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上大學時,因為討厭去澡堂與他人互看裸體,我常十多天不洗澡。當然這是在冬天。夏天誰都受不了。不洗澡也就不換衣服,我有條牛仔褲,穿了很久,穿得油光光像面銅鏡,后來泡在盆里又十多天忘了洗。直到我的一個徒弟來找我?guī)退麑懬闀?,作為交換,我要他幫我刷牛仔褲。他欣然同意,去了洗衣間。幾分鐘后他慘叫著跑回來,高喊,你龜兒的牛仔褲泡了多久了?老子一刷就成紙漿了……
多年后,我讀到拜占庭早期的一篇布道文,找到了知音。這篇布道文將洗澡視作異教行徑。“在基督那里沐浴過的人,”圣徒怒斥道,“沒有必要再洗了。”
其實不用到圣徒中找知音,大學時我已熟讀嵇康,被他不愛洗澡的德行深深折服。他給山巨源寫絕交書,說自己很懶,“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一個月有十五天不洗澡,如果不是身上癢得不行,就決不下澡堂。
嵇康的桀驁不馴真是到了極點。要知道,在他所身處的時代,容貌與言談不但是私人問題,更是一個異常重大的社會問題?;谀橙巳菝才c言談的批評,很快就會成為社會對他的定評,從而影響其一生命運。在這種背景下,嵇康仍然長期不洗澡,你說屌不屌?
當然,嵇康也有著異乎常人的資本。《世說新語·容止》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平日若孤松獨立,醉后若玉山將崩。這樣的美男子,洗不洗澡又有什么關系呢?
嵇康的不愛洗澡,也許是他不趨時新的一個象征。沐浴更衣,煥然一新,嵇康不愿意。他寧肯守住自己身上舊有的一切,包括被人們看作污垢的東西。污垢是自己的,潔凈是時代的,他用守住自己的污垢來狂叛時代的潔凈。他內心早有判斷,究竟誰臟誰干凈——“我不洗澡,也比你們干凈”。
聯(lián)姻曹魏宗室與桀驁不馴的個性,決定了嵇康的命運。在以名教治國的司馬政權之下,他疏遠現(xiàn)政權,成為異端。不止疏遠,他更對現(xiàn)政權懷有濃烈的憎惡。他非湯武薄周孔,甚至可能打算參與一次謀反,被山巨源勸說才打消念頭。他熱衷養(yǎng)生,卻自己放棄了使生命靜好的機會——養(yǎng)生的前提是全身,以傲物受刑,如何養(yǎng)生?他也試圖尋找某種平衡,在他寫給兒子的《家誡》中,有庸俗世故的教訓,也有“臨義讓生”“忠臣烈士之節(jié)”的凜然危言。他寫過很多關于飛鳥的詩,大多是在寫自己,那些飛翔的鳥必要沖破網羅。阮籍也寫過飛鳥,但他只是看著那些鳥兒在曠野飛翔,隨時可能被撲殺。阮籍在酣醉佯狂與窮途痛哭中找到了與現(xiàn)政權相處的平衡,如履薄冰中心若焚但終于安全過一生。嵇康卻沒能找到,終于被司馬昭處死。臨刑前他顧日影彈琴,彈的是廣陵散,而廣陵,連續(xù)出了王凌、毌丘儉、文欽、諸葛誕等反賊。廣陵散從此絕矣,反賊也從此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