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南宋美食家林洪在《山家清供》中寫了一道“黃金雞”的做法:“燖雞凈,用麻油、鹽、水煮,入蔥、椒。候熟擘釘,以元汁別供?;蛩]以酒,則‘白酒初熟、黃雞正肥之樂得矣?!鼻逅箅u,除蔥、椒、麻油、鹽外別無調(diào)料,熟后斬丁剁塊,佐酒而食。無論做法還是吃法,這都與今天的經(jīng)典下酒菜“白斬雞”大同小異。
這道在古今餐桌出場率頗高的菜品來頭不小。正如林洪當(dāng)年所聲明,“黃金雞”曾受到詩仙李白的青睞:“亭上十分綠醑酒,盤中一味黃金雞?!贝司潆m句法枯槁呆板,不像李太白的原創(chuàng)手筆,但“白酒初熟、黃雞正肥”的滋味,李白確實領(lǐng)略過。
天寶元年(公元742年),正深陷中年危機的李白,以為自己迎來了人生游戲的“吃雞”時刻。
這年,由于某種“祥瑞”降臨,唐玄宗決定順應(yīng)天命,改元“天寶”,隨后下詔求賢。李白憑早年交游天下積攢的名聲與人脈,獲得了舉薦。彼時,自憐于“誤學(xué)書劍”“有才無命”的李白,正攜家?guī)Э陔[居于安徽南陵的小城市井之間。往日的詩仙,那時儼然產(chǎn)生了“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的覺悟。
但這種遺世獨立的不羈,在朝廷詔書下達(dá)后瞬間切換為兩個字——真香。原來所有的不在意都是騙自己:功名利祿當(dāng)然都是身外物,但我李白,只不過想要個證明而已!出世又入世后,李白寫下了那首充滿狂喜、釋放甚至有點得意忘形的《南陵別兒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yuǎn)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自釀的白酒新熟,家養(yǎng)的黃雞正肥,布衣蒙恩的喜訊,為尋常的“山家清供”添上了熱烈的人生況味。吩咐童子烹雞,只一個“呼”字,詩人內(nèi)心之狂喜已掩藏不住。小兒女雖懵懂,也都看出了父親的喜悅,但由于平時未曾見過這么多客人來家里,嬉笑中多少有些羞澀,揪著大人的衣服直往旁邊躲。
30歲的李白第一次來到長安,豪情萬丈,結(jié)果被殘酷現(xiàn)實狂虐。
至結(jié)尾,詩人平生郁結(jié)不得意之情,一時傾瀉而出。吟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兩句的時候,一定有什么東西,從酒酣耳熱的李白眼前閃過。得意盡歡的時刻,面對盤中肥美的黃雞,李白應(yīng)該會想起年輕時那些同樣與雞有關(guān)的放浪歲月。
多年前,30歲的李白第一次來到長安,豪情萬丈,結(jié)果被殘酷現(xiàn)實狂虐。在幾欲自閉的絕望消沉中,他一度混跡于斗雞賭徒之中。當(dāng)時唐玄宗熱衷于斗雞,豪門子弟亦趨之若鶩,因斗雞而富貴者亦不乏其人。多年之后,念及這段斗雞走馬的輕狂生涯,李白仍記憶猶新,以“斗雞徒”自嘲,寫下一首《敘舊贈江陽宰陸調(diào)》:
風(fēng)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
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
我昔斗雞徒,連延五陵豪。
邀遮相組織,呵嚇來煎熬。
所謂“風(fēng)流少年時”,乃是詩人對記憶的美化,當(dāng)時四處碰壁的他既不“風(fēng)流”,也不“少年”。從“斗雞”的30歲出頭,到“吃雞”的40歲出頭,這不算很長的10余年,絕對是一段可以用“行路難”“摧心肝”來形容的晦暗時光。
飲食之味,亦是人生之味。那年的白酒黃雞之所以別有滋味,只是因為恰巧擺在了李白人生的十字路口罷了。
盡管雞肉的美味給過李白慰藉,但他筆下雞的待遇一直惡劣。李白作品中,雞常常在作者情緒最為憤激的時刻作為反面形象出現(xiàn),以宣泄作者心中的不平之氣。就如他在《送薛九被讒去魯》中所寫的那樣:
梧桐生蒺藜,綠竹乏佳實。
鳳凰宿誰家,遂與群雞匹。
類似這種將鳳與雞放在一起的詩句,在李白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如《贈從弟冽》中的“楚人不識鳳,重價求山雞”,以及《贈郭季鷹》中的“恥將雞并食,長與鳳為群”等等。這些對雞的“憤恨”,所表達(dá)的都是同一個意思:我李太白德才兼?zhèn)洌驹擑P鳴九天,卻淪落到與群雞爭食的境地,如何心服?悲憤到如此地步,情緒過于激動,一時沒考慮到雞的感受,也并非不可理解。
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李白漫游至韓信的故鄉(xiāng)淮陰(今屬江蘇淮安),給宋城(今屬河南商丘)縣令王某寄去一首新作的《淮陰書懷寄王宋城》:
暝投淮陰宿,欣得漂母迎。
斗酒烹黃雞,一餐感素誠。
予為楚壯士,不是魯諸生。
有德必報之,千金恥為輕。
名將韓信懷才不遇時,貧而無行,人多厭棄,河邊浣衣的漂母卻施以飯食。等到成為楚王,韓信找到漂母,報以千金。李白夜宿淮陰,很難不想起《史記》中的這段故事,以此事入詩并寄給王縣令,多少有請求對方舉薦之意:哪怕是“斗酒烹黃雞”的簡單一餐,我也必然不敢忘提攜之恩。四年之后,朝廷詔書下達(dá)之時,白酒黃雞當(dāng)前,李白應(yīng)該會想起當(dāng)年夜宿淮陰、渴望漂母出現(xiàn)的心境。
遺憾的是,李白很快發(fā)現(xiàn),那封邀請函并不能抵達(dá)他想到的地方?!坝铻槌咽?,不是魯諸生”,我李白既有韓信之材,豈能學(xué)文臣酸儒,咬文嚼字,窮經(jīng)皓首,困守朝班?有些雞窩雖然看起來也十分豪華安穩(wěn),可誰讓我李十二是鳳凰呢?他棄官離開,余生但做一逍遙的詩仙。
非梧桐不棲,這便是一只鳳凰最基本的自我修養(yǎng)。