹、路過浪花。我是后悔,想做卻沒有做的事很多,可我沒有勇氣,你們經(jīng)常問我要什么,我不敢對你們說,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最想要的,是一朵玫瑰花……”話沒說完,奶奶就打起了呼嚕,她帶著黑色的毛線帽,嘴巴張得大大的,像一條吐泡泡的魚。
我換了把黑色的小刀,洋蔥切了一半,我的淚水流成小河。我打開手機,買了張到云南的票。這一年,我沒有聯(lián)系過他,那張紙條也被我弄丟了。
我在猶豫,要不要帶上那把傘。我打開柜門,一把牛奶色的傘躺在里面,一如我無限平靜的年華。
原來我做了一個夢,我是在夢里去的橙光理發(fā)店,在夢里遇見了林宇。2000年,我18歲,住在香港喜帖街擁擠的握手樓中。一個午后,我趴在窗臺上,伸出手想要夠到一排破了一半的霓虹燈。他走過石板路,故意重咳一聲,我不耐煩地看向他,一身水洗牛仔藍(lán),卡其色的漁夫帽,我覺得他像一只船,一只多年來在人海浮沉的船。
他從胸前的牛仔口袋里拿出一張便利貼,趴在一樓的墻上開始寫。就這樣,我收到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曾經(jīng)觸摸到星穹,它是永恒的謎語,所有的瑰麗風(fēng)景,都不如你在黎明時分的背影。
我從二樓向下喊:“我更喜歡你這樣寫:我有一輛復(fù)古紅的吉普車,可以陪我喝杯茶嗎?”從此,我的身邊多了個齒痕深淺不一的男人。我們都喜歡下雨天,卻都不喜歡打傘,喜帖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曾是我們的鏡子,利落的短發(fā)、純白的臉龐、晶瑩的淚珠,那是鏡子里的我。
我摸著眼前的鏡子,他拿著淋浴頭沖洗他的花襯衫,水洗藍(lán)的青澀與瀟灑,化作南柯長夢,夢去不知所蹤。他還說:“何必尋夢,夢里甘苦皆空,勸君珍惜此際,自當(dāng)欣慰無窮?!笔前?,何必尋夢,何必。
一陣藍(lán)色的煙霧吹向我的臉和旁邊男人的臉,我說想請他喝杯茶,他說除非嫁給他。我想起來,我們曾約好一起去南街,那家橙光理發(fā)店特有的氣味飄進(jìn)我的房間,穿過我隨風(fēng)飛舞的長裙和黑色絲巾,從我的簡易窗戶飄出去,攪拌在風(fēng)中,飄滿寂寞,蕩入這港灣,隨霓虹千盞,遠(yuǎn)望渡輪隨浪去。
身邊呼呼北風(fēng),我已經(jīng)不感到冷,今晚的冷清深深駐扎在我心間。以為那張紙條,足夠照亮我此后的人生,現(xiàn)在卻留下無數(shù)痛楚在人間。
復(fù)古紅色的吉普車挨過了摔打,挺過了疼痛,它煥然一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可你卻從白色的房間里徹底消失,就像你曾說的那樣,何必尋夢。
如同一年前的情景——
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正在把洋蔥切成細(xì)絲,他就映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他的表情從容冷靜,看不出他曾經(jīng)為生活燃燒過。
我不止一次夢見他,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想必這是洋蔥能讓眼淚更洶涌的原因吧。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香港街頭給我寫紙條的男人已經(jīng)在記憶中模糊。去南街的約定,也只能我一個人完成,自從見了林宇,我總覺得他又回來了,他們像來自不同時空的同一個人,紙條和傘同時在喚醒我衰弱的生命力。在我的記憶搖搖欲墜時,藍(lán)灰色的夜空上已經(jīng)有星星閃爍,清涼如水。永恒的離別是此生最沉重的傷害,所有的記憶一如雨夜里的星星砂,憂傷而遙遠(yuǎn)。
那把附著油彩的傘,像黑色的面具,以及面具下躲藏著不為人知的靈魂,都在我毫無知覺的似水流年里逝去,歡愉交織悔恨,此刻生命在凝聚,過去我曾尋過,某段失去了的聲音,想留住青春的一剎,如今置身夢里總會有唏噓,不同時空同一個你,哪管生命是無奈。
不是紙條,不是傘,那散發(fā)著迷人光輝,照耀著無垠大地,它看到許多秘密,卻一直默然無聲,只是傾聽著我的夢囈,是青春??!
我的表情哀而靜,在心里默默許下我72歲時的生日愿望:今年,我想收到一朵玫瑰花,用朱砂色的花瓣祈求,讓愛火永遠(yuǎn)高燒,青春請你歸來,再伴我一會。
(作者系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中文專業(yè)2020級學(xué)生)7FB12FAC-FDC8-4ADA-8210-920B3E7AECA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