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善罡

1912年后，黃遠生開啟記者生涯，曾擔(dān)任《時報》《申報》等報刊的特約記者。

1915年圣誕節(jié)傍晚，美國舊金山唐人街的廣州樓內(nèi)，一位華人青年正在靜靜飲茶用餐。突然，兩顆子彈從背后穿透他的心臟，他當(dāng)場倒在血泊之中。這位青年就是以奇風(fēng)異骨隆譽報界的“民國記者第一人”黃遠生。

1885年1月15日，黃遠生生于江西德化縣（今九江市），本名為黃遠庸，后來從事新聞工作時筆名為遠生。他一生常常突發(fā)奇想，做出非常人之事：出身于信奉孔孟之道的書香門第，卻自小把革命、自由、民權(quán)掛在嘴邊，還跟著洋教師學(xué)習(xí)英語;少年參與學(xué)潮，聲援 “受專制學(xué)校之苦”的南洋公學(xué)學(xué)生罷課，之后卻主動投考仍受封建官僚控制的南洋公學(xué);痛恨禁錮人們思想的“八股取士”，卻在中秀才之后參加末屆科舉考試成為進士;贏得“知縣即用”榜頭，本應(yīng)順理成章走傳統(tǒng)仕途，卻以進士身份棄官，東渡日本學(xué)習(xí)法律;以海歸身份置身清政府官場，卻又不甘心“以極可愛之青年之光陰，而潦倒于京曹”，最終棄官成了記者。

“記者”一詞最早在中國出現(xiàn)，是梁啟超1899年在日本創(chuàng)辦的《清議報》文章中。當(dāng)時，報紙多重論說、輕新聞，辛亥革命后才開始重新聞、輕論說，或者新聞與論說并重，正是在這種演變中，中國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記者。黃遠生棄官當(dāng)記者出人意料，是因為記者剛剛出現(xiàn)時是被人們所輕視的，遠不如他任職的郵傳部員外郎、編譯局篆修風(fēng)光。正如新聞學(xué)家戈公振所言：“往者社會之視記者，蓋賣朝報之流，服務(wù)其間者，文人之末路也?！?/p>

黃遠生棄官當(dāng)記者雖說出人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日本留學(xué)之時，他就把日本著名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的“獨立自尊”作為座右銘。在他眼中，官僚政治皆為“盜、丐、流氓”，“毒藥之毒，封豕長蛇之兇，然猶不及中國之官界”。因此，他對進入官場追逐名利而求聞達于世毫無興趣，反而想“獨立自尊”地“為民生社會請命”。就在黃遠生苦悶惆悵之時，他的同鄉(xiāng)、北洋五大臣之一的李盛鐸對其說：“西洋方面那些熟悉近代史和國際情況的，大都是報館撰述人員，你如果干這一行，將來一定是位名記者?！庇谑牵邮芾钍㈣I的建議，在辛亥革命爆發(fā)后毅然投身于新聞界，成為職業(yè)記者第一人。

事實證明，他選擇記者職業(yè)是正確的。1912年，黃遠生與藍公武、張君勱（音同邁）共同創(chuàng)辦《少年中國》周刊，這是他記者生涯的開始，因為見解獨到、犀利潑辣，很快聲名大震。此后，他還主編過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庸言》月刊，擔(dān)任過上?！稌r報》《申報》 《東方日報》和北京《亞細亞報》的特約記者，同時為《東方雜志》《論衡》《國民公報》等報撰寫文章，也都干得風(fēng)生水起。

黃遠生新聞作品中，值得大書一筆的是“遠生通訊”。 通訊作為一種比消息更加詳細生動報道事物或人物的新聞手法，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并不陌生。但是，在民國初年，通訊還是個新鮮事物，黃遠生把它作為主要寫作體裁，僅在1912年5月至1913年10月的17個月間，就為《申報》《時報》采寫“北京通信”170余篇，平均每月發(fā)表11篇。內(nèi)容主要涉及民初時事政治、政壇風(fēng)云、官場內(nèi)幕等方面，也有一些關(guān)乎流亡者、受災(zāi)饑民等弱勢人群生存境遇的民生報道。

黃遠生的新聞敏感性極強，報道很注意時效性?！蹲罱孛苤劇贰蹲罱偨y(tǒng)》《最近之大勢》《最近之北京》等通訊，僅從標(biāo)題就可看出報道的人和事都是新近發(fā)生的新聞。他也很注重挖掘新聞價值，如1912年6月寫作《政界小風(fēng)潮零記》一文時，曾預(yù)感“恐怕大總統(tǒng)要做皇帝”，便在通訊中透露“近期有這種可能性”，這一判斷果然被事實所驗證。

“遠生通訊”重點報道當(dāng)時的重要人物、重大事件。黃遠生在清末做過官，民國初年官場也有不少熟面孔。他利用這一優(yōu)勢周旋于政壇，運用采訪到的第一手材料，報道了有關(guān)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章太炎、蔡元培、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唐紹儀、陸征祥、熊希齡、梁士治等人的內(nèi)幕消息。1914年，他采訪孫中山和袁世凱在北京會談的情況后，撰寫《記者眼光中之孫中山》，把孫中山讓權(quán)的態(tài)度和袁世凱“權(quán)謀百出”的伎倆公之于眾，含蓄地告訴讀者不要對會談抱有希望。俄國侵入內(nèi)蒙古、英國出兵西藏、六國大借款、內(nèi)閣接二連三倒臺、“二十一條”、宋教仁遇刺、武昌首義功臣張振武被殺等重大事件，都在他的通訊中有真實詳盡的記載。他的文章成為當(dāng)時社會的一面鏡子，后人評論說，“沒看過黃遠生的通訊，就不配談民國初年的政治動態(tài)”。

1913年宋教仁遇刺時，黃遠生曾寫過通訊詳細報道此案。

“遠生通訊”善于把新聞故事化，故事情節(jié)化，情節(jié)細節(jié)化。比如，在《外交部之廚子》一文中，他用生動滑稽的筆觸記述了一個清末“連結(jié)宮禁，交通豪貴”的廚子，花錢買了“花翎二品銜”混跡于民國官場的故事：一次，外交部長官汪大燮（音同謝）在赴賀慶王宴會時，剛進門“遙見廚子方輝煌翎頂與眾客蹌濟一堂，愕然不能舉步，廚子見汪大人來，則亦面發(fā)赧而口囁嚅”。汪的驚詫，廚子的窘態(tài)，舊官場的腐敗，躍然紙上。文章還借京人之語，罵出賣國家利益的民國外交部為“狗窯子”?！缎履觊e話》 《圍爐雜話》《歲暮余聞》《談屑》等通訊，都是他信手采擷的一些小故事和生活片段，勾勒出官界腐敗的實情，以及污濁、 混亂、動蕩不安的社會真相。

“遠生通訊”用頗為通俗的半文半白的語言寫成，流利暢達，運筆自如，揭示社會現(xiàn)象背后的意義卻極為深刻。黃遠生撰寫袁世凱就任大總統(tǒng)的通訊《囍日日記》，僅2000多字，卻用大量白話講述人們爭食面包的官場一景：“武英殿茶會，此五字何等冠冕！不料入殿后，惟見高帽而禮服者，重重疊疊而立，但見人形，但聞人聲，不見食品。余未早食而出門，此半日之日，計全恃此一茶話會，乃努力向人叢中窺探，始得見一仆持了滿盤之甜面包，沿途搶掠，適至余前，余之良心乃命余搶取三塊，分出人叢而立食之?！痹谖闹?，他沒有議論，也沒有分析，卻通過滑稽一幕，把袁世凱政府政治、經(jīng)濟上的空虛鮮活地公之于眾。《喬裝打扮之內(nèi)閣》 《虎頭蛇尾之國稅廳》《春云初展之政局》等文，也都同樣形象生動、通俗易懂、意味深長。20C8FD30-044B-4757-B1E4-5A8051963229

黃遠生認為，寫出好的新聞通訊，首先要當(dāng)個稱職記者。作為記者“須有四能”，即腦筋能想、腿腳能奔走、耳能聽、手能寫?！罢{(diào)查研究，有種種素養(yǎng)，是謂能想;交游肆應(yīng)，能深知各方面勢力之存在，以時訪接，是謂能奔走;聞一知十，聞此知彼，由顯達隱，由旁得通，是謂能聽;刻畫敘述，不溢不漏，尊重彼此之人格，力求紳士之態(tài)度，是謂能寫。”這“四能”要求，對今天的記者也并不過時。

黃遠生以新聞通訊聞名于世，上至官僚階層，下至平民百姓，無不被它所吸引，都想先睹為快。陳獨秀正是在黃遠生的影響下組成了“新青年”團體，他在《新青年》雜志上提到黃遠生的文章就有30篇之多。鄒韜奮曾經(jīng)回憶說：“我對于《時報》上的遠生的北京通訊著了迷，每次到閱覽室去看報，先要注意《時報》上有沒有登著遠生的特約通訊?！?由此可見黃遠生在當(dāng)時思想文化領(lǐng)域影響之大之深。

黃遠生曾說，辦報目的是“主持正論公理，以廓清腐穢，而養(yǎng)國家之元氣”。他強調(diào)新聞“第一義在大膽，第二義在誠實不欺”，在記者生涯中也是如此身體力行。上至國家總統(tǒng)，下至各級官僚，他都敢揭露、敢下筆痛罵。他批判袁世凱“終將為亡國之罪魁”，有時對一些革命黨人的活動也冷嘲熱諷。

黃遠生的文集《遠生遺著》。

陳獨秀受黃遠生影響組建了“新青年”團體，在《新青年》上多次提到黃遠生。

對于黃遠生這樣的報業(yè)奇才，袁世凱畏懼他在稱帝問題上說三道四，但更器重他的才能，希望他能成為自己稱帝勸進團的一位大員。于是，袁世凱叫黃遠生作一篇歌頌帝制的文章，開價是現(xiàn)金10萬大洋和部長的位子。這使反對帝制的黃遠生處于一種極為尷尬的境地：他既不愿違背反帝制的初衷，又不想得罪袁世凱，于是寫下“不通之文字”以便脫身。袁氏哪肯輕易放過，敲桌子說了重話，叫黃遠生再作一篇支持帝制立意堅決的頌圣文。黃遠生企圖走中間道路的“不黨”做法，既得罪了袁世凱，又得罪了革命黨人。

最終，受到良知折磨的黃遠生為了擺脫困境，于1915年 9月3日南下上海，隨即在《申報》《時報》與《大陸報》刊發(fā)啟事，聲稱原來“鼓吹帝制”之言全是假話，與自己內(nèi)心“宗旨不符”，現(xiàn)當(dāng)劃清界限，“不愿與聞”，卸下最后的心理枷鎖。

1915年11月，《東方雜志》推出了黃遠生的名作《懺悔錄》，他說與魔共舞，乃是“魂為軀役”，源自內(nèi)心“理欲交戰(zhàn)”，痛悔自己“既不能為真小人，又不能為真君子”。在《與林宰平書》中，他再次誠懇地寫道：“天若佑我動心忍性，不變其宗，則足以對吾良友矣！”他回顧四年的記者生涯，突然意識到，自己雖然立志不做官，也曾“指斥乘輿，指斥權(quán)貴”，但是，作為記者“其滋味乃正復(fù)與官同也”，并未脫離官場的宿命。經(jīng)過多番思慮，他決定動身赴美另覓新生。

但是，上天并沒有給黃遠生以新生的機會，遇刺而亡時他只有30歲。他的死與他的生平一樣充滿了戲劇性。當(dāng)黃遠生的死訊從大洋彼岸傳來，國人大都認為是袁世凱派人下的黑手。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當(dāng)年刺殺黃遠生的兇手劉北海，上世紀80年代中期死于臺灣，臨死前道出了真相——他執(zhí)行的刺殺竟是受中華革命黨美洲支部指使，由后來出任南京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直接指揮。20C8FD30-044B-4757-B1E4-5A8051963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