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教

《紅樓夢》人物眾多，豐富多姿，每一個人物都獨具特色、性格鮮明，是活生生的“這一個”，只有小角色，沒有小人物。僅出場半回的門子內蘊就極其豐富，性格極其鮮明，濃縮了豐富的人生內涵和文學意蘊。

總120回的《紅樓夢》，門子在開場不久的第四回即粉墨登場，但出場僅半回又匆匆離去，且一去不返。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來時歡歡喜喜，去時慘慘戚戚。喜與悲的命運背后，折射出曹雪芹對門子這一小人物的同情、批判與人生反思;同時，在這個小人物的身上，又承載著曹雪芹對社會與官場的批判與反思，給讀者帶來諸多的思考，特別是對初入職場的年輕人，怎樣走好人生的路，怎樣正確處理好與領導和同事的關系，具有直接的指導價值。門子是一個反面案例，給人諸多啟迪。

本欲攀高枝，不想遠充發(fā)

門子原是一個小沙彌，雖曾舍身佛門，卻沒有半分佛緣，沒有一絲佛心，耐不得清涼景況，只想著輕省熱鬧，趁著年紀小蓄發(fā)充了門子。這門子安心是要到塵世中熱鬧一場，大干一番，得個封妻蔭子，富貴榮華，豈不快哉？

應該說，年輕人追求發(fā)展，渴望成功，這很正常，應該鼓勵。少年壯志當凌云?！澳袃汉尾粠倾^，收取關山五十州”?，F在一些年輕人，追求“佛系”“躺平”，實不應該。關鍵是，怎樣才能走好人生路？這門子只想成功，卻不愿付出努力，謀劃著人生捷徑。他脫離佛門，擠入衙門，就是在尋求機遇。

應該說，這門子脫離佛門進入衙門后，混得不錯。很快娶妻生子，不但在城里置了房產，而且房子不小，可能還不止一處，不然不能夠出租得利。這對于一個門子來說，僅靠正常衙門的收入應該是很難做到的，他肯定在利用自己準公務員的身份來謀利。同時，他對現有的狀況并不滿足，還想擁有更大的權利，獲取更大的利益。

多年前的舊相識賈雨村正好來此地主政，門子一見心中大喜。如能攀上這棵大樹，今后可能會平步青云。但他知道，兩者地位懸殊，貿然相認恐結果不可控。一旦賈雨村不認或態(tài)度冷淡，反而不好繼續(xù)發(fā)展關系。他一直在精心準備晉見禮，靜靜地等待時機。

機會來了。薛公子打死了人，沒事人一樣，一走了之，無影無蹤;死者家人告上法庭，剛到任的賈雨村聽了大怒，馬上要發(fā)簽拿人。應該說，賈雨村這還是初入官場，仍有幾分正氣，或是新官上任，安心要燒把火樹樹官威。無論哪種情況，發(fā)簽拿人都是正當之舉。如果一切正常，死者冤屈得伸，兇手被捉拿歸案，不僅小民歡喜，賈雨村做一正事，官場也可能吹一縷春風。

此時門子卻抓住時機緊急出場。他先使眼色不讓發(fā)簽，致使賈雨村疑惑，住手退入密室，只令門子侍候，召門子獨對。門子把賈雨村應有之舉生生叫停，使本盼著沉冤得雪的馮家希望再度破滅。門子叫停的緣由是什么？是賈雨村拿人之舉錯了嗎？門子進入密室，先與賈雨村敘了舊，“原來是故人”。今日門子，原是賈雨村落魄時寄食廟中的小沙彌。如今飛黃騰達的大官人，竟是當年的寄食者，這是賈雨村心中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痛，偏偏這一切盡為眼前門子所掌握。門子得遇已成高官的故人，滿以為得遇貴人，卻不知所遇非人，身上已埋下危險的種子卻還不自知，還在做著攀附而上的春秋夢。如果門子穩(wěn)步正行，保持獨立之風，倒也使得?？伤尚呐矢?，主動叫停賈雨村發(fā)簽;相認后，讓座不敢坐，再三相讓才斜簽著坐了。賈雨村問他不讓發(fā)簽之意，他卻蕩開一筆，不談發(fā)簽之事，反問賈雨村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做得長遠！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大鄉(xiāng)紳的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币幻嬲f，一面從口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門子告訴賈雨村，要捉拿的人正是“護官符”中人，并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及他打探到的情況一一奉上。門子同時告訴賈雨村，與打人者的高貴身份相比，死者是一個沒有根基之人，與四大家族不可同日而語，并積極獻策，讓賈雨村借此機會，攀附與回報四大家族：“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去見賈府王府?！辟Z雨村有所猶疑，門子聽了他要報君的話后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碑斉邪赣须y度時，門子又上下奔走，最終使賈雨村糊涂判案，馮公子白白丟命。

門子從不讓發(fā)簽到積極獻符，從指點賈雨村官場潛規(guī)則到出主意亂判案。賈雨村從最初的正義之舉，到思竭盡全力報上的猶疑，再到徇私枉法，胡亂判案，最后致書向賈王二家表功，一步步走向泥淖。這個過程中，賈雨村身為飽讀詩書、高中科舉的官員，自然應該對全程負主要責任，我們不能過于夸大門子在其中的力量，但又不能不說，這個門子是在竭力誘導賈雨村一步步沉淪。

門子所做的一切，目的就是為了攀上賈雨村這棵大樹，好借機實現自己的當官發(fā)財夢。前期看門子的目標一步步實現，但當一切塵埃落定后，門子本以為能得到獎賞，會得到賈雨村的提攜而平步青云，哪想到，“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充發(fā)了他才罷”。從主動到被動，從順到挫，從喜到悲，門子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

無良吏遇無良官，聰明人被聰明誤

門子為何被充發(fā)？書上說是賈雨村擔心他說出貧賤時的事來。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還有其復雜的原因。

門子的悲劇，首先是在他所遇非人。他一心攀附的賈雨村，既有著貧賤而自以為不光彩的過去，更有著雖富貴但更陰暗的現在。而這一切，他都不希望為外人知曉，偏偏門子不但是知曉者，而且是部分事件的參與者，賈雨村又是一個志大才高品行差的人，自然要清除門子才放心。

賈雨村當年是一個小廟中的寄食者，時運不濟?！坝裨跈持星笊苾r，釵于奩內待時飛”，他靠士隱的資助才得以進京趕考?？贾猩俸筘澑芸毂桓锫?。重新被起用，又因為是在揚州林家坐館，得以通過林如海推薦走了賈王二府的門子，才能補升外任。賈雨村在任上亂判葫蘆案報答賈王二府以繼續(xù)求得庇護，是靠手下門子之力。一直以來，賈雨村都是個路數不正的人。

路數不正的人人品必然極其卑下。賈雨村不顧當年恩人資助之情，明知英蓮是恩人之女卻沒有關心之情;他后面曾在小廟中遇到士隱，在小廟被燒時，置恩人生命于不顧，匆匆趕路;他走的是賈家的門子，但當賈家遇難之時，他不但不施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賈雨村為攀附四大家族因私廢法，此乃不忠;明知英蓮為恩人之女不思報恩，為人不義;明知案情有冤而胡亂判案，此為不公。門子是其故人，又對他一力攀附，他不但不思提攜，反而在用過之后一腳踢開，更覺無情。

賈雨村其為人更是極其虛偽奸滑、道貌岸然。文中明暗兩條線，明寫門子之歹毒，暗寫雨村之奸滑。門子年紀這么輕，心眼這么壞，行事這么狠，把賈雨村一步步引入沉淪。賈雨村看似被動而為，是被門子誘逼而下水;看似順從門子，存有幾分正氣，其實不過是在下級面前故作正派而已。初見門子，賈雨村顯得重情重義，稱之為故人，攜手讓座;但當賈雨村把想要做的事全部做完，輕一翻手，就把門子遠遠充發(fā)。門子是言行如一，賈雨村卻言行不一。對門子勸他胡亂判案報答賈王二家，賈雨村道：“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特別是當門子出了具體的壞辦法——他口頭上說：“不妥，不妥?！贝稳丈?，便徇情枉法，胡亂判了此案。隨后立即修書給賈王二家，看似輕描淡寫，卻把一條人命換作一封邀功之書。

這樣無情無義又奸猾的人，自然不希望他的一切為人所知。而這一切，門子都是知情人。可以想見，此事過后，他可能會對門子口頭嘉獎，甚至施以小恩小惠，但私下卻一直在找門子的不是，直到最后把他遠遠充發(fā)才罷。

門子一心攀附惡人并為惡人出壞招、干壞事，害人終害己。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職場小人，可恨可悲可嘆。

看似所遇非人，其實深處有因

門子的人生悲劇，給人以很深的人生思考與啟示。

從做人的角度，年輕人貴在守住本心，守正道、走正路、做正人，系好人生的第一?？圩印：θ苏弑睾?，歪門邪道得意于一時，但必將失敗于長久。曹雪芹為文，多草蛇灰線，前后勾連，但這個門子被遠遠充發(fā)后再沒出現。有人說是曹雪芹與續(xù)書者疏于照應，其實是這一結局暗含著曹雪芹對人生的思考。這種人就是得意于一時，失意于長遠。只有心正行正，才能“任他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

在職場上如何與領導和同事相處是一門大學問。這個門子總想賣弄自己的聰明，打探別人的信息甚至隱私，特別是總試圖了解上司更多的秘密，甚至是抓到上級或同事的短處，顯得自己無所不知。初見賈雨村，點出賈雨村當年的貧賤;賈雨村的外放，他說是走了賈王二府的門子。這是一個惟恐別人不知道他是無所不知的人。在這一事件中，門子處處賣弄聰明，事成后可能會夸耀，沒有他賈雨村會丟官，是他幫賈雨村護官，更有可能把全過程都抖出去，這才是賈雨村心中的痛。作為上司，賈雨村不可能總想著與一個門子共守秘密。很多皇帝屠殺功臣，不僅是因為功臣有功，也因功臣多了解自己的過去，不利于樹立自己的形象。

官員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門子因嫌廟清冷，又嫌地位低，致使被充發(fā)。覺不足以進取，這是社會和個人發(fā)展的動力，關鍵是要找準進取的路徑。不走好自己人生的路，處處有陷阱;人生多險，自我保重！

兩個君子，可以聯手做一番事業(yè)。兩個正常人，即使聯手后分手，也可以做到不出惡言，相忘于江湖。兩個小人，可能聯手于一時，最終也會相互算計而翻臉。數學中的負負得正在兩個小人的交往中無法實現。兩個小人相遇，只會激發(fā)出更大的壞，狼狽只能為奸。

人生成功，少不了人際關系，貴人相助，高人指點，個人奮斗，小人監(jiān)督。成事業(yè)貴在得人，上面要人提攜，下面要人出力，結交各類人特別是貴人，是成事的基礎。這門子雖小，卻懂得成事之道。但如何交人與交什么樣的人，這就能看出人生的價值觀。門子入了衙門，自然需要處理好與上司的關系，甚至主動向領導靠攏。但作為一個人，在決定自己的行動前，必須有交人三問：

一問為什么交人？交人為利還是為義？二問交什么樣的人？交君子還是小人？有些人與人交好，不問對象人品高下，只重對方地位高低?！棒嫒灰恢辉浦喧Q，飛來飛去宰相家?！毕襁@個門子，只看賈雨村位高權重，不管其人品低劣。他只想攀賈雨村這棵大樹，沒想到與賈雨村這樣的人共事可能存在的風險。被遠遠充發(fā)，這是他的人生劫難。假使賈雨村還想再用門子一段時間，門子也只能得意于一時。以賈雨村的為人，早晚會“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到那時，門子作為他的走卒與幫兇，也必然難逃被清算的命運。三問怎樣交人？以正交還是以邪交？工作上相互支持還是私下里蠅營狗茍？一些人為了討得領導的歡心，趨炎附勢，不擇手段，不但送錢送物，而且給領導出壞主意，同時在其中借機漁利。一個下屬如果能和領導共同成就偉業(yè)，那他有可能和領導一起共享尊榮;而下屬只想著與領導狼狽為奸，肯定會走向滅亡。賈雨村不會與一個門子共守秘密，更怕與一個如此奸詐、無情無義又不擇手段的人共事，今天門子能如此對人，將來可能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他。從另一方面說，門子如此兇險狡詐，如果在賈雨村的提攜下步入官場，那也將是一個不擇手段的酷吏，將來可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甚至陰險歹毒會甚于賈雨村。賈雨村把他遠遠充發(fā)，何嘗不是為民除害。此外，門子一步步導引出了賈雨村，賈雨村是一步步認識了這個門子，特別是認識了門子人性中的惡。這樣的人，終將會惡有惡報。門子的人生結局，又何嘗不是他的人生宿命？

人在職場與官場，切記三要：存心要良，立身要正，交人要慎！

作者系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