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等待了十個月之后,利瑪竇和他科英布拉大學的耶穌會的同事,才有機會啟程前往印度。這是1578年的春天,利瑪竇26歲了,他已在羅馬、佛羅倫薩和最近的科英布拉學習天國的秘密。在羅馬,他碰到一位代理教師范禮安,他是教廷雄心勃勃的全球擴張計劃中的杰出代表,他想把宗教熱情注入到亞洲,他鼓舞年輕的傳教士追隨他前往那塊“沉睡”的大陸。
盡管達伽馬早已在1497年環(huán)游了世界,但是從歐洲到亞洲的旅途仍是充滿艱難和不確定性。在港口等待出海的船只難以確定行程,他們必須要等待合適的季風或信風,風力是木制帆船惟一的動力。
這是一趟順利的旅程,只用了七個月時間,利瑪竇就到達了印度的果阿,他聽說莫臥爾王朝的統(tǒng)治者對于基督教神學持有熱情。但在到達后的一年里,他始終沒有擺脫疾病的蹂躪,印度的炎熱與水土令人吃不消,他眼睜睜地看著另幾位歐洲的傳教士死于他鄉(xiāng)。更要命的是,印度人似乎對于他們帶來的神學,毫無興趣。
利瑪竇是在1582年啟程前往澳門的,他的另一位傳教士同事羅明堅此刻正在澳門。從果阿出發(fā),穿過印度洋,經(jīng)過馬六甲海峽,來到太平洋,又是半年的漂泊,利瑪竇來到了澳門。直到1583年底,利瑪竇才進入了真正的中國地界。之前,他的老師范禮安和另一位著名的傳教士沙勿略,經(jīng)過漫長等待與嘗試,仍失敗了。他們都曾在日本傳教,發(fā)現(xiàn)日本人抵制基督教的主要手段,就是引證中國的儒家經(jīng)典,而“日本人在智慧和一切知識方面都尊中國于首位,無論在宗教上,還是行政事務上”。所以他們相信,只要中國接受了基督教,日本人也會跟隨。但是沙勿略只是抵達了廣東南面的小島上川,看著中國卻無法進入,并最終于1552年死于那里,那時候甚至還沒有“澳門”這個地名。范禮安倒是有機會居住在面積更大的澳門,卻仍沒有機會進入中國,據(jù)說,有一天他曾站在澳門神學院的窗前眺望中國大陸,嘆道:“啊!巖石,巖石,你什么時候打開?!?/p>
利瑪竇在澳門時已經(jīng)開始學習中文,在給他的一位老師的一封信里,他寫道:“我最近一直在專心學習漢語,我向你保證,漢語與希臘和德語有很多的區(qū)別。就漢語而言,有很多含糊之處,以至于漢語中有許多詞語能夠表示一千個以上的事物,而且有時一個詞和另一個詞之間的惟一區(qū)別就在于如何在高低四個不同的聲調(diào)中進行定位。”
在1583-1601年的十八年時間里,利瑪竇一開始僅僅識幾個漢字,一年后他可以傾聽別人的懺悔,然后他學會了講話。接著,他可以進行一般水準的閱讀寫作,到了1593年,他開始嘗試將“四書”翻譯成拉丁文,再過上一年,他可以古文寫作了。他時刻根據(jù)環(huán)境的要求來調(diào)整自己。他在羅馬的數(shù)學才能與天文學知識幫了他大忙。在廣州附近的肇慶時,他不是把時間用來布道,而是以他對天文學、數(shù)學的知識用于與本地的學者和官員交流,在這些談話中,他穿著佛教的僧袍。他知道這些談話很重要,因為他需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以便繼續(xù)向北方前進,北京將是他最終目的地,他希望能夠用教義去感化中國的官僚乃至中國的皇帝,如此,這個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就有可能接受新的信仰了。
從肇慶到潮州、韶關(guān),從韶關(guān)到南昌,再到南京,1601年,利瑪竇終于抵達了北京。十八年向北京進發(fā)的過程,歷經(jīng)磨難,每到一地,他需要得到地方官員肯定,才能開始自由行動,然后等待北京的批準,才能繼續(xù)前行。路程中則充滿意外,1598年夏天他到達南京時,明朝中國正在被卷入朝鮮與日本的戰(zhàn)爭,中國政府要求逮捕所有值得懷疑的外國人。一整個夏天,利瑪竇都在長江上的一條“既小又沒什么設(shè)施”的船上度過,天氣炎熱、內(nèi)心不安。為了可以沿大運河而上,他還要和掌管運輸?shù)奶O(jiān)搞好關(guān)系。他是在1594年脫掉僧袍、改穿儒生的服裝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樣能夠進一步提高他和中國士大夫階層的關(guān)系,居住在南京時,他和當時中國最重要的文人李贄還展開過對佛學的辯論,很顯然,他運用中國語言的功底,都讓他們大吃一驚。
利瑪竇的童年和青年時所熟悉的所有事物,都遠離他而去,在漫長的旅途中,他偶爾會靠寫信來對抗孤獨,但一般來講,他相信從發(fā)出信到收到回信,這一個周期是六至七年。他在給朋友信中感嘆一封信所經(jīng)歷的漫長波折:“我時常在想,我寫了那么多關(guān)于這里生活的信,但收信人說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p>
到達北京時,利瑪竇已經(jīng)49歲,他無意再回到歐洲,橫亙在中國與意大利之間的茫茫波濤,令人望而生畏。他終于可以正式展開他的最初使命了。為此,他已經(jīng)讓自己變成了一個除去面孔以外,哪里都吻合標準的中國儒生。
一連幾天,我都在想象這個意大利人在中國的遭遇。之后,一代代西方人前往中國,他們都有類似的期待,他們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改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改變中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或僅僅是獲取中國市場……但利瑪竇經(jīng)驗中最重要的遺產(chǎn),卻幾乎沒人再能做到?!熬薮蟮臒岢篮蜏蚀_無誤的現(xiàn)實感”,這是英國歷史學家赫德遜總結(jié)的特性。利瑪竇發(fā)現(xiàn),要想吸引中國人的關(guān)注,傳教士必須在世俗方面對中國政府有益,其次,要避免攻擊中國的傳統(tǒng),基督教的到來,并不一定意味著要先清除儒家的影響。
后來者認定自己已無需繼承他的遺產(chǎn)。畢竟,在利瑪竇到來的時代,中國仍是世界中心,四分五裂的歐洲仍在中世紀向文藝復興年代艱難地過渡。中國代表著繁榮、文明與進步。但當19世紀之后,那些乘著蒸汽船到來的西方人,則是帶著強烈的優(yōu)越感,這時中國已由文明的楷模,變成了停滯和潰敗的象征。在傳教活動中,不再是對中國命運的深切同情,而是一種傲慢的改造。他們不需要在肇慶昏暗的燈光下閱讀《大學》《中庸》,艱苦地學習中文,理解中國人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代表著新的權(quán)力,并覺得自己的方式是惟一正確的。但最終,他們將發(fā)現(xiàn),這個中國比他們想象的更難以改變,更富有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